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雪明
我一直认为你还活着,当初,你与大家不辞而别,可能是个意外,或者是你内心埋藏了一个无处诉说的隐情,纯属剑走偏锋的无奈之举,你终于找到那个恰当的机会,选择逃离。事情已过去差不多三十年,这个像流水一样来去轮回的日子里,我想你一定生活在我们城市的周边,也不排除在地图上无法查找的某个角落,从事自己相关的职业,当然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人生际遇。
如果没有记错,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大众食堂半月形的餐厅里。当时的大众食堂在老正街,前面有条很宽的街道,能容得下两辆卡车相向行驶。路的南面有口正方形的水塘,人称柳湖。每天早晨上班,我们几个服务员都自觉端盆水去抹桌子,地面倒不需要拖,晚上下班时,已用自来水清洗过。我正揪住一块抹布埋头在圆桌上来回划圈,主任老吴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年纪和我相仿的青年人。那人很胖,腆着个肚子,很像一只挂着的大葫芦。老吴向我们做了简单的介绍,他叫张合,是食堂新来的厨师,从6214调来的。你很腼腆地笑着说,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你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我们对你肃然起敬。普通话讲得好的人一般来自大地方,不是北京来的,就是上海、南京来的,6214是家大型造船厂,厂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大多是外省来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某些生活方式一度让罗城青年人争相效仿,譬如男人喜欢戴顶军帽,女人爱烫个鬈发,都是从6214学来的。我对你说,以后是同事,也算一家人,都要互相帮助。你谦虚地附和道,我初来乍到,要向大家学习。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外地人,来自罗城最边远的山村。说远也是相对而言,因为你那个叫作老家的地方处在县城的边界,再过去一点就出了县界。地方闭塞,语言不通,公路通了才是近两年的事。曾经到那个地方蹲点的干部说,不住上半年几个月,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你父亲当年是6214的厨师,也是大山里一位略有见识的人,他让你从三岁开始跟村里一位民办教师学习普通话。到了十六岁你顶替父亲到6214当学徒工,已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有天中午,我正在餐桌上收拾盘子,商业局政工股的魏股长领着一位陌生的中年人来到食堂,主任老吴正坐在前台。魏股长对老吴说了几句话,老吴立马站起身,先把两只手在胸前的白围裙上用力揩几下,然后很恭敬地握住中年人的手。欢迎毕局长光临本店,请多提宝贵意见。老吴说完,叫我把两位领导带到二楼主任办公室。我安顿好领导刚下楼,公司经理向朝东也赶到了食堂。他戴着一顶绿色军帽,一张尖削的脸显得更加瘦小。他在前台对老吴交代了几句,然后背着手四处打量着食堂。老吴的脸又偏过来对我说,小雪,你去把张合叫来。我二话没说,朝后面厨房跑去。厨房里热气蒸腾,混合着水蒸气的油烟,被横梁上旋转的吊扇逐得四处乱跑。你和几个厨师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我倚在门边,朝你用力勾了几下指头,你看见了好像又没看见。我急了,仰着脸喊道,张合,主任叫你。我没空,等会再说。你肥阔的脸被炉火映得紫红,像在跟谁赌气。我说,你不听指挥是吧,经理也在。听说公司经理来了,你不敢怠慢,撂下铁勺,出了厨房。
老吴和经理站在大厅里低声细语,身后是一幅挂了很久的油画,叫迎客松。上面一层薄膜纸被日积月累的油烟舐得蜡黄。老吴对你招招手,过来,张合,经理找你。经理找我?你上前瞅瞅经理,又瞅瞅老吴,最终一脸狐疑地看着经理。经理脸上寡肉,皱纹一褶一褶的特别丰富,像颗枣核。他无比羡慕又满腹惆怅地对胖嘟嘟的你说,走,跟我上楼去。你犹豫了一下,转身摘下围裙和袖套,跟着经理屁颠屁颠上了二楼。
进了门,一位胳臂上戴着黑纱的中年人注意到你。他架着二郎腿,坐在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与身旁的魏股长小声交谈。见进来一瘦一胖两个人,他撇下谈兴正浓的魏股长,目光干净利落地戳在企鹅似的你身上。
这是局里新来的毕局长。魏股长立马站起身,指着中年人对向经理和你介绍道。
毕局长,让你久等了。向朝东脸上堆着笑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赶,一只像鸡爪似的手提前迎上去。
毕局长没理睬向朝东,他抬起屁股,腰稍稍前倾,一只肥嫩的与自身年龄不相符的手很斯文地伸出来,却递到你的胸前。向经理,他微笑着对你说。
你认为毕局长是在跟你开玩笑,不知如何作答,哼哼哈哈,不置可否,让愣在一旁的向朝东心里不是滋味。幸亏这时老吴从身后赶过来给向朝东解了围,毕局长,这是我们公司的向经理。他指着不知所措的经理说。向朝东的右手仍僵在空气里,伸也不是缩回去也不是。毕局长还是半信半疑,他乜斜了向朝东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向朝东瘦得像具干尸,据说腰围只有一尺七寸半,跟膀大腰粗、腆着个将军肚的你站在一起,当然相形见绌,十有八九觉得你有官样。
魏股长讪笑着对向朝东说,老向呵,你整天管着吃吃喝喝,咋不长点肉,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饮食服务公司经理。他是在给毕局长找回面子。
惭愧惭愧,魏股长别在领导面前揭我的伤疤。向朝东说。
毕局长两手往下压了压,率先坐下,大家跟着找凳子坐,只有你仍站在一旁。
毕局长问你,怎么不坐?
