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丹禾,男,安徽歙县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
● 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狼狈生活》《三十而立》,人物传记作品《舆论领袖》,另有文学作品若干发表在各级报刊上。
● 现为北京市教委所属《现代教育报》总编助理。
1
灿阳山庄是临溪市档次最高的酒店之一,酒店从大堂到包间采用的都是金黄色基调,让进去吃饭的食客颇有自己成了皇亲国戚的感觉。尹成标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特别是自己坐在主座上的时候。
今天这顿饭非吃不可。尹成标和他带的研究生做的《临溪新区文化发展规划》历时八个月,总算得到了市、区两级领导的首肯,规划方案顺利通过。方案的主持人并不是尹成标,他的身份只是临溪大学社会发展研究院的院长助理,项目主持人是院长毕其功,只不过毕其功仅仅挂个名,让合作单位看了觉得有面子,具体事情都得尹成标去做。
甭管是给公家干活还是给私企干活,既然拿了人家钱,压力就小不了。尹成标带着他的一帮子研究生,调研,讨论,写方案,提交方案,折腾一溜够。区政府、市政府开了好几次会,每次领导同志都提一堆意见,有时候甚至是颠覆性意见,让尹成标回去改。这八个月尹成标脑子一直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一怕做不好交不了差,二怕毕其功会批评他,在社会发展研究院,毕其功绝对是说一不二,谁在他面前都不敢高声说话。
想想也是,临溪新区拿了一百万出来给社会发展研究院做方案,如果到头来不满意,谁都下不来台。现在好了,一百万收得妥妥的。作为研究院的横向课题,一百万并不能全都进院里账户,得向学校上交30%,这是雷打不动的管理费,剩下的七十万才属于研究院。作为牵头人之一的尹成标至少能够拿到十五万元,这样想想,尹成标觉得自己没有白忙活儿。
饭局的人并不多,尹成标只带了两个研究生,请客一方则是新区政府办公室高主任等人,大部分人尹成标都见过,只有一位不熟悉。
“高主任,你搞得太客气了,在这里吃饭太破费了。现在中央的规定严格,这样算不算顶风作案哪!”尹成标开玩笑说道。
“尹教授,这次方案这么成功,你可是立了大功,当初我是极力主张把方案交给你们研究院做的,因为其他几家研究机构也在抢呢。我最后总算说服了我们头儿促成了这个事情,我就说了,研究院这些年在毕院长带领下,有这么大的成绩,非常不简单,交给毕院长的团队,绝对没问题。果不其然吧!”高主任说,“所以今天这顿饭是必须要吃的,而且要吃好。不过你放心,吃饭我们用的不是公款,现在公务员队伍管得紧,我们哪里敢拿公家钱吃饭,吃了也不好报哇,说不定还落一处分。今天埋单的是这位何总,何总经营一家文化收藏公司,很有实力,以后你们可以加强合作呀。”
高主任说的何总正是尹成标不熟悉的那位。
尹成标的酒量不错,但也架不住大家轮番劝酒,不一会儿就脸红脖子粗,微醺有飘飘欲仙之感。推杯换盏之间,话也多起来。高主任说:“尹教授,我听说你们院正在选副院长,看来你机会很大呀,院长助理和副院长不就一步之遥嘛。”
“高主任真是消息灵通啊,连我们选副院长的事情您都知道。”尹成标笑道。
“我很关注你们研究院的,必须知道哇。你们之前那位副院长调走有一段时间了吧?”
“走了快半年了。”尹成标打了个嗝。至于前任副院长离开的原因,尹成标可不愿意告诉高主任。前任副院长姓孟,和毕其功合作有三年时间,不过工作中处处受制于毕其功,最后忍无可忍,调到学校另外一个院去当副院长了。尹成标尽管有些醉了,但他很清楚,不能说毕其功的坏话。
“现在你们副院长位置是空缺,没有其他副院长吧?”
“没有了,现在就我和吴畏两个人是院长助理,协助毕院长工作。”
“你们两位实力倒是旗鼓相当啊,年龄学历也差不多。”高主任知道的还挺多。尹成标和吴畏都四十岁上下,也都是博士、副教授,而吴畏读硕士时候的导师正是毕其功。
尹成标点点头。“喝多了,喝多了,头晕得厉害。”尹成标故意岔开高主任的敏感话题,他确实也有些醉了,怕再说就说漏了嘴。
看时间差不多,高主任提议上半场到此结束,其他人可以各自散去,他要和尹成标、何总再找个地方喝点茶。
何总的司机开着车,把三人拉到了一个叫云水间的高级洗浴中心。尹成标说,不是喝茶吗,怎么来这里了?何总说,洗个澡,放松放松。
尹成标很少到洗浴中心来,不过他一走进来,就觉察到空气中所弥漫的暧昧气氛。在通往浴池的走道里,不时有穿着性感的小姑娘走过,擦肩而过时,她们眼睛里所流转的笑意让尹成标不由得想入非非。
当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下来的时候,尹成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晚上确实有点喝高了,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在水气氤氲的空间里,更是营造出一种仙境的假象。
关上淋浴的阀门,尹成标转头一看,发现只有何总在,而高主任却没了踪影,便连忙问高主任去哪儿了。何总呵呵一笑说,老高胡乱冲了冲澡,先出去放松了。从何总狡黠的眼神中,尹成标立刻明白了他所说的“放松”是什么意思。
洗完澡,两人躺在靠椅上休息。“尹教授,您吃饭时候提到的另外一位院长助理吴畏,我有个小兄弟认识他。”何总说,“我这个兄弟说,他们正在谈一个项目,应该差不多能成。”
“什么项目?”恍恍惚惚的,尹成标问道。
“是一个影视文化基地的规划项目,如果顺利的话,这个规划项目投入能达到八百万。”何总说。
尹成标心中一震。八百万,这可不是小数目,研究院一年的横向课题总和也不过这个数,如果吴畏真的能给研究院拉来八百万,那可算是立了一功。如此一来,吴畏当副院长的几率就要比自己高一大截。
“何总朋友多,如果你们有什么项目,还请多考虑考虑我们哪!”尹成标说道。
“那是应该的,你们现在有创收的压力吗?”何总问。
一起光身子洗过澡就是不一样,没一会儿两人就熟悉起来,话也比较投机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创收压力,不过如果研究院不做一些横向课题创收,那只有一点死工资,学校发的钱就那么几千块,哪里够花呀!不是有句话吗,靠工资生活的男人是没出息的男人,咱不能做这样的人哪!”尹成标说,“我们毕院长还是有两把刷子,这个研究院就是他从无到有创办起来的,而且仅仅四五年时间,已经办成全国有名的社会发展研究院所,现在找我们做项目的单位还是比较多的,我们也双向选择。说实在的,五十万以下的项目我们已经不考虑了。”
随着项目做得越来越多,无论是毕其功,还是尹成标等人,经验都越来越足。他们明白单纯文字的规划方案已经不灵光。毕其功说过,做方案一定要做点客户做不出来的内容。如果从头到尾全是文字,拿给对方一看,比如行政领导一看,心想,哼,这个临溪大学的研究院做的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几个研究生攒的东西吗,我找几个秘书一样能做出来。那就不成。一定要弄点高冷的,让客户看不太懂,还得夸你做得好。所以,研究院特意招了几个学经济学的研究生,每次的方案必有一章写满了和经济学有关的公式,各种数字让外行看得眼花缭乱。
闲聊了一会儿,何总轻声提议,尹教授,走吧,找个姑娘给您摁摁,解解乏。
尹成标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是去还是不去呢,显然后面的服务更“精彩”。在找小姐这件事上,尹成标一直没有尝试过,好几次也想试试,但他都把自己的念头强压住了。不过,人的意志力有时候是薄弱的,特别是在今夜,周围的环境这样光怪陆离,这样激发人的荷尔蒙。
何总和服务生耳语了几句,没一会儿,一位披肩发的姑娘过来,拉着尹成标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不但长,而且弯弯曲曲。在酒精的刺激下,尹成标已没有了方向感,但被异性拉着往深处行走,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刺激了。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房间很暗,却有灯光在不断闪烁,尹成标看不清姑娘的脸,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女孩说她叫阿兰,只记得女孩的胸很大,只记得自己在兴奋和慌乱中进入了姑娘的身体。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尹成标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云水间的客房里,脑袋有点疼。至于自己是怎么被转移到客房里来的,尹成标完全没有印象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老婆罗浣纱一晚上给他拨了八次电话,他都完全没有听见。
2
到家简单洗了把脸,尹成标立即开车去研究院。他和毕其功约好了,上午要带两个参与临溪新区项目的研究生给他做工作汇报。
约的时间是十点,尹成标把车开得飞快,总算提前十分钟到了院长办公室。他在心里念叨了几句“谢天谢地”——他清楚,如果迟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与其说是院长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总裁办公室。大班台,皮靠椅,透着一股老板的范儿。毕其功确实也是研究院的老板,各位老师和研究生都像是他的小喽啰。
十点到了,一个研究生还没有来。尹成标望望毕老板,老板的眉头越皱越紧,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过了五分钟,胖胖的男生来了,道完歉,刚要解释迟到原因,被毕其功堵住了。“你不要跟我解释,迟到就是迟到,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平常怎么跟你们说的?任何事情,由小见大,你以为迟到是小事,这件小事就能看出你的工作态度。你现在在学校里迟到,以后走上工作岗位将是什么结果?可能被解雇,被穿小鞋,被领导不待见。这些简单的道理要我说多少遍?不要以为自己是研究生二年级了,快毕业了,就可以随随便便,现在自己随便,将来上司对你就随便!”毕其功语气严厉,一口气说到底,吓得尹成标和两个学生大气都不敢喘。
稍作停顿,毕其功说,“你们两个学生先回去吧,我和尹老师单独谈谈。”
尹成标咽口吐沫,赶紧上前拿着毕其功的茶杯上饮水机接满了水,然后恭恭敬敬地把茶杯放在毕的桌前。
因为毕其功已经知道他们的方案获得了市、区两级政府部门的首肯,所以尹成标的汇报主要侧重方案审查会的一些细节。听完汇报,毕其功的情绪渐渐好起来,脸上已经有了笑容。
“这次这个方案完成得不错,应该表扬。从开始谈合作,到后面带学生操作,忙了好几个月,不容易。”接着,毕其功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要批评你几句。”
尹成标心头一惊,望着老板。
“当初谈的时候,你还是不敢开口,只向他们要一百万,其实完全可以要一百五十万。以后胆子还要再大一点,步子还要迈得再开一点。”毕其功说。
原来是这样。尹成标立即笑着说,那是那是,下次一定注意。
尹成标提到高主任对研究院的事情知道不少,还了解院里近期可能要配个副院长的事。毕其功说,“研究院这几年火了,好多人都盯着。连陆校长都想给我配个院党委书记,他想安排市政府的一个处级干部过来,这不是找人和我唱对台戏吗,如果找个年轻的,全都听我的,那还行,可是,他说的这个人,年龄不比我小,听说性格和我差不多,那这个研究院到底听谁的,我总不能让人直接来抢果子吃吧!”
