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学辉
返 乡
文/李学辉
李学辉笔名补丁,甘肃武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现供职于武威市文联。出版短篇小说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 绝看》、《 李学辉的小说》等,有70余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 北京文学》、《 飞天》、《 钟山》、《 朔方》、《 芳草》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选载和参加全国名家小说巡展,有10余篇入选各种选本,并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发表和出版后,业界好评如潮,入围2010年《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被评论家、编辑家推荐为2011年年度图书,并获甘肃敦煌文艺奖二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最佳叙事奖。
王四尧走出监狱门,发现天胖成了一道菜。他嗅到了鱼的味道。阳光掉在地上,碎成一地鸡毛。焦糊的马路上有几只鸟在飞。鸟翅上缀着的风,歪斜着,扇动了几片树叶。
孤单地立在监狱门前的,是他的妻子王璐。
王四尧的眼睛从王璐的肩膀穿过。这个中午,他像一只狗,有了咬人的欲望。王璐接过他手中的一只袋子,袋子里的洗漱用品努力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发出几声响。
“单儿呢?”
“到学校去了。”
“我问你单儿呢?”
“到学校去了。你怕他不知道你是从这里出来的?”
王四尧眼里的火熄了下去。
一只流浪狗鱼一般窜了过去。
王璐挡停了一辆面的,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车动了,王四尧还立在原地。她下了车,拉开了后面的车门,王四尧躬身上了车,他瞅瞅司机,司机面无表情,摁了一下喇叭,他张张嘴,王璐听到了一声叹息。
到了住宅小区,王璐打发了面的,发现王四尧的眼睛在四处游弋。小区静得能拧出水来,王四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刚打开单元门,三楼的邻居出来,看到王四尧,愣了一下。
“回来了?”邻居侧身让过。
王四尧没有应声,上了四楼。他摸摸口袋,抽出手拍拍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腿哆嗦了一下。王璐开了门,拉进了王四尧。
“报告政府,我要上厕所。”他的腿笔直成两根木头。
王璐的眼泪像两只猫,钻出了眼睛。
从窗帘下铺陈的阳光,毫不吝啬。王四尧站在窗帘前,从窗帘的缝隙中探出头。窗外几株洋槐的叶子,耷拉成狗耳朵,慵懒在风中。
六点钟起床的王四尧望着还在睡觉的王璐,嘴撇了撇。他来到客厅,挪动着沙发。沙发重,他抬不起来,便狠命拽,沙发腿与地板嚓出的声音很怪异,王璐身上痒痒得难受。她下床倚在门框,看着王四尧把沙发搬来搬去。折腾到饭点时,王四尧坐到餐桌前,两眼直直地望着阳台的门。王璐煎了鸡蛋,将炖热的牛奶倒入了杯子,从微波炉中抽出溜热的几片馒头,摆到他面前。王四尧的眼神一点一点盯过去,盯得王璐心急,便转身离去。王四尧迅速拿了馒头,塞入嘴中,馒头卡在嗓子,他伸长脖子,狠命咽了下去。脸绽得如七月的苹果。把鸡蛋一块一块用筷子扯碎,一点一点,放入嗓中,王四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两行泪竟打湿了平铺在桌子上的两张餐巾纸。