你说,习惯了。
向朝东赶忙说,毕局长,他叫张合,是大众食堂最优秀的厨师。
毕局长脸上立马泛着光泽,冲你点个头。
魏股长对向朝东说,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向朝东说,领导交代的事我哪敢耽搁。
你一脸茫然,一会儿看着魏股长一会儿看着向朝东。魏股长说,毕局长母亲去逝了,归山那天要办酒席,请你去他老家毕家湾掌大厨,没什么问题吧?
你迟疑了一下,说,听从领导安排。
估计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到时候叫小雪跟你做个帮手。老吴在旁边一直插不上话,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
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我跟何卫国结了婚。何卫国跟我爸都在生资公司工作,他爸是供销社主任,叫何家里。我爸是个典型的势利眼,他要我嫁给何卫国,目的是攀上何家里。我爸的愿望很快实现了,等我儿子出生后,他从门市部的营业员升为公司副经理。何卫国跟你见过面,他经常穿着黑色喇叭裤,走路的时候,两只裤脚像扫帚似的在街面上扫来扫去。记得有一天,他领着两个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大众食堂。你叫张合?他指着你的鼻子问。你点个头。他威胁道,你小子想泡妞是吧,告诉你,千万莫吃窝边草,等我知道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后来我才知道,何卫国是瞄上了我。那时候你和我已有了那层意思,要不,那天我完全可以找理由拒绝跟你去毕家湾的。
你应该记得,我们是乘坐一辆旧吉普车去毕家湾的。车子是商业局唯一的交通工具,路上坏了两次。先是轮胎破了,司机吭哧了半个多小时才换好备用胎。后来是蓄水箱出现裂缝,累坏了司机,沿途总是停车加水。到毕家湾已是下午两点。路上,我们又渴又饿,还是你机灵,早上出门时带了两个烧饼。你把烧饼分给了我和司机。我说你咋不吃。你说肚子不饿。我很不理解,说,不饿还买烧饼干啥。你拿眼盯着我,没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得我不好意思把烧饼往嘴里塞,笑得我心里像有茅草撩着,痒痒的。我忍不住对你大叫,别看,再看我就把你推下车。你立马把头偏开,眼睛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田野和村庄。
车子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对岸山脚下有房子的地方是毕家湾。河上横着一座像竹排那样扎拢的木桥,只能供人畜行走。司机下车后对我们说,他要返回镇上去修车,叫我们直接去毕局长家。他还用手指着告诉我们,毕局长的家在村东头,是栋三层楼的火砖屋。
村里操办丧事的人认为我们是来吊唁的客人,在屋前稻场边放了一挂鞭炮。我和你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尴尬。临出门前,我听老吴跟你交代过,花圈和送礼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他说他和向经理明天也会去。
几个在屋东侧小溪旁洗菜的女人,突然停下手中的活,一齐抬起头,用惊异的目光仔细打量你。这人八成是个当官的。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用手指着你说。我估计他比毕家老二的官还要大点。另一个嘴里镶颗金牙的女人说。是县长?我看县长也没他这个派头。那就是省长呗。别瞎说,小声点,莫等他听见了。镶金牙的女人立马用手拍了一下马尾辫的肩膀。我当时想,两个女人的对话你一定听见了。我回头瞥了你一眼,觉得你如沐春风,圆溜溜的肚皮挺得比平时更加自信。
毕局长披着件从医院借来的白大褂,守候在灵柩旁,见有人进屋,习惯地拿起一根灵杖,与两个同样穿着白色孝褂的兄弟,按长幼排序,席地而跪。我和你开始焚香作揖下跪。事毕,你遵照礼俗,把跪在地上的毕局长和他两个兄弟一一搀扶起来。
毕局长显然还没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漠然而机械地与我们握握手,随后吩咐一个蓄着山羊胡须的老人,把我们领进屋外一间用面架和晒筐搭起的临时厨房里。
