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镝

2016-11-26 13:26文/王
作品 2016年1期
关键词:射手匈奴鸟儿

文/王 族



鸣 镝

文/王 族

王 族甘肃天水人,1991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7届高研班、第28届深造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长篇散文,长篇小说等。有作品在美国、巴基斯坦、台湾等地出版。

1

冒顿一扭头,看见身边的树湿漉漉的,树叶上有几滴水珠,慢慢滚落出明亮的光芒。太阳已经升起,但一夜大雾让河南地裹在湿气里,像是刚刚被雨淋过。匈奴们都已经起来,脚步声,柴禾燃烧的声音,穹庐门打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他放眼望出去,牛羊已经进入草甸,开始了一天的啃食。放牧的匈奴扯着嘶哑的嗓子,在唱一首老歌,因为离得远,他只能听出大概的意思。

冒顿喃喃自语,又迎来了一个早晨。

几天前,冒顿带着他的月氏妻子亩水,以及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的约骨,还有一条腿的散色,和那一万匈奴一起回到了河南地。匈奴们觉得亩水真好看,修长的身材像春天冒出绿叶的杨树,尤其是那双蓝眼睛,像河南地东边的湖泊,看一眼就让人陷了进去。匈奴们看够了亩水,才注意到冒顿,这个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小伙子,原来是那个在小时候就不爱说话的冒顿,他像匈奴,但身上又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对了,他是从月氏回来的,他身上多了月氏人的灵活和刚毅。

冒顿在少年时,当匈奴大单于的父亲头曼,为了让另一阏氏生的儿子在将来继任单于,将冒顿送去月氏当人质。当时双方约定,如匈奴违背盟约,月氏就处死人质。但不久,头曼便故意发兵攻击月氏,想借月氏人之手除去冒顿。冒顿知道了父亲的险恶用意,偷了月氏的良马逃回河南地。回来的第一天,冒顿便听到匈奴在议论,他的母亲日瓷被头曼害死了,但对外公布的消息却说日瓷是得病死的。冒顿压住心里的怒火,装作平静去见头曼。头曼脸上浮出不自然的笑,又把冒顿派到瓯脱,让他统领散居在那里的一万匈奴。瓯脱在东胡以西,东胡人一直想占领瓯脱,头曼派冒顿到瓯脱,是想借东胡人之手杀了冒顿。很快,东胡人知道在瓯脱有一万匈奴,便准备抢他们的牛羊,然后把他们赶走。

冒顿在瓯脱站住了脚,那一万匈奴都信任他,认为所有牛羊和穹庐都是冒顿的,冒顿走到那里,匈奴们都在他身边。一次,约骨像哭一样对冒顿说,如果你长时间在瓯脱待下去,脱离头曼,瓯脱就是一个独立的地方,你就是这一万匈奴的单于。冒顿看着约骨像哭的样子,知道约骨的哭和笑是反的,约骨看上去像哭,实际上在笑。冒顿摇摇头说,不,如果为了这些,我就不会从月氏回来。约骨明白了冒顿的意思,不再说什么。

一年前,亩水曾担心冒顿在瓯脱待不下去。冒顿问她为什么那样想,亩水说,头曼用的是软刀子,他在一点一点地杀你,他相信你熬不过去,会被他慢慢杀死。冒顿问亩水,你看见我害怕,我哭了吗?亩水说,没有。冒顿说,我知道头曼想用软刀子杀我,但我不能躲,既然躲不了,那就让自己的心变成刀子,把恐惧和泪水压下去,只留下坚强。

这些话,是他们在去年说的,这些话像握在一起的手一样有劲,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是现在,东胡人已经放出了话,瓯脱的一万匈奴人,你们就是我的羊,我不吃你们,是让你们长肉呢,等到有一天我要吃你们了,你们就乖乖地给我卧下,任凭我用刀子把你们宰掉。

匈奴们听到这些,用难听的话在诅咒东胡人。然后,他们说,匈奴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会怕你东胡人吗?你有手脚,我们也有手脚;你有刀,我们也有刀;你有弓箭,我们也有弓箭。谁杀谁,还不好说呢?你要是敢来,咱们就打,就杀!

冒顿却不想和东胡人打杀。

约骨问冒顿,难道我们打不过东胡人吗?

不是,我们能打过东胡人。

那为什么不打?

因为要死人。死了人,赢了也等于输。咱们这一万人在这里生活得很不容易,还没有喝过阴山的挏马酒,还没有看过好风景,就这样死了不值得,即使死,也要在一个好地方死,而不是在这里。

约骨问,哪咱们怎么办?

走,离开这里,回到阴山去。冒顿拿定了主意。

大家都赞成冒顿的想法,东胡人要打杀这一万匈奴,他们在这时回阴山去,是最好的机会,会让头曼的目的落空。

他们很快回到了河南地。

头曼看见冒顿,愣了一下。一年时间,冒顿又长高不少,身上的弓箭隐隐透着杀气。头曼的心颤了一下,冒顿在瓯脱没有倒下,反而变得像硬邦邦的石头。头曼很快又发现冒顿的眼睛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冒顿的眼睛里面冷冷的,现在,冒顿的眼睛里有仇恨,像刚出鞘的刀,透着凶光。

他恨我,头曼心里一阵紧张。天不冷,但一股寒意浸入头曼体内,让他无端战栗。冒顿怎么能不恨我呢?他知道我要杀他,再加上我又害死了他母亲日瓷,所以,他必然恨我,一定在想着杀我。想到这里,头曼一惊,什么时候,我要杀他的念头消失了呢?不,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和冒顿现在都站在悬崖边上,我不把他推下去,最后被推下去的一定是我。不行,还是要杀了他。但是用什么办法呢?等吧,现在我的脑子里像夜一样黑,像石头一样沉,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像以前一样等机会,也许哪一天高高在上的撑犁(天)会给我一个好想法。

头曼脸上挤出几丝笑,对冒顿说,既然回来了,就住下吧。然后,头曼返回单于庭。

匈奴们听说冒顿回来了,以为他是躺着被人抬回来的,去瓯脱那样蛮荒之地的人,怎么能活着回来呢?但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活着的冒顿,嘴一张就说话,眼睛一睁开就看远处,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完好无损。怪了,冒顿为什么没有死呢?难道他不是人,是神吗?

接下来的事情,让匈奴们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冒顿把带回来的那一万匈奴集中起来,在挑选他中意的匈奴,要训练他们射箭。一个匈奴对冒顿说,我的腿跑不快,但我的手快。

冒顿点一下头说,你是天生射箭的好手,你被选中了。

另一个匈奴说,我脑子笨,但是我的眼睛好,看得远。

冒顿点一下头,好,你也被选中了。

一个又一个匈奴被冒顿选中,留了下来。

冒顿从背上取下弓,手颤了一下。这是他在月氏的好朋友斤正的弓,为了让他和亩水顺利逃出月氏,斤正让冒顿用径路刀刺伤他,还把弓箭让冒顿带走,给月氏人造成是冒顿刺伤他逃走的假象。不知道斤正现在怎么样了,一想起月氏汗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力量,冒顿就为斤正担心起来,月氏汗那么厉害,斤正怎么能瞒得过他呢?但冒顿又想,斤正那样做不都是为了他吗?所以,他要像斤正一样,什么也不怕,把想要的东西紧紧握住。

被冒顿选中的匈奴很快便开始训练射箭。

匈奴们虽然都会射箭,但比起冒顿还是差得很远。他们射出十支箭,只有四五支能够射中草人,而且还不是紧要部位。

冒顿射得很准,射出十支箭,全部都能够射中草人,而且还是头和心脏部位。这样的射箭水平,如果打仗,一定能一箭射翻一个敌人。但冒顿不着急教他们,也不要求他们达到他的程度。他想,就让他们这样射吧,时间长了,他们会厌烦自己的射箭水平,会有耻辱感,自然就会琢磨如何射好箭,那样的话,他们的心就活了,手就会有准头。

亩水远远看着冒顿练习射箭,叹了口气。他为什么这么狠命地训练呢?难道他也要像月氏的那些勇士一样,要训练得把箭射出响声吗?他的心事像山一样重,她以为她知道他的心事,但现在才发现她并不了解他。她猜想,他的心事就是他心里的希望,他这些年就是靠着这些东西才活了下来。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亩水不舒服,身体突然软软的要倒下去。亩水一阵愣怔,这是怎么啦?好像有什么突然钻进我身体里,在吸吮我的血。

一丝阴影掠过亩水心头,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我病了。不,我没有病,我自小骑马,射箭比冒顿还早,怎么会得病?可能是天凉受了风寒,回去在穹庐中躺一会儿,会好起来。

亩水往回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冒顿,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吓人,双手好像不是长在胳膊上,而是长在眼睛里,要伸出去抓住什么。

匈奴们仍在高一箭低一箭地训练,他们不了解冒顿,不知道他的眼睛那么吓人。

亩水看不清楚冒顿眼睛里的东西,他的心事太重,她也许要等待许久才能看清楚。她认出了斤正的那把弓,被冒顿握在手里,他不动,但是弓在隐隐颤动。

他的心在多么远的地方?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停下来,让心回到身体里,该喝酒时喝酒,该唱歌时唱歌,他就不会再这样。

那匹宝马站在冒顿身边,不时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亩水悄悄叹息,连宝马也迷惘了吗?

2

什么声音,这么好听?

是从南边的草原飞来了美丽的鸟儿,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吗?但是苍穹中没有鸟儿的影子,难道鸟儿躲在草丛中,或树林里?匈奴们向四周张看,并未发现有鸟儿。奇怪,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呢?

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是从冒顿练习射箭的地方传过来的。噢,他们那儿有美丽的鸟儿,过去看看。他们走过去,才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好听的声音,是从冒顿射出的箭上传出来的。

为什么冒顿把箭射出后,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呢?很快,匈奴们就知道了,冒顿制造出了一种箭,叫鸣镝,那种好听的声音就是鸣镝射出后发出的。冒顿的本事真大,不光箭射得准,而且还能射出好听的声音,看来我们匈奴要出了不得的能人。

匈奴们什么都不干,站在一边看冒顿射箭。

匈奴们很羡慕冒顿,也想学他那样射鸣镝,但是他们太笨,手没有冒顿的手快,眼睛没有冒顿的眼睛看得远。最让他们害羞的是,他们的心没有冒顿的心那么灵活,弄不明白鸣镝是怎么射出去的。算了,我们这些笨人,就别想好事了,看看人家射鸣镝也挺不错。

看冒顿射鸣镝确实挺不错,快有快的美感,狠有狠的力度,还有好听的声音,就当是看他为我们表演。匈奴们尤其喜欢听鸣镝射出的声音,以后,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有冒顿射鸣镝,都可以听见鸟儿的欢叫,就都在春天里。

冒顿射了一会儿,又让他训练的那批匈奴去射鸣镝。他们比冒顿差很多,虽然能把鸣镝射中目标,但发出的声音很小,有的甚至发不出声音。冒顿不怪怨他们,也不管他们,只是让他们就那样练习。匈奴们想,看来,要像冒顿那样射鸣镝,都是靠自己练出来的,也许练到一定的时候,就练成了。

冒顿回去了,留下那批匈奴继续练。

冒顿长得可真够结实,肩宽宽的,腿粗粗的,尤其是脚,比别人的脚大了很多,走路时咣嘡咣嘡像石头砸在地上。匈奴们看着他从他们身边走过,觉得有一股风要把他们刮走。他们本能地向后闪开,让冒顿过去。

冒顿要回去看亩水,早上出来时,亩水咳嗽了几声,脸色变得很不好。他问亩水,你不舒服吗?亩水说,没有,昨天晚上没睡好。说完,她笑了一下。她笑起来很漂亮,但是他发现她眼睛里面闪过一丝忧郁,他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整个上午练习射鸣镝时,冒顿心神不宁,眼前总是闪现亩水的面容,还有她眼睛里闪过的忧郁。他的心被揪着,所以,练习完鸣镝,他要回去看她。

