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学义
(常州艺术高等职业学校,江苏常州,213001)
苏词对杜诗的接受及其意义
黄学义
(常州艺术高等职业学校,江苏常州,213001)
苏轼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容量,增强了词的表现力,提高了词的地位,为词的发展开启了不少法门。而唐诗是苏轼以诗为词的重要参照,其中,诗圣杜甫的诗就是苏轼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苏轼通过集句、隐括创变和借鉴词语等方式引杜诗入词,取得了突出的思想和艺术成就,在词史上有重要意义。
苏词;杜诗;苏轼;艺术成就
东坡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容量,增强了词的表现力,提高了词的地位,为词的发展开启了不少法门。而唐诗是苏轼以诗为词的重要参照,其中,诗圣杜甫的诗歌就是苏轼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苏轼《诗话》云:“太史公论诗,《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作,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而已。若夫发乎性,止乎忠孝,其诸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1]其《书黄子思诗集后》云:“李太白、杜子美以其英玮绝世之资,凌跨百代;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稍衰矣。李杜以后,诗人继作,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其《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亦云:“大雅初微缺,流风困暴豪。张为词客赋,变作楚臣骚。……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苏轼认为在古今众多诗人中,杜甫“独为首”,“以其英玮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名与谪仙高”。可见苏轼对杜甫重视程度之高。这不能不影响到苏轼的期待视野,他填词吟句时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杜诗影响。本文试图作一分析,这或许有助于从一个方面深化对苏词思想艺术成就及其成因的认识。
清刘熙载云:“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艺概》卷四《词曲概》)[2]1032这是从立意与言事的广泛性来比较苏词与杜诗,可谓确评。因为苏轼对传统词体的重大改变之一是使词的容量增大。苏轼以博大的心胸和不羁的才情审视词体,遂可能放开手脚,冲破羁绊,打破“诗庄词媚”等因袭观念的束缚,为词的发展开辟新途。这与处于“集大成”地位的杜诗显然可有一比。苏词对杜诗接受的方式主要有三种:
(一)集句
苏轼现存词作有三首集句词,其中两首涉及杜诗。其一为《南乡子•集句》:
怅望送春杯杜牧。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刘禹锡。吟断望乡台李商隐。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景物登临闲始见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渐老逢春能几回”,出自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四①杜甫原诗:“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杜甫见春叹老,故作达观语以自遣愁怀。苏轼引之,抒发类似感情,只是苏轼还明确抒发了思乡之情。而词的整体意境与杜诗基本一致。
苏轼受新旧党争牵连,历经宦海沉浮,饱尝“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醉落魄•轻云微月》)的漂泊之苦,理想难见实现,所以年老思乡,见春
伤怀,故作达观语以自解。这与杜甫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却遭受“安史之乱”等变故被迫背井离乡,漂泊入蜀,年老伤春,遥望故土,感慨万千很有一比。尽管两人所处时代有治乱之别,但苏轼显然已把杜甫当成异代知音,对其人其诗产生了深深共鸣。
再看苏轼另一首《南乡子》集句词:
何处倚阑干杜牧。弦管高楼月正圆杜牧。蝴蝶梦中家万里崔涂,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杜甫。明镜惜红颜李商隐。须著人间比梦间韩愈。蜡烛半笼金翡翠李商隐,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许浑
(实为李商隐诗,苏当许浑诗用)。
