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前,堂叔瘫坐在老槐树裸露的树根上,他背靠树干,双手入袖,脑袋像甜瓜一样垂着。槐树根蟒蛇般自堂叔的身下伸过,而后钻入地下。冬日的阳光投在堂叔抹布一样的脸上。
临下车,我摁响喇叭,并将车门用力关上。我见堂叔的身子猛然一颤,他耷拉着的脑袋随即挣扎着往上提了一点儿。我抹一把油亮的长发,将黑色大衣的衣领竖起,走进堂叔的院落。
瓦屋的一侧高楼林立,另外一侧路基高筑,平整的大道上铺路机正吐着浓烟乌龟般挪动。堂叔的瓦屋居于二者之间,与两侧的景致不大协调。这黢黑的瓦屋是半个世纪前所建,堂叔当年住进瓦屋,是为守护和陪伴那些不舍的亡灵。被选为墓地前,这里荒草丛生。而地下安睡的十五位亡灵是建矿之初那粗陋的矿下设施所致。我堂叔幸免于难,仅失去一只耳朵,则纯属万幸,如果不是那罹难的几个共产党员挺身而出,堂叔和十几个幸存者怕是无一幸免。
若干年前,我离开矿区时,坟茔还在,可眼下,在建的北环路已将坟茔取代。我当年曾暗自发誓,日后不混出个名堂来,我不会再踏上这故乡的土地。
矿领导在电话里三番五次的邀请我回来看看,盛情难却。我将五万元买来的几近报废的商务车里里外外处置一番,全车喷了新漆,座套换上新的,就连喇叭都被我换成了奔驰车的原装配件。我原本虚弱的腰板一下子变得硬实了许多。
我连喊三声才将堂叔唤醒。他揉揉眼,直勾勾瞪着我,嘴里发出其意不详的喃喃声,大约是堂叔的脑海里早已漏掉了我的模样。我赶忙说:“叔,我是二钩,我是回来看你的。”说罢,我屈身坐在树根上。
堂叔侧目盯着我问:“你是谁?”
我慢吞吞的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这下儿他该能够听清了,不想,堂叔放大嗓门问:“你是谁?”
我不得不扯开嗓子说:“我是二钩!”堂叔这才回想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拉着我的手腕,我的胳膊便随之筛糠般抖动不已。堂叔的声音像是自远方传来:“二钩,你不是到新疆发财去了吗?你发财了?”
我说我当初是万不得已才离开煤矿的,我说有头发谁都不愿装秃子。大约堂叔依旧没能听清我的话,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发财了?你发财了才回来的?”
我高声说:“是矿领导三番五次请我回来的。”这么说时,我下意识地扬扬头,又顺势撩一下油亮的长发。我见堂叔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憨笑,估计堂叔误以为矿领导此番请我回来,定是要许以高官什么的。总之,堂叔显得很是开心,他本就不大的眼球这会儿整个儿被眼皮封上了。堂叔像是肺部有些状况,他说话吃力,气息粗重,让我想起我的车子爬陡坡时被憋熄火的情形。
我的手机这会儿响了,是后勤矿长打来的,他在落实我是否已经回来,并请我去他办公室一坐。我说一会儿就到。挂断手机,我见堂叔浑浊的眼睛正打量着我的手机,我忙说:“叔,我先去趟矿上,回头侄子给你买个专门听戏的玩意儿。”
矿区外原先黑压压成片的棚户区已被高楼取代,家乡的变化实在太大,让我心底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醋意。我当初要是不意氣用事离开煤矿,那高耸的大楼里指定会有我的容身之所,可如今,我除去叹息便是无奈。
后勤矿长是个爽快人,他亲自为我沏茶后,没有客套便直奔正题:“这次请你回来,是想麻烦你做做你堂叔的工作,让他及早搬出瓦屋。你是知道的,北环线的施工已全面铺开,为服从大局,矿上的墓地早已迁走,你堂叔住的那间瓦屋处于规划中的绿化带上,如不及时拆除,会妨碍北环线的整体施工,市里相关部门一再催促,我们多次去人做你堂叔的工作,可都被你堂叔给撵出来了。”矿长苦笑一声,接着说,“你堂叔是矿上的功臣,是矿上的元老,煤矿从无到有,上辈人立下了汗马功劳。建国初期,国内急需煤炭,当时井下设施极其简陋,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摸索着积累经验。矿难的发生让我们付出了惨痛代价,你堂叔虽然被工友舍身搭救,可也落下残疾。矿井建成后,你堂叔带着一身伤病,主动请缨去墓地守护那些为矿山建设付出宝贵生命的人,这让我们非常感动,可眼下毕竟时过境迁。”
