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

寇士奇

堂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哲学系大学生，是我们家族中学历最高的人，同时也是我们家族中经历最坎坷的人。他先被打成右派，接着被送去劳改，然后又在“文革”中被批斗，被关进牛棚。他从未结婚，在孤独中过了一生。我小时候，父母和亲戚一提起他来，就充满了怜悯之情，以为他过着压抑悲伤的日子。但实际却相反——我一共和他见了三次面，每次他都以欢乐的情绪，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次是在1964年，十歲的我跟爸爸去劳改农场看望他。那个农场坐落在承德坝上荒凉的洼地里。我们下午四点多到的时候，劳改人员正在挖沟。已是深秋，冷风刺骨，三四十个人在沟水里站着，把湿泥一锹锹地扣到沟边。在管理人员的监视下，这些人已干了一整天。寒冷和疲劳已把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只见他们一个个脸上尽是凄苦之色。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我却在他们之中发现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十分奇怪，指着那人说：“爸，你看那人还在笑。”爸爸赶紧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话，那个人就是你堂叔。”

半小时后，堂叔来到了我们跟前。寒暄后，我问他：“你为什么在笑，是因为看见我们了吗？”旁边的管理人员插话说：“不，他平时总在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笑。”从这个人说话的口气，我看出，他对堂叔十分尊敬。这令我感到奇怪。

来到他们的宿舍，我又被惊呆了。这哪里称得上宿舍呀！其实就是几间土屋，门破旧不堪，窗撒气漏风，里边尽是草屑、树叶与黄土。在凌乱不堪的床铺里，只有一个床铺，炕单干净平整，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更引人注目的是，床头还插着一朵稍有些蔫软的花。一问，这个床铺是堂叔的。

第二次跟堂叔见面，是在“文革”中。一天，我路过家附近的中学，看见学校门口正举行批斗会。十来个“牛鬼蛇神”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一群红卫兵分别站在身后压臂摁头，给他们一个个做成“喷气式飞机”。我钻到台下往上望，看见那些脑袋低垂的人都哭丧着脸，唯独一人面带微笑。我仔细一看，又是堂叔！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了我，还挤眉弄眼地朝我做鬼脸。

那天，我在那里待了很久，终于等到批斗会结束。当堂叔被放出来时，我悄悄地跟在他后边，来到他家里。他神态平和，对我非常亲切。我把积存心中很久的那个问题提了出来：为什么不论遇到什么情况，您都能这么乐观呢？他说：一般人都是不自由的人，遇到环境的刺激时，只会采取一种被动的反应方式。比如，遇到重压，就屈服;遭受灾难，就悲伤。他们以为只有这样一种反应方式。其实不然，除此以外，还有一种积极主动的反应方式。我惊愕了，问：遭受灾难后，除了悲伤，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他说：有呀！还可以选择置之不理，保持心情愉悦呀！记住：我们没有选择不遇到灾难的自由，但是有选择遇到灾难后不悲伤的自由。

当时，堂叔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给我以极大的震撼。

第三次见到堂叔，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接到病危通知，我赶到那里。七十九岁的堂叔瘦得只有七十多斤了。他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木，全身被氧气管、输液管、监护管等各种管缠绕着。但就在这时，他还在微笑。微笑在他那即将死去的身体里开花了。堂叔是含笑而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