毕其功喝了口水,说,“所以,我就把陆校长撅回去了。这陆校长也是,我有点好处都想着他,他怎么还来这么一出,净添乱。”
“院长,您消消气。您每天面对这么多问题,实在是不容易,我们应该多为您分担点。”尹成标说。
“不添乱就好了,还分担。”毕其功说,“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对那个胖小子发火吗?昨天,我召集了一个方案讨论会,让陈昕通知吴畏参加,一开始吴畏说有什么事,不能参加,我说绝对不行,必须到,这才到了,迟到了差不多半小时,说堵车什么的,这是理由吗?不能早点出发吗?所以昨天我非常生气。今天这个学生又迟到,我能开心吗?”
“院长,别老生气,多伤身体呀!”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从心里头,尹成标是高兴的。
“这个吴畏,以为是我的学生,就可以随随便便。甚至有些事情背着我去做。”看来毕其功是打开了话匣子,要接着说下去。
“他还敢瞒着你做事?不会吧!”尹成标这个时候的接话恰到好处。
“半个月前,他去参加了湖北一家大型国企的项目评估,从头到尾没有和我打招呼,直到今天都没和我说。你说他是不是翅膀硬了?!”毕其功说,“他也不想想我在这个圈里的影响力,他不和我说,自然有其他人告诉我。”
按说,作为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吴畏也可以算是行业方面的专家了,尽管分量比毕其功差好几个段位。有单位请去做个研讨发言什么的,实属正常,在别的学院、研究院不算什么事儿,可尹成标知道,在社会发展研究院可不行,毕其功是院里的绝对权威,这种外请的活儿必须他老人家点头才行,否则去了就是惹事儿。
尹成标想起去年吴畏还干了一件傻事。因为市里最大的一家影视集团上市,市电视台记者特意到学校来采访毕其功,想请学界权威点评几分钟。谁知毕其功恰好外出不在学校,接待记者的是吴畏,急于交差的电视台记者便让吴畏对着镜头足足侃了三分钟。对于大大咧咧的吴畏来说,这就是一次小小的采访,三分钟,他说得眉飞色舞,而对于后来看到电视的毕其功来说,这三分钟,看得他眉头紧蹙。
尹成标的情商要高过吴畏,他明白,在研究院抛头露脸这件事上,只有一个主角——毕其功。除非毕其功对员工说,这个采访你去,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最近一年来,毕其功对于吴畏的不满,尹成标已经可以感觉到,但是尹成标也吃不准老板对自己是怎样的看法。如果从自己和吴畏两个人中选一个做副院长,会选他吗?
随着对外交际的增多,尹成标近两年来越来越觉得行政职务的重要性。如果是副院长,别人就会喊“尹院长”,而不是现在的“尹教授”。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虚荣心,尹成标又怎么能例外呢?
“最近的两件事情你没忘吧?”毕其功问道。
“怎么会忘,院长,一个是您的个人摄影展,一个是咱们一起去北京开会。”
“嗯,这两个事情一前一后,紧挨着,之前的准备工作要做好。一些事务性的准备工作就交给陈昕吧。”毕其功嘱咐。
走出院长办公室,尹成标听见一个甜甜的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他,不用回头,就知是陈昕。陈昕是他的硕士研究生,她身材高挑,披肩发如同波浪一般,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摄人心魄。她被毕院长留校当了行政秘书。
“陈昕,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好,您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
“好哇,你说。”尹成标说道。
“方便到校园咖啡屋聊会儿吗?”
看着陈昕的眼神,尹成标估计她遇到了什么难题,他点点头。
咖啡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这香气吸引了众多的年轻面孔在这里相聚。尹成标和陈昕各要了一杯卡布奇诺,现磨的咖啡味和速溶咖啡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尹成标轻轻抿了一口。
“尹老师,上个月有一天,院长说来了几个文化公司的朋友,让我去陪酒,我也不怎么会喝酒,可是院长开口了,我不能不给面子,结果喝得有些醉了,他们还灌酒,有两个人还想对我动手动脚。”陈昕面露愁容。
“是吗?下次找个借口别去了。”尹成标说。
“上周院长又来找我去陪酒,我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去,结果院长很生气,拉着脸就走了。第二天还把我单独叫到他办公室,和我聊了好一阵。”
“他和你谈什么呢?”
“主要是说我没有大局观,没有前瞻性。他说他是让我多接触外界,见世面,都是为我好。”陈昕说,“后来也不知怎的,院长就和我聊到了他的家庭,说他和他夫人结合是个历史错误,他们已经分居三四年了。再后来……”
“再后来怎么了?”尹成标问道。
“再后来,院长坐得离我越来越近,手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我吓得脸都白了。”陈昕说,“我怕下次他再找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老师,您有什么好建议吗?”
尹成标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尹老师,这一年多,我觉得自己做行政秘书,也没学到太多的东西,工作还特别枯燥,我都有些想辞职了。”
“院长不是说希望你明年考他的博士吗,如果考上博士,你将来可以转到教师岗,那样会好很多。”
“我一直在为考博做准备,但是毕竟很难,每年考院长博士的人太多了。现在都十一月份了,马上就报名,一月份就考试,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放松一点,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不过我建议你不要操之过急,你看,现在硕士能留校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去年你能留下来是令很多人羡慕的。如果你现在辞职,你要知道,到了社会上,可能还不如学校里好过,收入也不见得比现在高。你看看自己那些同学,很多都非常辛苦,还没什么钱。万事开头难,你刚刚走入职场一年多,别急着跳槽。”
陈昕喝了一口咖啡,不再说话。
3
这几天,尹成标病了。有些低烧,他的太太罗浣纱拿温度计给他量了量,37.6℃,尹成标已经连续第三天低烧。以前,他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你去医院看看吧,我打个电话,分分钟搞定。”罗浣纱是《临溪晚报》跑卫生口的记者,专门和医生、护士打交道,每年不知道要帮多少亲戚朋友联系医院,老公发烧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
“我在家吃点药,明天要还不好,你再帮我联系医生。”尹成标说。尹成标也希望是小事,可是心里又直犯嘀咕。这几天,脑子里老想着一周前没抵挡住诱惑,找小姐的事儿。面对老婆,他觉得很内疚。那天在云水间过夜,回来后他谎称是酒喝多走不了路,朋友安排一个地方住下了。罗浣纱不但是临溪“名记”,而且人长得很漂亮,气质出众。圈里都说女人当记者好处多,罗浣纱也不例外,因为许多采访对象都是男性,尤其是医院的领导,见到罗浣纱这样的美女记者,多少要给个面子的。
除了内疚,尹成标心中还有隐隐的不安。那天晚上喝多了,脑子糊里糊涂,他死活记不起来当时和那个小姐接触的时候有没有戴安全套。
这几天不只是低烧,身上还出了一些小疹子。他不得不和那天晚上联想起来,难道是那晚种下了恶果?
待罗浣纱出门采访,尹成标在家打开了电脑,搜罗一些性病的信息。在网上足足停留了两个小时,觉得有点像,又不太像。一天都没精神,吃饭的时候到了,也就在家里胡乱找了点吃的,扒拉两口了事。
第二天,依然发烧。罗浣纱说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去医院。尹成标答应去看病,不过他说看发烧感冒不用老婆给医院打招呼了,自己去。
市立医院内科把尹成标当作一般感冒来对待,但敏感的尹成标并不放心。他又挂了一个皮肤性病科的号,坐在门诊室外边等待的时候,总觉得脸火辣辣的,好像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都在盯着他看,让他如坐针毡。
终于轮到他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大夫,问他怎么了。尹成标把症状描述了一番,然后忐忑地问了一句,“我会不会得了性病?”医生看了看他说,“你最近有婚姻以外的性行为吗?”
尹成标心想,这医生真够直接的。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不过他强调,只有一次。
“戴套了吗?”医生追问道。
尹成标说,“喝多了,记不清楚。”
“如果戴套了,基本不会。如果记不清楚,担心也是难免的。”医生低头在电脑上敲处方,“这样,你先去查查血,做个检查。暂时就不让你查HIV了,这么短时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医生最后这句话仿佛一口大钟撞击了尹成标的胸口。HIV,不就是查艾滋病吗,天哪,以前老婆时常做这方面的采访报道,他从来不当回事,难道这种可怕的疾病该着自己得了?这可是绝症!一瞬间,尹成标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和艾滋比,性病算得了什么?尹成标失魂落魄地走出诊室,他也没有去查血,而是走出了医院。
天气晴好,云朵像厚厚的棉絮,满天飘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可在尹成标眼里,这就是个大阴天。如果得了艾滋病……他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默念着,一切都完蛋了。老婆、儿子,事业、生活……全完蛋了。
回到家,他再次打开电脑,搜索关键词“艾滋病”。天哪,发低烧,出疹子,还有肌肉酸痛——这样的症状他这几天似乎也有,网上有的说艾滋病的空窗期是三个月,有的说是半年,也有的说现在检测手段已经很先进,一个月就够了,莫衷一是。尹成标经过化名注册,进入一个抗艾滋论坛,里面的人有医生,也有众多提问题的恐艾症患者,真正的艾滋病患者好像没有。尹成标想想也是,真要得了病,已经在医院治疗了,哪里还有空在这里讨论。
他连问了三个医生,三个医生在听说他的症状,更重要的是听说他不记得有没有用安全套以后,无一例外地劝他满一个月后抽血检查,而且一个月没事,应该两个月后再查一次,两个月没事才可以完全放心。这样的答复让尹成标无比沮丧。实际上,这样的回答他已经料到,因为如果真的没有戴套,谁也不敢说,你没事儿。
脑子一团糨糊。尹成标努力回想那天夜里那个叫阿兰的姑娘,她的皮肤好像有点黝黑,不,也不一定,灯光太暗,实在看不清肤色;她似乎非常健康,整个人的状态很有活力——但尹成标立即又否定了自己,因为艾滋病毒携带者只要没到发病期,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怎样才能快速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染该死的艾滋病毒呢?找到阿兰,也许是最快捷的办法。
天色已晚,月牙儿挂在天边,可是在尹成标眼里,仿佛一把剜他心的镰刀。他开着车,根据那天晚上模糊的记忆,找了半个多小时,果然发现了云水间的招牌,那明亮的霓虹灯怎么那么刺眼?