“矿上打算让我堂叔搬到哪儿去?”我急着问矿长。
“矿党委极为重视你堂叔的安置工作,曾专门开会研究此事,考虑到你堂叔为煤矿所作的贡献,结合他本人的实际情况,矿党委决定无偿送他一套新房,这可是没有先例的事。可你堂叔就是不愿搬迁,他抡起拐杖把前去找他谈事的人一个个给赶了出来,这真让人匪夷所思。你是知道的,这里面不存在拆迁的赔偿问题,那瓦屋本来就是矿上的资产。”矿长说时,一脸的迷茫。
这自然让我感到蹊跷,我习惯性地撩一下长发,问矿长:“矿上给我堂叔的新房是不是楼层太高?他老人家腿脚不灵便,肯定是不愿爬楼梯的。”
矿长说:“矿上新建的家属楼都带电梯,不存在爬楼梯的问题。再说了,矿领导已明确表态,从一层到十八层,让你堂叔随意挑,特事特办,房产科连家具都会为他配齐,可无论怎么跟他讲,这位老同志就是摇头不搬。”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满口答应矿长,这就去瓦屋好好给堂叔说道说道。
途中遇见之前的邻居王嫂,一见面,王嫂四顾左右,凑近我低声问道:“二钩,矿上答应给几套?”
我不解地问:“什么几套?我怎么听不懂啊?”
王嫂说:“二钩啊,你叔是对的,你别犯傻,你别愣头愣脑的逼你叔搬走,李庄那些拆迁户每家都要三套房,少一套人家都不搬。再怎么说,这还是便宜得多,一转手就能挣一半儿,就是借钱也得要,你堂叔要是没那么多钱,那就转给我吧,嫂子是不会亏待你堂叔的。”
我听了王嫂的话,寻思着该不该将矿领导的决定如实告知于她。很显然,王嫂并不知晓矿上分给我堂叔的新房并不要钱,可我最终什么都没说。从这一点讲,我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我至少不会在此事上犯浑。
堂叔正在院中撵鸟,他一手搭着凉棚,一手举着拐杖,嘴里大声喊着:“去去去去。”老槐树上的鸟儿却纹丝不动。大约是鸟儿故意使坏,将排泄物抛向堂叔,我见堂叔一边揉眼,一边“呸呸”吐着什么。
“这几年你叔越来越怪,他不让鸟儿站树上,槐花开时,谁来摘点儿槐花他都不让,他宁愿让槐花一层层落下,沤烂,天天护犊子一样护着这棵老槐树。谁想进他屋里坐会儿,比登天都难!”王嫂竟这么快就骑车来到这里。
我转身问王嫂:“一棵老槐树有什么可护的?那瓦屋破旧潮湿,又不是什么金銮宝殿!王嫂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叔有这个怪癖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王嫂说:“墓地迁走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鬼知道这老头中了哪门子邪气!”
我有要事要跟堂叔商量,又不想让外人听去,于是,去车上提下一袋新疆干栆递给王嫂,而后说:“王嫂啊,你回去煮粥时,锅里放上几颗,我保你满屋都是香甜味。你刚才交待我的话,我一定说给堂叔听,我知道该怎么说。用不用我开车送你回家呀?”
“不用,不用,嫂子骑着车子呢。”王嫂说罢,面露一丝尴尬,悻悻地骑车去了。
我见瓦屋的门掩着,堂叔在专心驱赶鸟儿,便轻轻推开屋门。立时,一股潮湿腐朽味扑面而出,我险些打出喷嚏来。在我捏鼻子的当儿,堂叔的拐杖已伸到我的身前。我埋怨道:“叔啊,屋里这么大怪味儿,还关着门干嘛?”
堂叔的拐杖从我身前移开,堂叔警觉地问我:“屋里潮湿,就在外边说话吧。二钩,矿长找你干什么?”
我站在瓦屋门外,将后勤矿长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堂叔听,末了,加上我的意见。我说:“矿领导为您的事没少费心,对您真是无微不至!您老是矿上的功臣,可咱不能不识好歹,不能不顾大局,更不能居功自傲啊!”堂叔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他眨眼问我:“二钩,矿长请你回来,是不是要给你提干呀?”
