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刘凤与汤显祖的乐律之争
——从隆万政治的复杂变局说起*

2016-12-06 09:27李舜华
文化遗产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世贞汤显祖万历

李舜华



试论刘凤与汤显祖的乐律之争
——从隆万政治的复杂变局说起*

李舜华

约在万历十四年至十五年间,和李攀龙、王世贞鼎足而三的吴中耆宿刘凤与汤显祖书信往来,就当时如何复古乐、复古文学颇有议论。其核心问题有二:一是重器数与重人声,二是尚北音与尚南音,而直接反映了嘉靖以来,尤其是隆万之际,以江南为中心,南北会通风气下,文坛的复杂变动,并直指当时政治的复杂变局,及其影响下士林精神的嬗变。可以说,无论在乐学还是在文学上,刘、汤二人的具体主张其实颇有相通之处,但是,一个志在复古乐,一个却以今乐(曲)自放,最终在精神志趣上分道扬镳。

刘凤 汤显祖 乐论 复古与性灵 隆万时期

晚明曲坛,在著名的汤(显祖)沈(璟)之争前,尚有一次刘汤之争。约在万历十四年至十五年间,①刘凤与汤显祖第一封书为《寄汤博士》,汤显祖就任南京博士在万历十二年(1584),则两人书信来往当在此之后;而第二封书《复汤太博书》又提及王世贞弟世懋亦正在南都任职,按世懋任南京太常寺少卿在万历十四年(1586)六月,次年十一月扶病归,十六年卒于任上,由此可知,《复汤太博书》的写作时间不会晚于万历十五年十一月。若以万历十四年计,则刘汤之争开始时,汤显祖37岁,刘凤70岁。太仓文坛耆宿刘凤与初入仕途、时任南京太常博士的汤显祖书信往来,洋洋洒洒凡五封,就当时如何复古乐、复古文学颇有议论。今存《刘侍御集》卷五十收录《寄汤博士》、《复汤博士》、《重与汤博士言乐》三篇,汤显祖《玉茗堂尺牍》卷一收录《答刘子威侍御论乐书》、《再答刘子威》两篇,皆为长文,可见,刘汤二人往来论乐甚详。这一场刘汤之争,明人极少论及,却是我们追溯嘉靖以来,以江南为中心,文坛种种变动的一个重要切口——而汤显祖文学取向的变迁,最终由诗学折向曲学,于此也初露端倪。

不过,迄今为止,现有研究只是零星地提及刘汤之争的存在,汤显祖回书所体现的曲学思想*如黄天骥《汤显祖的文学思想——意、趣、神、色》,《中山大学学报》1963年第1期。,以及刘凤《词选序》的词学意义,*余意:《明代词学之建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171页。很少有专文论述汤显祖与刘凤乐律之争的,*惟郑志良有《论汤显祖和刘凤乐律之争》一文开始注意到刘汤之争,及其在汤显祖研究中的意义,涉及刘凤如何批评汤显祖《紫箫》一剧文辞丽靡、音律不谐,以及二者之间重“乐理”与重“乐意”的不同;同时,将刘汤之争视为“汤沈之争”的前奏。收入《九州岛学林》2001年秋季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于其历史意义的发明也终有一间。鉴于刘汤之争所涉实大,本文不揣鄙陋,先发明当时的历史背景与文学背景,或可有助于刘汤之争的进一步阐发。

刘汤之争其实主要由刘凤发起,汤氏只是应对,而且对刘凤的第三封书汤氏也未加以回应。因此,有关叙述还得从刘凤说起。

这样来看,刘凤与汤显祖之间对乐律的讨论,便颇有意味了。刘汤之间的书信往来基本可以确定撰于万历十四年至万历十五年间。当时,刘凤归隐已久,年寿已过七十,而汤显祖不足四十,刚刚步入仕途,一为文坛耆宿,一为文坛新锐;那么,这样一个刘凤,却为何殷勤写书,对比自己小33岁的汤显祖极尽追慕,更慨然将兴复古乐的梦想——实际是将力挽当时政治与文学之大蔽的重任——寄于汤氏一身?更何况刘凤一般被视为复古巨子,归隐后与王世贞往来密切;至于汤显祖,一般却视之为性灵派,在行迹上与王世贞也颇为疏离。广为流传的汤显祖批点王世贞诗文的故事大约便发生于此时。*徐朔方:《汤显祖年谱》,《徐朔方集》第4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8页。或者,这一场刘汤乐律之争,正可以揭开隆万间复古与新变之间复杂而隐秘的关联?