直接进去火急火燎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阿兰的姑娘?显然不合适,这样的地方,无论是领班还是伙计,都很敏感,本来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这么问,要么回答没有,要么刚一开口就被赶出来。
没办法,只能再洗一次澡。时隔一周,这次洗澡的心情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一脑门子官司。尹成标随便冲了冲,就走到休息间。
迎面来一小伙子,满脸堆笑道,“哥,找个姑娘吧!”
尹成标说,“一周前我来过,找的是阿兰,她在吗?我今天还想找她。”
“哥,我们这漂亮姑娘多的是,她这会儿正有客人呢,您另外找一个吧。”
“我还是等等她。”
“哥,实话告诉您,她今天没来。”
小伙子的话,让尹成标十分失望,“没来?哪天她再过来?”
没等小伙子回答,另一个小姐走过来问道?“打听谁呢?”
尹成标说是阿兰。那个小姐脱口而出,“阿兰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就前天,她离职了。”
“离职了?那你知道她去哪儿干了吗?”
“大哥,瞧你,还动了真情了,阿兰要知道你这么痴情真要乐坏了!你就别找她了,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流动性高,人来人往的太平常了。要不让我陪陪你呗,保管让你舒服……”
尹成标匆匆换完衣服,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云水间。尽管一路华灯高照,眼前的黑夜,却是从未有过的黑。两次红灯变绿灯,尹成标都忘了向前走,还是后车不耐烦的鸣笛声惊着了他,才反应过来。他把车开到道路边,头抵在方向盘上,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低烧。而低烧是感染艾滋病毒最典型的症状——尽管网上有人说艾滋病毒感染没有确定的症状,而要以验血为准,但是尹成标认为,这无非是医生安慰病人的话语罢了。
待在家里一下午,他恶补了一大堆和艾滋病有关的知识。以前,他对于艾滋病毒传播的三大途径都没搞清楚,现在他明白了,是血液传播、性传播和母婴传播。如果说十年前,中国多数的艾滋病毒携带者是因为卖血、吸毒的原因,而现在更多的是因为性传播。一想到这里,尹成标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罗浣纱的身影。“家里有这样好的娇妻,还到外边寻野食,我真不是东西。”当年追罗浣纱,尹成标可是费了老鼻子劲。追罗浣纱的人,少说也有一个排,尹成标若不是因为才气,这样的美女加才女也不会跟他。和罗浣纱结婚的时候,尹成标引得不少人欣羡不已。
想起儿子小虎的未来,他才五岁,难道还未成年就要成为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将来孩子能考上什么大学?说好了要送他出国的,还有可能吗?难道看不见儿子娶媳妇了?
还有他一年多来念念不忘的副院长职位。从目前的情况看,应该说,如果从吴畏和他两个人中选一个人做副院长,他的胜算要大些。多年来,他一直对毕其功言听计从,如果不出意外,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这一切,难道都要随风而去?
世上最没得吃的就是后悔药。酒后乱性的后果这样可怕,为尹成标所始料不及。如果几分钟的快活换来这样焦灼的心态,那说什么也不能干哪。
毕竟没有抽血检查,尹成标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许太过多虑,事实上可能没这么糟糕,身上的小疹子只是常规的湿疹,发烧只是这两天有些冻感冒了。
也许没有想象中那样倒霉。尹成标心里不断念叨着。
4
早上起来,罗浣纱看尹成标精神不振,问他昨天病看得怎么样。尹成标搪塞说,只是普通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吃点药就能好。罗浣纱让他在家休息一天,哪儿都不要去,尹成标说,不行,今天老毕的个人摄影展在市展览馆开幕,我得去捧场。
他不去还真不合适。摄影是毕其功的爱好之一,有时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临溪郊区有一座碧山,毕其功几乎每个月都要上一次山“搞创作”。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碧山的风景的确很美,另一方面也因为碧山旅游管理处的头儿是他的铁哥儿们。碧山之所以美,是因为山水环绕,整个山里,处处有水,而这次毕其功的摄影主题就是“碧山的水”。前几天,毕其功还对尹成标说,在不同光照条件下泛起的涟漪、闪烁的波光、律动的轨迹实在太美了,当然这样的美要拍摄出来可是得付出不少代价的。尹成标曾听吴畏说,他陪着毕其功进过几次山,有时老毕拍照片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夏天冒着酷暑,冬天顶着严寒。比如这次拍“碧山的水”,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踩在水里。据说,最夸张的一次,他让碧山旅游管理处的人为他安排用绳索吊在悬崖上拍。周围看的人都提心吊胆,他却怡然自得。
从老毕做事的这股子猛劲儿,尹成标早就断定他是个干大事的主儿。
老毕当上临溪摄影家协会副主席这事儿,还有尹成标的功劳。当摄影家协会副主席这事儿,得市文联主席点头。尽管毕其功和文联主席很熟悉,操作上还是要讲究技巧的。
两年前的一天,文联主席坐飞机到北京去开会,到了机场值机的时候,发现自己经济舱的机票居然打出了头等舱的登机牌,柜台人员告诉他,您这张票已经升级为头等舱了。
主席一头雾水,满腹狐疑地走进头等舱。不一会儿,旁边坐下一人,这个人就是他尹成标。尹成标热情地说,“您是文联的李主席吧?我是临溪大学社会发展研究院的小尹,我听我们院长毕其功经常说起您,他对您特别尊重。”
文联主席是作家出身,尹成标事先做了功课,读了他的几本书,所以一路上两个小时,光聊他的作品就够文联主席开心了。到了首都机场,主席对尹成标说,“小尹,有车来接我,你和我一块走吧!”
尹成标这才说了真话,“李主席,其实是毕院长让我来的。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您今天飞北京,所以他安排我为您升舱,然后一路陪您聊聊天,这样您旅途也不闷哪!”说着,尹成标又拿出一个汉显的电子阅读器,“这个电子阅读器是新出的产品,毕院长倒不是要送您什么东西,关键这里面存了您的好几本书。”这么说,主席自然就笑纳了。要知道,在当时,电子阅读器还是稀罕物呢。
这件事情过后不到两个月,毕其功顺利当上了临溪摄影家协会副主席。这之后,老毕拍照的劲头儿更足了。
市展览馆可谓宾客盈门。毕其功特意穿着中式唐装,迎接参观者的到来。尹成标看到,不光市里的头头脑脑,他们研究院包括吴畏在内的几位老师也来了。市领导和文联主席先后发言,赞赏毕其功在学术研究之余,怡情养性,对艺术保持着不变的追求。毕其功则说,摄影这个爱好反过来激发了他学术方面的灵感,所以,他不仅要保持这个爱好,将来还要争取把摄影展办到北京、办到世界去。
因为上午展览只面向被邀请者,不对普通公众开放,所以红酒、饮料、茶点预备着,让尹成标在一瞬间错以为自己混入了上流社会。短暂的高兴之后,他立刻又想到了感染艾滋的可能,这让他非常懊恼。
这次展览的成功举办也离不开尹成标。操持这场展览的是尹成标的一个老熟人,外号胡二。自从通过尹成标认识了毕其功,他就一直为老毕提供图片制作服务,每次给的都是最低价。这次操办展览,他甚至没要毕其功一分钱。这不,中午还要请老毕、尹成标等人吃饭。
毕其功把秘书陈昕也叫上参观摄影展,这是他的荣耀时刻,当然要小姑娘和他一起分享喜悦。
中午只有毕其功、尹成标、吴畏、陈昕和胡二五个人吃饭。觥筹交错之间,毕其功对胡二的帮助表示感谢。胡二赶忙说,主要是您的作品出彩,如果作品不好,展览也搞不起来呀!
酒过三巡,胡二说到了正题。“毕院长,您看您能不能出面帮我个忙?”