我哭笑不得。我见老槐树光秃的枝丫在风中缓缓摇曳,而老槐树树干上那个黝黑的树洞似乎透着阴森冷气。我知道那树洞是雷击所致。我大声说道:“叔,我实话跟你说吧,这瓦屋必须得拆,还有这棵老槐树,也得砍掉,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矿上新建的楼房让你随便挑,你还想怎样?”驴脾气上来后,我的话似乎狠了点儿,于是接着说,“叔啊,你要是不想住新房,那就搬到我家住,我那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房子虽然小了点儿,你单身一人,也够住的了。”
我见堂叔的眼里闪出泪花来。他望望瓦屋低垂的屋檐,那黢黑的瓦片似乎随时会滑落而下。他望望苍凉的老槐树,那树杈像手指一样张着。堂叔没有说话,他拄拐挪步,颤巍巍走向篱笆。望着堂叔瘦削的双肩,望着堂叔缺失个耳朵的头颅,我很担心堂叔会失重走偏,我不觉一阵心酸,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堂叔年轻时很英俊,只是矿难砸掉了他的耳朵后,亲朋好友中为他提亲者便随之停歇。对此,矿领导极为关心,敦促矿工会极力促成堂叔的婚事。矿工会也确实尽了心力,曾为堂叔介绍过三位姑娘,怎奈人家见过堂叔后,便再无后话。经这三番折腾,堂叔随之灰心,任外人苦口婆心,他自此拒见月老。几十年过后,他不是孑然一身。
大约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叫凤芝的堂妹来到堂叔的院落后,满院清新,她的笑声在我听来却别有意味。凤芝风铃一样笑过,拉着堂叔的手一直没有放下:“叔啊,您就住我家吧,一天三顿饭不用您沾手。矿上分的房子肯定潮濕,咱先把房子要到手里,一两年后再搬进去,咱就这么定了吧,叔。”
这堂妹是我一个叔家的独苗,我隐约感觉出她此来是在打堂叔新房的主意。可无论如何,堂叔的晚年有亲人照顾,那也是天大的好事!于是,我接话说道:“是啊,叔,您看凤芝对您多好!您去了她家,不但有人陪您说话,吃喝拉撒都比您住在瓦屋便当得多。凤芝,你家住二楼是吧?楼层不高,上下都不难。”
我老婆的到来,又给堂叔的瓦屋添了几分热闹。自打新疆回来,老婆就回了娘家,她这会儿过来,且不打电话让我接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大约是听见了凤芝的话,我老婆出口的声音比蜂蜜都甜:“凤芝啊,你家孩子小,房子又不大,你把咱叔接去住,咱叔胸闷咳嗽不说,大手儿小手儿也多,嫂子真怕耽误了孩子学习,还是让咱叔搬到我家住吧,我们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是?”
凤芝笑道:“嫂子啊,你们那房子不是要租出去吗?还是租出去的好,谁怕钱多了扎手啊!哥,你说是吧?”
我不置可否地说:“是是是。”说时,我见老婆正拿白眼翻我。于是,我忙改口说:“租金能收几个呀!你哥在外地打拼多年,这点儿租金算得了什么!”说罢,我撩一把油亮的长发,自顾抽起烟来。
“哎哟!我把这事给忘了,矿上的人都知道哥在外边发财了,衣锦还乡的感觉是不是特有滋味呀?哥。我真替嫂子高兴,遇上个有本事的男人,那是女人的福分!”堂妹的话在我听来如芒在背,我窥视一眼老婆,见老婆的眉头皱得老高。
“咳咳咳”的咳嗽声打断了我们三个人的对话。我见堂叔的脸憋得煞白,他佝偻的脊背一起一伏。凤芝忙为堂叔捶背,并掏出手绢在堂叔的唇边一点点擦拭。我忽觉一阵欣慰,并有酸酸的滋味在里边。
不知什么原因,堂叔这几天喘息极为困难。堂叔住院的第三天,终于答应了搬迁的事,并愿意日后住进凤芝家。我想,堂叔的决定很大程度上与凤芝的手绢有关。可无论如何,堂叔的决定让我去见矿长时腰杆挺得比上次还直。
后勤矿长听罢我的话,脸上挤出细碎的笑纹,他拍拍我的肩膀开心地说:“二钩啊,我代表矿领导感谢你!让你这么老远地从新疆赶回来,是万不得已,辛苦你了!”
我差一点儿说出“这得谢我堂妹才是”,我的话却是这么说的:“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矿长,我堂叔本来是个很有觉悟的人,他耳背,听不清别人说些什么,极有可能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瓦屋妨碍了市政建设,所以才迟迟没有答应搬迁的事。”
后勤矿长是个极为敏感的人,他迟疑了一下儿说:“这么说来,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了?”