欲发明刘汤之争暨隆万以来的文学嬗变,我们不得不回到嘉靖以来,尤其是隆万间的政治局势,及其影响下士林思潮的变动,也即重溯第二次复古思潮兴衰异变的历史图景。

嘉靖三年大礼议事件,标志着帝王与士大夫之间彻底决裂,成化以来日渐高涨的师道精神至此备受挫折,第一次复古思潮遂亦因此而彻底消解。嘉靖帝在位,四十八年所事不过有二,以二十余年议礼,以二十余年崇道——其议礼根本在于张扬君权,贬抑师道,实际上也就是摧抑士大夫集团用以抗衡君道的精神食粮,以至于文人士夫进入庙堂,不过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所作为,甚至可以说,朝廷已日益成为小人报复奔竞的场所,*李舜华:《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4页。后来的崇道,更是一味怠政养奸,严嵩以揣摩帝意为是非,遂得以专国政十四年,为祸尤剧。嘉靖以来,君权的嚣张,阁权的更迭,其结果是一步步加剧了士大夫的离心。然而,仔细推论,若论当时士林,虽有大礼议之变,却是来自于帝王的摧抑愈重,志气愈张,在野者,尤其是江南士夫,纷纷聚集起来,一时风气由北而趋南,而留都南京,更为当时清流舆论的核心。最终导致士林精神幻灭的恰恰来自于内部,初为严嵩,继而张居正。当刘瑾乱政之时,也即第一次复古思潮兴复之时,严嵩隐于故园十年,清誉大振;殆到嘉靖即位,任南京翰林院侍读,十一年,升南京礼部尚书,继为南京吏部尚书,踞南京以交天下,声望益隆,一时清流望严嵩出如望甘霖,至以山中宰相喻之;不料,严嵩十五年至京任礼部尚书,二十一年入阁,至四十一年身败,二十年间权倾天下,却“一意媚上,窃权罔利”,众望所归的严嵩最终成了王莽似的人物。隆庆六年(1572),万历登基,张居正任内阁首辅,积极改制,其治渐有起色,在士林的期待中,似乎尤在嘉靖初年杨廷和新政之上;然而,张氏为推行其改革而集权于一身,不惜以毁书院、禁讲学而公然与天下清流相抗,实以君权行其阁权,以法家之手段裁抑儒学之精神,以至于后来各方反弹日益激烈,一旦身死便立即被追夺官阶,子孙罹难。万历亲政后,愤居正专断,更恣意怠政,一任百官相互攻讦,门户之祸大起,一时朝臣之间此进彼退,往往党同伐异,恩怨相构,以至于政令反复,是非难明,史书谓之“醉梦之局”。简言之,大礼议以来,政治之变,亦或士林精神之变,一变于严嵩上台,二变于张居正改制,三变于张氏身败与万历亲政。万历朝的政局,执政者与批评者,彼此冲突,其根本已不在于个人,而在于整个体制的崩坏,“昔之专恣在权贵,今乃在下僚;昔颠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清)张廷玉:《明史》卷229列传117,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01页。朝野上下,戾气大增,这一戾气也正是整个士林精神日陷于困境的表征;而一些清明之士,便日益以疏离的姿态来重省历史与性命之道。