毕其功点点头,“只要是老哥我能帮上的,你只管说。”
“还是不说了,找机会再和您说。”胡二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今天就是好机会。这几个人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成标还是你老朋友,你尽管说。”
“那我就说了。碧山的管委会主任不是您发小、铁哥儿们吗,是这样,我和两个朋友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主要就做户外广告,您能不能和您发小打个招呼,让他做一些碧山的户外宣传广告,在临溪、省城的户外,还有省城的地铁都可以做点。让兄弟我也稍微赚点。”
尹成标心想,这个胡二,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向老毕提要求。不过他也明白,人家为老毕鞍前马后服务也不可能白服务,总是要图点回报的。况且碧山管理处若和胡二合作,胡二赚了钱也亏待不了老毕。
“我和管理处主任说说,你等我回话。”毕其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话也很利落。
胡二一听这话,立马连敬老毕三杯酒。
筵席散场,各回各家。陈昕顺路搭乘尹成标的车。路上,尹成标又问她有没有时间看书复习考博,陈昕说自己每天晚上保证看三个小时的书。
“咱们三个人去北京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吧?”最近工作安排太紧张,今天开完摄影展,后天就得去北京参加三天会议,真是一环套一环。
“除了买机票、订饭店,也没有太多需要准备的。”陈昕说。
“给毕院长的PPT做好了吗?”尹成标问。因为毕其功不会做PPT,每次都是陈昕代劳,所以说起来,陈昕很不容易,除了日常行政事务,还要负责给毕其功做PPT,而且一做就是五十到一百页,相当费工夫。
“放心,院长的发言我都掌握套路了,PPT早就做完了。”陈昕笑着说,“其实院长也不一定看PPT,他经常讲着讲着就脱稿了,当然我还是得把PPT做漂亮了,也给院长长长脸。”
“要不说院长喜欢你这个小姑娘,工作细致到位,而且还经常出彩。老这么出彩,院里其他同志该有意见了。”尹成标开玩笑道。
“哈哈!”陈昕发出朗朗的笑声。“尹老师,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尹成标很有兴趣。
“吴畏老师昨天送了毕院长一个礼物,正好被我看见了。我估计是为了祝贺他今天摄影展开幕。”陈昕说。
“送了什么?”尹成标对于这个话题当然非常感兴趣,他暗自思量,没有白让陈昕搭车。
“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不过,虽然他进院长办公室的动作很快,好像有意躲开别人的视线,但还是被我撞上了。只是两三秒时间,我看见他拿的盒子上有Hasselblad的字样。知道是什么吗?”陈昕卖了个关子。
“你眼睛这么好,这么多字母都记住了?”尹成标纳闷。
“其实我是看到那个logo就知道是这个牌子了,因为我的前男友也买过这玩意儿。”陈昕说,“这串字母的意思就是哈苏。”
“哈苏是什么?”尹成标外行了。
“尹老师,OUT了吧?哈苏是专业摄影师用的相机,瑞典牌子。拍出来的照片画质完美、曝光精准,拍风光啊、肖像啊,都很棒。”
“这相机大概多少钱一台?”
“吴老师手里拿的那个型号好像是S开头的,我昨天上网查了查,应该是Stellar系列,正常的话,一万五千左右。”
“真是大手笔。”尹成标念念有词。他心想,原以为吴畏在人情世故方面和他比差远了,没想到这把走在了自己前头。
“您知道就行了,可别和人说是我透露的哦!”陈昕笑嘻嘻地说。
“放心,你什么都没对我说。”当了她几年导师,尹成标和陈昕已经形成默契。不过他依然心事重重,一则为吴畏的“抢跑”,还有就是他的“艾滋愁云”。
5
北京的会议其实是一个论坛,毕其功在论坛上有长达半个小时的发言。其实这样的会议毕其功完全可以一个人参加,不过毕其功是要面子的人,通常出行都会带一两个跟班,这次的跟班就是尹成标和陈昕。
尹成标对于自己在类似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非常清楚,在毕其功需要介绍他的时候他会立即出现,在毕其功不需要他在周围的时候,他会和领导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关键的是眼睛里要有活儿。
到北京的头天晚上,毕其功请一位副司长级干部吃饭,这一男一女两位随从自然是为他长了脸。尹成标想,其实侍候毕老板这样的人也简单,就是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像这样的出差,他已经历过多次,说麻烦也麻烦,老毕的想法比较多,一会儿叫你干这个,一会儿喊你干那个;可是说简单也简单,因为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你只要看看老毕在讲台上的表演就可以了。
毕其功的口才的确一流。尹成标觉得自己再怎么修炼,口才方面恐怕也无法达到老毕的高度。口才这东西虽然说后天训练很重要,但尹成标相信还是天赋起决定性作用。逻辑思维能力强,吐字清晰顺溜的人那口才一定错不了。
毕其功的演讲题目是《中国创意产业园的发展现状与未来展望》,陈昕做了近百页的PPT,毕其功把PPT打开,精美的制作让尹成标感慨不已。果然,毕其功并没有完全照着PPT去讲,而是在打开几页之后,开始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
尹成标曾经跟着毕其功到国内的多个创意产业园参观过,所以他知道,毕其功说起这个话题绝对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半个小时的演讲结束,会场响起如潮的掌声。
到了晚餐时间,毕其功提议不要在酒店里吃,而是在附近找个特色店三个人喝点酒,吃点饭。亏得尹成标把功课提前做了,他说这附近有一家云南菜馆,网友们打分很高,应该不错。毕其功大手一挥说,就去云南菜馆。
三人在饭店里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点上白酒和啤酒,开始撮饭。毕其功酒量了得,这一点尹成标非常了解。他好几次陪毕其功上酒桌,最后自己晕头转向,毕其功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意思是没喝够。
陈昕看出来毕其功今天情绪很高,便半开玩笑地说起自己考博的事情。
“你不才工作没多久吗?这就要考博?我和你说,你就踏踏实实干上三年,然后再考我博士,只要你英语过线,我到时候肯定收你。”毕其功说。
“我这不是想早点提高自己水平,这样在您身边工作更方便嘛!”陈昕俏皮地说。
“你甭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考上博士,你水平就突然变高了?怎么可能呢,跟着我老毕走南闯北的,还不比你在屋子里念书强?听我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毕其功认准的事,毫不松口。
尹成标知道毕其功这脾气,只能反过来安慰陈昕,“院长说的有道理,你再沉淀沉淀,厚积薄发嘛,博士只是迟早的事。”
听两位老师这么说,陈昕也就不再言语了。
云南菜色重味香,就着菜,酒也越喝越多。尹成标学聪明了,心里琢磨着得想个招儿。上一次陪毕其功白酒红酒啤酒“三盅全汇”,结果是狂吐不已,路边的小树都快被他吐的秽物给淹死了。
尹成标感觉到有些上头,他说了声“院长,不行了,要吐”,转头就出去了。他在外面待了好一阵,装模作样地干呕了几下,然后买了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
回到酒桌上的时候,他看到毕其功仍然镇定自若,面不改色,但陈昕已经趴在桌子上半睡半醒了。
“不行不行,你们喝酒太差了。”毕其功说。
“院长,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头疼得厉害。”尹成标作痛苦状。
“好吧,那结账,撤退。”毕其功摆摆手。
“我刚才已经结账了。”尹成标说。
“你小子,我看还没喝多,还知道结账。”毕其功笑道。
三个人坐出租车到了酒店门口。毕其功对尹成标说,“我扶陈昕回她房间,你就自己回房间吧!”
尹成标说,“还是我送她回房间。”
没想到毕其功很不高兴,说,“怎么这么拧,让你回去就回去。”
这种时候,尹成标明白,自己照做就好了,如果还坚持己见,只会招来一顿臭骂。他忽然想起,应该把一幅山水画拿给老毕。这幅画是他花了两万元让北京的一个同学帮他买的,昨天同学特地到酒店把画送来。事不宜迟,他决定今晚就给毕其功。
“院长,一会儿我到你房间去,有点事情。”尹成标走了两步,转头说道。
“非要今晚吗?明天回临溪不行吗?”毕其功搀着东倒西歪的陈昕,说。
“最好是今晚。”尹成标想着回去以后送反而不方便。
“那好,你先休息休息,过一个小时到我房间来吧。”毕其功说。
尹成标回到房间,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他喝得不算太多,一洗澡更加清醒了。他展开同学送过来的山水画,细细端详起来。因为过一会儿,这幅画就不属于他了。
毕其功爱好摄影,同样爱好国画。虽然不会画画,但挡不住他对中国画的热爱。在近代国画家中,他特别喜欢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的画。尹成标眼前的这幅山水画的作者叫瘦岩,画风和黄宾虹非常相似,几乎可以乱真。黄宾虹的画尹成标自然买不起,不过能买到瘦岩的画已经相当不错。同学说,要不是因为中间人和画家本人熟悉,两万块根本就买不到这么大尺寸的画。尹成标只得向同学连声道谢。
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十五分钟,尹成标提着用画盒装好的画,敲了敲毕其功的房间门。
毕其功的脸色似乎比一个多小时前更好,满面红光,而且眼含笑意。他说,“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谈哪?”
“也没什么事,院长,我托同学给带了一幅山水画,想请您掌掌眼。”尹成标笑着说。
“好哇,打开打开。”毕其功抬手示意。
尹成标徐徐展开画卷,待画卷展开完毕,听到毕其功高声道,“好作品好作品!”接着,他分析道,“你看这画里,尽管是崇山峻岭,山路曲折盘旋,林木丛生,层次颇多,但画面仍清妍秀润,颇有章法。构思平中见奇,近取其质,远取其势,不落寻常蹊径,笔墨枯润相间,有虚有实,繁而不乱。”
这就是口才!尹成标立即被毕其功的一番分析给镇住了,一个劲儿地点头说,“院长太内行了,分析太到位了。”
“这幅画颇有黄宾虹之风啊!”毕其功叹道。
“院长太厉害了。画的作者瘦岩先生是当代模仿黄宾虹先生画作最成功的画家,也是中国美协会员,我托了好多关系才买到他的画。黄宾虹的画我是买不起了,但瘦岩先生的画还能接受。”
“你这画花了多少钱?”毕其功问。
“市场价怎么也得十万元,我没花那么多。”至于花了多少,尹成标决定不说。
“那你可得收好。”毕其功说。
“院长,这画我是买来送给您的,请您一定笑纳。我又不懂画,好作品要配您这样的行家才对。”尹成标说。
“你小子,别跟我来这套,收起来吧!”毕其功看上去有些严肃。
“院长,您就算给我一个面子,一定要收下。这些年您对我这么照顾,送您一幅画又算的了什么呢,只是表明我这个人还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罢了。”一着急,尹成标的话就有些肉麻。
“嘴像抹了蜜似的。”毕其功说,“好吧,那我就收下来,免得你为难。”
看尹成标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毕其功让他坐下,聊一会儿。
“成标啊,可能下个月副院长的事儿就要定了,我一直在你和吴畏之间定不下来呀,你们两个都很优秀,学历、水平都没得说,也都跟了我多年。可是上面给的名额只有一个,我是很为难。上次我和陆校长说了,干脆把你们两个都提上来得了,可是他没答应。”毕其功摆事实讲道理。
“院长,我明白。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一直跟着您干,我就心满意足了。”尹成标说。
这些年尹成标钱是挣到一些,不过要说工作环境,也算是难为他了,老毕对工作要求很高,下面人达不到要求他就开骂,所以包括尹成标在内的同事们总体来说心里都比较压抑。
“嗯,我下次碰到陆校长还要跟他争取争取,最好是一起提拔。你们两个,手心手背都是肉哇!”毕其功说。
尹成标点点头,说道,“最近陆校长也没工夫顾及这些事情吧,省教育厅的督查组把他弄得够呛吧!”