我赶忙解释说:“矿长,您误会了我的意思,不,不,是我的表述有误,我没有把话说透。”
矿长哈哈大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既然老同志已答应搬迁,我明天就让房产科开始为你堂叔办理新房手续,当然了,瓦屋的拆迁得同时进行,市里催得紧,请你这就去瓦屋整理一下老同志的私人物品。噢,你堂叔住在哪个病区?我让办公室主任替矿领导去医院看看。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找我。”
我辞别矿长后便直接去了堂叔的瓦屋。瓦屋不过十二平米,且房顶已有渗水迹象,屋内湿气较重,一股怪味弥漫其中。屋内并没多少家什,床板下是个油漆剥落的木箱,至于堂叔为何将箱子置于床板底下,我不得而知。我逐一看过屋内陈设,便心里有数了,堂叔的东西不多,一辆客货车就能将屋内能用的东西悉数拉走。
来到医院,我见病床上的堂叔神色安然,仅是喘气困难。我知道在矿井下工作日久的人免不了会得上矽肺病,尤其是几十年前,矿井下设备简陋,防护设施较差,矿工很容易将煤尘吸入肺部,而粉尘滞留肺部不能排出,肺部自然会逐渐纤维化,进而结节,阻碍呼吸。
我凑在堂叔耳旁,将面见矿长的事逐一说了。我见堂叔一时间显得局促不安,便问他怎么了。堂叔闭上眼睛,将头扭向一边。堂叔像个谜一样让人费解,我转身对凤芝说:“堂叔的东西不多,明天我让矿上派车将东西送到你家,市里催着让尽快拆房。”堂妹答应得极为爽快。
次日,我来到堂叔的瓦屋时,见客货车已停在外头,几个人在瓦屋前的槐树下转悠着,一个工人手提电锯已爬上槐树。忽然间,槐树上的人“哎哟”一声,他手中的电锯不慎掉入黝黑的树洞。此人随之跳进树洞,接着,他的惊叫声响彻院落,原来他在树洞里发现了一堆白骨。
那个人逃出树洞,随即跳下槐树,蹲地上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我赶忙搬来凳子,脚踩凳子,向洞内观望,确有森森白骨被安放在幽暗的树洞里,这让我毛骨悚然。
院里的人面面相觑,有人第一时间想到凶杀案,并建议马上报警,有人说最好先通知矿上保卫科,最后,众人将目光望向我。我平复了一下心绪,迟疑片刻说:“我先问问堂叔,然后再通知保卫科不迟。”说罢,我打通了堂妹的手机。
我对堂妹说让堂叔接个电话。堂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厌烦和焦虑,她说堂叔已经昏迷不醒,并再三催促我务必尽快拿到堂叔的新房钥匙。我说这个时候怎好意思催促矿上?我正想问清堂叔的病情,凤芝却将电话挂断了。
王嫂的到来让我一时感到不快,可王嫂接下来的话倒让我悬着的心感觉释然。王嫂推着她那辆破旧自行车进得院来,先是一脸茫然,接着与她熟悉的工人说些闲话,大约她感觉到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大约她还是为堂叔分房的事而来,见院里人多,她显得极不自然。我没有理会王嫂,对一个领头的工人说:“我堂叔这会儿昏迷着,没办法跟他说话,要不你通知保卫科来人吧,树洞里发现白骨,这不是小事,无论如何,我们都有义务弄清事情真相。”
“白骨?树洞里?二钩,这事我早就知道,那是你堂叔放进去的,怎么了呀?”王嫂迷茫地问。
“王嫂,你说的是真的?我堂叔从哪儿弄来的白骨?”我大惑不解。
王嫂平静地对我说:“北环路施工前,矿上通知矿难遇难者的亲属将坟墓迁走,两个月不到,十四个坟墓都迁走了,就剩下一个坟没人来迁,矿上说联系不上死者亲属。后来修路的人就把这个坟推平了。天黑时,修路的人走后,你堂叔拿起铁锹,硬是把坟墓挖开,捡出来不少骨头,他把骨头拿到瓦屋内,寻思了半晌,又把骨头一根根放在老槐树的树洞里了。”
众人听罢,如释重负。为慎重起见,我执意让领头者请保卫科的人过来,如有意外,免得我们擅自动了现场,到头来让我堂叔有口难辩。很多时候,我感觉我很会办事,除了当初使性子离开煤矿。趁着等待的间隙,我掏出中华烟逐一递给众人。这些工人有的我认识,有的陌生,他们说我很有老板气魄,说我当初决策果敢,一看就不像是一般人。听着这溢美之词,我窃喜不已。
保卫科的两个人来到我堂叔的院落后,一个个神色黯然。
他们戴着雪白的手套,身背相机的人小心翼翼的下到树洞里,将白骨一根根递出。另外一个人接了白骨,逐一放在地上的一块白布上。树洞里的人出来后,小声对另外一个人说:“这不是第一现场,树洞里非常干净,这些骨头不是一具完整尸骨。”
我赶忙叫过王嫂,让王嫂把她方才的话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保卫科的人示意众人继续干活,而后驱车去了。堂叔的瓦屋前重又忙活起来。
两个工人抬着堂叔油漆剥落的木箱出来时,其中一个人嘴里念念有词:“箱子这么大,居然这么轻,跟空箱子一样,这用得着两个人抬吗?还是你自己搬吧。”
另外一个人开玩笑说:“柱子,这要是个美女,你会舍得让我自己来吗?”