那次在毕家湾,的确把我们累得够呛。十几桌的主菜,从切到烹饪整个过程,都是你操刀掌勺,我不过是替你做个帮手。从下午忙到夜里十一点,只有晚饭后休息半个小时,第二天早上蒙蒙亮又起来干活。晚上虽说有六个多小时休息,夜里的锣鼓和鞭炮时断时续地响到天明,睡不了囫囵觉。那两天,你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却没半句怨言。我开始觉得奇怪,后来慢慢悟出点名堂来。你炒菜的时候,村里一堆帮忙干活的男女,一个挨一个,佯装进厨房找东西,眼睛不看别处专挑着你看。连几个鬼点大的小孩,也耐不住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向你投来稀奇的目光。
大胖子。
像个官。
当官的么样来做饭。
做饭他也像是官。
离开厨房,他们就在外面稻场上议论起来。这些话你都听见了,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你曾经多次对我们说过,你爷爷的爷爷进士出身,官至巡抚,回家时,他坐着八抬大轿,知县要出城五里去迎接。一提起这段历史,你总是喜不自禁眉飞色舞。
从毕家湾回来后,你开始注意自己的着装仪表。不知你从哪里找来一顶像向经理一样的旧军帽,除开上班时间,都戴着。当时都统一穿蓝色工作服,口袋上沿印了“安全生产”字样。你穿工作服时,领口下两颗扣子从未扣过,像西装领那样敞开。现在你却扣上风纪扣。那时候作兴系假领子,除开夏天,春秋冬三季,百货店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假领子。你习惯选择纯黑的领子,耐脏,油腻积得再厚也看不见。我发现你现在的领子换得勤,而且颜色五花八门,纯白的,橘黄的,白底蓝格子的,十分鲜艳。
记得有天下午,向经理和公司办公室的小梁来店里找老吴,说湓河沿岸三个乡被水淹了,县委县政府正组织力量和当地干部群众在抢险救灾,要求县直各单位派人下乡慰问受灾群众。向经理说地区饮食服务行业现场会将在罗城召开,他和几位领导正在做各项准备工作,抽不开身,决定让张合代他下乡。老吴听后脸往下沉,嘟哝着,食堂总共三个红案师傅,有一个病了住进医院,人手不够用,要向经理另请高明。向经理立马上纲上线,绷着脸说,老吴,你是名党员干部,要顾全大局服从组织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吴只得妥协,随后把你叫到前台。向经理简单地给你布置了任务,末了又补充道,这次代表公司下乡慰问,你是带队领导,小梁是你的随行人员,你不能公开自己真实身份,他们称你经理也好领导也好,你只能默认,点头应允。第二天上午,你和小梁从公司领来五百元慰问金,到食堂仓库里找保管员搬了几袋大米和面粉,租了一辆三轮农用车,去了受灾严重的洪源乡。乡领导待你们如上宾,设午宴款待,在家的头头脑脑都来作陪。敬酒时,他们一口一个张经理张领导,虽然叫得你心虚,手臂上起鸡皮疙瘩,你心里肯定乐开了花。你记住向经理的叮嘱,言谈举止得体,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一副领导行事风格。特别是你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全场人折服。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硬着头皮操起夹生的普通话,翻腔走调地与你交流。那场面让人想到一群刚步入校门的小学生面对一位心仪已久的资深教师。这都是事后小梁告诉我们的,他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在洪源乡那顿宴席上,我作为一个知情者,竟然也认为张合是自己的上级领导。
自此以后,你的言行举止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你过去走路时,觉得有风从后面推着你,像跟谁赛跑。现在,你开始慢条斯理地挪着八字步,像是思考问题,显得沉稳老练。过去食堂每次开会的时候,你一直像木头人坐在一旁,只用耳朵听,从不发表任何意见。现在,等老吴讲完话,你总是抢先发言,提出自己的观点,让老吴不停地撇嘴蹙眉头,心想你在食堂狗屁职务都没有,对工作指手划脚叽叽喳喳逞啥能。有次,我收拾饭桌上的碗和盘子,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碎了,你发现后,立马走过来,用一种让我不适应的长者口吻说,下次一定要注意呀。然后背着手独自走开 。之前如果遇到这一幕,你总是蹲下身来,一边帮我捡拢地上散乱的瓷片,一边还悄悄在我耳旁说,千万莫让老吴看见了。随后找来一张废报纸,迅速裹好瓷片丢进食堂外面的垃圾箱里。