以李、王为首的第二次复古思潮正是以此为背景发生的。嘉靖初年,当以前七子为代表的第一次复古思潮消隐,有嘉靖八才子出。嘉靖八才子其实是一个非常松散的文学团体,各自文学观及其人生径路也渐次岐异,其中,李开先效白居易、苏东坡,标榜从众从俗,遂自诗文而词曲,自北曲而南曲,自南传奇而市井艳曲,而以曲自放;王慎中、唐顺之一变再变,而以理学为旨归,遂有后来唐宋派一说。大抵不同的人生取向滋生出不同的文学取向,八才子的出现恰恰体现了第一次复古思潮受挫后文人士大夫开始重新反省自身的性命问题,发之于文学,而成为两次复古思潮中的过渡阶段。嘉靖二十七年,王世贞与李攀龙相识;三十一年,王、李与徐中行、梁有誉、宗臣、谢榛等人结社唱和,正式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三十二年,吴国伦入社,后七子最终会集,但谢榛此时已受排挤。一般以为,隆庆四年李攀龙之死遂判后七子复古运动为两个阶段,此后,王氏领袖文坛垂二十年,影响益远。其实,第二次复古思潮的兴起,根本仍在于师道精神的复兴;也即当政治衰变之时,后七子等仍然积极欲有所为,遂慨然以礼乐自任,以文章自任,欲新一代士林之风气,更期许政治上有所革变。然而,时移世迁,当后七子之时,与前七子之时终究是不同,嘉靖万历时期已是衰变之势不可追挽,文人士大夫在朝廷已无可望;因此,后七子复古旗帜貌似鲜明,却益偏于形式;且七子之间分分合合,恩怨相构,颇见戾气,大抵欲有所为而不得,遂于意气相争,不能相下。再者,王世贞与李攀龙终究也是不同,正是王世贞自述,李有所待而王无所待,李如雪月相辉,王如风行水上,雪月相辉,千山皆一月也,而风行水上,则流动不一。*(明)王世贞《书与于鳞论诗事》道:“吾之为歌行也,句权而字衡之,不如子远矣。虽然,子有待也,吾无待也,兹其所以埒欤。子兮,雪之月也;吾,风之行水也。”《弇州山人四部稿》第77卷,台北:伟文图书出版公司1976年版,第3692页。因此,王世贞的复古思想并非李攀龙可以牢笼,是李氏将前七子对北音的推崇——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推向极致,而王氏却开始会通南北,而最终以治文史而著称。*笔者在《复古、性灵与会通——明中叶吴中曲学的兴起》一文,已用“会通”来概述万历间吴中文学思潮,并由此界定王世贞的意义。《曲学》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值得提出的还有刘凤,这一与王、李鼎足而三的复古巨子,却不在后七子之列,后来也逐渐淡出文史家视野。仔细推考,当嘉靖三十年前后,王、李相识,往来切磋,并陆续与徐中行等人在京师结社唱和时,刘凤一直辗转于岭南、南京、云南、福建等地,自四十二年方辞归故里,也是从次年开始,文集中方渐渐有了刘、王往来的记录。由此可见,刘凤一直便在后七子的声气圈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刘凤性情亢直,锐意复古,其主张与王、李颇有不同,于李攀龙更颇有微词,两人一主秦汉,一主六朝,彼此更就“文”与“质”反复辩论。*参刘凤《读李于鳞集》、《重论于鳞》等文,收录于《刘侍御集》卷20。尤其值得提出的是,一般以为,王世贞一生学术前后有变,并有“晚年定论”一说,而见证者即为刘凤,或者说,后人眼中的“晚年定论”说其实肇源于刘凤《弇州集序》。由此推想,刘凤的文学主张并非一般所谓“复古”,更非后七子所能牢笼。