然后回房倒头睡去。
请教了有过此经历的人,都说过了这劲,恢复正常就好了。不过恢复的状况因人而异。王璐到单位去请假,领导抬了一下头,说一个已经那样了,你再不把单位当单位,算咋回事。王璐和王四尧原在一个单位,领导曾是王四尧的下属,王四尧出事后,他任了现职。王璐张嘴想啐一口,见有人进来,便转身离去。
她去找娘家哥。娘家哥是她二叔的孩子,在巴城属一巴掌能拍出声响的人物。听了王璐的哭诉,娘家哥把一杯茶递在她手中,没说一句话。只管看手中的报纸。
王璐把一杯茶泼到了地上。
回到家,王四尧已起床,把被窝叠得方方正正。地砖上潮湿出一种腥味,王璐嗅嗅鼻子,干呕了几声。王四尧赶过来,伸手想拍拍她的脊背。王璐咳嗽一声,他停了手,手像被风吹断的树枝,耷拉着抖动。
“我想回乡。”王四尧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王璐望了望窗外,一只麻雀蹲在台阶上,姿势张狂,将鸟屎拉在台阶,振翅飞走了。
“乡下已没人了。”
“老院子还在。”王四尧跺了一下脚。
楼下的人惊异地望望天花板。
坐什么车回乡,王璐斟酌了半天。公车是没得坐了。公交车,王璐十几年没坐过,王四尧也没有。
王璐捆好行李,收拾了几件衣服,装在一手提袋中。行李不重,压在王璐身上,也有分量。她半拖着行李下了楼,见王四尧飞快地拉开楼门,瞄了几眼,侧身挤出楼门。
问了出租车的价格,两人上车。车出城门后,一路飞奔。
到巴子营,面的司机问拐哪条道,王四尧说:拐最破的道。车拐上一仄道,路坑洼不平,面的司机脸上有了愠意,车簸箕般前行,王四尧随车的起伏兴奋着。路程不长,面的司机看王四尧和王璐下车,收了钱,骂骂咧咧走了。
老院子门上的油漆剥落得像鬣狗的皮,一只大铁锁寂寞着上了锈,王四尧打了几次,未打开,王璐接过钥匙,狠命一拧,钥匙断了。王四尧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去。铁锁应声而开,锁头飞到一边。
院里长满了草。还有几朵有名无名的花。
若干个麻雀,占据房檐和破了窗户的空屋。听到人声,奋勇奔赴到墙头和那棵密得失了形状的树上,叽喳出一阵惊悸。
立在墙角的一把扫帚头上,有几丝绿藤相绕,藤上缀着的两朵小花,绕在蜘蛛网上。一只蜘蛛动了一下,小花摇晃了一下。扫帚头静然着,对藤、对花、对蜘蛛,它懒得理会。
推开屋门,墙上挂着的父母遗像冷然地注视着王四尧,他从母亲像中的脸上看到了泪痕,他扑身倒地,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娘。
委身在大炕的被褥上,有野猫的痕迹。王璐一抖,抖得几年的灰尘纷纷扬扬,有点呛鼻。被褥下面,有两只干瘪了的麻雀头或一堆叫不出名的毛。王四尧让王璐回家,他慢慢收拾。
王璐应了。
王璐一走,王四尧跳上炕,把上面的东西全抛在地上。灰尘四腾,他跳下炕,将散乱到地上的东西扔出屋子。找到水龙头,一拧,还有水。他搜到一破盆,接了水,清洒屋子。
屋子里有了生气。他把一枕巾摁在水中,浸湿,拧干,擦拭父母遗像。遗像上的父母亲切起来,注视着他。他突然想起一句诗:当没有人爱我们时,我们开始爱,我们的母亲。他坐在炕沿上,想写这句诗的诗人的名字,没有一点头绪,便清扫起屋子。
屋子亮堂了许多,温暖了许多。
把拿来的被褥一铺,铺出了一方世界。
他倒头睡去。
睡了多久,他不知道。他醒来时,一院的麻雀声聒噪。炕前立着的人唬了他一跳,他翻身坐起。
是堂叔。
“出来了?”
他竟无从回答。
“出来了好!”
他望了堂叔一眼,堂叔说:我见院门开着,锁子扔在一边,以为进了贼。听到打呼噜声,进门一瞧,原来是家贼。
他提起了拳头。
堂叔抽了一口烟,很呛。
“本以为你能为家族增光,想不到你这样了。”
他跳下炕,走出屋门,赤脚在院中奔跑。
堂叔说:疯了。
便快速离去。
陆续来了几个人,嘴咧得都像开了帮的皮鞋。王四尧依辈分让座,倒水。他们盯着王四尧,问进去是否挨打,夜里睡觉的时候是否和人背靠背,里面吃的是啥?想女人时怎么办?