“嗯,我也听说了。”毕其功说,“上周督查组才刚刚撤。这一个多月,把这帮校领导忙坏了。”
“有传言说督查组对陆校长他们一些做法不满意,不知道是真是假。”尹成标问。
“那是有可能的。”毕其功说,“一开始他们和督查组配合得不太好,现在这种环境下,督查组工作是非常细致认真的,哪容得了你马马虎虎。督查组让学校提供各种材料,听说陆校长的秘书材料提供不及时,而且有遗漏,让督查组很不满意。通常要过一个月,结果才能出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有人说陆校长的办公室超标?”尹成标试探着问。
“我看也超标。”毕其功笑起来,“陆校长和我一样,都好面子,办公室自然就比较气派。虽然他是司局级干部,但用着套间,肯定不合适的。不知道你去过国家部委没有,我去过好多次,正司长的办公室也没多大,处长就更别提了,都是和科员一个办公室。”
看看时间不早,尹成标起身告辞。
尹成标虽然没从毕其功这里得到什么准信儿,但起码他觉得对于自己和吴畏,老毕并没有特别的偏向,既然这样,还有争取副院长位置的可能。
躺在房间的太妃椅上,尹成标觉得左手臂很痒,一看,长了一片小疹子,而且这两天他手臂的肌肉似乎老跳,这让他感觉很不好——这是不是那个病的症状?
正皱着眉,响起了局促的门铃声。
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这会儿怎么还有人按门铃?
尹成标透过猫眼,看到是陈昕,他连忙打开门,把她让进来。
进了屋,陈昕也不说话,她头发潮潮的,看上去很凌乱,应该是刚洗了澡。陈昕坐到房间的椅子上,开始哭。这下可把尹成标给惊着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陈昕足足低声抽泣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尹成标忽然反应过来,一个多小时前她不是酩酊大醉吗,怎么这会儿酒全醒了?
陈昕情绪终于稳定了些,她抬起头,望着尹成标。
“到底出什么大事了?赶紧说出来吧,老师在这里,有什么困难我帮你解决。”尹成标很着急。
“尹老师,刚才院长把我送到房间后,他趁着我迷迷糊糊,把我……”话没说完,陈昕又哭起来。
尹成标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毕其功让他一小时后找他,原来是利用这一个小时干这种事!
“我感觉有人趴在我身上,慢慢苏醒了,我想喊,也喊不出来,我求他住手,他也不理我。”陈昕说,“我真想不到他会这样!”
尹成标一时间也束手无策。他倒了一杯水,递给陈昕。
“原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是很高大的,他又帮助我留校,从内心我很感激他,但我一直把他当父辈看,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完全崩塌了!”陈昕流着泪说。“我完全清醒后,在浴室里足足冲了一个小时,觉得身上怎么也冲不干净!”
“事情发生了,你准备怎么办呢?光哭也没用啊!”尹成标说。
“我想报警。”迟疑了一会儿,陈昕说出四个字。
“报警?这好像不是好办法。”尹成标说,“首先,我想问问你,你保留相关证据了吗?”
“证据?”陈昕有些茫然。
“你刚才冲澡都冲那么久,估计你证据都不好提取了。”尹成标说得比较含蓄。“另外呢,如果报警,受伤害最多的还是你。这无疑是一大丑闻,不仅学校很快会传开,即使是我们这个学术圈子也都会很快知道,就算你把院长送进去了,你自己这辈子不是也毁了吗?母校的名声不是也毁了吗?所以这是下策。”
“那怎么办?”陈昕问。尹成标是她的导师,这个时候,导师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尹成标想说可以趁此机会,让毕其功收陈昕做博士,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这种赤裸裸的交换关系必然不会被陈昕所接受,而且自己也会失去陈昕的信任。
“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暂且忍一忍。否则的话,有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呀!这件事老师一定会替你保密,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估计他也不敢有下一次了。今天可能是喝多了,喝酒壮胆哪!”
“老师,您这是帮他说话吗?”陈昕问道。
从陈昕的话语和眼神里,尹成标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信任。“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只不过我比你年长,考虑问题比较周全一点。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是受害者,心情我理解,我也很不好受,可是有时候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并不是最好的决定。我希望你理解老师。”
陈昕点点头说,“好的,我懂了。”说完,她缓缓起身,向门外走去。
送走了陈昕,尹成标感觉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跳的频率明显加快。他用右手握着左臂,希望这种肌肉跳动能够停下来,可是显然不起作用。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起自己敲开毕其功的门时看到的那个老毕的脸,那么红润、那么笑容满面,原来背后发生了这么卑鄙的事情。
天快亮的时候,尹成标才渐渐睡着,可是一个又一个的梦接踵而至。在梦里,到处是密集的空间,不是被无数只蚂蚁围住,就是被无数条水蛇缠绕,让他想喊想挣脱,却无可奈何,终于,当一条水蛇张开血盆大口冲向他的时候,他大叫一声惊醒。他惊魂未定,心脏狂跳不止,身上冒了很多虚汗,内衣几乎要湿透了。
他靠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6
早上醒来的时候,尹成标感觉到罗浣纱的手在他的下面抚摸。两人已经好久没有温存了。自从尹成标有了心病,老是不敢碰罗浣纱。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夫妻生活老是不过也不正常。尹成标迅速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安全套,罗浣纱说不在危险期,不让用套,但尹成标还是坚持戴上套子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周末我要出趟差。”罗浣纱说。
“去几天,去哪里?”尹成标问。
“这不马上到12月1日了,世界艾滋病宣传日。省红十字会组织我们这些跑医疗卫生的记者到省内的尚明县去两天,尚明县的钟楼村,也就是艾滋村,已经全国闻名。”罗浣纱说。
“去采访什么内容呢?”尹成标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最怕听“艾滋”两个字了。
“主要还是看他们防治的情况如何。据说这几年这个县艾滋防治工作做得不错,正好我们记者也近距离感受一下。”罗浣纱起身,穿上衣服。
“他们那个村我也知道,村民都是因为当年卖血抽血,感染了病毒。”尹成标说。
“嗯,现在这样的情况比较少了,最近几年感染的病例主要都是通过性传播,有同性性传播,也有异性性传播。”作为记者,罗浣纱了解的情况自然比较多。
尹成标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希望亲眼去看看那些艾滋病患者是怎样生活的。“浣纱,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也随你们一起去,就算社会学者做个田野调查。各项费用都由我的课题经费出,不用红十字会负担。”
“至于吗?又不是什么好差事。”罗浣纱说。
“还是应该去看看,多了解了解中国的现实情况嘛!”尹成标很坚持。
经过与省红十字会沟通,确认尹成标跟队前去没有问题,住宿吃饭都和大队伍一块儿,但费用自己掏,最后一起结账。
尚明县钟楼村这些年因为被全国都知道是“艾滋村”,引起了社会关注,各级政府对这个村的疾病防治很上心。不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尹成标非常吃惊。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艾滋病人,有的已经病入膏肓,有的刚开始发病,这些人的脸色都很糟糕,他们普遍没有笑容,见到陌生人显得很木然。
访问团来到一个简陋的幼儿园。幼儿园是村里四十多岁的老朱办的,园里的十多个孩子的父母都是已经过世的艾滋病人,老朱也是艾滋病患者,但他看上去很乐观。老朱说老婆前年已经死了,自己呢,也开始发病了,这十几个孩子不知道还能照顾到什么时候,希望政府能想想办法。
尹成标完全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在观察,但是眼前的一幕幕给他以深深的震撼。艾滋病人的那种发自心底的悲戚、无助和绝望,让他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整个村庄似乎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气,在这样的空气中,尹成标屡屡有窒息感。
两天活动的最后一个流程是座谈会,座谈会在尚明县的政府办招待所举行。掐指一算,距离云水间那次放纵已经快一个月了,尹成标觉得回到临溪之后,应该去医院好好查查。
座谈会上,记者代表大多是谈了这次采访活动的收获。罗浣纱说,先前对艾滋病有了解,但是没想到这样触目惊心,中国的人口基数大,通过性关系感染病毒的几率极大,社会各界都应该做好预防工作。老婆的话在尹成标听来,句句刺耳,他估计自己这次回去睡眠更不好了,因为眼睛一闭上,全是村里的场景。
最后是红十字会带队的副会长发言。副会长讲了进一步加强省内的艾滋病防治工作重点是预防在前,接着谈到恐艾症现象。他说,社会上有很大一批人,因为有不洁性行为,恐艾心理非常严重,有些人查了好多次HIV,医生都一再说没事儿了,但他们还是不确定,心里还是打鼓,还要接着查。这就是一种心理疾病了,所以这部分人社会也需要重视。尹成标坐在会场的后排,却感觉副会长的话如同一支支箭,箭箭射中自己的心脏。
刚回到临溪市内,尹成标就接到何总的电话。何总问尹成标是不是不记得他了?尹成标说,记得记得,哪能不记得。心想着就你带我去的云水间,怎么可能忘。何总介绍了一个二十万的小活儿,问尹成标这边能不能接,要求一个月内干完。尹成标想着标的额太小,而且要求又高,加上自己最近心境不佳,便以忙不过来为由婉拒了。
快挂电话的时候,何总说了一句,“尹教授,您记得上次我和您说过我一个小兄弟和你们吴畏老师的一个单子吗?”
