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美之死

2016-11-25 13:13李玉生
安徽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法事王道士道士

李玉生

一直想写老美,也叫老美先生,这是何许人呢?叫他先生,他应该有些文化,或有崇高的地位。在我们周树乡下,叫先生的只有两位,一个是可福先生,他是解放前浮山中学的高中生,后来在乡中学教数学,先生的称号名正言顺;老美先生叫的有些勉强,一是他大字不识一个,正宗的泥腿子,人又长得极丑。虽然是个公众人物,但一生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管是乡人的戏称还是尊称,反正老美听人家称他为先生很是受用。我们叫他“老美先生”,他就很急促的应了,叫他 “老美老美”,他就破口大骂:“你这不懂事的小娃,嘴巴吃屎了吧!”

我们这帮孩子是很喜欢跟在老美后面混的,他有很多能耐至今也没有人赶得上。一是捉鱼,我们说他是属老猫的,爱吃鱼,他抓鱼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最喜欢是春天发大水的时候,从山坡水库里泄下来的水如同三峡大坝的洪峰,但他挺立潮头,既无鱼网,也无鱼篓,赤手空拳就那么在水中摸索着,不一会,他甩出一条鲇鱼,又一会他甩出一条鲢子,甚至还能逮到黄鳝这么滑溜溜的家伙,让我们惊喜得大呼小叫,惊他为天人。当然我们帮他收鱼,他却一条鱼也不给我们,全部自己拎回家,如果你跟着到他家去,他给你喝点鱼汤,或拨点鱼尾巴给你吃,其他的福利,自然是享受不到的。我们背地里恨他:这老猫,吃独食,以后再也不理他了。但下次他搞鱼,我们还是屁颠屁颠跟着去了,享受他那种抓鱼的过程。

老美娶了个奇丑的老婆,古怪的脾气,从不跟人打交道,而且是个药罐子,老美挣的钱都扔在了药罐子里。偏偏老美是个乐天派,无论大人小孩都跟他谈得来。说他小气吧,他能把成袋的花生、刚杀的半片猪腿肉送他城里的侄子那里去;说他大气吧,他家的枣子成熟了,我们想捡他一颗枣子也不行。老美有三宝:杮子、桑葚和红枣,这些是他买通小孩为他干活的三大法宝。到了分田到户,他也懂得发家致富了,主要是种田,也养些鸡鸭卖,甚至买了一只鱼鹰捕鱼。他可是个称职的资本家,懂得如何榨取剩余价值。我们这些没有四两力的小孩在他眼里也是宝贝,大的给他栽秧割稻,小的捡稻穗、剥花生。干完了,送你一些好处,无非是一个柿子、一串桑葚,还有用草扎成的关公,竹节做成的孙猴子。我们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忘记了劳作的辛苦,捧着这些宝贝还对老美千恩万谢。老美还在干活的时候给我们讲故事,讲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讲程咬金卖耙子,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如醉如痴,而讲到紧要处,却卖下关子,说明天讲,明天你们早点来给我晒稻子。父母看到我们下贱给他干活,就骂道:“这些小畜生,给自己家干活也没这么下劲。”但我们当耳旁风,老美一召唤,我们又去了。老美这样多种经营,竟然也没发起家来,主要是老婆一身病花了不少钱,三间土坯房一直在那撑着,没盖起来新房子。但他心气高,他把眼光投向下一代,他有一男二女,他向来是重男轻女的,两个女儿小学一毕业就不让念书了,全供儿子吉祥上。可吉祥搞旁门左道行,读书也是一窍不通,我读一年级时那吉祥是三年级;我上五年级时那吉祥和我同班;我上初三时,那吉祥在读初二,还是最差的班。指望儿子光宗耀祖不行了,让儿子当兵吧,他当初那成袋的花生、半片猪肉起了作用,城里的侄子是武装部的干事,这次出了力,硬是打通关系,把初中未毕业的吉祥送到唐山去当兵了。老美从此见人说笑说:“这小害屌操的,竟然到唐山当兵去了,唐山可知道,是个大码头,就是毛主席常去的地方。”乡人也不饶他:“知道,大地震的地方,死了不少人。”老美先生才悻悻地走开。这儿子也不错,当了炊事兵,学会一门炒菜的好手艺,转业时就在唐山开了个小饭店,娶了个唐山老婆,把老美喜的合不拢嘴。那唐山儿媳第一次回周树村时,一口北方侉音让乡亲们大开眼界,特别是那句“那是啥呀”让我们学了好一阵子,见到老美就用唐山话喊:“那是啥呀!”“啥”字吐得特别长,老美也不生气,笑眯眯接道:“那是啥,那是啥。”