叫柱子的人憨笑着收手时,堂叔的木箱居然被意外地摔落在地,这箱子日久腐朽,一侧竟然开裂一块板。柱子低头一看,惊呼着跑出老远,嘴里喊道:“死人!死人!”
我高声喊道:“你家才有死人呢!”
众人看时,无不惊恐万状。我上前打开木箱,果然看见一堆凌乱的白骨,两根腿骨的一头居然各套着一只绣花鞋。这让我一时间魂不附体,难怪堂叔的瓦屋里透出一股子怪异的味道。
我见王嫂捂着鼻子轻轻地走到木箱前,她低头细看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王嫂走近我,低声说:“二钩,这么多人,嫂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我急不可待地问王嫂:“王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今天真是见鬼了!”
王嫂心平气和地说:“二钩,你见的不是鬼,这是一个女人,一个疯女人。”
我如坠云雾之中。在我再三请求下,王嫂将我拉到篱笆墙边,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起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当然,这与我堂叔有关。
四十年前,这一带来了个疯女人,她披头散发,说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外地话,她到谁家门口,总会讨到一口吃的,因而她就在这周边乞讨。一天傍晚,天降暴雨,这疯女人四处乱跑,抱头哭叫。适逢堂叔外出回来,堂叔见状,犹豫很久,他四顾左右,见周边并无他人,便将纸伞遮挡在女人头顶,而后将女人领进瓦屋。至于夜间俩人做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次日雨停,疯女人走出堂叔的瓦屋时,一脸喜气。我堂叔从门缝里望着疯女人一点点消失在篱笆墙外。王嫂说她午间遇见我堂叔时,我堂叔仿佛一夜间年轻了十岁,她还说这是我堂叔第一次让一个女人在他的瓦屋留宿。天黑时,虽然老天没再下雨,可不远处的池塘里早已水深没人。一个坏消息传开时,我堂叔躲进瓦屋一个劲儿抽烟,他被疯女人淹死在池塘里的消息折磨得捶胸顿足。稍后,我堂叔走出瓦屋,来到池塘边上,他赤脚下到水里,将漂浮到岸边的疯女人抱在怀里,而后踏着泥泞,一步一个脚印地把女人抱进瓦屋。恰逢王嫂打堂叔身边经过,王嫂跟堂叔说话时,堂叔没有理她,可疯女人脚上的一双绣花鞋给王嫂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看见绣花鞋在我堂叔大腿边不住摇晃着,绣花鞋的鞋带紧紧勒在已经浮肿的脚背上。
至于堂叔将疯女人埋在了墓地的哪个区域,外人无从知道,人们看到的墓地里依舊是当初的十五座坟茔,墓地里栽满菊花,而每年的深秋,坟茔的四周菊花盛开,那菊花白白的馨香四溢。
我的手机忽然间响了,是堂妹凤芝打来的,她说堂叔不行了,让我赶紧过去。我说我这就过去,并让她一会儿赶回家去,堂叔的东西正在装车,客货车很快就到她家。然而,凤芝的话却让我几乎吐血,凤芝说,她家里地方太小,无处存放堂叔的东西,她最后竟外加一句恶毒的话:“房子还没分到手,这老头子也不晚死几天!”
我颓然坐在老槐树的树根上,望着堂叔的瓦屋发呆。瓦屋黝黑,屋檐低垂,有鸟儿在屋顶蹦跶,而后不安地张翅飞起,一点点消失在远方的苍茫里。
望着工人们正往客货车上装着堂叔的遗物,我暗自说道:“叔啊,侄儿该把你的东西送往哪里呀!”
董新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平煤神马集团基层工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半扎寨》《临沣寨》,在红袖添香小说网连载长篇小说《误入夜郎国》,另在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