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站在城的东南角。这是一座塔在这座古城中最合适的方位,向东,它可以远眺南海万里碧波,看白帆点点;向南,可俯视万顷旷野,随着季节的流向将滚滚的稻浪收于眼底;向西或向北,可鸟瞰城之阡陌,从如蚁般涌动的人流中感受人间烟火的扑朔迷离。
明万历四十年,也就是公元1612年的某一个清晨,江西新建人欧阳保焦思不宁地站在擎雷山的高处,曦风徐徐吹来,他不由得感慨抒怀。这一年,欧阳保在雷州府推官任上被委任代摄雷州府治下的海康县。在自幼受父亲青囊学影响的他看来,从汉代以降,一直是郡治、府治、州治、县治的千年雷州城形胜赫然,西侧依山傍水,左臂耸护如勒马,右臂环绕如揖,而城东平旷无所依,实乃风水之缺失,雷州今后如欲人才辈出,定需在城之东南巽位建文塔一座,夯实城之根基,补雷州无笔峰之憾。建造一座文塔,由此成为欧阳保任内的一大愿望。
建塔所需资金筹集、材料准备、人力组织,得到了时任雷州知府牛从极以及一大批乡绅的鼎力支持,在最短的时间内万事俱备。1613年正月,一座坐东向西的文塔在雷州东南角的调会坊正式动工。塔初名“元魁塔”,寄意“文塔钟灵毓秀,元魁占鳌彰显”,或许“元魁”一词之平俗不能彰显文化人的品位,塔又有了另一个更为雅气的名字——“启秀塔”,为“肇启文风,培育俊秀”之意。众工匠日夜赶工,深挖基土,夯实基础。意想不到的是,在离地面约十米处,竟发现隐藏于土中的蛇蛋三只。欧阳保闻讯匆匆赶到,将蛇蛋捧在手中,如获至宝,欣喜若狂,他面北感慨:三元及第,此乃天意也!塔由此更名“三元塔”。塔于1615年四月如期竣工,并最终定格于九层处。
三元塔因何只建九层呢?这里流传着一个神话故事,说的是玉帝的女儿有意来到人间游玩,而三元塔所处位置正是天庭南天门。玉帝心疼女儿,为免其车马劳顿,令人修建直上云霄的宝塔一座,以方便小仙女出行。玉帝嘉勉众仙人,要求连夜动工兴建。由于当地的土地公此次未得安抚,心有怨气。当塔修至第九层时,他假装鸡啼,引领全城公鸡打鸣报晓。众神仙以为天色已亮,不便久留,便收工回归天庭复命去了。一座原本可能通天的宝塔,就这样被几声鸡啼坏了好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原指佛陀,后并指佛塔。塔原为佛教特有建筑物,最初主要用于藏存舍利、佛经等。它随着佛教传入中国是在汉代,慢慢地,其外形、功能和意义上便也有了更多的中国元素。据书载,在三元塔所处方位,曾建有唐代石制文塔一座,高约十五米,为雷州所记录的最早的塔,取名“文笔峰”,只是此塔至元代便塌毁了。塔何故而亡,书中并无记载,后人便也不得而知,对于这座塔的存在,现在就是附近的乡邻也很少有人知晓。世间随着时间长河漂流而来的人或事,大多已是湮灭于历史的浩渺之中了。
塔到了明代,已成为一个地方层级的重要标志,府城所建文塔定制九层,而一个县城的文塔最高只能建七层,这都是约定俗成的民间规矩。同属于雷州府的徐闻县城,有塔名为登云塔,共七层,竣工于1623年。相传一位叫贤堂公的仙翁,某天下凡巡视,发现徐闻人才较缺,便有心修筑文塔一座,助当地年轻一代科甲及第。按计划,此塔深夜一更奠基,二更便可完工。但当地一名老财担心文塔修得太高于己不利,便在二更之前假装鸡啼。此时塔正修至七级,贤堂公听到鸡啼声,以为天将放亮,匆匆收工,留下这座七层古塔。与朋友聊起三元塔、登云塔的前世今生,便忍俊不禁。想想两塔同属一府,塔的建造均与神仙助力与一声鸡啼有关,这传说是谁抄袭谁呢?将一座塔的高度与一段传说维系在一起,其存在自然更显神秘和合理。这似乎也是历史和世人惯用的伎俩。
