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
小说有许多种写法,没有哪一种写法像法律条文那样成为不可动摇的唯一尺度,所以古今中外都认同“文无定法”这一说。“文无定法”给写作带来了巨大的自由和无限的空间,所以一个写作者的口袋里虽然掏不出大把的银子,却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天马行空、任意东西的人。如果将一个作家的表情和一个法官的面孔放在一起,会有一种吃错了药的痛苦。读马洪鸣的小说《体温》,上述零碎的感觉会得到验证并被固定下来。
马洪鸣的小说《体温》写得自由而任性,写得诡异而深刻。先说诡异,《体温》诡异的不是小说的故事情节,而是小说的寓意,在一个分裂的爱情故事中,作家揭示的是现实的残酷,生存的病相,人性的危机。将这样一个具有深度价值的立意和一部小说生动而有机地形成对接,需要作家有非凡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小说的技术整合能力。马洪鸣的《体温》做到了,这部小说以及小说的作者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文学高度。
《体温》从叙事和立意上看,明显带有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子,准确地说,这部小说是属于“存在主义小说”,跟卡夫卡的《变形记》、萨特的《墙》、加缪的《局外人》、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等是一个路数。存在主义小说从技术上评估,有些“寓言小说”的意味,它们把自己对世界、对生命、对人性的理解和判断,通过变形的故事与不可理喻的人物漂白和洗印出来,从而亮出“世界荒谬,人生痛苦”的写作立场。
《体温》大体上就是这一文学立场的一个实验性文本。小说中的“我”和网恋女友云朵情投意合、恩爱有加,他们之间从情感到肉体都已经到了一种天衣无缝的程度,这本该完美而圆满的爱情却被现实撕裂和粉碎了。“我”的贫穷和职业受挫让两个相爱的人陷于食不果腹的困境,基本生存都难以维系了,按说这样的物质危机足以瓦解两人真空化的爱情,而小说的写作目标显然不是满足于物质危机对爱情的挑衅。小说中的物质危机只是故事演绎的背景,小说真正的目标是指向沦陷其中的小说主人公的精神危机,也就是小说中“我”的体温失常。一开始主人公因上班迟到而引发焦虑性“装病”发烧,这一自我迫害性的精神自残,竟然演变成了一种生理性的病态。体温失常是因为女友云朵的疯狂而缠绵的爱情,所以这一生理性的病态最终在主人公与云朵同居和见面时报复性发作,而且完全失控。
发烧常见,但只要和女友一见面就发烧,显然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事在小说中一再发生,“我”发烧住院后,各种医学检查都没有问题,女友云朵一离开体温马上就变得正常了,女友成了“我”的温度计。那么这一诡异体温以及反常病态的唯一解决方案就是:让深爱的女友云朵走开,或主人公“我”主动逃离。
无路可走的主人公为了逃离这一灾难,躲进了机器人餐厅戴上面具,做起了假面机器人服务员,“我”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有安全感和存在感,戴着面具生活变成了必须的选择。然而,云朵还是像被命运安排了一样,也来到了机器人餐厅应聘,他们成了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同事。但主人公匆匆一瞥云朵,体温又不正常了。主人公“我”只有再次逃离,无奈的人生和无常的命运注定了他们只能在网上相聚、相爱。
这部小说有着很深的意味,而且内涵复杂而丰富。体温异常象征着整个社会与情感的异常;“我”和云朵相爱不能相见喻示着现代社会的虚拟性和假定性,不真实是一种真实,真实会粉碎事实的存在;人无法与现实合作,无法与真实面对,只有逃离到面具和假象中,才是可靠的;反推,社会和人生就是一场假面舞会,人生就是活在假象中。这就是《体温》所带来的“世界荒谬,人生痛苦”的文本阐释。
马洪鸣的小说虽然有些荒诞,但小说撕开了我们被遮蔽的生活真相,那是一种被戳穿了的尖锐和疼痛。
《体温》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特质是,小说的叙事汪洋恣肆、信马由缰、一泻千里,而且语言极其细腻流畅,感觉准确而独特。这部小说对现代主义小说有许多改进和超越,不自觉中流露出了与时俱进的意志。小说故事荒诞,但人物情感逻辑却不荒诞,很合理,也很世俗化,立意高,但落脚点低。主人公被辞职后,靠吃面包过惨淡的日子,质感鲜明,小说中男女情爱的心理感觉准确到位,小说的心理推进和演绎是在烟火气息中完成的,这与那种悬空、高蹈、抽象的现代叙事有着明显的不同,体现出了中国式先锋叙事在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嫁接与合作方面的巨大努力。如以下这些文字:“相见不如想念。这句话像她的名字一样缥缈,虽有诗意却无暖意。云朵这个女人口口声声喊我老公,却没有让我享有老公的待遇。她躲在我的电脑里,手机里终日对我嘘寒问暖,在现实中却拒绝与我见面。我是她的老公,我却从没有接触过她的肌肤,闻听过她的心跳,更别提闻一闻她的体香。”
如果说马洪鸣小说还需要进一步完善的话,我以为,在心理独白与推进过程中,应更多地补充一些现场的具体细节,并且细节必须世俗化、生活化,从而强化小说的扎实与厚重感。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的细节特别细腻而精准,把假的当真的写,且写得有板有眼。
马洪鸣小说有见识,有想象,有深度,她用小说表达她对生活的理解和定义,属于难得的女性作家的思想性写作,马洪鸣熟练而自由的语言驾驭能力和情节把控能力在成为一种写作姿态后,理所当然也成为了一种写作自信和实力,以《体温》为证。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