杜甫和他的寓言诗

2016-12-06 07:34张悦欢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凤凰杜甫

张悦欢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000)

杜甫和他的寓言诗

张悦欢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510000)

在杜甫诗歌研究中,他的寓言诗较少被论及。以杜甫中晚年创作的寓言诗为中心,结合其创作时期的政治生活和个人生活,可勾勒出安史之乱前后文人的心态共相。在杜诗对骢马的赞赏和对白丝被恣意沾染的哀叹中,寄托了他关注仕途、渴望建功的豪情,也流露出他无处施展抱负的苦闷;在杜诗对鹘鸟见义勇为的赞赏中,表现了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侠义精神;弃官客居秦州,饥寒交迫之际仍心系社稷,书写凤凰之事以寓己,字字血泪中饱含忠君爱国,舍己为民的高尚情怀;在战乱时期危机四伏的时代背景下,杜甫的寓言诗最终成为其日暮途穷,故土难归的悲情见证。

杜甫;寓言诗;安史之乱;《义鹘行》

被誉为“诗圣”的杜甫,是研究唐代文学时无法绕开的一座高峰。在纷繁的杜甫诗歌研究中,有一类诗并不那么受到重视——这就是杜甫的寓言诗。中国古代寓言诗是一种古老而又有着持久生命力的文学体裁,在塑造民族意识和丰富民族语言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寓言诗以故事比喻来寄寓一定的思想情感,充分表现着诗教传统及中国含蓄的审美取向。中国古代寓言诗源远流长,最早的源头溯及《诗经》,沿及而下,在汉代出现了寓言诗的一次创作高潮,而至中唐,寓言诗创作则达到了艺术的顶峰阶段。而目前对杜甫寓言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名篇《义鹘行》的艺术分析之上,偶有一两篇专门论及《凤凰台》、《杜鹃》等作品的文字,其余均为零星点评,读后却未免令人有隔靴搔痒之感。

在情节性、寄托性、诗体性的三重要素限制下,笔者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钱注杜诗》为底本,归纳出杜甫诗作中属于寓言诗的作品共有二十四首,详见下表。

从下表可以看出,杜甫寓言诗所选用的写作素材多样,既有诸如马、鸡、猿之类的现实存在的动物,又有虚拟中的凤凰、鹘的形象。诗歌的体例也是并含古体与近体,五言与七言。下文将以杜甫在安史之乱前后时期的政治生活与个人生活为线索,结合其中八首寓言诗,对杜甫在战乱背景下对人生、对社会、对自我安顿的真实情感体验进行归纳分析。杜甫的这些情感表达并不是孤立的,既具有个性,也具有共性,实则是当时不少文人学士心态的折射。同时,个案研究也可以使我们更好地了解类似的文人士大夫群体在战乱四伏的历史语境中的复杂情感体验。

一、“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关注仕途,渴望建功立业

长安,对唐代许多文人来说,都是一座带有特殊情结的城市,人们或在这里如鱼得水,或到处碰壁,杜甫曾经困守长安十年,明显属于后者。他在天宝五、六载(746年、747年)左右写下的《饮中八仙歌》,可以从侧面反映出杜甫当时的心理状态。诗中写到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位酒中豪杰,他们或是出身名门,或是富甲一方,或是才高八斗,或是誉满四方,杜甫以激赏的笔触,勾勒出他们八位狂放不羁的形象,最终目的却不是写颂作那么简单:“他以欣赏的态度描写高贵者的神采,以仰慕的态度赞美成功者的风姿。饮中八仙各以其特有的风貌名震京师,可谓是‘京城八杰’,各显神通。他们都是长安的名人,是名人的代表。杜甫只是借酒为线索,写出对名人的崇拜。全诗的视角是仰视,不是平视,更不是俯视。也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杜甫自己的悲观情绪和失落感。”[1]在杜甫生活的时下,诗歌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仕途也一波三折,为官未果,杜甫的心情在其时是压抑而又带有期盼的。