塔有了足够的身份,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份同样的责任,无声,却沉重如山。一座建于雷州城的塔,却试图福泽于整个雷州府,成为照亮整个雷州半岛的灯,寄托一片土地的期望。三元塔的落成,让心愿已达的欧阳保喜不自禁。他文思泉涌,捉笔成文《三元塔碑记》,对建塔之事作了较全面的记述。一同用文字见证这一光彩时刻的,还有明万历年进士、海北南守道蒋光彦,明万历年状元、翰林修撰黄仕俊等人。其中,黄仕俊的《鼎建城南九级启秀塔记》尤为浓墨重彩地记下了这一盛事。在同一年代编制的《雷州府志》的《建置志·塔宇》中,有简明扼要的文字记录了三元塔的筹建、施工情况,对因塔而建的路一条、塔坊一座、公馆一所也是一一记述在册。立下首功的欧阳保所撰写的《三元塔碑记》,应为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献,却没有收编入万历府志中,令后人颇为费解,直到清嘉庆版《雷州府志》才弥补了这一缺憾。公元1615年,明万历四十三年,海康县本地人周东兴中举,为塔建成后首个中举者,可以想象,这在当时必定会被描述为一座塔所带来的福报,塔下必定比肩接踵,群英荟萃。这是人的榮耀,也是塔的荣耀。
作为农村娃,在我的印象中,上世纪八十年代,雷州大地能叫上名字的名胜并不多,一个是苏轼、苏辙兄弟曾经泛舟的西湖,另一个便是三元塔了。那时,我从农村小学考到雷城的一所中学读书,学校离三元塔不远,由此便有了与它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祖父常对我说,去三元塔玩,要虔诚,勿打闹。读过几年私塾的祖父或许也就知道雷州有座三元塔,是城之最高处,是城之文肺,希望我们多沾点儿文气。三元塔于1979年被定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1983年按原貌进行了修复,这是建塔三百多年来,这座古塔所经历的规模最大的一次伤筋动骨的重修,它也因此变得更为雄伟壮观。1984年,因塔而建的三元塔公园对外开放。在一份份宣传资料中,我们也进一步加深了对这座塔的了解。三元塔高五十七米,为楼阁式砖木结构,外观九层,塔内实为十七层,各层设拱券门和假门,相间交错排列,沿着塔身的木回廊,穿过塔内平台的阶梯而上,可盘旋至塔顶层。楼中阶梯共一百八十四步级。塔基座直径十五米,壁厚三点四八米,最高一层的塔壁厚一点九米,八卦形的基座八面共嵌有富有民族特色和地方民俗意蕴的浮雕石刻二十三块,画面有“麟趾呈祥”“双狮捧宝”“鲤跳龙门”“乐在天南”等,形态逼真生动,在工艺上也堪为明代石刻珍品。就连塔正门两侧的一对儿石狗也是当年塔落成时的遗存。
毫无疑问,三元塔自建成之日起,就注定将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明星。大约1620年,雷阳八景选出,包括“东海波恬”“西湖翠拥”“万顷连云”“一龙烟绕”“七星拱秀”“双髻梳妆”“雷冈耸异”“雁塔题名”,其中的“雁塔题名”即指三元塔。三元塔的幸运之处在于,它只站在原地,就可以将雷阳其他各大景观收入眼中,这一点,也是八景中唯一可以做到的。1994年,雷州市被评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三元塔必定是其中熠熠生辉的名片之一,为争得这份荣誉而竭尽全力。对于这座塔,雷州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且不说雷州被评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这样的大事,就连雷州被命名为中国书法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雕刻之乡、中国楹联文化城市,都有人念叨着,这必定离不开塔的庇佑,这是塔带给人间的福音。