“老去愁来强自宽”,出自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②杜甫原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连。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苏轼借用唐诗来构造词的意境,所写内容当然不可能完全相同,但他对所引唐诗思想艺术之优长进行咀嚼、吸收自是不言而喻。杜诗“通篇不离悲秋叹老,尽欢至醉”[1]490,连南宋杨万里都感叹其“句句字字皆奇”、“绝少”、“首联对起,方说悲忽说欢,顷刻变化”[1]491。苏轼拈取杜诗“老去悲秋强自欢”恰切地表达了悲秋叹老、强自宽解的心情,可谓深得杜甫诗心。
金王若虚云:“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犹不可一笑也?”(《滹南遗老集》卷三九《诗话》)明沈继飞云:“二词(指‘寒玉细凝腹’及‘怅望送春杯’)遇銕堪铸,不露一痕”“是词非诗而实诗,尊诗而贬词者合作何解?”(《草堂诗余别集》卷二)卓人月云:“集句有六难:属对一也,合韵二也,不失粘三也,切题四也,意思接续五也,句句精美六也,其谁兼之?”(《古今词统》卷八)[2]838可见,苏轼集杜诗入词曾受到好评。
(二)隐括创变
深入考察,我们会发现苏轼有很多词隐括杜诗③统计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一书,苏词隐括杜诗和借用或暗用杜诗词语的共84处。。隐括,就是根据表达的需要对杜诗进行创变,揉和、化用。这些显示出杜诗对苏词的巨大影响和苏轼以诗为词的杰出才能。
且看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卒岁,且斗尊前。
此词于熙宁七年甲寅(1074年)十月作于由海州赴密州途中,“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隐括杜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苏轼回忆当年与苏辙兄弟二人在汴京时的抱负,谓两人为一时才俊,如同二陆,才华横溢,胸藏万卷,下笔神速,以致感到连“致君尧舜”这样的事也并不为难!显示了苏轼思想中积极用世的一面,这与奉行儒家思想、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的思想颇有一致处,化用颇为神妙。
又如《浣溪沙•重九》:
白雪清词出坐间,爱君才器两俱全。异乡风景却依然。 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茱萸仔细更重看。
这首词于熙宁七年甲寅(1074年)九月作于杭州,下阙隐括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杜甫用一“醉”字,妙极。若用“手把”,则嫌笨拙,而“醉”字却将全篇精神收拢,鲜明地刻画出诗人此时的情态:虽已醉眼朦胧,却仍盯住手中茱萸细看,不置一言,却胜过万语千言,表现出诗人沉重的心情和深广的忧伤,含有无限悲天悯人之意。而且杜甫以壮语写出满腹忧情,读之更觉慷慨旷放,凄楚悲凉。
苏轼重九日与才器兼备的朋友(杨元素)欢聚,甚感相知之乐。可是,当想到未来,不禁悲嘅:世事难料,人不如物,相逢的欢乐日子能有多少?在异乡的这次难得欢会,不知何年能够重现?因此,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茱萸……意境、口吻,与杜诗皆相似。可见,苏轼对杜甫此诗颇有会心。类似例子还有《醉蓬莱》:“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浣溪沙•菊节别元素》:“缥缈危楼紫翠间,良辰乐事古难全。感时怀旧独凄然。 壁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西江月•
重阳栖霞楼作》:“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近人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醉蓬莱》(笑劳生一梦)云:“结处掉入苍茫,便有无限离景。”[2]431明张綖《草堂诗余后集别录》:“《西江月》尾句‘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翻老杜诗,则意度旷达,超越千古矣。”[2]433可见苏轼对杜诗翻新出奇、隐括创变的高超技巧。又如: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此词于元丰四年辛酉(1081)年作于黄州。“破帽多情却恋头”之“落帽”事,源于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左史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孟嘉)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后遂用“龙山落帽、孟嘉落帽、孟嘉帽、参军帽、落帽参军、风落帽”等称扬人的气度宽宏、风流倜傥、潇洒儒雅或借指具有这种气度的人。李白《九日龙山饮》诗:“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辛弃疾《玉楼春》词:“思量落帽人风度,休说当年功纪柱。”康与之《重九词》:“落帽孟嘉寻箬笠,漉巾陶令买蓑衣。”