“你说的是八百万那个单子?”这事儿尹成标记得牢。
“没错,最近这个单子谈成了。只是……”何总卖了个关子。
“哦,好事儿。后面有什么问题吗?”尹成标问。
“只是我听说这个单子不是给你们研究院拉的。”何总说。
“难道是吴畏自己在外面开了公司?”尹成标很意外。
“那倒不是。听我那个兄弟说,吴畏老师把这一单子拉到你们学校另外一个院了,好像叫城市发展研究院。”何总说道。
挂了电话,尹成标倍觉吃惊。吴畏是社会发展研究院的院长助理,却把外面的横向课题拉到另外一个研究院,这是要演的哪出戏?关键是八百万的大单子,可以说是一块肥肉哇!
城市发展研究院的韩院长和毕其功关系一直不怎么样,韩院长是老资格的博导了,也是临溪大学学术委员会成员,前几年毕其功报博导的时候,韩院长总是投反对票,最后要不是毕其功和陆校长疏通了关系,他的博导资格什么时候能评上还真不好说。
尹成标心想,如果何总的信息无误,那么显然吴畏是悄悄和韩院长那边挂上了钩,干着暗度陈仓的活儿。一旦老毕知道此事,岂不是会把吴畏当叛徒对待?
难道离开临溪两天,就发生这么大事儿了?尹成标决定不露声色,先到研究院里去看看。这种道听途说的消息万一闹了乌龙,大家都很尴尬。
到了研究院,尹成标犹豫半天,还是敲了毕其功的办公室门。毕其功靠在他的老板椅里边,双目微闭。老板椅十分宽大,毕其功仿佛整个陷了进去。
“成标,你来了?坐。”毕其功话语简洁。
看老毕这样的情绪,尹成标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今天我得到一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这不,我中午饭都没吃。”毕其功睁开眼睛。
“出什么事了?让您这么不开心。”尹成标问。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些人我对他千般好,他却视作理所应当,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感恩,怎么都不知足。也好,走了干净!”毕其功说。
听到这话,尹成标基本确定何总的信息没什么问题,但他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院长,到底出什么事了?谁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尹成标问。
“吴畏!”毕其功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吓了尹成标一跳。
紧接着,尹成标耳边响起了各种骂,各种脏话。他到社会发展研究院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毕其功这样骂过人。
毕其功给吴畏的定义基本是“文革”用语:叛徒、内奸、白眼狼。听了半天,尹成标也明白了,吴畏是带着八百万的横向课题找了城市发展研究院韩院长,韩院长将把副院长的位置交给吴畏。
其实得知这个消息,尹成标是暗自高兴的。因为竞争对手没了,闹了半天,吴畏只是他的假想敌,实际上人家根本就志不在此,而是在另外一个山头。只是尹成标不明白,平日里看到的吴畏,对毕其功都是恭恭敬敬的,怎么会走这步棋呢?
“吴畏和您正式谈这个事情了吗?”尹成标问。
“有什么好谈的,他敢跟我谈吗?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狼心狗肺!”毕其功又开始骂。“还有一个人也提出辞职了。”
“谁?”尹成标一脸惊诧。
“陈昕。这个小姑娘,一点都坚持不了,我都说了让她在院里待上三年,到时候招她为博士就完了嘛!就是沉不住气。”毕其功说,“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想走的人,我一律不留,都有二心了,留他何用?”
出了毕其功的办公室,尹成标立刻给陈昕打了电话。在尹成标一再邀请下,陈昕答应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咖啡厅见一面。
陈昕的脸色不好,看来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心中的疙瘩一定没有解开。尹成标看着这个平日里很开朗的学生成了这样,不禁有些怜惜。
陈昕已经向毕其功提交了辞呈,至于下一步准备去哪里工作,她还没有想好。“我考虑了两天,决定要离开。我想我无法面对这个人,只要一见到他,我的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他那副丑陋的嘴脸,如果天天这样,我怎么可能开心呢?”
事已至此,尹成标也感到无话可说。他告诉陈昕,如果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没想到陈昕淡淡地回应道,“老师,谢谢您。一般也不会麻烦您,您也很为难。”
回去的路上,尹成标一直在琢磨陈昕的话,他想一定是那天晚上自己阻止她报警,让她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7
算了算时间,距离那次去云水间已经过了整整35天。尹成标觉得不能再等了,应该去医院查一查。
上次趁着去艾滋村的机会,尹成标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罗浣纱,临溪哪个医院检测HIV病毒效果最好,罗浣纱说当然是软硬件条件都最好的临溪人民医院。
到了人民医院,看门口的图标,却不知道哪个科室可以查HIV。尹成标只好走到服务台,硬着头皮问去哪个科室查HIV。服务台的护士打量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尹成标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出门右拐走到头,再右拐,是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在那里挂号检测。”护士说得非常清楚,尹成标听完,头也不抬地走了。
他的脸火辣辣的,就像刚喝了半斤烧酒。看个病还这么难为情,尹成标算是领教了。
难堪的事情还没完。尹成标顺利找到了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准备用假名挂号。谁知道挂号员说,不行,现在都是实名挂号,医院建档,必须出示身份证。这真是让尹成标始料不及,他把拿着钱的手缩了回去,说,“谢谢,我考虑一下。”挂号员可能这种状况见得多了,也并不劝他。
尹成标走出大楼,决定不做检查,回去算了。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他在医院的院子里足足踟蹰了十分钟,想想来都来了,还是横下一条心好好做次检查。
他把身份证递给挂号员,挂号员一边给他挂号,一边说,“你有顾虑很正常,不过别担心,我们医院从来都是对患者信息保密的。”
挂完号,尹成标在诊室门口等着叫号。旁边坐着一位小伙子也在等待。
“你是第一次来吗?”小伙子主动问。
“是呀,你呢?”尹成标端详了一下这个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不过从他的说话声可以感觉,小伙子有点“娘”。
“祝你好运哪!”小伙子说道,“我已经来了好多次了。”
尹成标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也祝你好运!”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我已经没有好运了。”
空气有些凝滞,尹成标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既然小伙子这样说,一定是已经确诊感染了。
看着尹成标欲言又止,小伙子主动说,“我半年前就被判‘死刑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当一个艾滋病人和自己坐这么近的时候,尹成标对这个人并不感到恐惧,但是对这个病的的确确感到害怕。他不知道一会儿抽完血后,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小伙子并不避讳说自己是同性恋,问尹成标为什么来这里。听了尹成标的顾虑,小伙子似乎很在行地说,一般来说,异性间的一次性行为不至于感染,除非倒霉到家了,让尹成标放宽心。
不管怎样,尹成标觉得从小伙子这里得到些许安慰。
终于轮到尹成标进诊室了。一位中年女医生听了尹成标自己的情况介绍,面无表情地开了抽血单子,让他去抽血。尹成标小心翼翼地问感染的可能性有多大,不承想女医生没好气地回道:“要么是零,要么是百分之百。一查血全明白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尹成标悻悻地走出诊室。他估计这医生可能到了更年期,看到这种因为发生性关系而怀疑自身感染的病例就心烦。
抽血室的小护士倒是很可爱,她特意强调了医院用的是一次性针管,并且让尹成标放松一点。看着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进针管,尹成标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面颊火辣辣的。
“一会儿就能拿到检测结果吗?”尹成标一边放下衣袖,一边问道。
“这都快下班了,您今天来晚了十分钟,十分钟前,我们验血室的老师还在,可这会儿他有点急事儿,走了。只能麻烦您明天上午来取结果了。”
还要等到明天上午!尹成标心里暗自叫苦,这意味着他还要经过一晚上的煎熬。
尹成标还有一个顾虑,他刚才在诊室问医生,目前的医学条件下,从怀疑感染开始计算,一般要经过多久才检测得准。医生回答最好是两个月。这一句话让尹成标心理负担重起来,有这句话在,怎么着过一个月还得来一趟。
尹成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出医院的,真是脑袋都快僵住了。
正开着车,电话铃响了,一看显示屏,是吴畏。
吴畏问尹成标晚上有没有时间,想请尹成标吃个便饭。对于吴畏请吃饭,尹成标颇感意外,但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尹成标马上答应了,他想知道吴畏为什么要离开社会发展研究院。
吃饭的地点又是在灿阳山庄。金碧辉煌的建筑要在往日,尹成标定会觉得满目生辉,可是这次看着满眼金灿灿的色彩,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灿阳山庄有各种大小的包间。吴畏订的小包间就是为两个人安排的,要说这酒店真是为顾客着想。吴畏早已到场,看到尹成标进来,吴畏赶忙起身迎了他,并捎带手关好门。
寒暄了几句,尹成标直接问吴畏,为什么要去城市发展研究院。
“成标,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觉得这些年心中总有一种压抑感,与其老是这种感觉,不如换个地方,可能对大家都好。院长这个人实在太强势了。”吴畏说。
“那你也不应该偷偷摸摸干这事儿啊!”尹成标自然不好评价毕其功,便挑挑吴畏的理儿。
“这一点我做得确实不太好。”吴畏说,“可是话说回来,我要是大张旗鼓地做这事儿,不是更麻烦吗?”
“院长的脾气你再熟悉不过了,你这样一来,他很难原谅你呀。你去的城市发展研究院那边又一直和毕院长不对付,这样一来,你俩今后还怎么相处哇!”尹成标说。他想起毕其功用脏话骂吴畏的话,不过那些话他没法和吴畏说。
“今天请你出来,一是我们两个聊聊天,另一个就是请你合适的时间在院长面前帮我说说话,让他原谅我。”吴畏说,“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挂断了,后来我用座机打通他电话,他倒是接了,可一听我的声音,立即挂断,根本不给我解释说话的机会。”
“这几天他老人家在气头上,怎么可能立即转过弯呢?我觉得你稍微过些时候,再说道歉的事情。”尹成标说,“说句老实话,你这么做确实不地道,院长有被欺骗的感觉很正常,换了谁都难以接受。”打心眼里,尹成标觉得吴畏这做法太阴暗。
吴畏点点头,说道,“我和院长毕竟师徒一场,就算他不认我这个学生,我也得认他呀!”
