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椽健笔,近觅知音
——打捞艺术史上的失踪者

2016-11-25 22:47◎南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苏式艺术教育

◎南 墨

如椽健笔,近觅知音
——打捞艺术史上的失踪者

◎南 墨

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以才艺和思想安身立命的人,如果不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留下显赫声名,内心一定是悲凉的。然而,现实中总有很多才华卓著者,因各种原因,径自埋没,寂寂无闻。

朱学勤曾有感而发,写下传世之作《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可惜的是,当年的“六八年人”并未因此文广为传颂而得以归复。对“失踪者”个人而言,诚然是个悲剧。一些思想的精英因为不正常的时代使然,失去其音讯,思想的火花无端熄灭,却也是一个民族的伤痛。

“六八年人”作为一个集体名词,因朱学勤的磅礴美文获得了存在感,然而,这之后的每个时代,其实我们都遗忘过一些这样的群体,这样的个人。

昆明籍画家全显光先生,就是“被遗忘者”序列中的一位。就其别开一派的个人成就而言,中国当代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上无论如何都不该遗漏。然而事实与其相反。

这是当代艺术的悲哀。

令人欣慰的是,最近一本叫做《孤往雄心》的书,从艺术传略、艺术渊源、素描教学、色彩教学、教学模式、艺术理论、艺术作品和价值定位等八个方面,全面深入而系统地介绍全显光先生的成就,慧眼独具的广西师大出版社倾力出版此书,试图让这位“德国学派”的代表人物重新回到大家的视线,让几百年后的人们都记住一位叫做“全显光”的大师。

该书作者王新还很年轻,是云南大学副教授,惯写一手典雅文字,字里行间,馥郁着“我本风流”的不羁个性。某种程度上,他和全显光是相通的,同样的傲世,同样的以学术思想为本位,同样的性情中人。更让人称奇的是,王新关注全显光,用他老师的话讲叫“隔代研究”。

王新的导师是王洪义先生,王洪义的导师是全显光先生。王新本是湖南人,求学在云南大学,工作在云南大学,后到上海大学深造,恰巧相遇王洪义导师,王洪义的导师恰好是全显光先生,而全显光先生恰好又是昆明人。

昆明,宿缘。

全显光先生的艺术成就

全显光先生在油画、版画、国画、水彩、素描、雕塑等诸多方面,在中国艺术领域都堪称一流。早年,全老师在昆明拜文化馆的陆老师以及马济云、廖新学、袁晓岑、杨进文等诸位先生为师,从临摹到学画山水花鸟、西画色彩、透视、解剖、光影,再到雕塑和制作,打下了扎实的艺术底子。1950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取鲁迅文艺学院,1955年毕业时被苏联专家看中遂邀请其到苏联留学,但因中苏交恶临行改往民主德国。

到莱比锡版画与书籍艺术学院后,在版画家、油画家和设计家汉斯·迈尔·弗雷特的栽培下,全显光很快从苏式素描公式化的复制中走出,按照老师制定的培养计划,短时间内将中国民间艺术和德国艺术经脉打通。在德国严谨而自由的艺术氛围下,他接受了不近人情的艰苦训练,深入绘画堂奥,一天休息三四个小时,边学边做笔记,归国时,学习笔记超过两百万字。

德国,是个举国上下崇尚思想和艺术的国度,而且不排外,教授们掏心掏肺不遗余力倾囊相授相关学问和艺术。由此,全显光得以亲沐阿洛伊斯、汉斯·迈尔·弗雷特、伊根夫瑞斯和门泽等艺术大师的教泽,他们手把手教授之余,带其临摹伦勃朗、丢勒、珂勒惠支等世界一流艺术大师的作品,汲取艺术营养,以致全显光在素描中的科学结构分析,线条的豪放抒写,国画油画中的浑茫气象,打上了丢勒的烙印;石版画显现出的落笔千钧、蔑视修饰的凶狠,本身就是德国现代艺术艺术家亚诺莫尔、赫伯特图霍尔斯基、埃贡普考的气质;而珂勒惠支的的拙厚也曾疯狂地影响过全显光。在1961年毕业时,全显光获得“版画家”的学位。