此时,亩水坐在穹庐中的马扎上,穹庐中的光线有些暗,一切都模模糊糊。亩水在马扎上坐了一上午,有好几次,她想站起来把穹庐门打开,那样的话,穹庐中就会变得明亮,她就会舒服一些。但是,她没有力气,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她只能就那样坐着,整整坐了一上午。

我这是怎样啦?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我身体里的力气一下子就不见了,无论是手脚,腰腿,还是脖子,只要是能动的地方都软软的,动一下就痛,痛过后变得更软。

风吹着穹庐,门发出轻微的声响。门阻挡了风,风进不来。风一直吹着,门便发出声响。门也许想起让风进来,但门自己动不了,无法给风让路,只能这样被风不断地撞击。

我也像风一样,在无力地挣扎。亩水叹气。

亩水想起来了,她身体的不舒服,是从瓯脱开始的。当时,春天已经到来,风暖了,花开了,人们脸上都有微笑。就在那时候,亩水突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她以为过一两天会变好,但是好几天过去,很多天过去,她的身体仍然不舒服。她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伸出同样看不见的手,要把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掏空。她很吃惊,我病了,有了麻烦,但是什么样的麻烦我也不害怕,我要用“心里的手”把它抓住,把它从我的身体里扔出去。亩水的身体虽然软软的,但是心却是硬的,她是被祁连山的风吹着长大的,她的心早就被祁连山的风吹得硬邦邦的,长出了只有她知道的“心里的手”,不管遇上什么事情,她都不怕。

在瓯脱的那些最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和自己的身体较劲,所以那时候她看上去并无异样,说话,欢笑,唱歌,跳舞,一直是冒顿最喜欢的那个亩水,一点都看不出她的身体有了变化。有一阵子,她又像以前一样,身体里的那种软不见了。她一阵欣喜。我成功了,用“心里的手”打败了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她高兴地骑马出去,看蓝色苍穹,看清澈的河水,听风,听鸟儿叫。瓯脱的草甸并不大,绿色也不多,她却觉得已经很好,有总比没有强,她慢慢走,慢慢看,她很知足。

过了几天,她的身体又变得软软的,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又回来了。也许,它原本就没有离开,只是在她身体里面睡着了,现在它醒了过来,又用看不见的手在慢慢掏她的身体。

一股悲戚在她心间弥漫,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之后,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在她身体里面时醒时睡,它醒来,她的身体就变软;它睡着了,她的身体就又变好。

这样反复折腾,她“心里的手”没有了力气,终于被那个看不见的魔鬼打败。她凄苦地笑了一下,认命了。但是她不想让冒顿知道这件事,他的心事比山还重,他还要走很长的路,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他的心事就会受影响,就会走不远。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冒顿不知道亩水生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

穹庐顶窗透进来的阳光,照到了亩水脸上。亩水一动不动,让阳光晒着自己。她知道阳光中有火,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等,就会等来阳光中的火,它会让人变得温暖。

被阳光照了一会儿,亩水舒服了一些。冒顿快回来了,得精神一些,不然就会影响他。这样一想,她挣扎着站起,在穹庐中走了走。嗯,还好,不怎么费劲,至少冒顿看不出我生病。她很高兴,用手捋捋头发,觉得自己的模样不会难看,就笑了。

冒顿回来了,他用手掀开穹庐门,外面的光一下子便涌进来。他问亩水,早上你咳嗽了,现在好了吗?

噢,我早上口渴,喝了一口凉水,被凉着了,所以咳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不信你看嘛,我再也不咳嗽。

不咳嗽了就好,以后小心一点,不要喝凉水,我们的挏马酒多得一辈子都喝不完,喝凉水干什么呢?

记住了。

咱们喝一点挏马酒吧。

好,我去准备。亩水起身向酒桶走去,腿突然软了一下,她一惊,在心里鼓了鼓劲,又有了力气。她“心里的手”虽然已被那个看不见的魔鬼打败,但是她用“心里的手”一鼓劲,就又有力量站稳,走得顺顺当当。

喝完挏马酒,亩水脸上泛出红晕,变得更加好看。亩水长得很漂亮,大大的蓝眼睛好像会说话。她与冒顿对视一眼,冒顿便陷入她眼睛里,很难爬出来。冒顿爬出来干什么呢?这样的陷入多么幸福,他愿意陷进去,在里面多待一会儿。

现在,冒顿又陷入了她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想爬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犹豫,但是他一犹豫,亩水就感觉到了,大大的蓝眼睛忽闪一下,滑出了疑惑。亩水不明白,冒顿为什么犹豫呢?是最近一直练习射鸣镝,影响了他,还是他的心事太重,心不在焉?他太累,应该放松一下,不然他绷得太紧,反而走不远。

亩水抱住了冒顿。亩水个子高,丰满,抱住他,他便被一股说不清的东西淹没。

亩水吻冒顿,冒顿也吻亩水。一股热烈的东西从冒顿舌头上传出,传到亩水舌头上,进入她体内,她好像被火点燃,身体便不再软。多好啊,我要让冒顿也享受这种感觉。亩水脱了衣服,钻进冒顿怀里。

冒顿抚摸着亩水的乳房,脸上有沉迷的神情。

他终于放下了很重的心事。亩水欣喜地想。

冒顿一放松,便似乎变得单纯,甚至还有些傻。他抚摸着亩水的乳房说,它们是我的,除了我,别的男人不能动。

如果在以前,他这样的话会让亩水生气,我是你的女人,我的乳房能随便让别的男人动吗?但是现在,亩水觉得他傻乎乎的很可爱。于是,她笑着说,有人动过它们。

谁?冒顿紧张起来,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难题,摆在了他面前。

我动过它们。

你?

对,我。

你怎么动它们?

我想你的时候,你不在,我替你动了它们。

冒顿不说话,笑了一下,很快又有灼热的神情涌出,淹没了笑容。

亩水也笑了。这样的时刻,还会有多少呢?她不知道,但她清楚,现在,她能给冒顿这样的时刻,那就多给他一些。于是,亩水用缠绵呢喃,用柔软的肉体淹没了冒顿。

事后,冒顿睡着了。

亩水睡不着,她躺在冒顿身边,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呼吸。从现在开始,她要每时每刻陪着他,他以后想起她时,就会因为她把他的记忆占得满满的,他就不会失落,不会遗憾。

冒顿的身体和心都很累,一放松就睡得很沉,亩水在一边看着他,为他能睡一个好觉而高兴。

冒顿醒过来后,又发现亩水眼睛里闪过了那丝忧郁,并且又咳嗽了几声。他对亩水说,我下午不去练习射鸣镝,陪你吧,你看你还在咳嗽。

不,你必须去练习射鸣镝,一天都不能停。我没事,我下午就坐在你旁边看你练习射鸣镝,这样咱们就在一起,也等于你陪着我。好不好?

好,听你的。

他们一起出了穹庐。亩水在心里鼓劲,这时候身体千万不能软,一软就走不动,就会被冒顿发现自己有病,就会影响他的心事,影响他走向远方的脚步。噢,事情这么麻烦,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绳子,我可得把它抓紧,不要让它拌住冒顿的手脚。

走了没有多远,亩水的腿一抖,身体又开始发软。她急中生智,对冒顿说,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的鸣镝,你给我一支,让我好好看看。

冒顿给了亩水一支鸣镝,亩水握着鸣镝,一股凉意沁入手心,她感觉舒服了一些。她用鸣镝尖利的头刺手心,在手心快要被刺破时,一股奇异的力量进入她体内,她的身腿不再颤抖,身体也不再发软。

无意间找到的方法,居然很管用。亩水很高兴,又向前走去。

冒顿走在她前面,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下午的训练开始了。冒顿在今天要进行一场特殊的训练,让匈奴们离开训练场,去林子里射鸟儿。这些匈奴已经学会射鸣镝,掌握了射箭要领,但他们训练的目标一直是不动的草人,所以好射。而鸟儿从来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所以不好射。不好射的东西才能练出真本事,所以,冒顿从今天开始要教他们练真本事。

亩水跟在他们身后,她的身体不再发软,她要时刻陪在冒顿身边。

树林里有鸟儿在叫,但是看不见它们在哪里?冒顿眯着眼睛慢慢寻找,终于看见了鸟儿,它们躲藏在树枝隐蔽处,本以为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它们的叫声暴露了藏身处,人们只要盯住发出叫声的地方,就会发现它们。

冒顿给匈奴们射手指了指鸟儿所在的地方。

匈奴们笑起来,狡猾的鸟儿,还能躲过我们匈奴的眼睛?

要开始用鸣镝射鸟儿了,冒顿看了看匈奴射手们,脸色沉了下来。少顷,他说,你们已经掌握了鸣镝的射发要领,记住,我在发明鸣镝的那天就立誓,鸣镝射出,必须射中目标,否则,射鸣镝的人就得死。今天,如果谁的箭射不中目标,我便把谁斩杀。说完,他的脸色更沉。

亩水咬紧嘴唇,站了起来。冒顿已经走得很远了,他那太重的心事,像山一样压着他,他把它扛了起来,于是他做事便与别人不一样,要么生,要么死,只能选择一个。他当然选择生,但死时时围在生周围,选择了生,同样躲不过死的折磨,只有经历了死的折磨,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匈奴射手们很兴奋,纷纷向鸟儿射出了箭。他们射箭的本领已经不错,一只只鸟儿从树上掉下,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扭头看着冒顿。练到这种程度,应该可以了吧?

冒顿皱着眉头,不说话。

亩水又咬紧了嘴唇,她熟悉冒顿,他这个样子,事情变得麻烦了,不,是这些匈奴有了麻烦。

冒顿让五名匈奴射手站到了一边。刚才,他们觉得只不过是射鸟儿,便没有使用鸣镝,而是用普通的箭射杀了鸟儿。冒顿看看他们,又去看他们箭袋中的鸣镝。然后,他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股杀气,盯着他们不动。

他们慌了,刚才冒顿已经说过,用鸣镝射鸟儿,但他们却忽略了冒顿的这句话,用普通的箭射杀了鸟儿。他说了,鸣镝射出,关乎射箭的人的生死,现在他用这样吓人的目光盯着我们,难道要惩罚我们?

他们猜对了,冒顿要惩罚他们。但他们没有猜出,冒顿将如何惩罚他们。

冒顿眼睛里面的杀气动了,他们很恐惧,冒顿眼睛里的杀气,像刀子一样让他们疼痛。

他们看着冒顿,希望他能够原谅他们。

冒顿已经大怒,大声说,你们必须得死,匈奴手中的武器是用来杀敌人的,为了让敌人在短时间里毙命,必须要用最好的武器。而你们,在我命令要用鸣镝后,没有弄明白我的命令,不是合格的匈奴,更不是我想要的鸣镝射手。所以,你们得死。你们死了,就会让别人知道,合格的匈奴,优秀的鸣镝射手,首先是有能力听明白命令的人。

那几个匈奴射手绝望了,扭头看了一眼亩水,希望她为他们求情。亩水为冒顿做出的这个决定而吃惊,她本能地叫了一声,冒顿……

冒顿看着亩水,他在等待她说些什么。亩水能说什么呢?冒顿的眼睛变得像岩石,厚实而坚硬,像是经过了无数风雨,再也不会被改变。如果在以前,亩水会为这几个匈奴射手求情,但是现在,她已经病入膏肓,如果为几个匈奴射手让冒顿改变想法,改变准则,他就会被干扰。更要命的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迟早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干扰他,影响他。所以,现在不能干扰他,让他向远处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了无法避免干扰和影响他的那一天,最好他已经走到了什么都不能够改变他的远方。

亩水松开紧咬的嘴唇,坐了下去。

冒顿手一扬,背上的鸣镝已经抓到了手里。他的手又一扬,一个匈奴就倒了下去。

很快,那几个匈奴都倒在了地上。

3

冒顿用鸣镝射死五个匈奴的事情,很快在匈奴中传开。

头曼知道详情后一愣,眉头紧皱起来。冒顿的作为让他吃惊,咑,这么短时间,冒顿变了,犹如一只羊一转身,就变成了一只狼。没有把一只羊及时杀掉,风会让他变化,雪会让他变化,最后就变成了一只要吃你的狼。

几位匈奴卫士在单于庭外走动,头曼看不见他们,却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咣咣膛膛的,显得很沉重。他们天天在单于庭外走动,他以前从未留意,为什么今天却这样震耳呢?这个问题没有想清楚,很快他又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咑,我心慌了。冒顿从一只羊变成了一只狼,就让我心慌意乱。

头曼沮丧地坐在辅有熊皮的座位上。我害怕了吗?咑,害怕什么呢,冒顿即使是一只狼,也是由羊变的,根子里的羊性是不会消除干净的,只要把他从狼打回羊,他不就软了,瘫了吗?