那么,汤显祖呢?汤氏少负文名,十三岁从罗汝芳游。年二十一举于乡,事在隆庆四年。万历十一年进士。期间,万历五年与八年,因谢绝张居正的招揽,连连落第,而清誉大起。然而,当张氏死后,言官群起而攻之时,新中科甲的汤显祖却深感世事翻覆如棋局,*如邹元标所说“昔称伊吕,今异类唾之矣;昔称恩师,今仇敌视之矣。”(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23《邹南皋先生传》,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20页。有诗道:“哀刘泣玉太淋漓,棋后何须更说棋。闻道辽阳生窜日,无人敢作送行诗。”*此诗作《题东光驿壁是刘侍御台绝命处》,见《列朝诗集》“汤遂昌显祖”,《明诗纪事》亦载。刘台,隆庆四年与汤显祖同举于乡,次年高中进士,入张居正闱下。万历四年,因弹劾张氏不法而下狱,后革职回乡;九年,复被诬巡按辽东时得受赃银,遣戊广西浔州;十年六月二十日,张居正病死北京寓所,同日,刘台在戌所被戌长毒死。张氏败后,各路官员在东光县驿壁题诗为刘讼冤者往来不绝,据闻,自汤氏题壁后,便无人敢再题诗壁上。汤显祖同样谢绝了时宰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延致,自请南博士,于万历十二年八月至南京,历太常博士、詹事府主簿、礼部主事,开始了任上闲淡的读书悟道生涯,*《玉茗堂全集》诗卷4《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八月十日到官寺,是日临斋多所思。”期间,与王世贞兄弟同在南京,且为世懋太常官属,却极少往来。汤氏自到南京后,万历十九年,汤显祖上著名的《论辅臣科臣书》,慷慨论劾申时行、杨文举等人,因此,而贬广东徐闻典史,专辟贵生书院,以讲学为务。可以说,汤显祖始终是以疏离的姿态游于文坛声气之外,一以读书悟道是求,其文章遂有钱谦益所谓三变之说,“义仍少熟《文选》,中攻声律,四十以后,诗变而之香山、眉山;文变而之南丰、临川”*(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汤遂昌显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563页。,无他,所悟性命之道有变,文章亦继之变化而已。由此可见,已届37岁的汤显祖,其文章将大变,少年时好六朝文章,虽然与吟咏情性的主张相契合,恐怕却更多地是耽于词藻之美;随着年岁的增长,也即体悟之功日长,便开始变化,一方面,是选择自放,如白居易、苏东坡那样,这一自放正是复古(师道)精神的消解,与性灵之声的肇始;另一方面,放弃外在的事功,转而折入内心的潜修,遂好曾巩、王安石文章,而当时人也纷纷推誉汤氏文章,几乎可与欧阳修、曾南丰、王临川维列而四,*陆云龙:《汤若士先生小品弁首》,《翠娱阁评选十六名家小品》卷首,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61页。视之为近代江右之宗。*岳元声:《汤临川玉茗堂绝句序》,《潜初子集》卷3。引自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51页。二者皆可以看出李开先、唐顺之等嘉靖八才子的影响,由此可见,独抒性灵与今人所说的唐宋派其实颇有渊源,而汤显祖的悟道亦非今人所理解的“性灵”二字可以牢笼。*陈田《明诗纪事》中便屡屡将汤显祖与袁宏道、钱谦益等人并提,论其如何反王、李之流弊,又道,“义仍师古,较有程矩,尚能别派孤行。中郎师心自用,势不至舍正路而荆榛不止。”(庚签卷二)《万有文库第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157页。

如果说,刘凤于嘉靖四十二年辞归,不过是嘉靖朝士子最终离心的一个缩影而已,然而,即使退居在野,也始终以礼乐自任,积极寄望于革变制度,重臻盛世;那么,汤显祖,作为新一代的青年士子,却从一开始便以疏离的姿态,自觉不自觉地卷入了当时与张居正相抗的士林风潮中,又在张氏败后清醒地预见了后来的门户之祸,这方有了后来的临川四梦——皆不过一冷眼旁觑者,对万历一朝醉梦之下士林精神种种执着与幻灭的深刻写照罢了。

由此来看,刘汤论乐的发生,其关键因素有三:

第一是时间。这一场书信往来,发生在万历十四年至万历十五年间,正是万历十年张居正身败后,朝政乱象纷呈的时期。

早在张居正入阁执政以来,言官与政府冲突便日益剧烈,而士林精神也日呈困局,谈玄论道之风因此而大炽。著名的昙阳子事件——纷纷卷入的名士便有王世贞、屠隆等人——不过是时代的一个缩影罢了。*王锡爵女王焘贞(1558-1580),少寡后,居家论道,一时天下名士,如屠隆、王世贞、王世懋、沈懋学等皆称之为师,王世贞为作《昙阳大师传》等文字,见于《弇州山人四部稿续稿》,遂为御史所弹劾。待到万历亲政,朝事更无可望,当此之时,一命之微,何去何从?天下士林遂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安身立命的问题。刘凤辞归在野,却始终不忘御史服色,其实质是始终无法释怀士大夫修齐治平的政治梦想,后来之所以会殷勤敦促汤显祖,试图在体制内重新考音定律也在于此;然而,汤显祖,在南都太常这个闲散衙门里,但以读书自放罢了,于考音一事其实并不甚措意。