与何卫国结婚,是人生的不幸,给我心灵和肉体带来的创伤永远难以弥合。我承受不了他的自私霸道和流氓习气,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他经常打骂我,我额头和身上布满了伤痕,有时旧伤来不及愈合又添新疤。何卫国一直怀疑我不贞洁,婚前与你有染,遗憾的是无法让你来给我证明。可我总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从未断过找你回来作人证的念头。有时他喝酒从外面回来,拉着我跟他行房事,如果我拒绝,他的拳脚立马雨点似的砸遍我全身,我只得委曲求全。其实我也清楚,他不是真心想跟我做爱,只是一种发泄,边打骂边蹂躏我的肉体,似乎找回一个男人可悲的尊严。两年后,我终于和何卫国离婚,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又过了几年,公司改制,我与食堂脱钩,按一年工龄一千元的买断金计算,从公司领回七千块钱,开始独自南下谋生。
返回罗城之前,已把我在三亚仅剩的一家酒楼低价转让了。下岗后,我从酒店的服务员做起,后来当了餐饮部经理、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等我经过第一次原始积累之后,我突然辞职,与几个人合伙开了一家酒店。然而商海变幻莫测,我原本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无奈合伙人之间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我成了牺牲品,差点血本无归。后来我又辗转了几个城市,靠倒卖海产品支撑。当我手里有了一定的资本,又重操旧业干起老本行,在三亚大东海接下一家酒楼,经营不到一年,没想到又险些被人讹诈。我年过五十,已力不从心,与年轻时的愿望初衷渐行渐远,终于做出还乡的决定。我带回所剩不多的资金,其实也想了却一桩心愿,恢复大众食堂。当然,我还是希望你担任主厨,你的手艺虽然称不上一流,但你做出的家常菜原汁原味,在罗城首屈一指,适合大众口味。我回来第二天就去了大众食堂,却让我大失所望,除了门楣上脱光油漆的四个水泥镶嵌的大字,依稀可辨,成为历史见证,基本上面目全非。过去十多人能并排行进的大门,被分割成四间独立的小门,银灰色的铝合金卷闸门取代了朱红色铺板门,有卖毛线的,有卖花圈鞭炮和五金杂货的。我心里一时空落落的,沿着街道往东走,拐进一条很少见到阳光的深巷,来到一个废弃的厨房边。记忆中那扇老式的木门已换成不锈钢防盗门,一条荒废的臭水沟贴着破损的墙基从北往南延伸,里面长满杂草和垃圾,一股腥臭、像番茄汁样的血水慢慢往低洼处渗,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盘旋,我忙用手捂住鼻子,想吐。门突然开了一半,一个尖下巴额头刻了几道纹的中年人,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我,问道,做么事?我说,找人。中年人不耐烦地说,你找错地方了。我没听信他的鬼话,向前紧靠几步。中年人立马缩回头,咣地关上门。我在他关门的空当,粗略地看清了这里是一个简陋的屠宰场。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手里握着把油光锃亮的屠刀,像劈柴一样从上往下砍。搁在两条板凳上的案板,震得砰砰往上蹦。我忽然觉得那汉子似曾相识。是你,张合——我暗自惊叫一声,血一个劲往脸上涌。我用拳头把门擂得咚咚响,屋内陡然变得十分安静,没人答理。
第二天上午,我又来到大众食堂厨房前。门始终紧闭,我用指头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应,接下来我把耳朵贴住不锈钢门板,敛声屏气,仍听不出任何声息,或者说里面根本没有人。后来,我悄悄来过几次,同样无果而返。
我不相信你从此人间蒸发,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你对工作的热爱超越了一切,堪比生命还重要。当时的大众食堂不设早餐,除开采购员外,我们都是九点上班。你总是提前一小时或半小时来食堂,做好准备工作。捅开灶膛里封闭一夜的煤火,烧壶热水。把案板上整块猪肉割开,剔骨、分肥瘦,分别盛在不同的器皿里。刚买的猪头,杂毛丛生,你点燃煤油喷火枪,把长短不一的毛茬烧卷烤焦,然后用刀刃剐干净。有人私下嘲笑你,张合,你既不是主任也不是组长,干嘛工作这么积极。你说,习惯了,父母从小教导我,没有累死的只有病死的。当你从毕家湾回来后,大家觉得你有个人目的,对你的好感开始大打折扣。也有好心的同事暗中指点迷津,张合,想做官,先入党,你手里缺了张党票。这话中听,直往你心里钻。不久,你通过食堂党小组向公司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两年一晃过去,你仍然是名入党积极分子,没有跨越预备党员这道门坎。