老美另一个绝活就是当道士,不过是副的。这道士行当在庐桐地区是相当吃香的,哪家死了人,做法事、起水、烧纸屋、唱赞花、选墓穴是绝少不了的。正宗的道士只有两位,一是砂岗的王子如,二是傅庄的方大应,他们身着道袍,有法器,念经三四个小时不重样,有腔调。老美为啥是副的呢?他虽然也会念经、起水、烧纸屋、唱赞花、教人跑莲灯,但是不识字,不会批孝文,不能主持法事,所以他只能是副道士,而且是正道士邀请他才能来,不喊他就不许他来。要说老美有才,在办丧事上才能显得出他的大气来,脑子好使,嘴也快,声音洪亮,这一点王子如和方大应也自叹不如。东津湾老胡家是个大家族,亲朋好友加上乡邻上千人,最大的官做到了北京的司局长,县处级也不少,那年夏天胡老太爷死的时候,场面非常大,车子在乡道上一直停到了大院子,花圈送了几稻床,王子如和方大应道士都来了,两班法事,八番锣鼓家伙,开了一百多桌流水席,这法事做得那才叫排场,老美那天出了大风头。老美人极干瘦,但声如洪钟,记性极好,虽不识字,但老胡家的孝子贤孙只要在他眼前一过,他就能记下名字和排行,捧头起水时喊名字一字不差:“孝子胡中富捧头了,孝子胡中强起水了。”甚至王道士念孝文中少了哪个贤曾孙的名字,他还在一边提醒,让王道士大为惊叹。跑莲灯时,贤孙二十七人少了三个,他就喊:“少三个贤孙莲灯,都跑起来,老太爷叫你们呢。”那偷懒的三个贤孙乖乖地捧起莲灯,抵抗蚊子的侵扰,一溜小跑起来。主事的给老美报酬是三份的,香烟、毛巾、寿碗、卤菜都是按三份来,丧事不兴双,按道理本来给老美一份也是够的,但老胡家是大家,不能小家子气,况且也听说了“老美先生要三份”的典故,短了他的好处会下不来台。杨庄杨三奶奶去世,王道士带着老美来办法事,因为杨家按一份的规矩给他一包香烟、一个寿碗、一条毛巾、一篮卤菜,老美不接,也不言声,这老先生就在开流水席的时候连坐了三场不下来,就在那慢慢吃席,捧头起水时老美还在吃酒,急得王道士把自己的那份给了他才罢。后来人称“老美先生要三份”。

老美嗜烟好酒,身体一直歪歪倒的样子,我从儿时就看到他整天手夹劣质香烟,一路走一路咳个不停,居然活到了七十八岁也没见死去的迹象,在我们当地算高寿了。但他极怕死,却从不敢到医院检查,身上哪里不对劲就摇电话给唐山的儿子:“老子不行了,没几天了,快回来见最后一面。”于是吉祥火烧火燎地赶来了,他却好好的顶着太阳在地里锄草呢。

儿子气鼓鼓地嚷道:“大,你不知道,我歇一天去掉多少钱?”

老美叫道:“我死了你花的钱更多,我要两班道士,四台锣鼓。”

儿子又叫道:“你死了,我把你扔洋咕宕(臭水沟)里。”

老美知道儿子是在说气话,也就不吱声了。老美先生极为重视死后的风光,在葬改之前,他亲自去大别山里为自己挑好寿材,叫董木匠打好上漆,他守着棺材,极为得意,每天要擦一遍,那寿材空了二十几年,哪知A市的余书记一上台,要改火葬,就在当年8月份全面施行。听说风声特别紧,雷厉风行,一定把火葬推行到位,要学H市的样子,前些年H市实施火葬的时候,所有存的棺材劈了当柴烧,偷偷埋的棺材也得扒出来重新烧掉,还关了不少以身试法者。老美先生听到这些传言,仿佛天塌了下来,哭叫个不停,干嚎起来:“我咋不早死,这么好的寿材。我啥时候死呀。”眼看着8月的大限就要到来,老美果然不行了,肺上的毛病忽然严重起来,整天咳个不停,走路像条河虾一样弯着腰,迫不得已到孔城卫生医院照了一下镜子(X光),发现肺部好像有个洞,化验结果暂时医生也没讲,单子也没拿到。

老美又摇起电话给唐山的儿子:“吉祥,我确实不行了,快回来见最后一面。”

儿子习惯了他大的“狼来了”的招数,淡淡地说:“噢,大,今年过年回去。这天太热。”

老美道:“这次是真的,刚照了镜子,可能是肺癌。”

儿子这才惊起来,感觉不是玩笑话,忙把唐山的店门一关,拖妻带子赶了火车跑到家。老美果然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有气无力,确实不复往日的神采。

但癌症这东西是熬人的,不是说一天两天就完的。儿子在家熬了三天,老美还是那个模样,那唐山媳妇忍不住小声嘀咕:“那啥呀,啥时候死?俺们唐山那店一天千把块钱呢。”