汤显祖在《复费文孙》中道,“亦以既不获在著作之庭,小文不足为也。因遂拓落为诗歌酬接,或以自娱,亦无取世修名之意。故王元美(世贞)、陈玉叔(文烛)同仕南都,身为敬美(世懋)官属,不与往还。敬美唱为公宴诗,未能仰答,虽坐才短,亦以意不在是也。”*徐朔方:《汤显祖集》,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第1306页。这段材料往往用来说明汤显祖与王氏兄弟的疏离,言下之意便是一为复古、一为性灵,重在文学主张的不同。仔细推衍,当敬美唱公宴诗时,汤氏不答,其实根本更在于政治态度的不同,后者明显表现出对体制的疏离,所针对的并非王氏本人。当王世贞兄弟积极以文学自任,宴游唱和,奖掖后学不遗余力时,汤显祖却只是以文(曲)自放;自道不能为经世之大文章,索性不作文章,但以诗歌酬接,聊以自娱,想来词曲尤其是如此。当然,对汤显祖而言,这一以诗(曲)自放,也仍然是静观悟道的过程。*譬如,当时汤氏在南京还曾从罗汝芳往来讲学。因此,在南都不过七年,便激于时势,愤起上书,被贬以后,更以在野讲学与乡治为己任,直到辞职返乡,以词曲自写来排遣余生,可以说,汤氏始终与官方体制保持了一种疏离的态度。

简言之,不同的性命取向,最终直接影响了文学取向的不同——这一阶段,也正是王世贞人生的最后数年,复古思潮备受质疑而性灵思潮开始大张的时期。刘凤锐意复古,更矫然与李王立异,欲成古圣人之心,拯时济溺,终究是“气徒盖一世,而不得一日逞”*(明)刘凤:《刘子威传》,《刘子威别集》卷1。;万历十八年,也是刘凤见证了王氏的“晚年转向”,所谓病中好读苏轼文章,也正是“求放”二字,这或许同时体现了王世贞与刘凤最后的心境;而汤显祖也是在这数年间文学大变,并与身为王世贞姻亲的沈璟先后开始了各自的词曲生涯。其中,沈璟静心息心,但以闭门考音来排遣有限生涯,遂成为晚明曲学第一人,而擘开曲学一门;汤显祖则始终不废悟道与讲学,积极求变,这一对文学取向的不断调整,都源于对性命的不断考问,遂成为晚明曲家第一人,而其人之精神暨一代之精神遂得以假借“临川四梦”而发抒光大。

第二是地点,刘汤往来论乐,发生在汤显祖任职南京时期。

笔者曾特别发明明代两京制的意义,指出,作为留都的南京,不仅是南方士子游学的所在,亦是南北士夫迁谪的中转地,自明中叶师道精神渐次发舒以来,更日益成为天下士林的舆论中心,矫然与北京相抗,*李舜华:《南教坊、武宗南巡与金陵士风的变迁》,《文化遗产》2009年第2期。可以说,南京,作为士林思潮的漩涡所在,其实有力推动了成弘以来,尤其是嘉靖以来文化重心由北趋南的嬗变。汤显祖往来应试皆经由南京,并多次游学于南京国子监,时余丁、张位、戴洵相继任南国子监祭酒。其中,豫章人张位,正是因夺情事忤张居正,遂由翰林院侍讲左迁南司业,再署南祭酒;戴洵任南祭酒时,更以“千秋之客”嘉许汤氏,稍晚也被参劾外调,乞休而归。而汤显祖所撰《紫箫记》,虽未成全帙,也流播渐广,流入南都后更是因此“是非蜂起、讹言四方”,道是有所讥托,遂“为部长吏抑止不行”*见《玉茗堂文》卷六《紫钗记题词》与《玉合记题词》。沈德符《顾曲杂言》道,“又闻汤义仍之《紫箫》,亦指当时秉国首揆。才成其半,即为人所议,因改为《紫钗》”云云,从而坐实了《紫箫记》是因政治风波而未完稿。徐朔方极力主张,将《紫箫记》改编成《紫钗记》,主要原因在于文学本身,是汤显祖自悔少作,与政治纠纷无关;政治纠纷,发生在《紫箫记》未成稿流传开来的过程中,时间在汤氏任南京太常博士以后。参《汤显祖年谱》附录丙《紫箫记考证》,徐先生又有《再论<紫箫记>未成与政治纠纷无关——答邓长风同志的批评》,载《浙江学刊》1986年第4期。从刘凤书信也可以看出,当汤显祖为南太常时,《紫箫记》已经流传,且评价颇高,刘凤对其文章的质疑,以及对其有作乐的期望,便是从这部传奇开始的。;可见,汤显祖始终处于南都舆论这一风口浪尖之上。