因此,当天宝六载长安迎来一次全国公开的招贤考试时,杜甫非常重视。但由于受到当时宰相李林甫的操控,这场虚假的考试没有选拔出一个合格的人才。《资治通鉴》卷二一五记载:“上欲广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艺以上皆诣京师。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建言:‘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语污浊圣听。’乃令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灼然超绝者,具名送省,委尚书复试,御史中丞监之,取名实相副者闻奏。既而至者皆试以诗、赋、论,遂无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贺野无遗贤。”[2]747年的这次落第对杜甫的打击很大,但对李林甫钳制舆论、压抑人才的做法,杜甫又不能公开指责。第二年,在悲愤交加之下,杜甫慷慨陈词,写下了《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作品的最后八句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3]似乎表达了自己渴望离开长安,如白鸥一般远泛江湖的心情。但杜甫并没有真的下定这般决心,且看他在天宝八载(749年)年写下的寓言诗《高都护骢马行》: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4]

高都护,即安西都护府都护高仙芝,他于天宝六载平定勃律国,虏获勃律王,由此建功,天宝八载入朝。杜甫此诗就作于高仙芝入朝之后。自古以来,行兵打仗要获胜,没有不得力于马的。高仙芝之骢马,曾在边地立功,随着主人东至长安,名声与身价也随之骤增。“与人一心成大功”不禁让人想起杜甫《房兵曹胡马》中“真堪托死生”一句。骢马本应在长安接受舒适的供养,但从“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等句子可以看出,骢马 “雄姿”尚在,“猛气”犹存,因而仍有千里之志,时刻不忘建功沙场。诗人借骢马的伏枥境遇,比喻自己困守长安的遭际;借骢马的雄姿猛气,比喻自己的雄才壮志;在末四句描述骢马的立功心愿,寄寓了自己渴望建功立业、施展抱负的愿望。正如张綖说:“如此状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5]由此可见,杜甫确是一位“未受伏枥恩”、“犹思战场利”,对报效祖国怀抱着热情与执着的诗人。

杜甫素喜咏马,好借马抒怀。且看其另一首七言歌体诗《瘦马行》: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傍。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去岁奔波逐馀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6]。

此诗前八句描写瘦马的外形,后十二句描写瘦马悲楚的内心。从“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等句中,可以体会到一个以马自喻、不得君心、贬官远放的诗人形象。但即便如此,在作品的

结尾还是保留了一个希望,渴望“更试明年春草长”。(本诗的创作背景是房琯罢相,这一历史事件对杜甫创作寓言诗的影响下文会详细谈及。)因此,我们说,杜甫笔下的马或英姿勃发,或命途多舛,但总是积极的、乐观的,充分表达了杜甫对仕途的关注和期待,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天宝十载(751年),杜甫作三大礼赋,投延恩匦以献。在《进三大礼赋表》中,杜甫提到了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举进士不第以及上文所说的天宝六载(747年)的应诏落第,并将原因归结于自身:“臣之愚顽,静无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时。不敢依违,不敢激讦,默以渔樵之乐自遣而已。”[7]一句“不敢依违”不知隐藏了多少怀才不遇的辛酸。可幸这次进赋得到了圣上的赏识,“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8]。本来郁郁不得志的杜甫精神一振,不料在次年试后,只得到了“送隶有司,参列选序”[9](《进封西岳赋表》)这一令人失望的结果。后杨国忠继任宰相之位,杜甫虽知杨国忠亦非忠良之臣,但还是投诗请求杨国忠汲引。在正义感与功利心的剧烈矛盾斗争下,他写下了寓言诗《白丝行》:

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美人细意熨贴平,裁缝灭尽针线迹。/春天衣着为君舞,蛱蝶飞来黄鹂语。落絮游丝亦有情,随风照日宜轻举。/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10]。