不过,虽同为表达风雅疏狂之态,苏轼却善于翻新出奇。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二:“自来九日多用落帽,东坡不落帽,醒目。”明盘游龙《精选古今诗馀醉》卷一:“自来九日多用落帽,此不落帽,更佳。”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二引沈东江语:“东坡‘破帽多情却恋头’,翻龙山诗,特新。”清陈世焜《云韶集》卷二:“用龙山落帽事,却用得风雅疏狂,此翻用成曲法。”清张宗橚《词林记事》卷五楼敬思语:“九日诗词,无不使落帽事者,总不若坡仙《南乡子》词,更为翻新。”[2]334可见,人们皆谓苏轼善于“翻用成曲”,不落窠臼。那么,苏轼之前有无这样翻用的呢?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正是翻用孟嘉事。仇兆鳌注:“赵大纲曰:‘羞将长发,未免老去伤情;笑倩傍人,仍见兴来雅致。二句分承,却取孟嘉事而翻用之。’”[3]490因此,宋•陈鸿《耆旧续闻》卷二引《三山老人语录》云:“从来九日用落帽事,东坡独云:‘破帽多情却恋头’,尤为奇特,不知东坡用杜子美诗:‘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2]332显然,苏轼觉得在前人“用龙山落帽”事的例子中,杜诗最好。
苏轼隐括杜诗的词还有《减字木兰花》(过吴兴,李公择生子,三日会客,作此词戏之):
惟熊佳梦,释氏老君曾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岁已食牛。 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
“惟熊佳梦”,原出《诗经•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谓梦见熊罴是生男孩的征兆。“未满三岁已食牛”,清孙星衍辑本《尸子》卷下:“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2]106苏轼戏称李公择吉梦得圆,生得贵子,且非常强壮,可喜可贺。这与杜甫《徐卿二子歌》“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想追随。孔子释氏相报送,并是天上麒麟儿。……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意境、情调皆类似。又如: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泪珠不用罗巾裛,弹在罗衣,图得见时说。(《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
“旧交新贵音书绝”,言苍颜华发、远离家乡的苏轼归乡无期,然处此困厄之境时,许多新贵虽为旧交,但连音信也断了,更无人施以援手。可见,世态炎凉,人心难料!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与杜诗《狂夫》“厚禄故人音书断,恒饥稚子色凄凉”所抒发的沉痛感受何其相似!又如:
玉人家在凤凰山……多情好事与君还。闵新鳏,拭余潸。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江城子》)
苏轼序此词云:“陈直方妾嵇,钱塘人也。丐新词,为作此。钱塘人好唱《陌上花缓缓曲》,余尝作数绝以纪其事矣。”时陈直方新丧正室,苏轼
赞其妾美丽、多情,正可安慰友人陈直方。“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句,似信手拈出,实为揉和杜诗《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诗意,巧妙表达赞美之意。再看苏轼化用杜诗的一首词:
风卷珠帘自上钩,萧萧乱叶报新秋,独携纤手上高楼。 缺月向人舒窈窕,三屋当户照绸缪,香生雾谷见纤柔。(《浣溪沙•又新秋》)
“风卷珠帘自上钩”,化用杜诗《月》:“尘匣开元镜,开帘自上钩。”此诗系杜甫晚年飘泊西南、流寓夔州(现四川奉节)时,于西阁所写,全诗是:“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前四句意谓:半夜四更,天都快亮了,老人家杜甫还睡不着,这个时候月亮升起,仿佛为山所“吐”出;是月亮照亮了水和楼,却说“水”“明”了楼,所以后来被苏东坡称为“绝唱”①见苏轼《江月五首》(并引)之引言。;月亮升起之前,乌黑塞野,天地上下好像一个被合住了的匣子;月亮升起来了,乾坤为之一开,好像打开了一面镜子,亮光豁然溢满;因为在川中四更天才出的月亮,只能是下弦月,所以透过窗帘看天上的明月,好像是帘上挂了一个风钩。仇兆鳌云:“四更山吐月,乃二十四五之夜。月照水明而光映于楼,故曰水明楼。月魄留痕,如匣边露镜,此承吐月;弯月挂檐,如钩上风帘,此承明楼。”[1]1476黄生曰:“此诗写景精切,布格整密,浑意又极玲珑,东坡但以‘残夜水明楼’五字,称为绝唱,其比兴之深远,从来未经人道也。”[1]1477
苏轼此词写男女在新秋月夜,幽会于高楼,期待婚嫁。“风卷珠帘自上钩”烘托他们欢会的幽美场景:深夜约会,月儿如钩,透过窗帘望去,似帘上挂着的风钩。在此幽静时刻,男子踏着报新秋的萧萧乱叶,“独携纤手上高楼”,何等浪漫、何等温馨!这是苏轼化用杜诗的好例。