此外,迁客骚人南来北往,南京亦始终是当时文风南北嬗替的中心。刘汤论乐之时,王氏兄弟皆在南京。万历十一年,王世贞始任南京刑部右侍郎,十四年,王世懋任南京礼部太常寺少卿。而且,万历八年单行的《曲藻》已明确提出南北异风的说法,道是“北曲不谙里耳而南曲兴”;可以说,文学上会通思潮——会通南北即是其中之一——的兴起,正是以南京为中心。

第三是职署。刘凤慨然向汤显祖请乐,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汤显祖当时所任为南京太常博士,而刘凤曾为南京陕西道监察御史。

太常,原是朝廷礼乐所在,而南京,自成弘以来礼乐不修,更成为士林积极议复古乐的渊薮。嘉靖帝制作自任,以张鹗、李文察等为太常寺丞、太常寺卿一流,大议礼乐,都不过为隆君权而虚设罢了;因此,一时理学名家如吕柟、何瑭、杨廉、魏校、潘府、崔铣、夏尚朴、湛若水、邹守益、王廷相等,纷纷萃集南京,或任职礼部、或司掌国子监,彼此相与讲论,并慨然以移风易俗、兴礼作乐为已任,而与北京的朝廷制作俨然相抗。*以上俱参《明史》有关本传或儒林传一,其中在礼部(包括太常)者有吕柟、杨廉、潘府、魏校、何瑭、夏尚朴、湛若水、邹守益等,在国子监者有崔铣、魏校、湛若水、鲁铎、赵永、马汝骥、张岳等。如“夏尚朴”道:“与魏校、湛若水辈时相讲习”;“邹守益”道:“日与吕柟等游”。而杨廉早在弘治间任南京兵科时,即上疏申明祀典,此后正嘉间历任南京礼部侍郎、礼部尚书。可惜的是,一应制作皆随着人去楼空而风流云散。相应,一般士绅,尤其是文学之士,则在南京自由的空气里,开始以纵情任性自相标榜,以示矫然不群,南教坊俗乐之风,或者说,聚集在南教坊的四方新声也因此而日益张炽。或许正是有慨于南教坊俗乐的大兴,尤其是对吴中新声的不满,刘凤便积极敦促汤显祖考音定律。刘凤嘉靖二十七年,改任南京陕西道监察御史。道监察御史为正七品,虽品级不高,权力却重,是代天子巡狩地方,职在纠察、弹劾与建言,又称“巡按御史”;也正是因此,后来刘凤虽然外放地方,左迁至河南按察佥使,但辞归以后,却始终以曾任御史为豪,甚至仍然穿御史服饰来拜谒地方官长,究其本意,恐怕正是不忘御史职责、以纠察天下为己任的缘故。*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3道:“吴中有刘子威凤,文苑耆宿也。衣大红深衣,徧绣羣鹤及獬豸,服之以谒守土者。盖刘曾为御史,迁外台以归,故不忘绣斧。诸使君以其老名士,亦任之而巳,此皆可谓一时服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82页。太常职在典乐,御史职在纠察,这样,当朝廷礼崩乐坏,原御史刘凤写书批评现太常汤显祖耽于文辞,甚至耽于丽辞,而殷勤请乐,这一行为似乎极为自然;这不禁令人想起宣德初年,南京都御史顾佐,有感于南教坊俗乐大兴(与刘凤之时不同的是,当时教坊演剧以北音为主),而奏禁官妓的典故来。可惜的是,前者付诸于实施,遂令天下风气,为之一变,而后者却徒托于空想罢了。万历初年与宣德初年,历史毕竟已经大不相同。嘉靖年间的礼乐制作,原本就是一场荒诞的演剧;万历初年刘凤汲汲于考音定律,也不过螳臂挡车式的乌托邦梦想罢了。

以上三点,大抵只是刘汤之争兴起的前提,它解释的只是这一场乐律之争为什么发生于此时此地,发生刘凤与汤显祖之间,若要真正阐释刘汤之争兴起的深层原因,我们尚需联系刘汤之间争执的核心问题,来作进一步探讨。