“已悲素质随时染”一句是说素丝渲染之初,便是沾污之时;尽管可以染成“万草千花动凝碧”之色,但必须丢弃自身洁白的本质。结合杜甫当时的政治生活,其实这两句是感慨自己:若保持天生的素质,便没有人理睬;若想要有所作为,又难以明哲保身。待到“春天衣着为君舞”时,虽荣贵至极,却是被抛弃的开始。“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一方面是感慨想要被赏识困难重重,另一方面又患得患失,害怕哪一天被弃置。正如进献三大礼赋之后得到皇帝的赏识,反而对杜甫来说是一场痛苦而又难熬的旅程。而对于杜甫多次落选官位,进而投时所好的这种做法,闻一多先生则表示了理解:“虽然,《白丝行》曰:‘已悲素质随时染’,又曰:‘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审其意所在,殆有悔心之萌乎!故知公于出处大节,非果无定见,与时辈之苟且偷合,执迷不悟者,不可同日语也。”[11](《少陵先生年谱会笺》)这也是杜甫与其他入仕的文人相比的难能可贵之处。

从“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到“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从骢马到白丝,杜甫的寓言诗中饱含着对仕途的向往,同时又蕴含着他在建功立业的抱负难以实现时的一种失落。

二、“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爱憎分明,崇尚侠义

至德二载(757年)五月,房琯门客董庭兰依靠房琯的宰相势力强索受贿,被宪司弹劾。房琯为之辩解,肃宗一怒之下,罢其为太子少师。这就是有名的“房琯事件”。由于杜甫对当时复杂政治斗争认识的不到位,便以“罪细,不宜免大臣”[12]疏救房琯从而触怒了肃宗,好在宰相张镐为其求情,肃宗这才不予深究,只令其回鄜州探亲。乾元元年(758年)六月,杜甫再次因此事被视为房琯一党,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759年)秋,仕途的黑暗和群小的欺凌令他极为失望和痛苦,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弃官,杜甫的从政生涯至此基本结束。

在被贬的乾元元年间,杜甫写下了一首被视为其寓言诗代表作的《义鹘行》:

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13]。

《义鹘行》叙述的是一个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说的是在那悬崖之上、柏树之颠,有一对

苍鹰生下一窝小鹰,不料当雄鹰觅食远去之时,突然来了条贪婪的白蛇吞食了小鹰,雌鹰却无能为力。悲愤的雄鹰归来后立即飞去找鹘鸟哭诉了自己的不幸。鹘鸟义愤填膺,替苍鹰报仇除害,不求酬谢,悠然飞去。《义鹘行》这一诗歌的故事情节虽然弥漫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却有着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也充分地表现出诗人除恶锄霸的磊落肝胆。鹘,又名隼,是一种凶猛的鸟类。杜甫在作品中大力地赞扬了鹘鸟见义勇为的壮行,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对社会上爱憎分明、为民除害的仗义行为的一种肯定。唐代是一个崇尚侠义的时代,唐高祖李渊父子起兵争夺天下,依靠的就是一支“侠少良家之子弟”[14]为代表的队伍,与杜甫同时代的李白、高适等人,也往往以任侠为尚。尤其是李白,《新唐书•李白传》称其“喜纵横术、击剑好任侠”[15],他的任侠习气是同时代人所公认的。所以,杜甫在诗中塑造的一个“急难心炯然”的义鹘鸟的形象,是完全迎合了当时的时代好尚。其二,杜甫的侠义思想的形成与他的家庭环境、文化教育有关。杜甫的家世中本来就有着侠义的基因,如其先祖杜叔毗,因兄为曹策所害,手刃仇人后从容面缚请就戮;叔父杜并十六岁就为父报仇身死,当时人称“孝童”;其二姑母为了保住侄子杜甫的性命,竟舍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杜甫四代祖杜鱼石的女儿、王硅之妻为了待客,剪发换酒……除杜家血脉中流淌的侠义之血外,杜甫所受的儒家教育也是一个关键。他继承了先秦儒家文化的精华,尤其是孟子思想的精华。儒学所强调的核心是一个“义”字,而“舍生取义”也正是侠义精神的实质。