头曼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烦躁,自己是匈奴的单于,为什么这样心慌呢?心慌了真难受,像是上下左右都有看不见的手,不停地击打过来,让你无力应对。头曼这时才明白,不是冒顿让他心慌,而是他自己多日陷入苦闷,心便无可抑制地慌。在十多年前,他数次以怀疑冒顿并非他亲生为由,利用匈奴对并非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实施尚杀首子的惯例,想杀掉冒顿,但被冒顿的母亲日瓷阻挡,一直没有成功,这才有了后来让冒顿去月氏当质子,借月氏人之手欲除冒顿,乃至又到后来派冒顿去瓯脱,想借东胡人杀了冒顿的一连串事。他很苦闷,我为什么总是杀不了冒顿呢,难道我的想法都是错误的,高高在上的撑犁一直不给我机会?

头曼又下了一次决心,杀冒顿。他要让自己像以前一样,没有苦恼,没有烦躁,说出的话就是刀,没有什么能阻挡;做出的决定是山,谁也改变不了。

单于庭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头曼一惊,以为冒顿冲了进来,他呼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把。穹庐门被掀开,是弥月,她身后跟着她生的儿子金古。穹庐门被她随手关上,明亮的光瞬间转暗。一股风就在穹庐门开和关的短时间里,钻了进来,让头曼抖了一下。咑,天不冷,我抖什么?他握紧拳,砸了一下大腿,便不再发抖。

弥月问头曼,冒顿用鸣镝射死了五个匈奴,这个事情你知道吗?弥月的声音里有恐慌,也有责怨。

我知道了,你不要像讨厌的鸟儿一样乱叫。头曼突然对弥月生出一股厌烦,是这个女人天天像狐狸一样缠着我,说一些让我昏头转向的话,迷了我的双眼,乱了我的心。我心慌和苦闷的根源都在她身上。

弥月说,他已经从一只羊变成了一只狼,你还没有杀死他。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变成一只狼,要来吃你了。

我会怕吗?

我知道你不会怕,但是你是匈奴的单于,怎么能够容许他变成一只狼,还要来吃你?

他变成一只狼,来吃我,是他心里产生的想法。我能改变他的作为,但是改变不了他心里的想法。一个人,永远也改变不了另一个人心里的想法。

你不想杀他了?

到了这种地步,不想杀也得杀。但是我这样干,恐怕会受到撑犁的惩罚。如果早一点产生不杀他的想法,可能是好事情,不至于把我和他的关系搞成这样,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

你后悔了?

头曼不说话。他确实后悔了,但是他不想给弥月说,给她说有什么用呢?

弥月见冒顿不说话,往他跟前凑了凑说,到了这种地步,你回不去了,以前的事情随以前的太阳落下了山,随以前的河水流走了,谁也拉不回来。

头曼有些生气,弥月的话让他觉得她在逼他,他不喜欢她这样的方式,便瞪了一眼弥月。

弥月从身后拽出儿子金古,往头曼跟前推了推,大声说,所有的匈奴都知道,你要立金古当将来的单于,但是你的大儿子冒顿到现在还活着,匈奴们都议论纷纷,认为你的脑子里钻进了蚂蚱,乱了,混了,蒙了,傻了,丧失了处理好事情的能力。

头曼真的生气了,瞪了弥月一眼。

弥月急了,大声说,这个事情,我就明说了吧,到最后,冒顿会杀了你。

头曼想起日瓷临死前说过,如果一个人执意要杀你,那一定是你逼的,他便心里一沉,对弥月说,冒顿要是真的有杀我的本事,说明他厉害,是当匈奴单于的料,我宁愿死在他手里。

可是,我呢,金古呢?我们两个人怎么办,他也会杀了我们?

你已经被恐惧吓坏了,还有什么办法挽救自己呢?只有等他杀你了。

你也会被他杀的,你难道不恐惧?

我不恐惧。

那就让我死在你前面。

为什么?

死在你前面,我是堂堂正正的匈奴单于的阏氏,而死在你后面,我就是你留下的女人,还得按照匈奴的规矩嫁给冒顿,他肯定不要我,我就得受辱。

头曼恼了,粗着嗓门对弥月说,我们匈奴就是这样的规矩,父亲死了,妻子就得嫁给他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大儿子,这样的规矩多少年都没有改变,如果你不愿意,那你现在就死吧。

你先死,你死了我才能死。如果我先死了,你不死,我就白死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我之所以这样痛苦,都是她造成的,她和日瓷完全不一样,日瓷像兔子,柔软,可爱;而弥月像蛇,阴险,恶毒。

弥月一直望着头曼,头曼不理她,她便将目光移到儿子金古身上,唉,金古目光懦弱,神情恍惚,而且身体像霜打过的树苗一样,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他这样,能成为匈奴将来的单于吗?弥月叹息一声,她不想让头曼发现她的反应,便对着金古笑了笑。

头曼决定试一试金古,他紧盯着金古的眼睛。金古不敢看他,眼睛里面闪出恐慌,低下了头。头曼叫了一声金古,然后说,你过来,到我跟前来。金古到了他跟前。头曼用手握住腰间的刀鞘,问金古,怕刀吗?

金古的嘴唇动了动,低低地吐出一句话,但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好像是在说怕,又好像是在说不怕。

头曼抽出了刀,一片寒光闪出,照亮了头曼和金古的脸。金古惊叫一声,身体一抖,往弥月身后躲去。

头曼把刀插回刀鞘,咣的一声,似乎把整个穹庐都震得颤抖起来。他从座位上跳下来,一脚把金古踹倒,然后气呼呼地走了。为了试金古有没有勇气,他破了匈奴不轻易出刀的规矩。他是匈奴的单于,破了匈奴的规矩,没有人会拿他怎样,但是他会遭到高高在上的撑犁的惩罚,这是他把刀插回刀鞘时才意识到的。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但是金古还是让他失望了,他心里像是堆满了石头,难受得想吼叫。怎么能让金古这样的人当将来的单于呢?我的心,我的眼睛,被弥月迷得太久,已分不清是非好坏。

单于庭的门被头曼推开后没有关上,风又灌了进来,单于庭内有了一股凉意。

金古趴在地上发抖,弥月想拉他起来,但是她却没有伸出手的力气。

4

亩水的眼睛明亮而又妩媚,散出女人迷人的神态。

她快分娩了。这一年多时间,冒顿一直在训练那些匈奴射手,亩水怀孕后,他很少照顾她,只是由约骨和散色在照顾。约骨和散色比亩水小,他们把亩水叫姐姐,他们相处得像亲姐弟一样。

冒顿看着亩水的眼睛,想起在月氏时,她教他射箭,和他说话时的样子。多么好的一个女人,跟着我,我一定不能让她吃苦。

亩水问冒顿,如果那天射鸟儿时,约骨和散色也在那几个不射鸣镝的匈奴中,你会杀他们吗?

我相信,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他们在其中呢?

那就杀,必须杀。

亩水不再说什么,她把约骨和散色当亲弟弟,怎么能让他们死呢?好在这只是一个假设,好在正如冒顿说的,约骨和散色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心里一惊,之后便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一切都是好的,并没有麻烦。

冒顿要去训练匈奴射手,亩水看着冒顿的背影想,他的心已经变成刀子,意志已经变成石头,他一定能走远,没有什么能影响和改变他。

冒顿走了,亩水摸着隆起的肚子,暗自祈祷生下的孩子,心也像刀子,意志也像石头,但命运一定要像想吃草就有草的羊,想奔跑就有草原的马,千万不要像冒顿这样艰难。很多时候,她觉得冒顿背上压着大山,如果他承受不了,会被压趴下。她想拉他,也想和他一起扛,但她一想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便紧紧咬住嘴唇,眼睛里溢出哀愁。

约骨和散色按照每天的惯例,来看过亩水,亩水对他们说,我要去看冒顿练习射箭,你们把冒顿的马喂好。约骨和散色应一声,便退了出去。约骨和散色喂完马,向练习场走去,他们也想练习射鸣镝。

约骨和散色进入练习场,看见匈奴射手都在等待冒顿训话。亩水坐在训练场边的马扎上,手里一直握着那支鸣镝,静静地看着他们。亩水怀孕后就不爱走动了,总是坐着不动。不过,她安安静静坐着的样子,看上去更漂亮。她快生了,到时候生下一个小冒顿,一定很好玩。

冒顿从射手中挑出十个人,让他们站成两排,然后告诉他们,今天仍然要射鸣镝。

射手们紧张起来,今天一定要射鸣镝,不然就会像上次的那五个匈奴一样,被冒顿用鸣镝射死。他们从箭袋中取出鸣镝,搭在弓上,只等着冒顿下令。

这十个匈奴是这批射手中比较优秀的,眼睛好使,看得远,看得准,手脚也敏捷,已经是十分优秀的射手。

冒顿把宝马牵到草地上,让它吃草,然后扔下缰绳不管它了。他走到他挑出的两排射手中间,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匈奴典型的眼睛,深陷,幽深,冷冷的,似乎会像冒顿一样,可以从眼睛里伸出手,一把捏住看到的东西,再也不松开,直至捏碎。

冒顿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把笑容收住。他带着其中五个匈奴射手,走到离宝马不远的地方,用手指了一下那匹宝马,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用鸣镝,射我的这匹宝马。

五个匈奴射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好的宝马,跑起来像飞一样,为什么要射它?我们手里的可是鸣镝,一旦射出它就会没命,多可惜啊?

五个匈奴射手没动,他们在犹豫,也许冒顿说错了,很快就要把话改过来。但是冒顿什么也没有说,对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回去。

亩水惊叫了一声。她的声音不大,但冒顿听见了,那五个匈奴射手也听得清清楚楚。冒顿不动声色,那五个匈奴射手扭头看了一眼亩水,她的眼睛里面充满不安,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她的脸涨得红红的,好像很难受。噢,她快生了,身体不舒服,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五个射手回去了。

冒顿又对他挑出的另外五个射手摆摆手,让他们到他跟前去。这五个射手很纳闷,冒顿今天要干什么呢?前面的五个射手去了又回来,什么也没有做,难道他今天就这样让我们跑空趟子吗?

亩水看见冒顿又叫出了五个射手,咬紧了嘴唇,不安地看着他们。

五个射手走到冒顿跟前,停下,等待他的指令。冒顿像先前一样,把他们带到离宝马不远的地方,用手指了一下那匹宝马,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用鸣镝射我的这匹宝马。

一个射手惊叫起来,那是你的宝马,我们都知道是你和亩水从月氏骑回来的。它是很难得的宝马,我不敢射。

我也不敢射。

我也一样,不敢射。

五个匈奴射手都觉得那是冒顿的宝马,都不敢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刮过的风让人的脸痒痒的,好像有什么在作怪,让人不得安宁。

冒顿笑了一下,是苦笑。然后,他向五个射手摆摆手,让他们像前面的那五个射手一样回去。他们不知所措,把鸣镝插回箭袋,怏怏然返回。

亩水又惊叫一声。她这次的声音比前面的大了很多,不光冒顿听见了,那五个匈奴射手更是听得清清楚楚。冒顿仍不动声色,没有如何反应。但那五个匈奴射手很纳闷,亩水好好的,为什么惊叫呢,而且声音还这么大?他们扭头看了一眼亩水,看见她眼睛里有不安。他们还发现,亩水好像忍不住要说什么,但最终又忍住,什么也没有说。她的脸涨得更红,像是有火烧到了脸上。

冒顿把宝马牵到那十个射手面前,问他们,如果你们射出鸣镝,射不死它吗?

能射死。

那你们为什么不射?