王四尧愁苦了一张脸,木木地坐着。问的人无趣,说他受贿的钱是否藏在了老屋里,要不然他怎么一出来就来到这里。
“蹲了几年,出来能吃几辈子,很划算。”门牙掉光的一老人凑到王四尧面前,王四尧将一杯水泼了过去。那位老人跳了起来,指着王四尧骂。王四尧操起一根棍子,众人挡了,都说王四尧能耐没长,脾气倒长了。坐牢也真是应该。
便一哄而散。
心绪渐渐凉成了隔夜的开水,王四尧坐了客车回城。一车人很冷漠,他没有发现认识的人,也懒得发现。坐客车的人,胖的瘦的男的女的,从冷漠中散发出各种气味,令车内五味杂陈。停停站站,空出来的位置又被新的屁股填满。进了城,王四尧有点茫然。几年不在城里晃悠,巴城变得有点走样。许多熟悉的东西陌生着。走过两条街,他折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问小老板回家的路。小老板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碗面多少钱,或只关心所卖的面今天涨还是明天跌。
王四尧喝完最后一口汤。
三绕八转,找到了小区。周遭的情形一下子亲热地扑入他的眼帘。来到楼门口,一摸口袋,没钥匙,他找了背阴处,坐了,瞅着楼门口,等王璐。
王璐上楼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脚步少了自信,多了点小心。她开了门,朝后望望,脚步声停了。进门后,她半开了门,等。王四尧窜了进来,拍了门,大口喘气。王璐让他去洗澡,王四尧应了。
洗澡间里传出了沉闷的歌声。一丝两丝的歌音糅杂着忧伤,挤出门缝。
王璐的泪像打点滴,一滴一滴落在菜盆中。
歇了一周,王四尧又回到巴子营。门大敞着,进了院子,院子里是成群结队的土堆,那几只花没有迎接他,歪歪地蔫在一边。炕上开了几个大洞,被褥扔在一边。父母的遗像上落满了灰尘,蒙蒙地看着他。他走遍所有的屋,地上、墙上都有挖过的痕迹,就像解放初贫农挖地主的浮财、文革时红卫兵挖地富反坏右家那样,挖得理直气壮。
堂叔进门,径直走到王四尧跟前,找一小板凳坐了。上了年龄的小板凳吱吱呀呀。
“你藏得好,他们挖了几天,连屁也没挖到。”
“他们在挖什么?”
“你藏的钱啊!”
“什么钱?”
“看看,装愣了不是,他们说你藏了几百万。几百万,撒在院子里,都有厚厚的一层。”
王四尧的眼里开始充血,堂叔惊得跳起来,转身跑了。一土堆绊倒了他,他爬起来,头也没回。
那条路像炮弹轰过的阵地。10年前修这条路时,王四尧手握实权。这是巴子营村所修的第一条柏油马路。马路通车的那天,王四尧坐在车上,迎受着村民的敬仰。他的车通行而过时,村民把大红被面都扔罩在车上,司机不得不下车清理。
司机感慨道:这车坐过四任领导,除偶尔娶亲时挂过被面,像这样被被面裹罩还是第一次。这车也值了。这路修得也值了。
十年的时光,这路像没娘的孩子,车碾人压,油面早已剥离。大块的油面被人拉到自家的门前,敲碎,垫了门口的路。有人不平,用小石料时,用镐头刨了,一筛,很现成。平素人走的时候,也不觉得,一行车,像在海里逆风行船。
那几声惨叫传来时,王四尧正在院中回填被人挖开的土坑。他拖了铁锨,跑到了路上。路上已经围罩了一群人,正在指指点点。一辆拉木头的拖拉机侧翻在路上,开车的村民躺在地上嚎叫。拖拉机侧翻时,一根木头把他推到了轮带前,卸了外罩的轮带绞住了他的脚,将一只脚和小腿搅得血肉模糊。
王四尧打了120。
120急救车到来时,围观的人避到一边。120急救中心的人问谁是家属,没人应。有人便指了王四尧:路是他让人修的,电话是他打的,你问他。
急救中心的人停下了抬人的担架,问王四尧能不能做主。王四尧挥挥手:我做主,先救人再说。
就打电话给王璐。
王四尧坐在一根带血的木头上,吸烟。开拖拉机的村民的妻子赶过来,见王四尧蹲在车和木头前,辟手就打了他两个耳光。又听说是王四尧叫来的急救车,便撕了他的衣领,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她的不幸。