最后一个原因,也即是《义鹘行》的创作背景——“房琯事件”。杜甫冒着生命危险疏救房琯,具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的。作于大历三年(768年)的《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云:“迟暮宫臣忝,艰危衮职陪。扬镳随日驭,折槛出云台。”[16]朱云进谏触怒汉成帝,欲被斩,朱云手攀殿槛,槛折。辛庆忌救之,得免死。杜甫以朱云的这一典故自喻,可见当时自身形势极其危险,然而杜甫不仅没有惧怕,事后更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反而因为没有救援成功而倍感遗憾。在《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中,杜甫言:“拾遗补阙,视君所履。公初罢印,人实切齿。甫也备位此官,盖薄劣耳。见时危急,敢爱生死!君何不闻,刑欲加矣。伏奏无成,终身愧耻!”[17]追述当时自己冒死疏救房琯,虽死不辞,唯一遗憾是皇帝的不理解与加罪,使他“伏奏无成,终身愧耻”。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九引申涵光语云:“人亦有一时感激,事过辄悔者。公以不死为恨,真谏臣也。”[18]杜甫在诗歌中对侠义的呼唤,恰恰是他对房琯仗义疏救行为的精神写照。

读过《义鹘行》的人,无不被杜甫的侠义精神感动。诚如浦起龙所说:“读此而无动于中者,全无心肝人也。”[19]在全诗的结尾,诗人明白点出此诗的目的是“用激壮士肝”,这种不避直露带有浓烈感情色彩的表达方式,不仅显得光明磊落,而且用意深远,耐人寻味。吴山民说:“子美平生,要借奇事以警世,故每每说得精透如此。诗说老鹘仁慈义勇,所以感动人情,而其慷慨激昂、正欲使毒心人敛威夺魄。”[20]

在《义鹘行》对鹘鸟见义勇为的赞赏中,表现了杜甫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侠义精神。杜甫的侠义思想闪耀着其人性的光辉,彰显出其人格力量和个性魅力,是其思想内容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忠君爱国、舍己为民

经历“房琯事件”,杜甫一再被贬,终生未曾再受重用。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立秋过后,杜甫携眷西行,先后来到秦州、同谷,岁末又转徙成都。朱东润说:“乾元二年(即759年)是一座大关,在这年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超过唐代其他的诗人;在这年以后,唐代的诗人便很少有超过杜甫的了。”[21]冯至也指出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成就。可见,杜甫在陇右生活的这半年,日子虽短,意义非凡。在此期间,流寓的杜甫同万千百姓共同遭受战争之乱,这种经历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更深刻的体验,他的爱国情感在磨难中熠熠闪光,作品《凤凰台》就是其中一个最好证明: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

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22]

凤凰,为儒家所艳称,同时也是杜甫心中一个珍爱的图腾,据说凤凰出现则预示天下太平。作为世家子弟的杜甫,“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23],可见他从小就展露出渴望“出将入相”的大志。《凤凰台》作于杜甫途经同谷东南十里的凤凰山之时,诗人将作品中的凤凰想象成是窝中嗷嗷待哺的幼凤,而他则是那个甘愿用自己的心血来养活凤凰的人。诗中的凤凰,除了象征祥瑞,还凝聚着诗人早致太平,中兴国运,消灭安史余孽的愿望。为了达成这个心愿,诗人甘愿以自己的心、血来喂养凤凰,只要她能健康成长,呈献祥瑞于国家。浦起龙云:“是诗想入非非,要只是凤凰台本地风光,亦只是老杜平生血性。不惜此身颠沛,但期国运中兴。刳心沥血,兴会淋漓,为十二诗意外之结局也。”[24]

伟大的人就像闪耀的钻石一般,有多个不同侧面的闪光点。诗中的“我”虽是旁观者,但形象却构筑得十分丰满。“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呕心沥血、舍己奉献的仁者:“所贵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鞠躬尽瘁、赤胆忠心的人臣;“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心系国家、拯济苍生的儒者。可以说,《凤凰台》就是一篇充分展现出诗人的高尚人格、崇高使命与社会责任感的成功作品。