两人正聊着,忽然都接到一条学校党委办公室发的短信:“明天上午九点,在校多功能会议厅召开学校中层以上党员领导干部会议,请准时参加。”
随后,毕其功又给尹成标发来一条信息说,明天早上的会议务必参加。
尹成标和吴畏嘀咕,这什么紧急的事儿啊,大晚上八点多钟还发短信呢。
一晚上又没睡好,本来准备一大早跑到人民医院去取结果的,这倒好,去不了。九点钟赶到校多功能厅的时候,中层干部已经基本到齐。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中,尹成标听出点端倪:好像今天的事儿和陆校长有关系。
尹成标看主席台上落座的各位,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往日正中间坐的是书记和校长,今天校长没在!校长的位置上是个陌生面孔。
书记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省教育厅正厅级巡视员沈德林同志,下面请沈德林同志宣布省教育厅重要决定。
果然如大家所料,陆校长被免职了,而且被“双规”了。从沈巡视员的讲话中,尹成标听出来,陆校长既有小问题,也有大问题。小问题是办公室超标,在省厅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仍不做改变;大的问题则是涉嫌司法犯罪,至于涉嫌什么犯罪,巡视员没有明说,总之,人已带走,职务已免。学校的大小事务暂时由书记负责。
其他的官话尹成标没听进去多少,但就校长被免而且是被“双规”这件事就足够震撼了。他估计可能到不了明天,陆校长被“双规”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国。
下了大会,接着开小会。毕其功把尹成标叫进办公室。以前遇到这样的大事件,毕其功会叫上尹成标和吴畏两个人一起商量,现在只有他们俩了。
“陆校长被‘双规的消息,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很吃惊。”毕其功说。
“省厅的巡视员也没有说细节,您知道陆校长主要在什么方面犯了错误吗?”尹成标轻声问道。
“现在都是大家在传,也不一定准确。可能还是学校基建方面的问题。这些年学校大楼盖了不少,都是陆校长总负责,一搞基建,过手的都是大款项,在哪个项目上搞点钱是很简单的事。据说是开发商把他供出来了。”毕其功说。
“这种利益关系都不牢靠。”尹成标表态。
“是呀,还听到一个细节,说开发商与陆校长约在餐厅见面用餐,餐后开发商给校长几箱水果,但其中一箱装的不是水果而是现金,里面有五十万,均为面值百元的人民币,每十万元扎成一捆。为了确保陆校长能够收到这些贿款,开发商特别交代其中一箱水果特别新鲜,特别好吃,叮嘱陆校长一定要留着自己吃。”毕其功说。
“这钱拿得风险太大。”尹成标说。
“搞关系的时候好像是朋友,真正到关系自己利益的时候就翻脸了,这种人最要不得。我看吴畏也是这种人。像这种人,永远都别想得到我的原谅。”
听毕其功又把话题引到吴畏身上,尹成标只好明知故问地试探道,“这几天吴畏给您打电话过吗?”
“打过好几次电话,都被我掐了。还有脸打电话!”毕其功忿忿地说。
校园里的景色很迷人,即使是初冬时节,依然美丽。但尹成标无暇欣赏这些景致,他在思忖毕其功刚才和他说的一番话。据他耳闻,近几年,毕其功给陆校长也没少送东西,虽然不可能像开发商那样几十万几十万地送,但时不时的“进贡”是免不了的。毕其功在他面前就说过,校长那边该打点必须打点,不然研究院怎么发展?
尹成标心中有些隐隐的担心,却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吃过中饭,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趟人民医院。从医院门口走到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尹成标仿佛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一直低着头,他怕碰见熟人,也怕和陌生人的目光交接。
防治中心值班的还是昨天那位甜甜的小护士,她一边给尹成标翻找化验单,一边笑着说,“您不用担心,应该没事的,如果真有疑问,我们会打电话给你,让你来复查了。”
“什么情况会打电话?”尹成标有些没听清楚。
“疑似的时候才会打电话,不过打电话也并不表明你肯定感染了。”说着,小护士找到了化验单,“找到了,我说没事儿吧!”
果然,化验单上是大大的“阴性”两字。
尹成标向小护士道了一声谢,收起化验单,走出防治中心。外面有些冷,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暖和,阳光似乎更为明媚,一切都好像亮起来。一个多月来,这是他感觉最好的一天。
但是,他很快又觉得不踏实。因为医生告诉他最好过两个月再查一查,那样才算最终确定。刚刚好起来的情绪立刻又落了下去。
8
陆校长被“双规”的消息已经被媒体公开报道有两周了,果然如众人所料,消息如同炸了锅,传得沸沸扬扬,尤其在临溪本地,更是如此。据说,根据之前省教育厅督查组公布的电话和工作手机号,不断有人在反映情况,即使校长进去了这种情况仍然继续。大家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中午时分,尹成标的手机收到大刘的一条短信:胡二死了。这让尹成标有些晕菜。前不久为了毕其功影展的事儿还一起见面聊天,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尹成标立即给大刘回电话,大刘是胡二最好的朋友,和尹成标也是多年熟人。
大刘说,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最好能见面聊。
尹成标立即开车到了胡二家。胡二家里的灵堂设置得很简单,胡二的老婆孩子都神情悲伤,让尹成标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客厅里胡二微笑的照片,想着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没了,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胡二是从碧山的一个悬崖上摔下来死的。胡二是摄影出身,有时候会到碧山上去拍些照片,但是为什么要走到那么险峻的地方,他老婆也解释不了。胡二老婆说,追悼会就在第二天举行,如果尹教授有空的话,可以来参加。尹成标立即点点头说,一定参加。
第二天一早,尹成标换了一身黑西服前往殡仪馆。胡二的朋友不少,挺大的一个厅也都被人站满了。挂在大厅里的遗照比昨天家里那张更精神,用光也特别好,尹成标感叹,不愧是搞摄影的出身。
花丛中静静躺着的胡二经过面部化妆,看上去十分安详,但是却不太像本人,尹成标猜测可能是因为从悬崖上落下对面部破坏严重的原因。想起胡二那样死去,尹成标暗自伤感。
遗体告别和追悼会前前后后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结束,尹成标看到一直帮着胡家忙前忙后的大刘总算空闲了一点。
尹成标问大刘有没有时间聊几句,他总觉得胡二死得太蹊跷。
大刘把尹成标带到告别大厅外边的一棵松树下,点燃一支烟。
“你昨天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莫非胡二的死有什么隐情?”尹成标单刀直入地问大刘。
大刘叹了一口气,说,“老尹,这事情应该就我一个人知道真实情况,胡二让我保密的,按说不能告诉你,但是给人保守秘密,我这心里头也不好受,你要是愿意听,我倒可以和你说说。”
“什么意思?连胡二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尹成标问。
“是呀!他家人并不知道。”大刘说。“他是自杀的。”
“自杀?”尹成标的眼睛瞪得老大。这太让他感到意外了,他的脑子控制不住地闪回昔日胡二和他见面时一个个场景,一个个笑脸,感觉恍如隔世。
“前段时间的一个晚上,胡二把我约出去到茶馆聊天,点了两壶茶,一人一壶。我就很奇怪,问他点两壶茶也就算了,干吗还规定一人一壶。”大刘的脸上看上去也十分哀伤,毕竟胡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笑了笑,忽然流下眼泪。”
听到这里,尹成标屏住了呼吸。他似乎知道大刘要说什么,却又怕他说出口。
“胡二说他得的是艾滋病。这些年有了点钱,他就爱玩儿,玩的时候经常还不采取防护措施,这就玩出事儿了。”大刘说。
“他确诊了吗?万一误诊呢?”尹成标问。
“我和你问的问题一样。”大刘回答,“不过没有误诊的可能,他不但在临溪查了,而且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都查过,结果都一样。人得了绝症,精神马上就垮了,那天晚上他说着说着都崩溃了,我看他那样也极不好受。”
尹成标沉默无语。
“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所以你也保密吧。他是背着相机从山崖上摔下去的,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丢失,警察经过侦查,也定性为失足摔落致死。”
尹成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找不到什么话语来说。他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悲哀。
“老尹,你们领导是不是叫毕什么?”大刘忽然问。
“毕其功。”
“对,毕其功。胡二走之前还和我说你们那个毕领导胃口实在太大了,不是介绍胡二和碧山管理处的头儿认识做广告宣传吗,他还从中吃回扣,而且还不少。现在有些文人哪,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刘摇摇头说。
尹成标心里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来的难受。他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殡仪馆。开车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胡二憨憨的笑容。
下午学校开职工代表大会,尹成标陪着毕其功走到学校的会堂入口时,正好碰上吴畏在前头。吴畏一回头看到他们俩,立即后退了一步,道了声“院长,您先请”,就把通道让了出来。毕其功当即回道,“吴院长也是院长,哪儿能让你这个院长给我让道呢?”话虽这样说,他却抬脚走在了前头。尹成标看了看吴畏,见他脸上写满了尴尬。
进场落了座,尹成标想对毕其功说“您消消气”之类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他太了解毕其功,气头上的时候,谁劝都是白搭。
倒是气鼓鼓的毕其功自己开腔了,“这家伙,还有脸和我说话,不是招我生气吗?”
“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尹成标说。
“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不理他,他又托了好几个人来和我说好话,想和我说对不起,希望重归于好。”毕其功哼了一声,“你觉得可能吗?破镜还能重圆?”
尹成标只能哼哼哈哈地敷衍几句。这个时候,吴畏的短信又来了,说会后找个地方,想和他说点事儿。
好不容易熬完这场会,尹成标找了个离临溪大学比较远的咖啡馆和吴畏见面。吴畏也明白他找个远地儿的原因,万一两人见面被毕其功发现,尹成标必然也会被贴上“背叛者”的标签。
两人坐下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吴畏就落到了主题上。“我不知道你听说没有,最近学校里有几位老师联名在告毕院长。”
“哦?”尹成标有些诧异。“教育厅督查室不是都撤了吗?”