四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许只是浪花几朵,但对于一座城,却已是一本厚实的书籍。不可否认,一座活着的古塔是身强体壮、阅人无数、满腹经纶的智者,它可以洞穿人间是非,破解雷阳旧事。活了四百年的三元塔,肯定直接聆听过欧阳保宣读一篇篇来自上司或者文朋故交们发来的贺信;肯定领略过一代代读书人面对文塔所立下的铮铮誓言;肯定认识很多我们只在文字中才初有了解的人,像清代“汉学广东第一人”陈昌齐,清代诗画双绝“岭南才子”陈乔森,清末民初跌打妙药“万花油”发明者创始人蔡忠,这些雷州乡贤肯定都是它的至交。明代雷州府同知袁子训所写的《雁塔题名》:
芙蓉千仞削初成,上接层霄映太清。
搔首天边扶日晓,振衣月窟奋云程。
檐虚秋惹香风透,渐近春惊锦浪生。
鼎峙琼南添一指,联翩雁字豫题名。
土生土长的清康熙年进士、闽浙总督陈瑸即兴留下的《雁塔题名》:
话到题名姓氏香,慈恩胜事肇初唐。
参天彩凤辉云表,负地金鳌伏水乡。
五指风流人已古,三山缥缈路还长。
登临几度生秋兴,咫尺身依日月光。
这样文采风流的佳句,相信塔是直接读过的。它经历过时代的一场场腥风血雨、一阵阵乱电惊雷,耳闻过太多的升沉荣辱,已是见多识广、饱经风霜、处世不惊。有人对我说,在抗日战争时期,古塔还曾成为瞭望敌情的瞭望台,这事虽然没有经过考证,但我相信是真的。一座像一炷香那样插在土地上的塔,必定素抱初心,广撒恩泽,无论你与它是莫逆之交还是萍水相逢,无论你说的是普通话、粤语、四川话、湖南话,还是英文、法语,它都能听得明白、看得透彻,你只需一个表情,它就能读懂你的内心。这也是一座古塔的过人之处,有涵养,且通达人间世事。
每次看到三元塔,我其实也在为它感到庆幸,并且不由得想起了雷州本地人黄耀宇用方言所写的雷歌《三元古塔》:“三元古塔顶天企(竖),不怕风擂雨箭射。历尽人间沧桑事,日月影斜塔不斜。”在雷州的塔史里,七层以上的古塔并不多。距三元塔约一公里处,有建于乾隆九年的昌明塔,为砖石结构的县塔,此塔为当时海康县治的标志,共七层,高十五米,因相较低小于三元塔,我们常叫它“塔仔”,昌明塔现已成为雷州市文物保护单位。但另有一座建于雷州调风镇仕礼岭旁调铭村的调铭文笔塔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清代康熙至嘉庆年间,调铭村仅有三百多口人,先后有七人中举、进士,七十多人考取各等贡生、廪生,号称“文擎雷阳”的“举人村”。经朝廷钦准,该村建筑二十四点一米砖石结构的文笔塔一座,寓意该村文运昌盛、举笔成名。此塔的高度在雷州仅次于三元塔,曾名噪一时。令人痛惜的是,该塔于当年“破四旧”时毁掉了。时代的几粒火星,掉在人的身上,可能就是一团足以致命的大火,掉在塔身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几百年来的地震、雷电、风暴,三元塔却岿然屹立、挺拔如初,活了下来。我们要感谢那些建塔的能工巧匠们,那真是一双双传奇的手,用传奇创造传奇。我们也要感谢那些给塔指了一条条活路的人,让一个活在世间的传奇,得以延续。
2020年1月某天,三元塔下的灵山村锣鼓喧天、喜气洋洋,村里的三元宫获评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三元宫位于三元塔南面,又名灵应官,其实为三元塔建塔之时所建的登塔休憩之公馆。三元宫的内墙嵌有欧阳保撰写的《鼎建元魁塔记》碑刻。一方石碑是塔的见证者,也是欧阳保的内心表达。馆因塔而生,现塔因馆而荣,这是世间常理。这应该也是站在高处的三元塔很幸福的一天吧!