有次你主动问主任老吴,老吴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又是党小组负责人,他的话能代表党组织。老吴说,今年上面入党指标掐得紧,不够用,等明年再说吧。你不认为老吴是在敷衍你,老吴的话是党的话,你必须听从。起码老吴对你是肯定的,认为你是合格的,名额有限他也无能为力。这点挫折算不得什么,没有扰乱你的思想情绪,你工作看起来比原来更加卖力。有时候,厨房外炉门前煤灰渣堆满了,老吴没及时请环卫工人清除,你就主动请缨,到隔壁理发店借来运送煤球的板车,把煤灰渣拉到城郊渡口河边的荒地里。厨房后面的下水道经常堵塞,与街道相连的排水口,拦了一张铁丝网,污水淌走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容易吸附在网上,老吴每个月要组织全体职工疏通几次。有一天,你对老吴说,主任,以后疏通水沟的事不劳烦大家,我来干。你果不食言,每周定期疏通一次。有次我看见你弓着腰,穿着个裤衩,光脚站在膝盖深墨汁样的污水里,两手在网眼里往外抠腐烂发臭的菜叶,黄豆大的汗珠从你脸颊上往下掉。我去店里端来一盆清水,叫你上来洗手,喝口水休息一会,却被你婉言谢绝。食堂饭厅与厨房之间过去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经整理成为一个宽敞的过道。平时,这里的卫生由我们服务员打扫。你平时上班早,等我们来食堂,整间通道被你收拾得一干二净。我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坐享其成。有次老吴在会上还针对这事批评我们,你们当服务员的也懒得不成个样,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厨师来帮你们完成,再这么下去看来你们都要失业。我们几个服务员不服气,也提前来上班,抢在你前面把卫生搞好。你鬼点子也多,第二天,在晚上下班前,你避开大家,悄悄把扫帚和拖把藏在男厕所里,让我们措手不及。又过了一年,食堂一位采购员被批准为预备党员。你心里很清楚,采购员向党组织递交申请书比你晚了半年。七月一日新党员宣誓的那一天,你没有吃一口饭,手里闲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你搬条方凳坐在厨房的侧门旁,独自发呆,大家跟你说话时,你一直心不在焉,有上句没下句的被动应付。我过去用手拍拍你肩膀说,想开点,明年还有机会,你僵硬地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失去操控的木偶。我随后找了老吴。老吴和我父亲是同一批当兵的战友,退伍返乡后两人经常走动,来往密切。我凭着这层私人关系,斗胆地向他打听你入党的事。老吴说,小雪,党组织是有纪律的,党内的事必须保密,但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只能透露给你一点,上级党组织认为,张合还不成熟,需要继续考验。我没有把老吴的话转告你是怕你伤心,然而我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事后老吴也找过你谈心,我估计老吴把对我说的话同样告诉了你。你及时调整了心态,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用实际行动去迎接党组织新的考验。
我以外商的名义,终于拿到大众食堂租赁权。食堂产权依然归属饮食服务公司,公司其实是名存实亡,从未开展任何经营活动,包括经理在内,总共有仨人,平时只靠收点房租来维持。当初改制时,公司所有沿街商铺被政府收购后卖给了开发商,能够保留住大众食堂没有拍卖,是因为考虑到公司有十几名退休职工生活无保障,一时半会办不了社保,政府不想背这个包袱,才网开一面。
公司现任经理是原办公室的小梁。表面上看,梁经理是按照上级领导意图办事,其实他最终还是被我的诚意所打动。经过他上下奔走,一周后,几家零散的租赁户总算有了松动,但赔偿金超出我的预期,不能让我接受。招商局也站在梁经理这一边,形成了合力,双方正进行拉锯战,估计没有十天半月拿不下来。