“那也挡不住几位教授告他呀!”吴畏说,“我估计他们是看到陆校长下台了,告院长的时机来了。”
“以前也有人告,没什么事吧?”尹成标像是在问自己。
“我知道,以前只有一个人在告他,这次不同,起码有六七位教授联名写告状信,所以不容小觑呀。”吴畏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静观其变吧。”尹成标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说还有一个人也在告毕院长。”吴畏说道。
“谁?”尹成标满腹狐疑。
“陈昕。”吴畏说,“所以我约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说,毕其功现在四面楚歌,这么多人告他,他不可能不知道。以前偶尔一个两个人告他,他还能找关系摆平,现在这种环境下,可不好说了。今天在会场门口,我尊重他给他让路,他竟然还说那样的话,真是气度太小了。”
尹成标双眉紧蹙,显然还沉浸在吴畏前面说的话里。他很感谢吴畏能把他当朋友,告诉他这些信息。从尹成标的内心来说,他并不希望研究院出什么问题,因为吴畏和陈昕的离开,已经对研究院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如果接下来还出点什么事,真不知道结局如何收场。
夜晚的临溪有丝丝寒意,但尹成标还是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吹自己发涨的头脑。他在车上给陈昕打了电话,和她说了好半天,陈昕才勉强答应出来见个面。
在约定的茶楼过了好久,陈昕才姗姗来迟。她的面色不太好看,像是睡眠不足。尹成标忽然觉得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很难回来了。
“怎么迟到快半个小时了?这可不像你风格呀!”尹成标笑着说。他知道陈昕从来都是一个守时的人。
“没什么,我其实早到了。但是说实在的,我担心您是受了毕其功的指派,所以犹豫半天没有进来。”陈昕说话的时候,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她并不否认自己向多个部门状告毕其功,只是目前还没有收到反馈的消息。
“你手上都有什么材料,可以告他?”尹成标问。
“老师,即使您是他的说客,我也不怕告诉您。”陈昕对尹成标的不信任感很明显。“他用公款购买高档摄影器材、行贿陆校长的证据,我先前都做了留存,所以我是实名举报。我相信有关部门会给出一个结果。”陈昕显得很有信心。
“你这是何必……”
尹成标话未说完就被陈昕打断,“老师,不要用你的想法来左右我,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相信你就能理解我了。”
从陈昕坚毅的目光里,尹成标看出了一种不屈的劲儿。他明白,这会儿说什么都是多余。
9
研究院的日子似乎是每天一样的上班下班,但是空气中好像又有一些不一样。院里的职工经常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当他们看到尹成标的时候就会立即散去,或者做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尹成标能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几周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虽然风言风语不断,但毕其功照样谈笑风生。尹成标有时候想找学校的消息灵通人士打听打听,却又觉得不合适,自己毕竟是毕其功身边的人,随便打听,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
尹成标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时间飞快,距离上次去临溪人民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也就是说,距离云水间那次酒后的活动已经两个多月,如果再去查一次结果没事的话,应该是铁定没事了。两个多月来的每一天,尹成标都在受煎熬,都如坐针毡,有时候做噩梦叫喊着醒来,把身边的罗浣纱也惊着了。罗浣纱问他是不是近来工作压力太大,他只能含糊地说,可能是吧。
可是他又害怕去医院。医院离家里也就五六公里,在他看来却像是世上最长的路程。人在脆弱的时候心理会变得敏感,尹成标牢牢记得上一次去医院的经历,尽管没有碰到熟人,却好像每一个人都在用怀疑的目光看他。
就在他走到校园停车场,准备启动车辆开往人民医院的时候,毕其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在学校,如果在的话就马上到院长办公室一趟。
尹成标从“马上”的语气里听出了毕其功的焦急,他二话没说,熄了火,走回研究院。
毕其功斜靠在他那张老板椅上,眯着眼让进门的尹成标坐下。尹成标坐下后,大约过了十几秒,毕其功才睁开眼睛说,“最近听到什么传闻没有?”
尹成标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硬着头皮问,“您说是哪方面的?”
“关于我的。”毕其功平淡地说。
尹成标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然后回道,“是有些嚼舌头的人,但是院长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有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吧。都是些小人。”
“小人可怕呀,小人能把水搅浑啊!”毕其功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让尹成标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毕其功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一切不在话下。
“出什么事情了,院长?”尹成标确实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毕其功并不回答,只是问道,“成标,你跟我有几年了?”
“快八年了。”
“八年,可不短了。两个大学都念完了。”毕其功说,“最近我知道学校几个人和陈昕都在给教育厅甚至省纪委写告状信,要说几个教授倒没有掌握什么了不起的内容,所以告不倒我,反而是这个小小的陈昕暗中搜集了一些不利于我的材料,实名举报我。”
听了毕其功的话,看了他的状态,尹成标明白,八成是毕其功自身难保了。
毕其功接着说,“我坐在这个院长位置上时间也不短了,人来人往,看过许多;世态炎凉,感同身受。很多人你对他好,他却以怨报德。所以我对身边的很多人都持怀疑态度。不过你算是很好的,我没有看走眼。”
“院长,您不会有什么事吧?这个研究院可不能缺了您哪!”尹成标说道。
他说的是实话。几年来研究院算是稳步发展,这其中毕其功还是有很大功劳的,如果毕其功真的下了台,谁能撑住这个台真不好说。
“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地球缺了谁还不都一样转。”毕其功苦笑道。“半个月吧,最多在院长的位置上再干半个月,我就下来了。学校领导会给我安排个闲职。以后研究院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决定?”尹成标问。
“昨天找我谈的。”毕其功说,“他们说在新院长到来之前,有一个空窗期,问我谁代理院长比较好,我推荐了你。”
一听“空窗期”三个字,尹成标就头皮发麻。抽血查艾滋就是要过了空窗期才能查准,两个多月来,这三个字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闪过。
“我……不太合适吧!我怕难以担此大任。”尹成标说。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相信自己吧!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时势造英雄,也许这样你成长得更快一些。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吧。”毕其功挥挥手。
尹成标走到校园的操场上,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苏东坡著名的词句“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空”,人有时候走的路九曲回肠,蓦然间,见到了一片开阔地,却不知道这片地到底是坦途还是泥潭。即使代理院长已经超过了尹成标对自己的预期,却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快乐。
吴畏好像是总有一双眼睛跟踪尹成标,就在这个时候,把电话打了进来。
“听说了吧?”吴畏上来就问道。
“听说了。”尹成标心照不宣,“但是并不了解详情,只知道院长要撤了。”
“还是陈昕的告状信起了主要作用。那几个教授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告状基本属于白做功。所以说有时候不能小看女孩子,我都不懂这个陈昕和老毕结下什么梁子了,这么拼着劲儿告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吴畏问。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纳闷。”尹成标只能装傻,他明白言多必失。
“校领导对毕院长的安排是撤除院长职务,离开研究院,可能说是去学校的出版社做顾问,博导资格是不是取消还没有定。这就算不错了,已经网开一面,没有把他移交司法部门,如果移交司法部门,你想想这后果。”吴畏说,“老毕一些做法,我一直是有看法的。现在换成你当家了,希望你能给院里带来一些新气象。”
“努力吧,我现在脑子很乱,还得想想。”尹成标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的脑子的确很乱,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如此之快。他的感觉很不好。
尹成标没开车,而是一个人走出了学校。身边的人群似乎都模糊一片,阳光也极为迷眼,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走过一个又一个绿灯。那些奔驰的汽车在他看来,就像一匹匹无所羁绊的野马,不知道要奔向何方。
尹成标漫无目的地游走,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抬头间,忽然看到了“临溪人民医院”几个大字,原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门口。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然走了很远的路途。
本来今天已不打算来医院,但是冥冥之中老天却把他带过来了。迟疑了片刻,尹成标抬脚走进大门。
通往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的路很熟悉,尹成标却感觉走得十分费劲。他依旧警觉地低垂着头,并用眼的余光扫了扫周围,在确定没有遇见熟脸后,快速走进防治中心。
一切仿佛一个多月前的重演。挂号员还是那位,机械的工作已经让她失掉了工作热情;医生也还是那位中年女医生,拉着脸,自始至终没有笑容,对于尹成标的提问基本用几个字来回答,这让尹成标不好意思多提问。不过尹成标还是多问了一句“是不是这次要确定阴性就不用再查了”,没想到得到的回复是“你愿意查那是你的事,我们也拦不住”,这让尹成标觉得极为无趣。
连抽血的小护士也照样是上次那位甜甜的女孩。机灵的女孩子显然认出了尹成标,对他微笑着说道,“又来啦?”尹成标点点头。
抽完血,尹成标用棉球摁着抽血点,默默地坐到一旁,他估计这次应该很快能出结果。
“先生,您可以回去了,我们的结果得明天出来。”是小护士的声音。
“不是等一会儿就可以出结果吗?”尹成标纳闷,怎么和上次一样。
“下午检验师去培训了,真不好意思,还请理解。”小护士说。
尹成标无可奈何地扔掉棉球,走出防治中心。他本来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走进这个中心,却不料还得来,想起学校的事情,他觉得这个下午非常不顺。
10
一大早,分管副校长和学校人事处长来到研究院,庄重宣布由尹成标担任代理院长职务,毕其功调离研究院。老毕自然没参加这个会,轮到尹成标发言,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如果是正常交接,应该感谢前任打下的基础,可是这种情况下,尹成标只能对学校领导信任自己表示感谢,并保证下一步团结全院同志好好工作。
整个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匆匆结束,研究院的大部分老师显然并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很多人还是一脸发蒙的样子。尹成标也有点蒙,下一步工作怎么开展,他还没有捋清思路。
送走副校长和人事处长,尹成标步入自己的办公室,打开茶叶筒,将他最喜欢的碧螺春缓缓倒进茶杯。当开水像喷涌的火山冲进茶杯的时候,碧绿的茶叶在修长的玻璃杯里连做几个翻滚,然后袅袅婷婷的,舒展开,茶香立刻溢了出来。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瞬间打破了茶香四溢的美好,尹成标按下按键,对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是尹成标吗,我是临溪人民医院,麻烦你再来一趟我们性病艾滋病防治中心,我们需要对您做个复查,不过您也不用紧张,我们只是再认真确定一次。”
尹成标在挂断电话的同时,失手将茶杯打落在地,伴随一声脆响,香味却没有丝毫减少,渐渐弥漫了办公室的每个角落。
尹成标毫无气力地陷进沙发里,望着窗外鸣叫着飞过的喜鹊,失魂落魄。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