十个射手哑口无言。他们想起以前被冒顿用鸣镝射死的那几个射手,心里掠过一丝阴影。他们后悔了,冒顿让他们射,他们为什么心疼它,加之又顾虑到它是冒顿的宝马,就不敢射了呢?犹豫对射手来说,是要命的事情。看来,我们有了麻烦。

他们猜对了,他们确实有了麻烦,冒顿用这个办法检验出了他们的胆识和忠诚,认为不听命令和犹豫的人,在战场上是没有用的,必然会被敌人杀死。

他让十个匈奴射手站在一起,然后,他走向那匹宝马。刚才,如果这十个匈奴射手向它射鸣镝,他是不会心疼的,失去一匹宝马,换来真正的勇士,他觉得值。可惜,他们中间没有那样的人。所以,他们必须死,他们的死可以给其他射手警示,这是他们的生命在最后能起到的作用。

亩水又惊叫了一声,但她很快低下头,不再出声。她坚持到现在只有一个目的,不能影响冒顿。

冒顿突然转身,手起手落,那十个射手被他用鸣镝一一射杀。

当晚,亩水分娩,生了一个男孩。

冒顿抱着婴儿,嘿嘿嘿地笑。多少天以来,他这是第一次笑,整个人都很轻松。

亩水软软地躺着,实际上,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力气,随时都会倒下去。那支鸣镝一直被她握着,每每身体发抖,软得走不动时,她就用鸣镝的尖头刺手心,有时候手心几乎要被刺破,她的身体才能停止抖动,才能走路。

多么难熬啊,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肚子里的婴儿是她的希望,她硬撑着,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有时候,她心生欣慰,肚子里的婴儿还没有出生,但是她却每天用鸣镝的尖头在刺手心,她就这样给肚子里的他传递着力量,他长大后,一定是一个勇敢的人。

冒顿在琢磨着给孩子起名字,但是半天也想不出来,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匈奴人没有姓,也没有真正的名字,小孩出生后,都是随便起一个称号,从小到大用一辈子。冒顿想为孩子起一个好一点的称号,但是他的心像是被大雾笼罩,捋不出头绪。

我来吧,让我给我们的孩子起一个用一辈子的名字,亩水主动提出了要求。她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能给冒顿留下什么呢?能留什么就留什么吧,最好是一辈子都陪伴他的东西。

好的,你来你来。冒顿也乐意让亩水给孩子起名字。

叫稽粥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稽粥。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就叫稽粥。

两个人都笑了。

5

后半夜,那匹宝马突然嘶鸣起来。它的声音很洪亮,如果在以往一叫,匈奴们便觉得好听极了,会凝神听它叫。但是今晚,它的叫声中却流露出焦灼,似乎让它害怕的东西,正在向它逼近。

冒顿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它为什么这样叫,听起来这么不自然?

约骨和散色出去看了看,那匹宝马并无异常,只是抬头望着撑犁中的月亮在叫。夜很黑,月亮很圆,它抬头望一会儿月亮,便发出嘶鸣。它为什么望着撑犁中的月亮嘶鸣呢?匈奴们都知道,狼会望着撑犁中的月亮嗥叫,那时候,一定有人死了,狼用嗥叫的方式为死者送行,随后它会把死者的尸体吃掉,等到它死后,就会把死者的灵魂带到撑犁。现在,马也这样叫,难道要死人?

约骨和散色给它喂了几口草,它安静了下来。然后,约骨和散色走到冒顿的穹庐门外,对冒顿和亩水喊,宝马刚才望着撑犁中的月亮嘶鸣,现在安静了,你们好好睡觉。

冒顿在亩水身边睡着了,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天亮就告诉他实情吧,让他在我死之前接受这个事实,免得我突然死了,他一下子无法接受。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但他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得让他走好。

天快亮时,宝马停止了嘶鸣。黑暗像是疲惫得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塌陷下去,最后被草地上的晨光吞没。太阳出来了,草地上反射出光芒,像是铺了一层明珠。匈奴们的穹庐顶升起炊烟,不一会儿便飘出奶茶的香味。过了一会儿,牛羊要出去吃草,匈奴们的吆喝声起起落落,让这个早晨变得嘈杂起来。

这是早晨的味道和声音,也是活着的人的味道和声音。亩水觉得她醒了,实际上没有醒来,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说出了这句话。

冒顿听见亩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睁着,却醒不过来,冒顿对亩水说,起来吃饭吧。

亩水没有反应。她醒了,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还可以动,但身体却动不了。她挨到现在,再也没有力气能挨下去。从昨天晚上开始,她的身体一直在抖,好不容易不抖了,却又开始冷,像掉进了冰窟窿。这一年多以来,她一直和身体的软在抗争,现在身体不软了,她才发现她抗争的力气也已用尽。她身体里的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她再也没有力量与它对抗,她已被它彻底打败。

冒顿被亩水的样子吓坏了,抱住了她。他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像一块冰。很快他又发现,她的身体软软的,如果不是他抱着她,她就会瘫下去。

你病了吗?冒顿急忙问。

亩水的嘴张了张,想回答他,却发不出声。

冒顿很吃惊,亩水为什么突然说不出话?冒顿惊骇,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了他身上,他扛不住,要被压趴下。

他把亩水抱在怀里,他的身体是热的,他想把她暖过来,让她仍然是以前的亩水,能动,能说,能笑。过了一会儿,亩水闭上眼睛,发出微微的呼吸,她睡着了,病痛把她折磨得昏睡过去。

冒顿把亩水放平,让她睡安稳一些。

穹庐中很安静,一股沉闷的气息笼罩着冒顿,让他透不过气。这股沉闷的气息在一年前就已经有了,只是那时候他身边有亩水的笑脸,他的心中装满心事,他忽略了这股气息。亩水一定在一年前就察觉到了这股气息,但是她怕干扰和影响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呢?冒顿很纳闷,他不知道,亩水知道自己病了后,掩饰了有可能被他发现的地方,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

睡了一觉后,亩水缓了过来,可以说话了。她告诉冒顿,我在瓯脱就病了,回河南地后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不干扰和影响你,就没有告诉你。

冒顿吃惊地问,你病了,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知道自己的病,我活不长久,最多撑到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你知道我病了,一定会受干扰和影响,你心里就又多了一份心事,你就会分神,甚至会停下来,会影响你走远。

没有了你,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呢?

不,你可以没有我,但是你不能把你,不,把我们一直努力追求的东西丢掉。你千万不能停下来,一定要走远。

我不会停下来,一定能走远,你放心。

我相信你,我是放心的。

你好好躺着,不要动,我去找匈奴中最好的毉(巫医),让他给你治病。说完,冒顿转身出了穹庐。

亩水在冒顿起身时想拉住他的手,和他说一会儿话。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趁着自己神志清醒,和他说一会儿话,是多么好的事情。但是冒顿太快了,像风一样就出了穹庐。

毉来了,一番诊断后,摇了摇头走了,亩水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任何医救的办法。

冒顿抓住亩水的手,再也不想松开。从这一刻起,恐惧倏然包裹了他,他觉得他在慢慢失去亩水,就像她的手,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滑出,落下去,跌入巨大的黑暗。那黑暗无比巨大,把亩水淹没,连影子也找不到。

亩水。冒顿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亩水笑了一下,示意冒顿坐到她身边,让他握着她的手。现在,她就想这样,这样就很知足。

冒顿问亩水,你想吃什么?

亩水说,什么也不想吃,就这样,和你一起说话。

好,我们说话。

我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是在月氏时认识的,那一年我十一岁,你也十一岁。

对,我记得,我看到你时,是先看见了你脸上的蚊子屎。

你当时还捉弄了我,让我在脸上摸上摸下。

是,我也记得。

亩水,我想去祁连山找你们月氏的毉,让他们来给你治病。我骑宝马去,快去快回,你等着我。

不,没用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让你在最后陪着我,不要让我孤孤单单。

我……答应你。

亩水手上用了用力,抓住了冒顿的手。冒顿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是那么蓝,看一眼,仍让他有一种陷入进去的感觉。但是,他浑身却莫名地无力,有一股寒意浸入他体内,他抖了几下。

你的身体抖了?亩水问他。

没有。

我感觉到了,你的身体抖了。

抖了就抖了吧,没有关系。

你的身体不应该抖。

为什么?我的身体也是肉长的,为什么就不能抖呢?

你要去远方,你的心事比山重,所以你的身体不能抖。你的身体抖了,你的心就会受干扰受影响,就会让你停下来。所以,你的身体不能抖。

冒顿抱住亩水,他想起她教他射箭,看他踩骆驼刺,和他一起杀黑哈熊时的神情。她刚才说话时,神情和当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她也是我心里的“干粮”,很多年前就是,一直在“喂养”着我,一直到了今天。

冒顿抱着亩水,感觉从她的眼睛里传过来了一种力量,贴在了他身上,很快进入他身体,他不抖了。

你的那些鸣镝射手,到现在还是过不了关,你怎么办呢?

是,我怎么办呢?

要找到一个让他们的心死去,然后又活过来的办法,他们就过关了。

那样的办法在哪里呢?我宁愿舍弃宝马,就是想激起他们的杀心,这个办法和你刚才说的让心死去,然后又活过来的办法是一样的,但是他们还是不行,被迟钝和胆怯死死捆绑了心,也捆绑了手脚。现在,我的眼睛好像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蒙住了,我看不见一丝希望的光明。

亩水不说话了,眉头紧皱着,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必须先答应我,我才可以告诉你。

冒顿迟疑了一下,心想亩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什么不可以答应她的呢?于是,他说,我答应你。说出这句话后,他的身体又莫名地抖了一下。奇怪,并没有寒风吹到身上,我却为什么发抖呢?

亩水说,好,你答应了我,我告诉。这个让他们的心死去,然后又活过来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用鸣镝射我。

什么?

让他们用鸣镝射我,他们一定首先想到的是,我是你的女人,他们会犹豫和胆怯,但是有了前面被你用鸣镝射死的那十几个射手的事实,他们一定会想到你的命令是真的。那时候,敢向我射出鸣镝的人,一定是什么都不顾,只会听从你的命令的人。那样的人,也就是在我刚才说的那种让心死去,然后又活过来的人。而不向我射出鸣镝的人,心原本就是死的,是没有用的人。

不行。

你已经答应了我。

我……

你想想,我的身份,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了。我敢说,立即能检验出哪些人有用,哪些人没用。

可是这个办法不行,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射死,而且是我的人执行我的命令,把你射死。不行,这个办法比死还难。

死……干脆我就直说了吧,我是要死的人了,在最后为你做一件事,让我为光荣死,带着荣誉走。这是我想要的,难道你不愿意给我吗?

你想一想,打死我,我也做不了这件事。

反正我已经是时间不多的人了,你为什么不让我的生命在最后发出一点光芒呢?

我……冒顿说不出话。

亩水说,如果你不让我做这件事,你想想,我只会疼死,你愿意看那样的结果吗?如果让我做这件事,我就会笑,让我笑着死,你难道不愿意吗?