我只能在家听候消息。何卫国知道我回了罗城,怂恿儿子春生来找我。何卫国现在生活过得潦倒,第二任妻子帮他生了一对儿女,几年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下岗多年,靠做馒头为生,每天骑着辆锈壳壳的脚踏三轮车,不论刮风下雨,到罗城每个小区里去叫卖。春生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人,高中毕业后,我给过他一笔数目不少的钱,自己在罗城开了家家具店,却一直是负债运营。春生心思不在经营上,店子交给同居多年没办结婚证的女友去管理,自己整天窝在赌场里。我曾在电话里多次劝他改邪归正,他口是心非,一边耳朵进一边耳朵出,后来,我索性懒得管他。他找我无非是想要点钱。我说,春生,你不走正道,妈给你再多钱也是白搭。春生嬉皮笑脸地说,妈说的话没有错,可罗城人视赌为玩,大家都在玩,你不会玩,人家会说你没有用,不像个男人。我说,你也算有家室的人,不能总迷恋赌场吧。春生说,妈的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从小没人管,十几岁就学玩老虎机,什么“三剑客”“大三元”,大点的时候开始去玩“天上飞”“地上跑”,现在作兴玩“二八杠”和“牛牛”,我上了瘾,经不住诱惑。我说,你是要当爸爸的人,怎么还这样不成熟。春生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求你了。你是我亲妈,如果你不搭把手就没有人来帮我。春生几句话让我心里隐隐作痛,是我亏欠了儿子,儿子没教育好,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给了春生五万块钱。
傍晚无聊的时候,我经常独自来到柳湖边散步。这里空气清新,是罗城现今少有的一块净土。对于柳湖,你应该同我一样刻骨铭心。这是我们初恋之湖,也是我们伤心之湖。你和我第一次约会是在湖边的柳树旁,月亮的倒映镜子般从湖面反射过来,像头发一样披散而下的柳枝,清晰可辨,根本找不到隐身之处。我们只得躲在临水的树脚下,你紧紧地搂住我,我像只温顺的小鸟一样依偎在你肥厚的胸膛。你说要爱我一生一世,爱到地老天荒,如若反悔,天打五雷轰。我幸福地眯上眼睛,任凭你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后来决定分手的时刻,你和我也是在湖边,也是一棵柳树旁,不同的是我们没有拥抱在一起。我愁肠百结地斜倚在柳树上,随手折了一枝柳梢,不停拍打地面没过鞋帮的革命草。你蹲在距我几步远的湖边,默不吭声,很无聊地捡起草丛中几颗棱角分明的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湖里扔,被夜风搓皱的湖面,不时传来被石子击打的叮咚声。我的下嘴唇被我咬出几个白色齿印,憋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爸不同意我们俩好下去。你又朝湖中抛了一颗石子,这次石子飞得很远,好一会儿才听见远处的湖心传来咚的一声。你说,小雪,你又不是跟你爸过一辈子,你将来是要跟我一块过日子,不能事事都听他依他。我说,我爸他说给我物色了一个家庭条件比你好的人。家庭条件好不能说他个人条件好,个人条件好不等于他人品好,小雪啊,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你要三思后行。你又往湖中扔了一颗石子。我干脆丢下手里没剩几枚叶子的柳梢,说,我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没有理由不听他的话,我也不能让他伤心。那我们之间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我说,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父命难违,我也是别无选择。我看见你起身在周围草丛里摸索好半天才找到一颗石子。你捏紧石子,来到一棵水桶粗的柳树旁,在粗糙龟裂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像是攥着一把钝刀,用尽了全身力气。我看见你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最后,你又显得有气无力,随手把石子丢在脚下的草丛里,埋头独自离开了。
你肯定记得那年夏天一个酷热的正午,你说口渴,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就走出食堂,横跨街道。湖边柳林里知了正叫个不停,一个卖冰棒的女孩,双手托着腮帮子,支在一只天蓝色冰棒箱上打瞌睡。买冰棒。你边叫边用手指头敲了一下冰棒箱。女孩鸡啄米似的头立马僵住,一双惺忪的睡眼傻愣愣瞪着你。要么事冰棒?女孩问。绿豆的。卖完了。拿根雪糕算了。也没有。你蹙起眉头,一问都没有,卖什么冰棒,干脆回家睡觉去。女孩说,不是我卖冰棒,是我妈妈卖冰棒,她去冰厂进货去了。你已经不耐烦了,有什么冰棒?只有白糖的。那就拿根白糖的。你正打算掏钱,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的树荫下,传来一声瘆人的惊叫,救命呵——。你顾不得买冰棒,一个箭步冲过去,只见一个老嬷边哭边跺脚指着湖水喊,是我孙子,我孙子掉进湖里了,他不会游泳,天呐地呀,快救救他——。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圈圈涟漪次第荡开。一个男孩正举起双手拼命拍打着湖水,转瞬间,方才还像球一样浮在水面的小脑袋,已完全浸入水中,只有被湖水拢起的一撮头发隐约可见。你噗嗵一声跳进湖中,在你纵身入水的片刻间,你没有想到自己是个旱鸭子。湖水没给你机会向男孩靠近,像只猛兽张开巨口,慢慢把你吞食。
