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来看为当代人立传的难处

2016-11-27 12:02陈漱渝
世纪 2016年6期
关键词:负面新闻鲁迅研究当代人

陈漱渝

从鲁迅来看为当代人立传的难处

陈漱渝

邮局刚寄来今年出版的《鲁迅研究月刊》第四期,上面刊登了一篇任访秋先生的佚文《我们需要一部鲁迅传》。这篇文章写于1946年10月18日,即鲁迅逝世10周年的前一日。当时鲁迅的作品“依然是如日月之常新”,但却没有“一部详细的传记”,能帮助读者获得对鲁迅的正确认识。任先生认为,给当代人作传要比给古代人作传方便得多,因为“第一是有许多的亲属师友,多半健在,材料容易搜寻。其次著作俱存,可供印证。三、时代既近,在思想上,在语言上,都无问题,易于了解”(1946年10月20日河南开封《正义报》“文艺副刊”)。任先生的倡议无疑是出于弘扬鲁迅业绩的热忱,他谈到为当代人立传的那三点优势也言之成理。不过,很多事情都有两面性。当代人写当代人固然有其便利,但也有其难处。同期《鲁迅研究月刊》的其他文章就在无意中提供了很多相反的例子。

比如,传主的亲属师友虽然“多半健在”,但并不见得都愿意及时提供真实的材料;越是熟识的人,也许胆子越小,顾忌越多。据范泉说,鲁迅逝世后一度想请茅盾来写《鲁迅传》,但茅盾认为自己只熟悉鲁迅上海十年的生活,为慎重起见,不能草率动笔(范泉:《关于〈鲁迅传〉》,见小田岳夫著《鲁迅传》,开明书店1946年9月初版)。其实,茅盾虽然对鲁迅后期的情况了解颇多,但如果真正动笔,估计要比写鲁迅前期顾虑更多。这可以用曹靖华捐赠鲁迅书信的过程作为旁证。

根据同期《鲁迅研究月刊》发表的《鲁迅书简的披露过程》介绍,现存鲁迅致曹靖华书简共计85封半,但1937年许广平征集鲁迅书简时曹靖华只提供了4封,直至1958年也才提供23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批信中不仅牵涉到未名社的内部纠纷,而且最为敏感的是涉及到鲁迅左联时期跟所谓周扬派的矛盾,而建国后周扬正是文艺界重要领导人。1965年国家“备战”,为保存文物,曹靖华才将这批书信悉数上交鲁迅博物馆。据我所知,曹靖华一直坚持不为鲁迅致他的书信作注,固然是出于学术上的慎重,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想要小心翼翼地回避一些人事纠葛。

再说,写当代人材料虽多,能不能被利用,能不能正确判断其价值,也会受到当代不同阶段政治环境的制约。同期《鲁迅研究月刊》还有一篇文章,题为《单演义“鲁迅在西安”的研究及其意义》,研究1924年暑假期间鲁迅赴西安讲学的经历,文中就有一些具体的事例。比如单演义在撰写《鲁迅讲学在西安》一书时,曾收集了当年陕西省长刘镇华的代表郭涵在1924年暑期学校开学仪式上的讲演,全体师生合影,以及冯雪峰、冯捷三等知情人的访谈记录,但长江文艺出版社1957年出版此书时却统统没有采用。该书责任编辑在致单演义信中说:“关于开学仪式,摘录《新秦日报》的文字,因为有伪省长的代表讲话,我们作了删节;关于开学仪式的照片,当然是珍贵的,但是这些照片有的人是很反动的家伙,作为内部资料是可以的,作为公开发行的话,怕影响不好,因而不用这些照片;书中引用了冯雪峰、王捷三等人的材料,这些人都是右派分子,材料的论点也不一定正确,因而删去了……”碍于1957年“反右”时期的政治气候,一些原本具有历史价值的史料就这样被砍得遍体鳞伤。1957年距离鲁迅到西安讲学仅隔33年,一些极其普遍的史料居然成了政治禁忌,这恐怕是鲁迅生前所难以预料的。

最引发我深思的是对所谓“负面新闻”的判断和取舍。根据我们的习惯性思维,鲁迅既然是文化巨匠,鲁迅在陕西暑期学校的讲稿《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又是一篇学术经典,那么1924年鲁迅到西安暑期学校讲学自然是成功的,鲁迅一行也肯定会受到陕西教育界的热迎和好评。凡跟这种判断不符的报道就都成了“负面新闻”。现在看来,这种推理确有主观武断之嫌。因为一次教学活动的成败,并非单纯取决于教的一方,而且还取决于学的一方,以及有无相应的教学环境。毫无疑问,西北大学和陕西教育厅当年聘请的讲师都是学有专长,而陕西地处偏僻,亟需加强文化建设,但事实上这次教学活动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1924年7月30日,《新秦日报》有一篇报道:“暑期学校自开办后即有多数学员抱大不满,盖听讲员大都系在学校教育界服务者,而其讲演则与小学教育毫无关系,结果不过为个人增添若干零碎知识而已。此时又因无讲义致不懂讲师语言者多莫名所谓,无法出席,故开讲之第二日即有人在黑板上大书‘既无讲义,又无成书,言之谆谆,听者茫茫,师生交困,恐无好果’之语,其感于困难者可想而知,昨日全体听讲员已忍无可忍,遂公推某君上讲台向众发表意见。”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原来报名听讲的700名学员,因为听不懂讲课的内容,大多数都翘课了,坚持听课的只剩下了寥寥几十人。然而这种客观真实的新报道,当年却当成“负面新闻”被屏蔽了,大概是担心有损鲁迅的日月之明吧!

由此看来,给当代人立传和给古代人立传各有各的难处,写古人固然材料不如写今人充分,但“画人难、画鬼易”,即使描写失当,对传主感到陌生的今人也难于看出破绽。写当代人材料相对易得,但这些材料缺乏一个应有的沉淀期,其中的是非曲直有如雾里看花,往往一时难于判断。比如,如何全面评价鲁迅的苏俄观,目前就是一件难于取得共识的事情,还有待于将来的历史来检验。所以,虽然鲁迅逝世刚刚80周年,距离他生活的时代并不遥远,但真要写出一部能普遍认可的《鲁迅传》,恐怕不见得比为古人立传容易。

(作者为鲁迅博物馆原副馆长、研究馆员,其新著《搏击暗夜——鲁迅传》列入《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2016年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周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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