冒顿不说话,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你好好想想,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不要让机会浪费掉,不要让我带着遗憾死。

冒顿把亩水放下,让她躺平,然后走出了穹庐。他的脑子很乱,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他确实需要好好想想。

亩水累了,又睡了过去。亩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她是被冒顿的嚎叫吵醒的。冒顿在穹庐外痛苦地嚎叫着,穹庐像是被震得在晃动。冒顿的嗓子又哑又粗,像一头掉入陷阱的狼,无论怎样冲,怎样撞,都出不去,所以便只能嚎叫。但是嚎叫是没有用的,时间长了,他身体里的力量没有了,心里面的力量也没有了,便只剩下徒然的声音。

让他叫吧,他的心像石头,得让他的心变软,他才能清醒过来。亩水听着冒顿的嚎叫,在耐心等待。

慢慢地,冒顿的嚎叫声小了。

最后,冒顿的嚎叫声不见了,穹庐像是停止了晃动。

他的心变软,清醒了。亩水笑了。

6

冰凉的沙子咯着冒顿的脚,一阵阵生疼。河南地的大多地方都是草原,只有很少的地方是沙漠,这也是匈奴把这里选做单于庭的主要原因。匈奴的训练场在沙漠中,地上除了沙子,没有别的。匈奴们喜欢在这样的地方训练,打仗杀人是流血的事情,是与死亡掰手腕,必须在黄沙漫漫的地方进行。而草原是唱歌和跳舞的地方,草绿,水清澈,风柔,不宜动刀,更不宜让血腥味弥漫。

冒顿觉得脸上凉凉的,他以为下雨了,用手一摸,才发现是泪水。什么时候,我哭了?天亮就要按照亩水说的做,他不忍心,眼睛里便有了泪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哭了,那泪水是不知不觉流出来的,在脸上挂着,被夜风吹得冰凉,最后才让他感觉到那是泪水。一个人连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他的心该有多伤痛,以至于伤痛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冒顿仍往前走着,天还没有亮,他仍被黑暗笼罩着,似乎只有这样往前走,就走出了黑暗。他不愿意天亮,天一亮,他就没有了亩水。他没有了亩水,以后除了影子,就再也没有了与他贴心的人。他宁愿天一直黑着,那样的话,亩水就一直在,就一直是他的。

天还是慢慢亮了。

冒顿很吃惊,在黑暗中,他光着的脚踩在沙子上,石头上,骆驼刺上,居然走进了训练场。他突然叫了一声,走到训练场,他已无路可走。在一晚上,他以为在向着一个什么地方走着,走得越远,就越远离现实,亩水就不会死。但是现在才发现,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训练场,亩水要死的地方就是这儿,他挣扎了一夜,却像是命中注定似的走到了这里。

一阵昏厥,冒顿的身体摇晃着要倒下去。他咬咬牙,挺直了腰。他脚下仍有沙子、石头和骆驼刺,他的脚掌不再疼痛。

他转身往回走,脚下的沙子和石头慢慢少了,骆驼刺多了起来,他必须像在月氏时那样,踏入骆驼刺中去。只有让赤脚把骆驼刺踩下去,他才能站稳,那是真正的稳。

他边走边想,回去,回到亩水身边。然后呢?天已经亮了,是第二天了,亩水就要做她要做的事情了。然后……冒顿的头很疼,想不下去。

远远的,冒顿看见了穹庐,他听见亩水在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看见亩水在笑。她还是那么好看,眼睛幽蓝,个子高挺,而且丰腴有致,很有女人味。生了稽粥后,她的身体一下子就饱满起来,好像在这之前,她把身体里面最美的东西藏了起来,现在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让人们知道,好女人就是她这样的。这么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死呢?让她活下去,更多的人就能够看见她的美丽,就好像在春天看到了最好看的花。

冒顿停下,远远看着亩水。就这样多看她一会儿吧,今天是她最好最美的时候,好好看看她,把她记住,记一辈子。

亩水也在看着冒顿,她和冒顿的想法是一样的,也要好好看看他,把他看够,让一辈子在今天知足。

过了一会儿,亩水看够了,笑了。

冒顿想笑,却笑不出来。

亩水看见了冒顿的脚,吃惊地问,你的脚流血了。

没有关系。

你一晚上去了哪里?

我出去走了走。

你光着脚走啊,都流血了。

我感觉不到疼,流血了没有关系。

我一晚上都在等你,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好在你回来了,看来你没有被恐惧和惶惑迷了眼。

我……

昨天晚上说好的事情,不能变,就像不能让刀子变成铁,不能让树变成种子,走吧。亩水的眼睛看着远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从嘴里吐出来,好像能把脚下的土地砸出坑。

冒顿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他想用手去擦泪水,但亩水的手快,先替他擦去。

冒顿把亩水带到了训练场。亩水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居然能走路,她是自己走到训练场的。

冒顿的脸变黑了,胡子也一夜间长了很多,看上去很吓人。但亩水觉得他不难看,反之头顶却有一片光芒在闪动。他有了希望,心里的黑暗被驱散,光芒从心里升腾,从头顶透了出来。

亩水看着冒顿,笑了。

冒顿沙哑着嗓子,让匈奴射手们取鸣镝,站好。

天上飞过来一只鹰,盘旋着,不停地鸣叫。冒顿没有抬头看,射手们也不动。冒顿看着他们的眼睛,一个又一个移动过去。他们也看着冒顿的眼睛,冒顿的眼睛像钩子,钩住了他们,他们的眼睛不眨动一下。

起风了,沙子飞过来,落在他们身上,落在他们眼帘上,但是他们的眼睛仍然不动。

他们不知道冒顿在等待着什么。但他们在等待冒顿。冒顿的等待结束,他们的等待也就结束。

终于,冒顿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转过身去看亩水。他转身的动作很迟钝,似乎仅仅转一下身,他都完成不了。抑或,他的身体没有力气,无法完成转身这一动作。但是,冒顿没有停,慢慢地,坚持转了过去。

亩水看见冒顿转过了身,要看她,她却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该说的话,她昨天晚上都已经说了,她不能让冒顿反悔;该看的,她在早上已经看了,而且已经看得很知足,她不能让冒顿迷惑。

冒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少顷,冒顿说话了。他用手一指训练场边上的亩水,沙哑着嗓子对射手们说,你们,现在,用鸣镝射她。

冒顿的话音刚落,出现了令他吃惊的情景,射手们手一扬,密集的鸣镝向亩水射了过去。

亩水转过身后一直笑着,她的个子高高的,像河南地最好看的树;她的眼睛很妩媚,像夏天的湖泊。最动人的是她的笑容,像最好看的花儿,又艳又鲜,远远地似乎能闻到了一股香味儿。

冒顿看见射手们射出鸣镝后,手落了下去。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

射手们射出鸣镝的动作干练准确,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惶恐。他们知道亩水是冒顿的女人,但是在一瞬间,冒顿的命令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思维,他们在那一刻只听到冒顿的命令,他们的一切都被命令替代,他们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按照冒顿的命令,向亩水射出鸣镝。

他们成了合格的鸣镝射手。

亩水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她身上浸开,迅速浸遍了她的全身。噢,我很久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以前当姑娘时,天天都有这种感觉,身上热热的,脸上红扑扑的,都不好意思呢?

亩水想看看冒顿,但是不知道冒顿去了哪里,她看不见他。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软,不抖,也不再疼痛。代之而来的是浑身暖暖的舒服感,骨节似乎突然有了力量,让她想奔跑,想高兴地叫。奇怪,是这股热热的东西浸开后,像灵丹妙药一样,我的病就好了,变得像以前一样了吗?冒顿知道我的病好了,身体不软了吗?噢,我看不见他,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些。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那股热热的东西在亩水身上迅速浸开,她变得更热,更舒服。那个看不见的魔鬼折磨了她两年多,现在被这股热热的东西击退,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股热热的东西是什么,居然这么神奇,让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

我的病好了,我累了,得睡一会儿。那股热热的东西,多么像冒顿的手,他在抚摸我吗?

7

弥月像风一样进了单于庭,又像风一样不出任何声响,就软软地依偎在了头曼身边。这个女人,最近走路总是没有任何声响,等他发现她时,她要么已经钻进了他怀里,要么在用那双大眼睛在看着他,有几次都因为她出现得太突然,把他吓了一跳。他想训斥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日瓷死后,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改变了态度。她们都是弱女子,让她们搅到男人的争斗中来干什么呢?但是弥月的眼睛,弥月说出的话,总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这个女人和日瓷不一样,和所有的女人不一样,她的眼睛里有刀子,心里有毒蛇,不能把她当成一般女人看待。

弥月不知道头曼反感她,像猫一样趴在头曼腿上,冷幽幽说,冒顿把他的女人亩水杀了,先前还把十多个匈奴杀了,这些事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么看这些事情?

我怎么看?这些事情,让人看不透。

他为什么这么疯狂地杀人呢?

那些人,是不合格的射手,所以他把他们杀了。

不合格的被杀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合格的了?

应该是。

他这样挑选人,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难道知道?

我前些天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你说。

他挑选出的这些人,可不是一般的人,是狼,是熊,是鹰,是要吃人的。

吃谁?

吃你。

吃我?

对,吃你。他早就知道你要杀他,但是你一直没能杀了他,他难道会一直等着你杀他吗?他一定会在你杀他之前杀了你。所以,他挑选出了那些要吃人的,他认为合格的人,让他们变成狼、熊和鹰,吃了你。

头曼很吃惊,在这件事上,弥月看得很清楚,很透彻。事情就是弥月说的这样,冒顿早就知道我要杀他,他不会等着我杀他,他一定会想办法,在我杀他之前杀了我。

你不能再犹豫了。弥月说。

是啊,我不能再犹豫,可是,杀他的办法在哪里呢?我为这个事情,想得头都大了,却一直想不出办法。咑,我的脑子坏了,像不长草的草原,不长草的草原就不是草原,是沙漠。我的脑子变成了沙漠,我还怎么去杀人,我应该死。

办法有,就看你用不用。

什么办法?

他杀了十多个匈奴,这样匈奴杀匈奴的事,以前在匈奴中发生过吗?匈奴的法律不是规定,匈奴不能互相残杀吗?以前,不论是谁,都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他冒顿干了,那就是死罪。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把柄,正大光明地把他杀了呢?

头曼的眼睛亮了。弥月想出的这个办法,虽然狠毒,但确实有用,他是匈奴的单于,只需把冒顿杀匈奴的事当成理由,一句话就可以像钉子一样把冒顿盯死。

怎么样,我想出的这个办法不错吧?弥月的身体软软的,真的像一条蛇缠上了头曼,头曼的身体热了,抱住了她。

办法不错,有用。

你被这件事折磨得时间太长了,脑子就迟钝,想不出办法。关键时刻你还得靠我,我是你的脑子,我替你想。

头曼抱紧弥月,她替他想出了杀冒顿的办法,他得对她好一点。

什么时候动手?弥月问。

下月初吧,现在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大猎捕,要稳住人心,不然影响了猎捕,今年冬天会缺吃的。

不能再犹豫,要杀就下狠心,把他杀了,不要让他吃上今年大猎捕的新鲜畜肉。

他一定吃不上今年大猎捕的新鲜畜肉,没几天就到下月初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死。

我要看着你杀了他。

那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折磨我时间太长,我心里的恨堆得像石头,高得像山,我要出气,解恨。

头曼看了一眼弥月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如当年那么漂亮,但是却很深沉。当年,她的眼睛是绽开的花朵,又艳又鲜,能把他熏晕。现在,她的眼睛像看不见底的湖,很幽深,他不敢多看,怕掉进去出不来。

弥月突然笑了。她的眼睛从深不见底的湖,又变成了又艳又鲜的绽开的花朵。

头曼忍不住,最终还是掉了进去。

头曼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弥月给头曼倒了一碗挏马酒,他喝完,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看着弥月,想起冒顿把他的女人亩水杀了,心里便一阵怜悯。应该给冒顿一个女人,让他在这几天享受一下女人的肉体,也就没有了遗憾。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做了这些,便仁至义尽。于是,他对弥月说,让侍候你的那个高个子女孩子去陪冒顿一晚上吧。

为什么?

你应该清楚。

我不愿意,她长得好看,身上的香气那么好闻,应该让你先享受,为什么要给他呢?

给他吧,让她去陪冒顿一晚上,我会心安一些。

那好吧。弥月出去安排。

头曼突然觉得什么地方疼了一下,那疼转瞬即逝,他都没有弄清楚疼的是哪里,但他熟悉那种疼,多年前他与东胡人打仗,中了东胡人的箭,就是那种疼。很多年过去了,现在他的身体突然疼了一下,让他又想起了当年中箭的羞耻。

咑,想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干什么呢?头曼用拳头砸了一下大腿,又喝了一口挏马酒。

8

约骨看着散色,满脸愁容。

你怎么啦?你的脸看上去,愁得像吃不上松子的老鼠一样。散色问约骨。

约骨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噢,不,你在哭,你哭什么?

头曼要杀冒顿了。

什么时候?

下月初。

啊,只有五六天了。

怎么办呢?冒顿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不要害怕,冒顿会知道的,事情总比人的话慢,我们去给冒顿说,冒顿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

可是,冒顿知道了,我朋友的命就没有了。

怎么回事?