深受杜老先生《月》诗意蕴所感染的苏东坡,在被贬黄州时写下《江月五首》(并引)。其引言云:“岭南气候不齐,吾尝云:‘菊花开时乃重阳,凉天佳月即中秋,不须以日月为断也。’今岁九月,残暑方退;既望之后,月出愈迟。然予尝夜起登合江楼,或与客游丰湖,入栖禅寺,扣罗浮道院,登逍遥堂,逮晓乃归。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殆古今绝唱也。”苏东坡余兴未尽,研墨捉笔,因其句,以“残夜水明楼”为韵,依五更的更点为序,作组诗“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二更山吐月,幽人方独夜”,“三更山吐月,栖鸟亦惊起”,“四更山吐月,皎皎为谁明”,“五更山吐月,窗迥室幽幽”五首。可见,苏轼对杜甫此诗非常服膺,以致以杜甫《月》诗“残夜水明楼”为韵连作五首诗;对其他句子如“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也不会不关注。事实上,该组诗五首第五即云:“五更山吐月,窗迥室幽幽。玉钩还挂户,江练却明楼。星河澹欲晓,鼓角冷知秋。不眠翻五咏,清切变蛮讴。”我们从“玉钩还挂户,江练却明楼”诸句不难探出这种消息。又如: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南歌子•又再用前韵》)
“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隐括杜诗《偪侧行赠毕四曜》:“带酒冲山雨,晓来急雨春风颠,睡美不闻钟鼓传。”“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揉和杜诗《寄彭州高三十五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老去才虽尽,秋来兴甚长。”“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化用杜诗《到村》:“碧涧虽多雨,秋沙先少泥。” 苏轼抒发怀才不遇、年老思乡的情怀;同时,他也很会自我解脱,不以处境艰难而失落,豁达、乐观,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在这方面,杜诗给苏轼不少启迪。当然,苏轼与以“沉郁顿挫”为主要风格的杜甫是有不同的。不过,在敢于直面困厄的现实并尽量自我解脱方面,博大深沉的杜甫还是给苏轼很大的影响,故致一词中三处化用。又如:
莫叹平齐落落,且应去鲁迟迟。与君各记少年时,须信人生如寄。 白发千茎相送,深杯百罚休辞。拍浮何用酒为池。我已为君德醉。(《西江月•送钱待制穆父》)
“白发千茎相送,深杯百罚休辞”,隐括杜诗《乐游园歌》诗“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圣朝已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杜甫由权贵的奢华生活想到自己的困
窘处境,深为感愤不平,不免语含牢骚。欲借酒浇愁,无奈“未醉已先悲”。真是:借酒浇愁,不解真愁!而杜甫头发已白,年岁已高,壮志高才难得施展,眼下只有饮酒而已,“百罚深杯亦不辞”,也许可以暂时减少一点内心的凄凉吧!而展望未来,却是“饮罢无归处”,只有“独立苍茫自咏诗”。无归处:包含仕途不得志、满腔抱负无所托和没有志同道合者等诸多复杂情感;苍茫,暮色貌,融入全诗则给人前途渺茫的身世之感、对国家政治的忧虞之感以及念天地悠悠的历史深沉感。仇兆鳌云:“上四叹年衰,下四慨不遇也。朝已见弃,而天犹见怜,假以一饮之缘,其无聊亦甚矣。”[1]103
苏轼元祐三年(1088)作于东京的这首词,既安慰因为政清廉而遭贬的钱穆父,又抒发年老不遇之悲。“白发千茎相送,深杯百罚休辞”,由杜诗翻出,表达自己的感慨和对友人的劝慰:既然“人生如寄”、志向难遂,不如满杯痛饮、借酒消愁吧!可见,在抒发怀才不遇的怨愤、借酒消愁的旷达之情方面,苏词与杜诗颇为类似。
苏轼重视杜诗,写诗作词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其影响。如《江城子•风水洞作》“层巅余落日。草露已沾衣”,似信手拈来,实际隐括杜甫诗句“层巅余落日,草蔓已多露”(《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其一),以景结情,意味无限。
(三)借鉴词语
措辞用语的相似或暗合是苏词接受杜诗的又一种方式。这方面难以展开论述,且据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列表格如右,以供比较。
可见,苏轼对杜诗非常熟悉,措语用词往往与其相似或暗合。当然,以上只是就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进行列举与分析。有些精神、意境上接受杜诗影响而无显证者则不易一一坐实,如《浣溪沙》:“万顷风涛不计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这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在精神境界上明显近似。
苏轼以诗为词,主要指词的内容的开拓与扩大。诗人所惯用的题材,如咏怀、怀古、感旧、赠别、写景、寄游以及政治理想、农村生活、说理谈禅等等,皆为晚唐五代以来的词较少反映或完全没有涉及的内容,而苏轼都能非常自然地用词来表达。词的内容的扩大,提供了产生豪放风格的有利条件,同时,成功的具有豪放风格作品的出现,也有利于词的内容的继续扩大。而词的内容的继续扩大,带来了词体的新解放,词人的视野终于从晚唐五代狭窄的题材中解放出来,逐渐能够放笔作词。于是,不光豪放词,而且传统的婉约词体的面貌在新的词人手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因此,从苏轼开始,尤其是他的词为“诗之裔”(《祭张子野文》)的理论和创作,终于使被人视为小道的词在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提高到与诗同等的地位。这就是以诗为词的结果。正是在这方面,苏词对杜诗的接受有重要意义。可从几下几个方面来看:
