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成之表演艺术漫谈(之四)
——《审刺客》的表演

2016-11-25 22:47向楚臣龚达文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刺客公公

◎向楚臣 龚达文 杨 山

栗成之表演艺术漫谈(之四)
——《审刺客》的表演

◎向楚臣 龚达文 杨 山

《审刺客》为传奇剧本《九莲灯》中一折。原故事叙述:晋代司礼大监卢宪与平章霍道南同谋陷害皇后史娘娘,使刺客獬儿持刀入粉宫楼刺王杀驾,事败被擒,诬称受皇后指使。六部九卿会审时,兵部尚书闵觉追究真相,霍道南将闵觉父子逮捕入狱。闵仆富奴往莲花山道德真君处,借宝物九莲灯以救护。故事出于虚构,有若干情节似指明代万历年间张差梃之事。京剧与梆子系统剧种改编演出较多。据龚先生回忆,栗先生家中京剧剧本和京剧唱片收集甚丰,因栗先生对京剧艺术有潜心研究、虚心探求的爱好。故疑《审刺客》一折,应是从京剧本移植加工变成滇剧。现仅存罗香圃口述本和载于《滇剧曲谱》上的残本。均归档在云南省滇剧院。

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湘人刘守鹤在《滇剧月刊》中撰文《记滇剧三十二种》,其中《审刺客》名居卷首。八十年代初尚有外省京剧演员向云南省滇剧院索要该剧目。

《审》剧按其剧本结构可分为三个表演段落。

第一段落:身染重病的吏部尚书闵觉,听到拿获刺王杀驾的刺客,要去大理寺审案。是个主角出场的吊场戏。既介绍了主要人物,又让观众了解故事原委。

第二段落:霍太师与卢公公狼狈为奸,在大理院越权代审,刺客逍遥法外,阴谋行将得逞。这一戏剧危机的编织,为闵觉二次出场做了铺垫,也让观众对闵觉产生了一种期待。

第三段:闵觉识破机关,带病坐案亲审。此段落为全戏的重点。闵觉审案又可分三个层次,即:当堂刑审、相劝诱供和敲牙背审。

大理院是旧时司法官署,亦审理要案的最高法院。栗先生按戏曲舞台语言习惯称之为大理寺。原传奇中闵觉官职为兵部尚书,栗先生演出本称闵觉官职为刑部大堂,犹如今日司法部长,因司法的刑部方可审要案,也较近情理。关于刺客的姓名,在剧中虽无关紧要、栗先生也曾细心琢磨过。一次徒弟当面问及刺客名字时,栗先生答曰:“毛二”。传奇中刺客名称“獬儿”,栗先生是否以“獬”字太生辟,不易被文化不高的滇剧观众识认,故而改为俗名“毛二”,也未可知。

栗先生曾说,这个戏很难唱。闵觉是刑部大堂,有身份的人物,六十岁挨边的人,害着重病,审理的又是刺王杀驾的宫廷大案要案。既要演出人物身份,又要把握病态感觉,这是其一。难者其二是,审刺客的表演整场戏都是大座,即坐在桌子后边,有时搬成小座,总之站坐不离桌椅,大段的唱、唸没有大幅度的活动余地,更没有什么大的身段动作。既在规定的狭小的舞台空间,充分展现演员唱、唸、做的表演功力,又要演出人物的性格,至于既要病容满面,又不能病声病气地叫观众听不清唸什么、唱什么,则属于戏曲表演的一般常识了。栗先生为了演好这个戏下了很大功夫的,竟至扮演闵觉这一角色非他莫属。虽有黄雨青偶尔贴演《审刺客》,尽管嗓音宏亮,但在琢磨人物方面终要略逊一筹。若问栗先生“功夫”下在那里?栗先生在《滇剧指南》中作了解答:“做工也要恰如分际,岂乱撒狗血,例如《七星灯》之孔明,《审刺客》之闵觉,皆在病中、夫人而知之矣。”栗先生还是以他那“恰如分际”的表演,离形得似,浑然天成,成功地创造了闵觉这一个人物形象。使观众激赏称快,令票房卖座鼎盛。

在第一段戏中,闵觉穿兰帔、打白腰包裙、员外巾、戴麻三冉口。生角打白腰包裙,多是表示身染病疾。脸上画淡妆,几近白黄色的脸上,简单勾勒几笔线条,一副病容的样子。内白:“搀扶了”,声音苍凉沉郁,给观众以大病未癒之感,达到先声夺人。家院扶着闵觉出场。唱[襄阳二流]“自那日朝驾归精神不爽,因此上得重病倒卧牙床。这几日有本爵去把朝上,粉宫楼出刺客搅乱朝纲。叫家院搀扶我二堂来上,但不知何日里才息祸端。”演员苍劲幽宛的声腔与人物忧患案情的心绪,达到声情并茂、水乳交融。人们说栗先生的嗓音是“云遮月”,所谓“云遮月”就是云彩虽然遮住了月光,而大地同样明亮,光辉依然四射。栗先生那位于中低音区的韵味醇冽的低回唱腔,犹如皓月余辉,同样给人以声乐美的享受。