头曼和弥月在单于庭中商量杀冒顿的事情,我的朋友刚好在外面站岗,听见了,就告诉了我,要不我怎么能知道这么大的秘密呢?

是这样啊。

我的朋友不让我告诉任何人,等着到时候看热闹就行了。但是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再去告诉冒顿,冒顿就会想办法防头曼,他就没有了危险,但是这样一来我的朋友就暴露了,他一定会被头曼杀掉。

那怎么办?对你来说,冒顿和你的朋友比,哪一个重要?

冒顿重要。

那就救冒顿。再说了,冒顿对你有恩,你这时候不报答,什么时候报答?

那就救冒顿。但是,我不敢保证我的朋友不会后悔,如果他后悔了,如实给头曼坦白已经走漏了风声,头曼就会改变计划,那样的话,冒顿就又有危险了。头曼那么狠毒,冒顿一定会死。

不管那么多了,先去告诉冒顿吧。

冒顿听了约骨和散色的消息后,笑了一下。他笑得很高兴,好像并不把头曼的计划当回事。

约骨和散色很紧张,对冒顿说,怎么办,刀子马上要落到你头上了,你却一点都不着急?

不急。

你有办法?

有。

什么办法?

你们二人难道不明白吗,头曼的计划是,等这一段时间的大规模猎捕过去后,在下月初动手杀我,但是我在三天内就可以杀了他。

三天?

对,三天足够了。

约骨一听冒顿的话就急了,他说,不,我的朋友随时会后悔,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脑袋清醒了就会后悔。他一后悔,就会把已经走漏了风声的实情告诉头曼,那样的话,你就麻烦了。

会吗?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后悔了,已经给头曼说了。把实情告诉了头曼,怎么办?约骨很担心。

冒顿说,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命中注定要在今天晚上死,躲不过去。

不行,我得去找我的朋友,我要看住他,让他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要干。过了今天晚上,他还没有后悔,那他就还是我们的朋友,如果他今天晚上后悔了,那他就是我们的敌人。

你去行不行?

行,没有问题,放心。

如果他今天晚上后悔了,怎么办?

那我就杀了他。

他是你的朋友,除了杀他,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约骨走了。他看上去在哭,实际上,他在笑。

一夜无事。

第二天早上,在匈奴中传开了一件事。两个匈奴死了,一个是哭笑不分的约骨,另一个是单于庭的一位卫士。从他们死亡的姿势上看,是约骨杀了那位卫士,然后约骨自杀了。匈奴们都知道,约骨和那位卫士平时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为什么约骨却杀了那位卫士呢?约骨死后,脸上留有笑容,好像杀了朋友很高兴。

只有冒顿和散色知道,约骨脸上的笑,实际上是哭。那位卫士在昨天晚上一定后悔了,要去把实情告诉头曼,约骨没有办法,便杀了他。然后,约骨觉得对不起朋友,便自杀了。在自杀的那一刻,他因为杀了最好的朋友而痛苦,所以他哭了。

约骨是一个多么难于理解的人啊,在最后,他的哭,仍然被那么多人看成了笑。

9

穹庐内突然弥漫开一股香气。是在穹庐门一闪之间,那股香气就弥漫了进来,浓浓的,不但让整个穹庐里香了,而且让穹庐也似乎变柔,变软,似乎要飘起来。

是什么香气,把穹庐门推开了?冒顿正疑惑间,传来了甜甜的一声笑,紧接着,冒顿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生动的脸。是一个女孩子的脸。他再仔细一看,噢,是一个匈奴女孩子的脸。她大大的眼睛,直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细腻光滑的脸庞,真的像一朵花,而且是散发香气的花。

冒顿一愣,这个匈奴女孩子非常像亩水,他仅仅看了她几眼,但每一眼看见她,都让他觉得她就是亩水,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花了,心又乱了。不,她不是亩水。他在心里鼓起一股劲,眼睛便不花,心也不乱了。他告诫自己,眼前的这个匈奴女孩子,仅仅只是像亩水,但绝不是亩水。

你来干什么?冒顿问。一个身上有香气,但行为古怪的匈奴女孩子突然来到他的穹庐,他总得弄清楚原因。

我来把我给你,让你要我。匈奴女孩子很直爽,把她来这里的目的直接说了出来。

你不要把你给我,我不要你。冒顿也直接把想法说了出来。

是弥月让我来的。

不行。

是头曼交代弥月,让我来的。

那也不行。

不行?那我怎么办?我就这样回去,就是个死。

你爱死不死。冒顿突然想起亩水,心里一酸,说出了恼怒的话。

我抓你。匈奴女孩子扑向冒顿,双手挥舞,像狼的爪子。冒顿如此冷漠,让她恼怒,失去了理智。

冒顿手一伸,抓住了她的手。冒顿练习射鸣镝那么久,手快得像风一样,即使她的手快要抓到他脸上,或快要抠到他的眼睛上,他也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让她老实就范。

她的手很软,而且一点力气也没有。冒顿突然心软了,放开了她的手。她的手被冒顿捏疼了,上下甩着,发出怪怨的声音。

冒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告诉你。

那你现在回去。

我不回去。现在回去,我就没命了。

为什么?

我已经给你说了,是头曼给弥月交代,让弥月派我到你这里来,让我把我给你,让你要我。我如果现在回去,没有把我给你,没有让你要我,头曼就会杀了我。

冒顿心一颤,这个匈奴女孩子表面顽皮,言语调侃,但是心里却隐藏着恐惧,随时都会坠入死亡深渊。而她的生死,则取决于他的态度,他接受了她,她就能活下去;他拒绝了她,她就得死。

好吧,你留下,过了今天晚上再回去,你就不会死了。

是这样的,你说得太对了,我过了今天晚上再回去,就不会死了。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我叫秀湿。

秀湿?

怎么啦,这个名字奇怪吗?

不奇怪。

嘿嘿,反正就是个名字嘛,叫顺口就好了。

冒顿发现,秀湿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他答应让她留下,她的烦恼便烟消云散,转眼就变得活蹦乱跳,忘乎所以。

你想喝挏马酒吗?想喝的话,我给你倒。秀湿笑嘻嘻地问冒顿。

好吧,你倒一碗。

秀湿倒了一碗挏马酒,递给冒顿。

冒顿觉得奇怪,头曼为什么给他送来一个女人?不对,这里面有名堂。他警觉起来,突然觉得秀湿再也不像亩水,她身上有一股恍恍惚惚的东西,他好像能看清楚,又好像看不清楚。他突然想起,匈奴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在处死一个匈奴之前,给他一个女人,让他最后享受一夜,第二天没有遗憾的死去。噢,原来这样,头曼明天就要对我动手了。约骨的朋友传出的消息是准确的,三天时间已经过去,明天,就是头曼为他计划的死期。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下手为强,把头曼置于死地。

秀湿又倒了一碗挏马酒递了过来,冒顿接住,却没有喝,他把碗放下,一把将秀湿抱住,把她压在了熊皮褥子上。

天黑后,冒顿的穹庐中传出秀湿呜呜的叫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像是在上升,一会儿又像是突然跌向底处。夜风刮着,却淹没不了秀湿的声音,她的声音把夜风的声音压了下去。附近的匈奴都听见了秀湿的叫声,他们偷偷笑,这个贪婪的女人,和冒顿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好像还不满足。噢,冒顿也很过分,不停地折腾秀湿,这么长时间还停不下来。后半夜,秀湿的叫声小了,慢慢停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匈奴们都吃过早饭,跟着头曼进入山中打猎。秀湿呜呜的叫声又传了出来,闷闷的,有气无力,一点都不像她把自己给冒顿,冒顿要她的声音。留在单于庭附近的匈奴觉得奇怪,都这个时候了,秀湿为什么还在呜呜地叫着?难道她和冒顿还在干那事,都一晚上了,他们不要命了吗?他们不好去阻止人家的事情,所以便躲到了一边。但是他们又觉得不对劲,秀湿的叫声不像是干那事那样兴奋,她呜呜呜地低声叫着,越来越小。他们很疑惑,便推开了穹庐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秀湿被牛皮绳捆绑在穹庐中的一根木柱上,嘴里塞着一张羊皮。原来,冒顿把她压在熊皮褥子上后,三两下就用牛皮绳捆绑了她,然后,用一张熟过的羊皮堵上了她的嘴。秀湿嘴里呜呜地叫,眼睛里面充满了不解和愤怒。但是她的嘴已经被堵上,手已经被绑住,她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冒顿走了。穹庐门开合之间,他像射出的箭一样就出去了。上半夜,秀湿拼命叫,希望有人能够救她,但是附近的匈奴把她的叫声理解偏了。下半夜,她叫累了,昏昏然睡了过去。天亮后,她又叫,才叫来匈奴救了她。

冒顿为什么突然走了,秀湿不知道。她恨冒顿,要是再碰到他,她一定会扇他的脸。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表情,她一想起就生气,所以她很想扇他的脸。

10

冒顿站在训练场上,射手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个个背上有弓,箭袋中有鸣镝。

冒顿说,今天,是我对大家的最后一次训练,大家完成今天的射鸣镝,就是谁也战胜不了的勇士。

射手们都笑了,他们都有信心。他们怎么能没有信心呢?十多个昔日与他们同甘共苦的匈奴,还有冒顿最喜欢的亩水,都死在了鸣镝下,他们早就知道,射鸣镝最关键的就是听从命令,不犹豫,不迟疑,不恐惧,把鸣镝当成命令,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去。噢,最难完成的事情,一旦让它变得简单,便一点也不难。

好,我相信大家,每一个人都能够完成最后一次训练。冒顿的声音沉沉的,仍然像石头要砸到地上。

散色站在冒顿身旁,他知道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所以便跟冒顿到了训练场。他看着冒顿,眼睛里面忽闪着不自然的神情。冒顿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我不怕。散色捧起酒壶,倒了一碗挏马酒,递给冒顿说,要进行最后一次鸣镝训练,喝一碗挏马酒吧,纪念一下。

射手们欢呼。

冒顿看着散色的眼睛,突然觉得散色的神情不自然,好像极力掩饰着什么。他心里动了一下,这种时候,谁会喝挏马酒?散色的举动太反常了,难道这里面有名堂?冒顿接过散色递过来的挏马酒,端到一匹马跟前,让它喝了下去。

散色叫了一声,身体抖了起来。

马没有喝完挏马酒,便倒了下去,鼻孔中涌出了黑血。

挏马酒中有毒。射手们叫起来,怒视着散色。散色想跑,但他只有一条腿,尚未跑出一步,便被冒顿飞起一脚踢翻在地,他手脚发抖,不敢看冒顿的眼睛。

为什么?冒顿问。

散色颤抖着说,弥月让我这样干,她觉得头曼杀不了你,所以让我这样干。弥月说,事成之后,你的一万人就是我的。我只有一条腿,我想有一万人,那样的话我就会活得好一些。

你以前挺好的,但是现在,你的心被罪恶和贪婪改变了。

能不能不杀我?

不能。说着,冒顿手一扬,散色的脖子上飞溅出几股血,脑袋就滚在了地上。冒顿手里握着刀,刚才在手一扬之际,就已经抽刀砍死了散色。

射手们又欢呼起来。

这时,从远处跑过来一匹马,进入训练场旁的草地吃草。是头曼的良马,头曼今天去打猎,便放开它,让它自行吃草。这也是一匹不错的马,即使吃草也不与一般马混在一起。它在吃草时,警觉地防备着周围的动静,不时抬头向四周张望一下。

冒顿昨天晚上后半夜绑了秀湿离开后,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是他最终是要回去的,等他回去时,所有阻挡他的人和事情,都会不再存在。所以,他必须在今天把所有对他不利的人和事处理掉,否则他回不去。

头曼的良马叫了一声。

呵,头曼的良马和头曼一样高傲,连叫声也与众不同。

冒顿指着头曼的良马,问射手们,你们认识这匹马吗?

认识,是头曼单于的。

它是什么样的马?

是良马,一天能跑过两个草原,三座山,四条河流。

如果让你们用鸣镝瞄准它,它在你们的鸣镝下,是什么样的马?