声很小,没有人能听见,老美却听了一清二楚,叹道:“我这一时也死不了,确实难为你们了,唉,我巴不得马上就死。”

吉祥听了,眼泪出来了,道:“大,你好好养病,儿这么多年没在您老身边,尽几天孝算啥。”

老美道:“吉祥,我也没啥要求,我死后一定要土葬,搞一堂像样的法事,比不上胡老太爷的,也至少比杨三奶奶强。”

吉祥道:“大,放心吧,不就是出钱吗,我虽弟兄一个,也不一定比那些弟兄七八个的办得差。”

老美眼里放出光来:“儿呀,大没白养你。”

可老美躺了半个月,饭也勉强吃得,汤也喝得,连吊水都不用打。吉祥和唐山媳妇也急了,这半个多月,唐山的店没人看,房租和厨师工资要付的,一天白白去掉千把块钱,久耗也不是个办法。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老美先生明白儿子的意思:“吉祥,我知道你忙着挣大钱,唐山那边店不能脱人,要不你帮我把法事先办怎么样?”

吉祥道:“大,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没走,就办法事,这叫人家怎么看我?咒老子死?”

老美道:“儿呀,大快八十了,在周树村是顶高的寿了,办也是喜事,提前几天办也没人说什么,魏庄的魏老太不也是提前办的吗?”

唐山媳妇见吉祥不吱声,说抢先道:“爸呀,既然您老人家说了,我们就照办,反正我们今后不会在村里,随人家怎么说去。”

吉祥算是默认了。当夜找到王子如和方大应道士,他们也不稀奇,这事近来特别多,许多老人怕火葬,都选择提前办,先睡着寿材,至于什么时候死他们也管不着。

法事办得特别隆重,周树的人还是很讲人情味的,知道老美先生时日不多,吉祥是孝子,回来一趟耗了大半个月真不容易,又给他大提前大办法事,也没什么不好,就过来都帮忙。王方二道士、董木匠和许裁缝,四番锣鼓都来了,众乡亲甩开膀子,稻床中央扯起大棚,鸡鱼肉蛋,青菜萝卜,洗、切、蒸、炒、炸,桌、椅、碗、筷上齐,开了十桌流水席。老美软软地躺在大椅子上,一男二女跪在他前,老美只说了一个字:“办。”王道士喊:“老人穿寿衣喽。孝子披麻。”许裁缝帮老美穿好寿衣,方道士喊:“进材。”董木匠和许裁缝把老美拖进了寿材里,老美如愿以偿的睡在厚如城墙的寿材里,眼里还放着光,旁边支个电风扇给他吹点风,不然一会就热死了。方道士念孝经,老美的孝子贤孙侄男侄女侄孙晚辈的名字念了一大通后,王道士喊:“起水喽,夫丁纸马引路。”吉祥披麻戴孝,扛着夫丁纸马,去水库起水,一群人浩浩荡荡跟着,老美的亲戚不多,但村里人都来捧场,也是长长的一队,显得人丁兴旺,四番锣鼓跟着在后面吹吹打打,路祭的鞭炮响个不停,好不热闹。棺材里的老美听得外面的大场面如此风光,躺不住了,呻吟着叫老婆扶起来,勾着身子看,心里喜滋滋的。紧接着是一场大法事,四番锣鼓震天响,王方二道士搭起灵台,做起了法事,他们头戴高帽,身披道袍,手持桃木剑,几个徒弟穿梭其间,身手好的还翻起了跟斗,好像是阎王大战小鬼的样子。吉祥夫妻俩不惜血本,又在罗岭请了一台黄梅戏草台班子,演员个个活色生香,男的淫贱,女的发骚,唱的小调都是乡里人爱听的荤戏。观众们顶着像轰炸机群一样的蚊子叮咬,吃着流水席,美美看起了大戏,一个也不愿意走,纷纷说:“老美先生这辈子真是值啊,有这么个好儿子,法事办得真排场啊。”老美先生虽一天滴水不进,躺在棺材里又热又闷,但耳朵特灵,哪里有什么不对,他就叫老伴指出来,王方二道士知道老美是内行,法事做得越发精细,一个环节都不少,这样就让吉祥夫妻俩一天不知磕了多少头,下了多少跪,跪得膝盖都肿了,跑莲灯时夫妻俩累得一步也跑不动,瘫坐在桌子上。曲终人散尽,吉祥夫妻俩趴在棺材边说:“大,办得您还满意吧?”老美不应声,只见老美已经安详地睡在寿材里,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双目紧闭。吉祥手摸摸他大的头,发现头冰凉,再摸摸身子,冰凉,再喊,不应声,于是哭声一片。老美真的走了。

第二天,孔城卫生院的片子送来了,诊断老美根本不是癌,有点伤风感冒罢了,肺部阴影是烟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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