王四尧推开了女人,打了110电话。
警察来的时候,又有人围罩上来。弄明了原因的警察喝令还在捶腿大哭的女人,让她去医院照顾丈夫。女人又一腔哭音飞出,说我家就这个四轮拖拉机值钱,我哪有钱救他,谁打的120谁救。
警察耸耸肩,对王四尧说:过去是秀才遇到兵,现在是官遇到民,有理讲不清。你看着办吧。
便扬长而去。
王璐打电话说那个村民要截肢,需要家属签字,因失血量过多,要交押金五万元。
女人竖起耳朵,一听五万元,一听截肢,又扑了过来。王四尧操起铁锨,朝女人的屁股拍去。女人栽倒在地,瞪眼朝他哼哼。王四尧又举起铁锨:老子已进去过一次,也不怕第二次。天底下竟有这样耍横撒泼的女人。你再不起来去医院照顾你男人,老子先拍死你。
女人爬起来跑了。
王璐问那个村民是谁?王四尧狠声答道:我爹。
架子车像爬窝的母鸡,王四尧在后院找到它时,它满身沧桑地弥漫着回忆。撑车的轴和胶皮轱辘散落在一边,车轴头上锈迹斑斑,胶皮轱辘上落满了麻雀的粪便,一层摞着一层。他拍拍架子车车身,车身沉闷出一声响,回应着他的手掌。
这辆架子车承载过王四尧家三代人的命运。爷爷拉出了爹,爹拉出了王四尧。王四尧考上大学工作后,爹望着散了架还强力支撑的架子车,叹了一口气。
找堂叔借架子车,堂叔耷拉着眼皮,指着满院的农机具,报出了四轮拖拉机、选耕机、压地机、播种机、扬场机,“架子车,亏你还记着它。现在啥年代了,我满院的铁疙瘩,是种田换来的。种田流汗,换来这些东西人轻松,但它们吃油就像在吃钱。它们比牛还轻松。过去,牛忙春忙秋,它们春忙三天,夏忙三天,秋忙三天,其它时节,就像爷卧在院中,下雨了还得给它盖雨布,下雪了还得给它擦身子。爷呢!什么机械化,大爷啊。”
王四尧倒退着出了门。
回到老院子,王四尧的泪下来。他推开放杂物间的门,墙面的钉子上挂着担筐、簸箕、牛鞭、干裂的绳索。地上的堆积物中,还有毛线口袋、背篼等物。它们组合出一个时代,每个物件都附粘着故事,故事在发酵中散发着陈腐的味道,把他裹进了一个玄疑的空间。
取了担筐出门,扁担上的槽痕中,父亲的汗渍都立起身来,拥向王四尧。他用手拂过去,汗渍的温度升起,他感到了扁担的心跳。
大杈河离布满凹坑的路有段距离,王四尧从河里挖了沙砾和小石子,装满担筐。扁担上肩,肩膀低了一下,走不了几步,肩膀热疼着,肌肉抖动。他咬着牙,抹了一把汗,咬牙挺到了路上。
凹坑们善意地接受着担筐的馈赠,一个一个消失了。整个半月,王四尧的肩膀已磨烂,他垫块布,跟担筐较劲。他把太阳挑走,又把月亮挑出,巴子营的闲人们嘻哈着或站或立,看王四尧东摇西晃。有人走到填好的凹坑边,用脚踏踏,看是否瓷实。也有人开了车,试着走过,很平稳,就说王四尧心疼路,胜过心疼他的女人。
王璐来的那天,王四尧已在墙角蜷了两天。她进门时,看到或猴或熊的王四尧,一股汗馊味围着他,旁边的碗里,水面上漂着两只蚂蚁,奋力地向碗边游着。一块干膜上,有一只苍蝇,冷静地爬着。一块草席,边缘已散开,干巴巴地望着王璐。王璐手中的包砰然落地。
拧开水龙头,嘀嗒出一滴水。
出门问疯跑的小孩,小孩跑回家,拧开水龙头,说他家的水流得和他的尿一样顺畅。
王四尧顺着管道往前寻巡。
巴城乡镇通自来水时,父亲来找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端着水的手抖动着。他问父亲是否病了,父亲挤出几滴泪来,说巴子营人几辈子吃涝坝水,吃急了,这次通自来水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巴子营。他望了一下父亲,父亲站起来,又坐下。
“我要弄不成这事,回巴子营,脸就成了屁股了。”父亲把杯子搁在桌上。
他替父亲续了水,父亲说这水多甜。巴子营一到夏天,水一缺,涝坝里的水中蛆虫满池,那个恶心。恶心也得吃。用笊滤滤了,闭着眼喝。你喝够跑到城里了,我和你娘还得喝,村里的五老四少还得喝。
父亲的膝盖软着向前滑。
他扶起父亲。说我豁出官不做,也得争取为村里先通了自来水。只是每家入户费得交,这是规定。总不能这笔费用也得他掏了?