就是一匹马,和所有的马一样。

如果我让你们用鸣镝射它,你们敢射吗?

敢,被鸣镝瞄准的马,与它的主人没有关系,我们只管射它。

好,你们听好了,现在我们命令你们,用鸣镝射它。

密集的鸣镝飞了出去,头曼的良马呜呜哼了几声,便倒了下去。射手们面无表情,看着马,似乎它不是一匹马,更不是头曼的良马,而是一只猎物,或者是一个必须杀死的人。

冒顿亦面无表情,这些射手们被训练到这种程度,他知道,他们有用。

射手们说说笑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眼睛里只有冒顿,冒顿发布命令时,他们就变成了狼,完成冒顿的命令后,他们又变回自己,像顽皮的兔子活蹦乱跳,笑声一片。

冒顿看了一眼死了的那匹马,心想,头曼没有了这匹良马,就等于没有了腿,他想跑都跑不了。不过,可惜这匹良马了,主人有罪,它也跟着遭殃。

冒顿悄悄叹口气,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腰间的刀碰在石头上,咣的响了一下。他一愣,伸手抚摸了一下刀。这是一把贴身的短刀,从来没有用过,什么时候会用上呢?有好几次,他想,也许这把刀是留给自己的,在最后,用在自己身上。一个匈奴给自己留一把刀,就不会死在别人手里,那样其实挺好。

头曼会不会给他留一把刀呢?不会,他太骄傲,也太固执,永远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今天必须死。他想在今天杀了我,他只想把刀子刺进别人的身体里,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身体也是肉长的,刀子也可以刺进他身体里去。今天就在这里等他,等待他下午回来经过这里,就杀了他。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想杀我,像钉子一样,把仇恨和恐惧钉在了我心里,我是在痛苦折磨中长大的。今天,就让一切都了解吧。

母亲,亩水,斤正,约骨,今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等做完这件事,困惑我多年的仇恨和恐惧就会消失。我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唯独没有办法解决掉仇恨和恐惧,它们像蛇一样缠绕着我,和我一起长大,如果我现在还不能把它们解决掉,我就会被它们缠死,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我必须解决掉仇恨和恐惧,而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头曼,他是我的仇恨和恐惧的根源,杀了他,就等于杀了仇恨和恐惧。

还有散色,你本来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是你被人骗了,你的眼睛和心被别人用骗术迷了,你丢失了自己,也就丢失了性命。你虽然死了,但是你的灵魂是可以得到救赎的,如果有一道光明,廓清你心头的迷雾,你仍然是干净的,但愿你在下辈子做一个干净的人。

最后就是我了,做了这件重要的事,我就要在草原上站起来。头曼当了好多年匈奴的单于,但是他没有让匈奴过上更好的生活,东胡人已经对匈奴虎视眈眈,但他没有知觉,照他这样不痛不痒地下去,匈奴人一定会被赶出河南地,在白天没有放牧的地方,在黑夜没有居住的穹庐。要想天天都有挏马酒喝,顿顿有鲜嫩的羊肉吃,就必须把敌人打败,让他们听到你的名字就发抖,说到你的事情就害怕,那样的话,你才能在草原上站住脚。

一阵风吹来,冒顿额际一阵清凉。噢,我已经想远了,怎么能想那么远的事情呢?但是,想了比不想好,想了,心里就有了准备,遇上事情就不慌,不乱,就不会害怕。

远远的,一个人向这边跑了过来。近了,他们看见是一个女人。再近一些,他们认出,是秀湿。

你在这里,我找到你了,看你还往哪里跑。秀湿扑到冒顿跟前,用手去抓他。冒顿的嘴唇动了一下,两位射手扑过去扭住了秀湿。秀湿大叫,你跑了就跑了,绑我干什么?你绑了我,我跑不了,我还有命吗?

冒顿心里一阵愧疚。他跑,是因为他要做重要的事情;他绑了她,是因为怕她走漏他跑了的消息。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绑了她,她会没命。唉,因为大意,差一点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冒顿示意射手放开秀湿,然后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待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能够让你没有命。

好,你说的噢,你说话算数?

算数。

秀湿安静了。

太阳慢慢偏西,一天快结束了。过不了多久,大猎捕的匈奴们将返回,训练场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冒顿就在这里等,等走在最前面的头曼。

风刮了一会儿后停了,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响。以前,有鸟儿经常从这里飞过,看见这是一片水草不生的地方,会叫几声。但是今天很奇怪,整整一天都没有一只鸟儿,连平时让人讨厌的乌鸦也没有。要发生大事了,风不刮,鸟儿们都躲开了。

冒顿不出声。射手们不知道冒顿为什么不出声,但他们已经被冒顿训练成了狼,所以他们也不出声。

终于,大猎捕的匈奴们返回了,头曼在最前面,他的良马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只好骑一匹卫士的马,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发出一连串诅咒声。跟在他后面的匈奴们很奇怪,单于的良马为什么突然失踪,害得单于无缘无故地骂他们,让他们难受。

头曼看见冒顿站在训练场边上,站得像树一样笔直。冒顿身边是秀湿,看来昨天晚上秀湿完成了任务。这女孩子不错,以后让她嫁一个勇敢的匈奴。站在冒顿身边的,还有他训练的那些射手,他们也站得像树一样笔直。他们为什么这样站着?冒顿是个奇怪的人,被他训练的这些射手,也就变成了奇怪的人。

冒顿看着头曼,一动不动。

头曼心里涌出一股愤怒之意。咑,都因为良马突然失踪,浪费了时间,要不这会儿冒顿就不会站着,而是躺着,眼睛不会睁开,嘴巴不会呼吸,手和脚都不会动。不过没有关系,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天很快就黑了,等我回去吃了羊肉,喝了挏马酒,就宣布他杀了十多个匈奴的罪行,然后就绑了他,把他杀掉。他已经是飞不起来的鸟儿,跑不动的黄羊,不急。

冒顿看着头曼,人虽然一动不动,但是心在动——再等一下,等头曼走得再近一点,就动手。

终于,头曼走近了。冒顿对射手们一挥手,射手们就把鸣镝抓在了手里。然后,他用手指着头曼说,用鸣镝射骑在马上面的那个人。没有一个射手犹豫,鸣镝纷纷射了出去。

冒顿第一次留意到鸣镝的声音是这么好听,简直胜过了鸟儿在春天的叫声。它们离开射手们的手,离开弓,欢叫着,飞向了它们要达到的地方。它们一定对要达到的地方非常渴望,所以它们飞得笔直,快如闪电。它们一定在飞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快感,越飞便越兴奋,越兴奋便越快,一瞬间,就到达了它们要达到的地方。

跟在头曼后面的匈奴听到鸣镝声后,向这边张望,他们看见一片黑黝黝的东西飞了过来。他们以为是鸟儿。噢,秋天还没有过去,今年的鸟儿这么早就往南边飞了。

头曼看见飞过来的那片黑黝黝的东西时,惊叫一声。咑,我慢了,慢在了冒顿的后面,要死在他手里。那片黑黝黝的东西飞到最后,集结在一起落在了头曼身上。头曼从马上栽下来,在地上抽搐,嘴巴里流出了血。匈奴们这才看清,头曼身上有很多支箭。他们不知道鸣镝,只知道那是箭。既然是箭,射在了单于身上,那他会死的。不,他已经在慢慢死着哩,眼睛大睁着,嘴巴里流着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高高在上的撑犁啊,黑黝黝的鸟儿变成了箭,杀了单于。不,箭是人射出来的,是人杀了单于。是冒顿,箭是从他们那边射过来的。头曼的卫士们向冒顿扑了过去,他们是保护单于的,单于被人杀了,他们必须把杀单于的人杀死。

冒顿没有动,射手们的手一扬,又是一片好听的声音响起,那些卫士便一个个倒了下去。

头曼还没有死,眼睛仍然大睁着,嘴巴里在流血。匈奴们架起他,向单于庭跑去。单于是他们心中的神,冒顿虽然让射手们向他射了很多箭,但是他们心中的神不会死,他们要把单于救活,单于活着,他们心中的神就活着。

射手们又把鸣镝抓在手里,准备向架着头曼的匈奴射去。但是冒顿制止了他们,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射手们说,他们救活了头曼,我们就会有麻烦。

不,我只能杀他一次,要一次他的命。如果他们救活了他,那就是高高在上的撑犁的旨意,让他又有了一条命,我们不能改变撑犁的旨意。

他绝对活不了,那么多箭射在了他身上,除非他有十条命,才能活。秀湿为刚才发生的一幕惊讶不已,但是清醒过来后,她很高兴,她没有完成头曼交代的任务,现在头曼身上被射了这么多箭,还怎么能顾得上要她的命,她一身轻松。

冒顿看了一眼秀湿,意思是不要叫。但是秀湿却忍不住又叫了起来,你真好,杀了要杀我的人,我没有危险了。

冒顿想,对秀湿来说,这件事最好之处莫不在于此,头曼死了,她确实安全了。秀湿忍俊不禁兴奋,倒也正常。

匈奴们架着头曼走远了。

沙地上留下一长串醒目的血渍,像是突然之间,沙地上开出了骇人的红色小花。

11

头曼不明白,撑犁为什么变成了红色?

难道撑犁变成了巨大的红色湖泊,被什么撞击后,红色湖水翻了出来?太阳,云朵,还有低处飞翔的鸟儿,都浸泡在了里面,被染得像红红的火。时间久了,撑犁又变得像被刀剔开的肉体,有血渗出来,欲滴不滴,就那样悬挂着,一晃一晃发出反光。

头曼的眼睛一直大睁着,看着撑犁。他眼睛里面有了血,把他的视线堵住,但又没有完全堵死,才让他觉得撑犁变成了红色。

我要到撑犁中去吗?我是匈奴的单于,最后的归宿,应该是到撑犁中去。但是,我的脚步怎么这样沉重,眼睛也动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紧紧抓着我,不让我离开。

我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吗?咑,没有了结的事情有很多,但是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就这样吧,留给别人去了结吧。

咑,冒顿早就在训练场边上准备好了鸣镝射手,就等着我呢。我为什么没有预感,让他顺利得手了呢?我小看了他,他实际上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男人,而我,仍然把他当做孩子看,让他获得了机会。他训练出的鸣镝射手相当不错,个个都像狼,而且他们的鸣镝也很不错,居然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他们向我射出鸣镝时,我居然因为鸣镝好听的声音走神,让他们顺利射中了我。好多年没有打仗了,反应居然变得这样慢。鸣镝射到我身上时,刚开始并不怎么疼,凉凉的,像掉进了水里。后来,就突然疼了,疼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我身上割着,剜着,要一点一点把我的身体割完,剜完。但是时间长了,就感觉不到疼了,浑身麻木酸痒,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

风突然刮起来,单于庭的门帘被吹得飘起来,像是要被扯断,随风飘走。门帘是被牢牢钉在门上的,飘了几下后,又落了下去。门帘落下,风也就小了,周围安静了下来。以前可没有刮过这样的风,今天怎么会这样奇怪,风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突然叫了一声,晃了一下脑袋,就不见了。

单于庭外站了很多匈奴。风把门帘掀开的一瞬,头曼看见他们神色慌张,好像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怕什么呢?再说了,真的会有能把人吓趴下的事情吗?他们神色慌张,与我被冒顿射了这么多箭有关吧?这有什么呀,无非就是让我死,人到了死的时候,如果坦然面对,就与喝挏马酒,吃羊肉一样。我与冒顿之间的仇恨已经长成了大树,不把这棵树砍倒,它就会长出可悲的叶子,结出罪恶的果子。砍了它,压在我心里的石头就会落下,折磨冒顿的痛苦就会消失。

弥月和金古呢,他们应该在单于庭中,这会儿怎么却不见了?他们一定被冒顿杀了。我倒下了,便没有人护着他们,他们必死无疑。弥月这个女人,心里的毒太多,所以她看不见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同时,她又太贪婪,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她的心已经被贪婪占满,再活下去,也活不出什么快乐,只能痛苦。所以,冒顿杀了她,等于帮了她,免得在最后疯了,连她自己的灵魂也讨厌她,让她对这个世界,对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行尸走肉。

至于金古,被冒顿杀了也就解脱了,他扛不起大石头,只能被压趴下。撑犁没有把他生成勇敢的人,他的心里没有刀子,血液里没有火焰,更没有摇身一变就成为狼的天性,所以他当不了匈奴的单于。如果硬要让他当单于,他会被人欺负,被人打,被人杀,丢失性命,会让单于这一耀眼的光环蒙上耻辱。那样的话,他的灵魂就会遭受屈辱。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受罪,命运可以曲折,但是灵魂却不应该遭受屈辱。所以,他死了未必不是好事。

想了一会儿心事,躺了一会儿,头曼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想站起来,出去走走。奇怪,这样一想,他居然坐了起来。他满身的鸣镝晃动着,像是他身上长出了羽毛。他一点都不疼,血顺着鸣镝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摔成一朵朵小红花。

风突然又刮起来,门帘又被掀开,头曼一抬脚就走出了单于庭。他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这么利索,说起来就起来,说走就走,快得像风一样。以前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呢?