然而,带着满怀喜悦和伟大抱负师满归国后,等待全显光的却是一出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文革”中,他历尽劫难,大好的青春年华被耽误,在漫长的年月,他靠临摹吴昌硕、任伯年、徐渭、髡残、八大等文人绘画,埋头向中国文雅传统的纵深处探索。

终于熬到1979年冬,全显光工作室在鲁院成立,他十分兴奋,觉得终于可以将失去的时光补回来了,开始大展拳脚推行“德国学派”模式的教学,在素描、色彩、版画等诸多方面进行实践探索,一时间各种专业杂志登文章,好多艺术创新获得国家专利,中央美院、北师大、四川美院、广州美院、浙江美院、山东师大等十多所院校派代表来取经问道,校内其他班的学生也跑来听课学习。

万山不许一溪奔,堂堂溪水出前村。退休后,全先生把工作室搬到家里,在家接待慕名前来的学习者,继续践行他的教育理念。他每天工作八小时,到2015年已完成艺术研究笔记第40本,12980条,总计200多万字,另外还有成千上万的艺术作品问世,在国、油、版、雕、书法、篆刻诸门类艺术创作上,达到令人望尘莫及的高度。

在短短三年的教学生涯中,全显光培养出王洪义、何为民、王兰、隋丞喜、姚先锋等艺术翘楚,为中国艺术事业做出成绩,然而,这和他的伟岸雄心实在相差太远。他倡导的一整套关于美术基础教育的理念放在今天,仍然是很先进的。他的艺术才华精深而多面,很多学生只学到其中一点,但已在各自的领域获得极大声誉。

全显光,一个当代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上的失踪者,令人扼腕。王新从2008年开始,苦心研究全显光先生,八年来,不断在各种媒体发表文章,呼吁艺术界注意、发现和重新认识全显光先生,渐有回声。时至今日,《孤往雄心》这本系统性研究专著出版了。

全显光先生为何会“失踪”

全显光出生于1931年,恰好是“九一八”事变当年。国难当头,生长于赤贫之家,艰难生活下,为了活命,他学画年画、塑佛像、修钟、裱画、刻图章,学毛笔和笔墨,乱世让其机缘巧合,打下坚实艺术基础,同时也形成了基本的人物性格。

五十年代初,昆明政权更迭后,全显光入读鲁迅文艺学院,这是他一生命运的起点。四年间埋头苦学苏式素描,似乎顺应了大形势所需的艺术潮流。然而,个人的命运会随着政治的颠簸而摇晃,随着中苏交恶,他的个人命运轨迹也在改变。1955年9月,他被选送到民主德国莱比锡艺术学院留学。而此前艺术界大量人才被选送到“老大哥”苏联接受教育,由此构建出若干年后中国艺术界的基本格局。而此时到民主德国留学的这批人则与之形成分道扬镳的态势。

1961年10月,全显光回国后被分配到鲁迅美术学院工作。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奉行“一边倒”的政策,在教育领域全面推行苏联的教学模式、教学理念和课程设置,影响至今。历经1952年的大学院系调整,不但欧美理念的大学教育被连根铲除,就连不符合苏式教育理念的民主德国教育思想也备受冷落。

苏式教育是典型的社会主义教育、现实主义教育,民主德国虽为社会主义国家,但还保留了古典文化艺术的气质和情怀,和古典大学的精神气韵一脉相承,其可归结为三个方面:学术自由、科学精神和“克里斯玛”。