父亲说这他不用操心。全村百来户人家,每户500元,将近5万元。我想办法。
他望着父亲的那张脸。那张泛着大海波浪般的脸,坚毅成一块礁石。
水通向各家各户时,他回了一趟乡。父亲蹲在自来水龙头前,望着自来水龙头,像在望祖宗。望一阵,便拧开自来水,把嘴凑上去,喝一气。母亲说父亲已在自来水龙头前蹲了三天。她生孩子时,他都没有这样上心过。
他问各家各户入户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撇撇嘴:卖光了家里的粮食,又向亲戚借凑的。
“五万元,现今能在巴城买一套楼房。”母亲捶着大腿。
父亲领他去走访了几户人家。人家倒也客气,照例问王局长好。他问把缸摆在院中做什么?父亲说:人们缺水怕惯了,多贮点水,以备断水时应急。
碰到一闲转的村人,他问水为啥会断。那人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四尧一眼:他们不敢断你王局长爹家的水,敢断全村的水。关键看你,王局长这官做得能不能管住管水的人。
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家,发现母亲的手上有一点青肿。问母亲,母亲哇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母亲说他爹做得不是人事,出了钱胀了气,还落不下好。再问,母亲说自来水入户时,各家都分了挖沟的地段,本指望他家的让大家公摊了。结果不但未摊,分给他家的还是最硬的一截。她去论理,人家说有了王局长,最硬的也会软。她咽不下这口气,便没日没夜地挖,手上的青印,是石头砸的。
他转身找父亲,父亲慌慌地走了。
巡了三百多米。一截沟面的水往上冒。他挖开沟面,管道接口处被人拧开,塞了一卷塑料。他抽掉塑料袋,把接口处的管道处理好。他惊讶于那时的管道质量如此的好。如今的水龙头,用不了一年就得换。
晚上,他买了点肉,请来堂叔。堂叔喝着喝着,舌头就大了。
“你该回去。你在位时,大家还指望你干点啥。现在你连自己的公职都丢了,他们还能指望你什么。可笑你爹,我那位傻大哥,还把那时能给你买楼房的钱垫着给人家拉了自来水,自己省吃俭用还了多年的账。”
他说堂叔醉了。
堂叔一拍桌子,桌子上的酒杯跳了起来。
“不是我醉了。我本指望你等我的两个孙子大学毕业后好靠你寻个差事,现在指望不上了!”
堂叔摇晃着身子出了门。
“你趁早走,我们眼不见心不烦。村里出了个丢了职位的官,一村人都会被人戳脊梁骨。你干什么不好,去做贪官。要贪你贪大,你才贪了2万元,只能买大点的一头牛。”
堂叔回身,手扒着门框,一阵酒气一段话,全洒在王四尧家的老院子里。
麻雀们很快恢复了自信,它们找到被王四尧塞住的窝,两爪攀着,啄开塞洞的塑料袋之物,重新叼来鸡毛和干草垫窝。日子又像了日子,它们便满院叽喳。有时窜进屋中,看到歪躺着的王四尧,它们飞至梁上,又冲下。有一只麻雀踩到了王四尧的脸上,王四尧动了动,麻雀一惊,飞向门边,头撞到摇晃的门上,跌倒地下。折腾了几下,麻雀振振翅膀,辨出家人所蹲的树枝,纵身而去。
王四尧醒来时,天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很有耐心,他晃到门上,伸出手,手心的雨积成了一汪水,他喝了一口,尝到了一股土腥味。拉开半合的院门,雨中的院门湿重。一抬脚,滑倒在地。用手一摸,黏出一股味来,嗅嗅,似乎是牛粪。
他盯眼一瞧,一小堆,不多,正对着院门。他举起手,雨淋到手上,手上的牛粪成汁状往下滴,滴出一点一点的黑,他把中指往舌头上一戳,舌头感到了一股中成药的味道。他坐到地下,任雨拍打,他想这会王璐和他的单儿是否在雨中奔跑。
一世界的雨,狗一样追逐。雨点滴到雨点的头上,王四尧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他知道,那不是别人在喘,而是他在细雨中呐喊。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