外面的匈奴怎么都不见了,刚才他们明明站在这里,怎么一转眼都不见了影子。他们去吃饭了吧?噢,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定围在一起吃刚打猎得来的鹿肉。这些天的大打猎,收获真是不错,猎来的畜肉堆成了山,可以让大家无忧无虑地度过冬天。

去哪里呢?我怎么对单于庭恋恋不舍,有些不想离开?

随便走走吧,躺了好几天,昏昏欲睡,手脚都不灵便了。前面的山是我经常去的地方,这么多年几乎每天都去一趟,有一次我还对日瓷说过,将来自己死了,让匈奴们把自己埋在这座山上。那是很多年前说过的话,那时候和日瓷那么好,后来为什么就莫名其妙地变了呢?想不起来了,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我和日瓷之间就不好了?对了,日瓷死后,就是放在前面的山冈上被狼吃掉的,去看看吧,她的魂魄应该还在那里,我还没有去看过她呢。

头曼慢慢往前走,身体越来越轻松。他很高兴,今天的天气真好,心里的那些烦恼都消失了,而且还想起了以前和日瓷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样的感觉很好,好像又和她在一起似的,心里很甜蜜。

不知道为什么,头曼越走越快,那片草甸在他脚下像是在向后移动,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走了过去。然后,他开始上山,不一会儿就到了日瓷被狼吃掉的地方。这里开花了,红色的,黄色的,每一朵都无比鲜艳。

头曼笑了。日瓷喜欢花,一到夏天,她经常去采花,然后拿回去插在单于庭中,花的香气便在单于庭中弥漫,她便在花的香气中笑。现在,这些花开得这么漂亮,日瓷能闻到花的香气吗?如果她能闻到,一定又会在花的香气中笑。

头曼站了一会儿,决定回去。一转身,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在看着他。

是冒顿。

你什么时候来的?头曼的身体很轻松,心里面也很轻松,想和冒顿说说话。

冒顿看着头曼,眼睛里面是九岁前的那种目光。九岁前,头曼还没有产生对冒顿实施尚杀首子的念头,冒顿看头曼时,眼睛里面有快乐,有笑,后面就什么也没有了,再后来就只有仇恨。现在好了,冒顿眼睛里又出现了他九岁前的那种目光,说明他不恨我了,他心里的仇恨和恐惧消失了。噢,人心里没有了仇恨和恐惧,是多么好啊,会让他浑身都无比轻松,眼睛能看见的东西,都是美好的;心里能想到的事情,也是美好的。

冒顿看着头曼说,我来了好一会儿了,我看见了你,你没有看见我。

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呢?

冒顿不说话,他不知道头曼为什么没有看见他。

你在什么时候开始训练那些鸣镝射手的?

从瓯脱回来后就开始了。

噢,两年多了,时间足够了。我忽略了你,时间给你帮了忙,让你成功了,你应该高兴吧?

这种成功让我很难受,所以我不高兴,我觉得走到这一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让我高兴的事情。

我觉得你应该高兴,因为你心里的仇恨和恐惧终于消失了。

冒顿被头曼的这句话感动了。是的,他心里的仇恨和恐惧终于消失了。但是,他的心却空了。在十一岁那年,他的心就被一些他弄不明白的东西填满,一直到现在,才空了。他有些不适应,好像一直举着一块大石头,突然觉得手臂轻松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块大石头早已经不见。

但是,冒顿仍然不理解,头曼为什么要对他实施尚杀首子呢?于是,他问头曼,在我十一岁那年,你为什么要对我实施尚杀首子,而且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

头曼苦笑了一下说,在你十一岁那年,魔鬼钻进了我心里,它对我发布命令,让我按照它的意思去做。我丧失了辨别是非的能力,也丧失了抵抗魔鬼的能力,所以就听从它的了。

冒顿说,魔鬼找的是与它一样的人,只有与魔鬼一样的人,心里才能装下魔鬼。

你说得对,我是与魔鬼一样的人。

冒顿苦笑了一下说,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过。

我把什么都看清了,包括我的罪过。不过有一点让我很高兴,从十一岁那年开始,高高在上的撑犁为你准备了可以吃一辈子的“干粮”,你很艰难地一步步接近,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份可以吃一辈子的“干粮”,再也没有什么能难住你。

冒顿想起他十一岁那年离开河南地时,母亲日瓷让他背在身上的干粮,那是可以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干粮,去月氏的路上,没几天就吃完了。母亲还给了他一把径路刀,在后来起到了关键作用。母亲当时说,那把径路刀也是“干粮”。后来他才明白,那些可以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干粮,是喂养身体的,而像径路刀这样的“干粮”,是喂养心灵和灵魂的。现在看来,头曼也知道这些,但是他为什么没有清醒过来,脱离心里的魔鬼的摆布呢?

头曼知道冒顿在想什么,他笑了一下说,你走的时候,你母亲日瓷悄悄塞给你一把径路刀,我看见了。你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把径路刀,回来时,带回来了宝马、鸣镝,还有亩水,这些都是可以吃一辈子的“干粮”。能得到这些“干粮”,你吃的那些苦值了。头曼说得很高兴,好像这样说着冒顿的事情,是一种荣耀。

冒顿不插话,让头曼继续说。

头曼又继续说,这两年我经常想,虽然在你这件事情上我有罪,但是说不定也是好事情呢,如果我没有对你动尚杀首子的念头,我也许会宠爱你,让你天天喝最好的挏马酒,吃最新鲜的羊肉,出门有最好的马骑,进门有最好的熊皮坐,到头来,你会变得像金古一样,看见刀就发抖,成不了大气候。

冒顿觉得头曼变得亲切起来,看来,头曼心里也有苦衷。

头曼还想说,他这会儿特别想说话,但是他的头一阵昏厥,想不起以前的任何事情,也就分不出对错了。他揉揉眼睛,头脑清醒了一些,想起日瓷临死前说过,冒顿是神的儿子。现在,他仍然弄不明白,日瓷当时为什么那样说?他看见冒顿的眼睛里面充满渴望,便忍不住问他,你是神的儿子?你母亲临死前说你是神的儿子。

我不是神的儿子。

那你是谁的儿子?

我是你的儿子。

不是,

为什么不是?

毉说了,你不是我的儿子,按照匈奴的规矩,就得对你实施尚杀首子。

你为什么相信毉呢?

毉是替神说话的人。

你既然相信毉是替神说话的人,为什么不相信神,不相信我是神的儿子?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本来我就是你的儿子,你相信了我是神的儿子,那么你不就是神了吗?

对啊,我为什么没有这样相信呢?相信了冒顿是我的儿子,再相信他是神的儿子,神就与我有关系,就和我在一起了。这样一想,头曼突然觉得冒顿的话像一把剪子,把很多年缠绕在他心里的那些像乱麻一样的东西,一下子剪断,他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头曼想起一件事情,突然明白冒顿就是他的儿子。有一年,他跟随父亲带领匈奴士兵在一个地方驻守,那个地方离河南地不远,用半天就可以回去,但是谁也不能擅自离开,他们必须要等到打完仗,把刀上的血渍擦干净,把身上的征尘洗去,把杀死的敌人的头颅做成饮酒的器皿,然后休息一夜,在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回到河南地。去打仗是给别人制造灾难,返回时一定要干干净净,不带一丝死亡阴影,这是匈奴多少年的规矩。有一天晚上,头曼想日瓷了,一想便不能自己,但他是匈奴单于的儿子,将来的单于,不能破匈奴的规矩擅自返回,于是他悄悄骑马回去,进入了日瓷的穹庐。日瓷睡着了,他叫她的名字,轻轻摇她,但是她没有醒。他看见她的裸体,冲动之下要了她。日瓷变得很热烈,他以为她醒了,现在看来她当时并没有醒过来,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与他做爱了。后来,日瓷就怀孕了,再后来日瓷生下了冒顿,他以为冒顿是他的亲骨肉,但是有一次日瓷说冒顿是一只白狼与她在梦中媾和后所生,他便怀疑冒顿并非他亲生,而是日瓷嫁他之前与他人媾和的野种,所以他便对冒顿实施尚杀首子,一步步逼冒顿,也一步步逼他自己,一直到了现在,有了这样的结果。

冒顿就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弄明白这件事呢?如果我和日瓷好好说一说,一切就都清楚了。但是一直以来,我的心被堵得死死的,想不到事情会有好的一面。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日瓷死了,我就是想说,又有谁愿意听呢?算了,就让我承担一切吧。

头曼特别想和冒顿说话。于是,他告诉冒顿,你母亲日瓷临死前对我说,如果我杀不了你,有一天必死于你手中,到时候我不要恐惧,不要害怕,要勇敢地让你杀了我。那样的话,她就不怨我了。当时,我答应她,我还对她说,如果你能够杀了我,就配得上做匈奴的单于。她很高兴地说,好,有我那句话就行了,她当时就原谅了我,不再怨我了。你用鸣镝射我,只能证明一点,你是可以当匈奴的单于的。这是高高在上的撑犁的安排,人不能违背撑犁的旨意。现在看来,你母亲日瓷把一切都说中了,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了,浑身无比舒服。

冒顿说,我让射手们用鸣镝射你,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只能用鸣镝射你。

射吧,没有关系,你刚才说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办法改变,我也在这件事中,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我只射你一次,如果你不死,我不会再射你第二次。

为什么?

我只射你的这条命,如果你活了下来,那就是高高在上的撑犁又给了你一条命,我不能射你的另一条命。

头曼笑了,多好啊,冒顿心里的仇恨和恐惧消失了,我心里的苦闷也消失了,我终于和他可以轻松相处。但是,头曼一转身,却发现冒顿不见了,好像他原本没来过这里,自己是在幻觉中和他说了一番话。

头曼想回去,却发现自己迈不开步子。看来,我回不去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不过这里挺好的,日瓷是在这里被狼吃掉的,我留下来,也等待狼来吃了我,以后我就可以天天和日瓷在一起。

头曼想走到日瓷被狼吃掉的地方,然后躺下去,等待狼来吃了他。但他迈不开步子,无法走过去。噢,一个人不能躺在另一个人死过的地方,他应该躺在他死的地方,那是他的路的尽头,不管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大地一定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他,不会让他空无归处。这样一想,他发现大地因为他心里亮堂,也变得亮堂。他抬起头,看见撑犁更亮堂,太阳像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球,周围的白云悠闲自在地飘浮着。

头曼低下头,看见一群黑色的鸟儿在飞。它们的羽毛是黑色的,不停划出弧线的翅膀也是黑色的,闪出了一片黑光。它们向他飞来,把一片黑光撒满大地,大地也变成了黑色。

噢,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鸟,它们向我飞来,给我带来了什么?

头曼无意间一低头,发现身上的鸣镝已消失不见。它们在我身体上待了很多天,已经被血染红,为什么突然之间却不见了呢?

这是怎么啦?

那群黑色鸟儿飞过来,撒下一大片黑色,淹没了头曼。很快,头曼又无比惊讶地发现,一团黑色在他身边一晃,他的手和脚,甚至整个身体,便迅速消失,最后变成一团影子,滑进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渊。

头曼这才知道,他在几天前就已经死了。

(责编:张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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