学术自由,是苏联教育最忌讳的和最缺失的。例如,在中苏艺术界认为,列宾、苏里科夫是一流的艺术大师,然而莱比锡大学的艺术教授认为:“列宾、苏里科夫等俄罗斯画家,虽然有自己的面貌,但比起西方一流古典大师,如伦勃朗、达芬奇等就相差甚远。”时至今日,我们这代人历历在目的还是小学时学习的列宾作品《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很明显,革命的任务,高于艺术的价值。这是苏式教育的评价标准。在莱比锡学院,大家可以“和而不同”,然而在“动物庄园”般的苏式教育体系下,这是很难想象的。

再如科学精神,苏式教育下,学生们面面俱到,要学习所有的色彩教学,但在莱比锡学院,导师只让学生画两三个原色,一个画家终生只擅长画三四个色,可必定炉火纯青。他们一坐下来画,就是三四天不动,这就是德国人的科学精神。但苏式教学下,大家什么都要尝试,最终“门门精通,样样稀松”。在民主德国的大学,处处释放出对苏式教育窒息学生灵性的不屑和反抗。

克里斯玛精神。在莱比锡学院,“有什么神,设什么庙”,充分表现出对专业权威的尊重上,教授有多少学问和本领,就开多少门课,工作室的招生、考核、开设专业的门类、教学内容和方法,都由工作室主持教授制定,别人无权插手。然而,苏式教育却是教育部统一设置科目、大纲以及教学内容,教师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只有服从安排和遵守大纲的份。

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情况略有好转,但在整个中国大学仍然沿用苏式教育体制的大背景下,全显光的不得志是必然的。当年大量留学苏联的结果,再加上中国一直在苏联教育体制上的亦步亦趋,中国艺术界权威刊物、美院等具有话语权和人事权的,基本都是留苏学者或者在苏联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人把持。全显光有别于标准范式的工作室夭折,表面看是有人背后捣鬼,但根本原因还是体制本身。

一边是举国一致的体制,一边是零星的反抗,力量不成正比,全显光被故意遮蔽和遗忘,是必然的事。

全显光的悲剧,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个人的性格。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随时可以调换自己的立场,甚至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少一些傲世的骨气,多一些圆滑和世故,变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多向约束自己的权者献下媚,局势还是可以转圜的。

然而,他没有。当然,他若改变,也就不是全显光了。

全显光呢,只会日如一日画他的钟馗,或仗剑,或擎拳,尤其是两只眼睛,最为传神,精光迸射,摄人魂魄,彰显的是邪不压正的天地正气。由此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他身怀绝世武功,无用武之地的愤懑和无奈。

钟馗,是什么?

原本是唐德宗时终南山的秀才,进京应试考中状元,但因相貌丑陋,为皇帝所弃,他一怒之下,触阶而亡。玉帝得知原委,悯其正直无私,怀才沦落,便封他为斩崇将军,专管人间崇鬼疠气。

钟馗,这个通达了人、鬼、神三界的民间艺术形象,是全老师无意的钟情,也是有意的选择。那里既有他自己的心路历程,也表达出他良好的愿望。

作为莱比锡版画与书籍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年纪轻轻就荣获“版画家”的学位,早在二十世纪80年代就成为新中国艺术史上“德国学派”的代表人物,命运却像钟馗一样,工作难调,桃李难育,批斗、抄家、排挤,什么人事炎凉均遭遇过。

才华横溢,风标卓然,他屈服于人世的命运了吗?

看到那些怒发冲冠的钟馗,纤毫毕致的逼真与功力,你就可看出全老师的轻蔑、傲岸和雄心。

懂他的,二三子。

本书虽为艺术著作,可在斐然文采的背后,极具思想深度,譬如,他提出“民间艺术的大生动”“德国文化的大浑茫”“重叠的厚味于寸度”“渐入佳境与意在笔后”等艺术思想。同时,通过精致的个案研究,深沉的忧患意识,温暖的人性关怀,向身边宰割一切的陈腐艺术思想、教育思想彰显出凌厉的批判锋芒。在这点上,他和朱学勤心灵契通。

从《孤往雄心》,我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身才华,一副傲骨。

王新的隔代研究,算是给了先生一个安慰。

(作者系历史学硕士,媒体人)

责任编辑: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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