后来发生的事你大概不知道,追悼会在大众食堂正门前隆重举行,规格很高,毕局长亲自带队参加,商业局下属单位领导班子成员无一缺席,送来的花圈把食堂两边的墙和大窗户全部挡住。经理向朝东致悼词,他公众场合第一次没戴军帽,稀疏的头发被风撩得零乱。悼词读到一半,向经理开始哽咽起来。那份由他亲自捉笔写满三页稿纸的悼词,后面几段文字很快被泪水浸洇得模糊不清。向经理干脆脱稿讲,一大堆表扬你的话絮叨了半天,我们没听进几句,只牢牢记住你被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这个定论让食堂全体职工,也包括主任老吴心里宽慰了许多。
我却认为你根本没有离开我们,那场声势浩大的追悼会,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后来,我打算再去找那位卖冰棒的女孩,她是整个事件的主要见证人,从她口中可能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详情。可她母亲拒绝了我的要求,她说,我女儿知道的事当时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她在读书,还是个孩子,请不要再跟她提起这件伤心事。不久,有人还真的见过你。公司当时的单身职工都住在裤裆饭店。自从新建了罗城饭店后,房屋陈旧设备简陋的裤裆饭店被公司改为办公楼和职工宿舍。一天深夜,有位职工起床小便,看见你穿个裤衩,赤条条站在经理办公室门前,用拳头使劲捶着门,声嘶力竭地喊道,开门,快开门,我是经理。三年前,我在三亚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虽然只短暂地喂了两声,立马挂断了电话,我敢断定那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接着回拨了这个电话,对方却关机。后来,我多次打过那个电话,是个空号。这次回罗城,我在大众食堂废弃的厨房分明看见了你,无疑更坚定了我的信念。直到一个星期后,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在柳湖边终于与你相遇。差不多三十年了,你变化不大,还是那么胖,只是头发开始花白,额头多了几道皱纹。你腆着个将军肚,双手呈十字叠在身后,像一位下基层检查工作的领导。我先开口叫你,你笑着说,听说你在外面发了是吧?我说,做了点小生意,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你说,是怕露富,担心我们劫富济贫。我说,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也不会忘记朋友。你说,我就爱听你说这个话,小雪不是见利忘义的人,我没看错。我说,我准备重新恢复大众食堂,想请你掌勺行吗?你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什么年代呵,我想自己当老板。你用手摸了摸开始秃顶的前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我准备开家洗脚屋,最近手头紧张,资金不足,请你帮帮我行吗?我愣住,诧异地看着你。你见我不吭声,继续说,我付利息,比银行还高点。我不知如何回答你,其实此时我真希望你能跟我谈点别的什么,你却只字未提。我曾经想请你来证明我的清白,虽然事过境迁,可关系我一生的名誉,从未轻言放弃。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是失望是悲哀还是对世道人心的疑问,我一时半刻找不到答案。你认为我的沉默是在拒绝,脸开始往下拉,说,不行就算了,我再去找别人,想放贷的人多如牛毛。你双手又甩到身后,迈着八字步,从容地向喧闹的街区走去。我茫然地看着你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被夜色完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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