借前往三元宫参观的机会,我再一次来到了三元塔公园。与我同行的是雷州当地文化学者李龙和两个文友。二三十年来,三元公园也在变与不变之间,还是那景那物那人,却已是添了几分世事沧桑的味道。门票应该好多年没有变了,还是十元一张,我掏钱买了四张门票。除了我以外,李龙等人显然同售票员已是非常熟悉。有个文友开玩笑说:“孙老师是从外地回来的作家,他今天过来采访,想好好宣传一下三元塔的,应该给他免票嘛。”文友的玩笑话,售票员却当真起来:“买几张票也没什么嘛!我们现在可是发工资都难啊!”对于售票员的话,我却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依靠惨淡的门票养活自己的三元公园,其生存之难可想而知。
公园里的游人确实不多,除了稀稀落落几个像我一樣过年回来旧地重游的雷州人外,没有几个外地游客。穿过仿古城门,迎面而来的是依然清水如鉴的鉴池。池边的一棵榕树倒是又壮了不少,它的气须一条条地往地下生长,落地的就有好几十条。榕树也是三元公园建设的见证者,让人想着,它所要支撑的不是一伞树冠,而是一片历史的天空。原海康县博物馆和石狗陈列馆原先都设在三元公园内,现在已搬到西湖边的雷州市博物馆新馆了,两馆的旧址像腾空了心思的老人,一下子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海康县博物馆”这几个字还在,据说是胡绳先生所写。可以想象,再过二十年,这里肯定又成为历史遗存。“天南重地”牌坊和远处的被誉为雷阳“擎天一柱”的三元塔两点一线,站在“天南重地”牌坊下面,是拍照留影最佳的选择,以“天南重地”为近景,可将整座塔留存在同一张相片中。每回与朋友过来游玩,我都会在此留影,这次也不例外。李龙饶有兴趣地对我说,“天南重地”牌坊是当年雷州南城门留下来的实物,为雷州地理方位的重大文物。与往年相比,塔基处的浮雕石刻却是残旧多了,里面的画面斑驳得已让人无法辨认,真像一个老人,无须多言,沧桑可见。塔的委屈,塔的忧伤,想必也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理解的。这点似乎已很少有人关注到。
无限风光在高层,每一回到访三元塔公园,我都暗地里鼓励自己一定要登顶观赏这座属于自己的古城。爬到了塔的最顶层,凭栏远眺,听着一阵阵飒飒清风从耳边飘过,心情自然开朗起来。一个优秀的人,之所以能看得更远做得更好,那是因为他是站在很多巨人的肩膀上,塔在此时就是扶助我们的一位巨人,让我们轻松地将“东海波恬”“西湖翠拥”“万顷连云”“一龙烟绕”等一处处美景以及古城新貌收入眼中,记在心底。明代天启年雷州府推官刘倌也曾在这里写下了《雁塔题名》一首:
浮屠突兀巧修成,登眺悠然蹑太清。
冠盖嵯峨连斗级,丹梯宛转接云程。
万家烟树重重抱,满目桑麻处处生。
俯瞰世人高着眼,谁知吾辈异时名。
这种快意人生的真切表达,也只有站在高层方能领会。
我总会不由得想起欧阳保,一位从1611年至1616年在雷州府任职的明朝官员。他殚精竭虑,革新吏治,大兴教化,决心每年办成一件实事,几年时间,他修建三元塔,修复崇文书院,创建文昌阁,还担任雷州现存编修年代最早的地方志书《雷州府志》的总纂,惠及四百年后甚至千百代的雷州人。但在自己编纂的书中,欧阳保对自己的功绩却是能省即省,或者一带而过。为官一任,能在一块土地上留痕存影、做一件让四百年后的人还在感念的好事,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欧阳保却是做了好几件。有人说,三元塔其实也是欧阳保的纪念塔,这句话我是认同的。
三元塔站在雷州城的东南角,向南顶着了城市的骨头,也为城市的拓展指明了方向。向北望去,雷州城已是高楼参天,鳞次栉比,城更远的地方,肉眼是看得模糊了。塔已开始远离城市中心。这是一座塔的命运,也是一群人的命运。
孙善文:广东雷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散文》《散文选刊》《天涯》《山花》《延河》《山东文学》《诗刊》《星星》等报刊,入选多种散文、散文诗年度选本,选入多地中学语文试卷。出版散文诗集《行走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