杜甫喜欢凤凰、向往凤凰、崇敬凤凰、善写凤凰。冯至曾说:“杜甫,这个歌颂了人间与自然界许多壮美事物的诗人,生物中除却马和鹰外,在他诗里占有重要位置的就要算想象中的凤凰了。不管直接作为歌咏的对象,或是作为比喻,提到凤凰的地方不下六七十处。”[25]在杜甫另一首寓言诗《朱凤行》(769年)中,凤凰同样扮演了诗人的化身——那是一只深沉而伟大的对人世苍生怀抱着极大的悲悯情怀的凤凰。葛晓音先生甚至说:“到了杜甫去世的前一年所写的《朱凤行》,凤凰完全成了他自己的象征。”[26]诗云:“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哪怕自身已经“翅垂口噤心甚劳”,也“愿分竹实及蝼蚁”,对百鸟身陷罗网罹难而生深深的悯恤之心,实则代表了诗人对彼时饱受苦难折磨的百姓的悲怜痛心;分竹实与弱小,则是一种因伤民贫困而舍己拯救苍生的伟大情怀。正如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一样,杜甫总是思己于人后,先天下之忧而忧。

在写《朱凤行》的同一年,杜甫还为他心系的劳苦百姓写了一首含有政治讽刺意味的寓言诗《客从》: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27]

“泉客珠”在此处是活用了一个典故。《杜诗镜铨》中引用任昉《述异记》言:“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都赋刘渊林注:‘俗传鲛人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临去从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满盘,以与主人。’”[28]又明人王嗣奭《杜臆》所说:“此为急于征敛而发。上之所敛,皆小民之血,今并血而无之矣。‘珠中隐字’喻民之隐情,欲辨而不得也。”[29]诗歌采用寓言的形式,将当时饱受官府征敛之苦的百姓比喻为“泉客”,但可惜传说只能是传说,百姓即便将眼泪哭干,也不可能出现“泣珠满盘”的奇迹;或者更甚地说,残忍的统治者对待经历过战乱后的贫苦百姓没有一丝体谅与怜悯,征敛的程度甚至极端到连眼泪、血肉都要搜刮。相比于庙堂之上的官员群体冷血无情的剥削,藏在诗句背后的那个“我能剖心出”的杜甫所体现出的舍己为民的博爱精神令人感动!

杜甫,称其为诗国里的凤凰是不为过的。生活给了他不和平的时代体验、不顺遂的仕途之路、不富裕的个人生活,但是他却像一只驰骋在苍穹的凤凰,一双锐利的眼睛看透了世间黑暗不平,一颗真心里牵扯着“百鸟”安危。从《凤凰台》、《朱凤行》以及《客从》中,杜甫忠君爱国、舍己为

民的形象体现得非常丰满。

四、“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日暮途穷、有志难成

除开那些关注仕途、弘扬义侠精神、批判现实黑暗等主题的寓言诗,杜甫的寓言诗还有一些是表达自身日暮途穷、有志难成之苦闷的,如他在逝世前两年(768年)于公安写下的《呀鹘行》:

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迷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30]。

鹘,本是一种猛禽,在上文谈到的杜甫作品《义鹘行》中,是以一种爱憎分明、义愤填膺的矫健英姿进入读者视野的。但在《呀鹘行》第一句作者就点明,此处之“鹘”是一“病鹘”,它早已病得歪斜了身子、羽毛脱落稀疏得不可名状、失去往日的风采。浦起龙注:“借(呀鹘)以自况也……与前华州诗《瘦马行》相类。”[31]大历三年(768年)的杜甫,流离失所,身滞故乡以外,他处在一个世乱人稀的境地,亦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从同年杜甫所写的《江汉》中,我们可以更加了解他晚年的生存处境:“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32]杜甫将自己称为一个思归之客、一个腐儒。但即便如此,杜甫还是难掩其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此处“落日心犹壮”就和《呀鹘行》中的最末二句“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有异曲同工之感,身老多病、故土难归、壮志未酬、英雄末路,这些如同绝望的字眼,都没办法阻挡杜甫老而弥坚、壮心不已的情怀,只要有一丝希望,杜甫的内心又会被积极入世的精神所振奋。但现实是残酷的,远在朝野的圣上,也不会因为杜甫的一片冰心而将其收恤。此时的杜甫历经磨难,北归已经无望,且生活日益困窘,虽非其本心,但“失声溅血”似乎已是必然结局。