(一)抒发政治抱负
苏轼以词表达远大政治抱负的《沁园春》(孤馆灯青)云:“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其中显然隐含着某种牢
骚,但毕竟苏轼有过类似杜甫的“致君尧舜上”的理想。这种怀才不遇的“牢骚”在词中为首次出现,很能表现作者的理想与追求。这显然受到奉儒守官、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的影响。
(二)塑造自我形象
有意突出自我形象,尤其是突出自我形象中豪放的一面,也是苏轼对词的一大发展。此前的婉约词和中晚唐诗歌在这方面总体上不及盛唐诗歌突出,而苏词中大量出现此类鲜明的抒情主体形象,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盛唐诗歌的影响①此处参见叶邦义的《苏轼词与唐诗》,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而杜甫是盛唐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自然受到苏轼重视。如苏词《浣溪沙》:“万顷风涛不计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其思想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致。因此,受杜甫等盛唐大诗人影响,苏轼抒写自我人生经历、政治感慨时,往往显得感情激越奔放,与婉约词一向含蓄内敛的风格不同,这也有利于表现词中的主体形象。
苏轼学杜,还善于在词中表现自己的疏狂之态,也使词充满豪放之气,如《十拍子》“莫道老夫不解狂,老夫老更狂”,就从杜诗《狂夫》隐括而来“自笑狂夫老更狂”。《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与杜诗《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皆翻用孟嘉事以表现疏狂之态。
杜诗在女性形象描写、寄托人生感慨(暗含自我形象)等方面,对苏轼婉约词有影响。因杜诗重写实,寄慨稍显内敛,近于婉约词风。但比之中晚唐诗,杜诗语言清新而不浓艳,形象高远而不世俗,感情深沉而不柔弱,仍带盛唐风韵。苏词象杜诗那样,即使描写女性,也不失其清新、高远,格调比一般婉约词高。
在女性描写方面,苏轼《江城子》“携翠袖,倚朱阑”,写女性,却不同流俗,与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类似;即使《贺新郎》说佳人“手弄生绡自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未直接受杜甫影响,但也托意高远,故后人认为“颇欲与少陵《佳人》一篇互证”[3]1993。而《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明月空江,香雾著云鬟”,隐括杜诗《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不落俗套。而同是隐括描写女性的词语,中晚唐诗未免气韵近俗。苏轼有的词受中晚唐诗影响较深,如《木兰花令》“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化用自居易“梨花一枝春带雨”(《长恨歌》),似乎没有杜诗清新脱俗的风味。
在寄托感慨以表现自我形象方面,杜诗与中晚唐诗中一些寄托身世的游戏凋侃风格相比,思想更浑厚,感慨更深沉,带有盛唐诗歌特有的笔力,呈现出的自我形象也显得更为入世、执着、认真。苏词多次化用杜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之一),如《浣溪沙》“夜阚相对梦魂问”,《满庭芳》“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缸”,《临江仙》“夜闻对酒处,依旧梦魂中”。杜甫写亲身经历的战乱中的离别重逢,超越了一般伤离伤别,辛酸沉痛,暗含着一个执着品味人生五味的自我形象。苏轼虽然未写战乱,但在梦寐般的相见场面描写中包含着怀才不遇的凄怆,感慨深沉,形象也是执着于现实的。再如《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旧交新贵音书绝”,与杜诗《狂夫》“厚禄故人音书断,恒饥稚子色凄凉”所抒发的同为沉痛感受,深切、执着。《浣溪沙•重九》“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茱萸仔细更重看”、《醉蓬莱》“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浣溪沙•菊节别元素》“壁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诸词慨叹生命如寄、人生苦短,故而格外珍惜当下。其中也暗含着一个表面旷达、内心深沉眷念人世的自我形象,与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一样。
(三)以议论为词