刘凤与汤显祖关于乐律的往来讨论,主要涉及问题,均由刘凤一方提出,汤氏回应而已。所涉问题有二:一是南北问题。在复古乐上,刘凤从华夷之变的角度,对嘉靖以来韩邦奇尚北音,试图以金元北曲为径来追溯古乐的主张深表质疑,道是固然金元北曲有宫调,可入弦索,却毕竟还是胡乐;而且,自古南北异音,南音有其自身的发展轨迹,因此,古人发明中和之音,也不纯任北音。可以说,刘凤实质上是站在吴中的立场,将南曲之渊源,追溯于词,于六朝,遂极力主张以南音为主,来会通南北,考求中声。二是器数问题。韩邦奇考音,首先在于考定器数,这也是历来乐律学家考定音律的必然路径,然而,刘凤却彻底质疑了器数的意义,而主张以神解,即以圣人之心来体悟天地音声。韩邦奇与李梦阳同时,皆为陕人,韩氏在明代乐学上的影响,其意义不亚于李梦阳的文学史意义,可以说,韩李二人正是第一次复古思潮分别在不同领域的代表人物。因此,刘凤在乐学上对韩邦奇的质疑,体现在文学上,抑北音而尚南音,也正是对李攀龙辈继承李梦阳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说的质疑;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神解说也是将王阳明与唐顺之学说中的性灵倾向推向极致的一种体现。有意味的是,汤显祖在第一封信上,还是主张北音的,待到刘凤再次质疑时,方自承疏漏,道是南曲中也有古音,都源出自然,且南北异风,不妨各取其适种种;同时,在接受刘凤的“岁差说”后,更直接搁置了器数,直指人心,主张只需遵守“声依永”这一简单法门,便可以涵养中声,这一主张正是王阳明“元声只在心上求”的直接演绎。

那么,这就饶有意味了。作为后七子复古思潮中代表人物之一的刘凤,在南北音声上,明确抑北而尚南,遂自唐而上溯,重六朝;在器数问题上,其神解说——鼓吹以圣人之心来体会天地音声——又与阳明心说颇有渊源,这似乎都与晚明性灵思潮颇有相通之处;而一向被视为性灵一派的汤显祖,年轻时耽六朝文风,所尚却在北音,同时,我们还发现,汤显祖也认同刘凤的岁差说,也不主张器数,也主张元声但从心上求,而且,汤显祖与刘凤皆自六朝入,到后来认可南音,《紫钗记》也渐改《紫箫记》的秾艳文风,似乎都与刘凤的批评相合。这又是为什么呢?

如前所说,刘凤在当时享誉极高,至与李、王并称复古三子,但是自为性灵一派讥嘲以来,遂渐次淡出文坛,这一变化大约肇始于明末清初,一以钱谦益为代表,一以张廷玉等撰《明史》刊落刘凤传记为代表。然而,晚明却另有一种声音,对刘凤推誉极高。张岱在《石匮书》中道:

读书不辍,刻砺为古文辞,偪取汲冢篆籀之文,不拾西汉下一字。行文棘涩,几不能句,而鼎彝之色,郁郁苍苍,浮起纸上,无半点饾饤气烟火气。是时中原才子横行,而凤岳岳不肯下,海汰习气,自成一家,自谓当代昌黎,大有起衰济弱之意。王、李恶之,力为排挤,其名故不大著。

……

石匮书曰:归熙甫、刘子威、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皆生当王、李之世,故诗文崛起,欲一扫近代芜秽之习。韩昌黎推孟子之功,故谓其不在禹下也。熙甫亲见王弇州主盟文坛,声华烜赫,奔走四海,熙甫一老举子,独抱遗经于荒江虚市之间,树牙颊相榰柱不少下,其骨力何似。而刘子威但为佶屈聱牙,不足以屈服王、李。文长、义仍各以激昂强项犄角其间,未能取胜。而中郎以通脱之姿,尖颖之句,使天下文人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则更在归、刘、汤、徐之上矣。*(明)张岱:《石匮书》卷207《文苑列传》,《续修四库全书》第32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145页。