其实,早在另一首诗《缚鸡行》中,杜甫就已经表达出自己计无所出、“无力正乾坤”的心情: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33]。

《缚鸡行》大约作于大历元年(766年)夏,夔州西阁。诗人偶见家中仆人因怕鸡禽有伤虫蚁之类的生灵,因而要卖掉它。然而被卖到集市的鸡禽亦终将遭受宰杀的厄运,那为何对虫子的生命保持尊重,却对鸡禽的生命没有敬畏呢?反复想来,没有万全之策,干脆“注目寒江倚山阁”,不再纠结于此。诗歌的巧妙结尾似乎表达了一种道家的思想意味,《杜诗镜铨》引陈后山云:“谓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结句寄托深远。”[34]又赵次公曰:“一篇之妙,在乎落句。”[35]也正是因为杜甫一向在其诗歌中展现修身报国的儒者形象,因此《缚鸡行》中透露的道家无为之感,是不容忽视的。当时,天下战乱已久,国家和人民都陷于苦难中,一时还无法摆脱困境。杜甫虽有匡时济世之志,但年老力衰,已“无力正乾坤”。可诗中仍然表现了作者对时局的深切关心,流露了对国家、人民的忧虑,在计无所出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苦闷心情。

清代赵翼曾有诗云:“香山与放翁,晚岁澹容与。语语不畏死,正是畏死语。”[36]说的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的晚年诗。但若回头想想杜甫晚年诗的书写,也如白居易般明确地表示出一种害怕衰老、疾病的情绪。他对人生悲哀和生命短暂的咏叹,是来自于壮志未酬的含恨与无可奈何。杜甫这种对疾病、对死亡的恐惧并不像战乱时期颠沛流离的贫民百姓对生命的自然珍爱与对死亡的直接畏怕,而是将一种个人的无奈和平庸感寄托在对时间的流逝和生老病死的哀叹上。

通过上述对杜甫寓言诗之数量、类别、特点及其表现主题的分析,清晰可见杜甫在其中晚年创作时期的政治生活和个人生活的主要情感走向,进而理解安史之乱前后时期失意文人的心态共相。在寓言诗中,杜甫寄托了他关注仕途、渴望建功的豪情,也流露出他无处施展抱负的苦闷;表现了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侠义精神,又饱含忠君爱国,舍己为民的高尚情怀。寓言诗在最终,成为杜甫日暮途穷,故土难归的悲情见证。读杜甫诗,可以了解他为官与罢官时期的复杂心态和处世之路的选择,以及这一伟大诗人悲喜交加的

人生故事。

[1]戴伟华.杜甫:一个被边缘化的当代诗人—从《河岳英灵集》失收杜诗说起[J].文艺争鸣,2013,(8):8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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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楚和)

Du Fu and his fable poetry

Zhang Yue-h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China,510000)

In the study of Du Fu's poetry, his fable poetry was rarely talked about.However, through the study of Du Fu's poems in his later years, we can gain insight into his political and personal life as well as the poets of the same era. In some instances, Du Fu praised the horse and lamented the white silk, describing his desire for fame as well as his frustration with his unfulfi lled ambition.The Poems of Righteous Falco show Du Fu’s distinct boldness and the quality of hating evil like an enemy. Living in a strange land named Qinzhou didn’t temper Du’s early ambitions of youthful enthusiasm.He wrote a metaphorical poem of phoenix in order to express patriotic fervor.All in all, Du Fu’s fable poetry is his evidence of tragedy.

Du Fu; fable poetry; An-Shih Rebellion; Poems of Righteous Falco

I207.2

A

2095-932x(2016)03-0066-07

2016-04-07

张悦欢(1991-),女,广东惠州人,硕士研究生,华南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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