杜甫以议论入诗,深深影响到宋人。王安石词中,端倪始见,如《浪淘沙》(伊吕两衰嗡)、《雨霖铃》(孜孜矻矻)等。苏轼大大发展,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永遇乐》(明月如霜)、《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等,夹叙夹议;《满庭芳》(蜗角虚名)、《减字木兰花》(贤哉令尹)、《如梦令》(水垢何曾相受)等,通篇放笔纵论人生世事、英雄遭际、古今兴衰巨变,引出了以议论为词的时代潮流。
总之,苏轼借鉴杜诗作词,取得了突出的思想
和艺术成就,在词史上有重要意义。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为词的革新创造了条件的背景下,范仲淹、欧阳修词即景抒情,气象已有所不同;王安石更明确反对依声填词。他们都有一些豪放风格的作品。苏轼继承他们的词风,大加发展,彻底打破了婉约派局限于男欢女爱、离愁别恨、小道艳科的狭窄范围,恢复和发展了盛、中唐文人词的健康传统,并以诗为词,大大开拓了词的题材境界,使词如杜诗“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从理论与实践上把词提高到与诗并驾齐驱的地位,在词学发展史上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宋汤衡《张紫微雅词序》:“昔东坡见少游《上巳游金明池诗》有‘帘幕千家锦绣垂’之句,曰:‘学士又入小石调矣。’世人不察,便谓其诗似词,不知东坡之此言,盖有深意。东坡虑其不幸溺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元祐诸公,喜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2]1018叶邦义先生指出:“宋词与唐诗的联系并不始于苏轼,但二者的联系不同于此前的宋词,即苏词不仅与中晚唐诗歌关系密切,还可以将其追寻到盛唐诗歌。”“就其与盛唐诗的联系而言,集中在李杜诗歌,其中李白的诗对苏轼豪放词影响很大,杜甫的诗在很多方面影响了苏轼的婉约词。”“相较于中晚唐诗歌,苏词(特别是豪放词)与盛唐诗歌的联系在字面和寄慨上又有了新的变化:在字句的化用上突出了健句入句(不再是柔美字句);在寄意上注重自抒胸臆,写出一种人生意气,因而显得笔力雄健、境界阔大、主体形象鲜明突出。而在这些方面最能体现盛唐诗歌特色的是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所以苏词与盛唐诗歌的联系集中在其与李白和杜甫诗歌的联系上。”“就笔力和境界而言,苏轼的一些豪放词由于题材拓展和篇幅较长(多为长调),一改以往婉约词柔弱的笔力,所写多大景物、大场面,创造的是大境界,因而以健句入词,颇有几分李杜诗歌雄健的特点,有些健句就是直接从李杜诗歌化用来。” 此论甚好,但“杜甫的诗在很多方面影响了苏轼的婉约词”之说,则稍显笼统。从上文可以看出,实际上,苏轼无论豪放还是婉约词都受到杜诗影响,这促进了词的境界的扩大、题材的丰富和表现手法的多样。苏轼《次孔毅夫集古人诗见赠》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前生子美君即是,信手拈得俱天成。”从苏词对杜诗的接受看,苏轼很重视学杜,信手拈来,做到了不但“得其皮”,而且“得其骨”。
[1]清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490,491,1476,1477,103.
[2]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1032,838,431,434,334,332,106,1018.
[3]谭献.复堂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6:1993.
(责任编辑: 楚和)
TheSignifi cance of Accepting Du Fu's Poems into Su Shi's Ci
HUANGXue-yi
(Changzhou Art Vocational College, Changzhou, Jiangsu, China, 213001)
Sushi's poetry in the formof Ci is successful in expanding the capacity, enhancing the expressiveness, raising the importance, and promoting its development. Meanwhile, And Tang’s poetry is an important reference in this regard, among them, the poetry ofDu Fu is one of Sushi's focus on the object. Sushi, by means of cento, change, reference and borrowing, transformedDu Fu's poetry into Ci, making outstanding and importantideological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in the literature history.
Sushi's Ci; Du Fu's poetry;ways of accepting
I207.2
A
2095-932x(2016)03-0059-07
2016-03-20
黄学义(1976-),男,安徽利辛人,常州艺术高等职业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