张岱推誉刘凤有两点:第一,赏其复古,不拾西汉以下一字,自然郁苍,而自成一家,更以当代韩愈自命,志在起衰济溺;第二,将之与归有光、汤显祖、徐渭、袁宏道并提,都视为李、王的反动者。除却刘凤外,其余四人皆是后人所说性灵自放一派。由此来看,李、王、刘三人为同道,然而,刘凤却也是隆万之际力排李、王复古主张的一员,可以说,当第二次复古思潮兴起不久,便异声四起,而王世贞本人,其持心亦如风行水上,渐与李攀龙立异。正是复古之中有新变,新变之中有复古,论南音者不让北音,论北音者不废南音,隆万以来文学格局的变动远较我们所想象的复杂,这方是刘汤乐律之争的背景,也是我们理解刘汤之争的关键。

或许,判刘凤为复古,义仍为性灵,根本仍在于各自精神的不同,前者始终以师道自任,即自谓当代韩愈,志在起衰济溺,即使退居在野,也仍然寄望于体制之内的制度变革,故其论乐渐趋极端,一方面,对乐理的探讨已经日益接近客观化,这也是万历朝乐学发展的必然,另一方面,却以“神解说”来弥合个中的矛盾,其实质是将心学神秘化,由此鼓吹得圣人之心便可以通天地之音声;后者则从一开始便自觉疏离于体制之外,以悟道与践履为根本,从南京读书到徐闻讲学再到遂昌乡政,始终面向于野,故其论乐渐趋通脱,一方面,重在乐教,且是以情为教,另一方面,又以词曲自放,嘉靖以来重新高涨的师道精神至此渐开消解之门。*汤显祖始终不忘馆阁建制之文,视其余文章不过是“小文”而已,同样,也未尝没有起衰拯溺之心,而时人也以起衰拯溺视之,只不过,其写愤于词曲,都源于明人所说情不容已罢了。同样是对历史上复古乐者有着强烈的质疑,同样是认同阳明元声但从心上求一说,但刘凤却始终坚持考音定律,以复三代之乐,来化成天下,最终却堕入神秘之道,他的自拟圣人,锐意复古,最终不过一场荒诞的梦想罢了;于汤显祖而言,最终却更进一层,北音也罢,南音也罢,器数也罢,神解也罢,其实都不在意,只于光象声响中体验并表达个体在宇宙中的性命之痛*汤显祖《答刘子威侍御论乐书》开篇有一段著名的话,书写宇宙与文字的生成:“凡物气而生象,象而生画,画而生书,其激生乐。精其本,明其末,故气有微,声有类,象有则,书成其文,有质有风有光有响。”——于他而言,只需遵循《虞书》“声依永”这一简单法门,今之乐与古之乐便已经相通了。汤氏论乐,从以情为教到以情写愤,二者之间的距离其实只不过一指之间罢了。不同的性命取向,滋生出不同的文学取向,刘凤志在乐学,而汤显祖最终却是以曲家着称,二者尽管在乐学主张上,尽管具体的观点颇有相通之处,最终却在精神志趣上分道扬镳。刘汤之争,最终成为隆万之际文人士大夫重新体认性命之道的重要变象之一。当然,这是后话,当另撰文详述。

[责任编辑]黎国韬

“纪念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研究专题

李舜华(1971-),女,江西广昌人,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200241)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明代乐学与曲学研究”(项目准号:11BZW060)、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项目“《明史乐志》及相关音乐文献之笺证”(项目批准号:0515)的阶段性成果。

I207.3

A

1674-0890(2016)06-001-09

编者按:今年是我国明代戏剧家汤显祖(1550-1616)、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1564-1616)、西班牙戏剧家塞万提斯(1547-1616)逝世400周年,中国和西方一些国家都兴起了纪念这三位伟大戏剧家的热潮。10月24-26日在汤显祖故里抚州召开的“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国际高峰学术论坛”,即是众多纪念活动中的一项,而本刊选登的四篇论文就是从这次高峰学术论坛100余篇会议论文中精选出来的佳作。作为学人,纪念汤显祖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深入研究他,真正“读懂”他,不走样地传承他的精神,传播他所创造的优秀文化。本专题中,李舜华为我们解读了过去所忽略的汤显祖与刘凤关于乐律之争的发生背景,姚品文描绘出汤显祖与朱权后裔交游的清晰图景,司徒秀英、戚世隽则从阅读与传播的角度,提示研究者和受众对汤显祖剧作应求“正解”,避免误读。四篇论文所呈现的新材料、新视角、新观点值得我们关注,特予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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