栗先生对闵觉病态的刻画,不仅表现在声腔、化妆、造型上,而且还从他上场前就开始酝酿角色特定的表演情绪,或者说就在寻找着人物的感觉。栗先生每遇贴演《审刺客》《七星灯》两折戏时,扮起戏后总是静默候场,出场前要在太子菩萨前拱拱手,然后双手在双眼上轻轻抚按一下。出场后便有一种呆滞的目光流露出来。弟子们虽然只见过先生出场前每每如此,却从来没有请教过此事。但他们认为这决非仅是一种演出习俗,它应与栗先生表现人物面部变色,用眼睛传出人物神态的滞气功特技有关,或者说这是他特技表演的准备动作。

闵觉去大理寺审案、带着校尉暗场上。改穿兰蟒袍、戴中纱。舞台陈设,台中为一桌四椅是四朝臣陪审席。上场边设二椅,为太师和太监座位。下场边一桌一椅,桌上文房四宝、千筒。

在闵觉上场前,是太师与公公有预谋地先演了一出越权代审的“丑剧”。太师粉脸,戴麻满、穿红蟒,戴金踏蹬。太监穿绿蟒、打软带、太监盔,开小花脸。刺客是武二花行当、开歪脸、戴一条龙须、打蓬头、穿草鞋、箭衣大带。他们把刺客押上堂来,打开手锁,刺客不打自招,招出编造的假供:“小人名叫史龙,后宫史娘娘是我姑母。是因晋主无道,贪迷酒色,不理朝政。我那姑母将我唤进宫去,赐我短刀一把,藏在粉宫楼前,刺王杀驾。若将晋主刺死,我那姑母要效吕后之故,做一个女儿成龙。只因大事泄露,被御林军拿获。这就是我的实供。”太师要求参加会审的众公大人画押,众朝臣因刑部大堂闵觉未到不敢画押。卢公公迫不及待地说:“我看你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待我与你们一齐画了罢。”就在此时在门外驻足侧听的闵觉,对这伙篡位奸党早已心中了了。

栗先生是这样表演的:闵觉欲进门,又停步,脚步“一抬一放”的动作给观众留下闵觉处事稳练慎重的印象。又有闵觉向场上霍太师等人打量的“一看一想”的动作,让观众感受到闵觉的内心独白:“怎么是他们在审案,我听听他们咋个审法、搞什么名堂。”就在这一种的程式化的表演动作中,却让观众领略了栗先生那“一套程式、万种性格”的表演神韵。随着闵觉“怪道来呀,怪道来”的浩叹,发出了一声蔑视的冷笑,怒冲冲将霍太师抓下公案,闵觉正气凛然的举动,让观众也舒了口气。

闵觉开始坐堂审案。闵觉整场戏都是唸韵白,流暢适度,不温不火,把握住带病审案的节奏。当闵觉叫“刺客”,刺客答“有”,可能是闵觉执笔要写什么,没有听见回答声;便又叫了一声“刺客”,刺客回答“有”,可能因为有病耳音稍差,第二声回答依然没有听见;闵觉便叫第三声“刺客”,刺客显得暴躁无礼,声如炸雷般地回答“有!”,闵觉虚弱体质受到惊吓,在[乱锤]打击乐中,抖须、抖帽翅、抖动水袖。心神稍定,又耐心地说:“刺客,爷乃有病之人你要低声一些。在粉宫楼前刺王杀驾何不从实招来,本部堂笔尖之下驳活你的性命。”刺客依照前供重说一遍,闵觉对这狡猾的刺客决不心慈手软,警告地唱[襄阳二流]“晋朝中比不得荒野小县,本部堂岂容你信口胡言。叫人来先责打他四十大板,小刺客杀王事从实招全。”责打刺客的戏由陪审的四朝臣配唱处理。四朝臣均穿蟒、戴纱帽,其中一丑扮可穿官衣。四朝臣每人唱一句[襄阳三板],唱句间校尉夹白。(唱)“小刺客吃了天雷胆(白)一十”;(唱)“大堂上岂容你信口胡言(白)二十”;(唱)“在堂上责打你四十大板(白)三十”;(唱)“若不招儿狗命休想保全(白)四十”。刺客大叫“有招,有招!”太师暗吃一惊,急忙向刺客捏拢五指示意不可招供;公公也摇手示意,刺客会意急忙改口:“方才我已言得明白,那就是我的招供”。闵觉审问刺客,实际上是与公案对面坐着的太师、公公这伙奸党们的较量。面对这来头不小的亡命之徒,还须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得不动用五刑之首的“铜夹棍”,刺客不招,还命催刑。刺客毕竟是血肉之躯,并有活命求生的欲望,刺客边做着疼痛难忍的表演,边大叫“有招、有招”。坐在一旁的太师、公公如坐针毡,又是一番暗示和阻止。这一次阻止观众看到的是他们那发抖的手在摆动。刺客畏惧权势又一次反供,而且把招单和笔砸到公案之上。闵觉对气焰嚣张的刺客无比愤怒,他气恨交加,病弱的身体经不住这巨大的刺激。栗先生是这样表演的:闵觉猛地站起身来,一口鲜血涌了上来,他忍也忍不住,终于吐了出来。激动的情绪带动着他的冉口在抖动,他支撑不住,坐了下来,低下头,待他抬起头时,面孔呈现出灰白色。这是栗先生滞气变脸的特技表演,观众无不叹服。闵觉陷入沉思,老于谋略的刑部大堂此时产生一个新的思考,他要改变一下审案策略。而这个决定的体现则是在滞气变脸的特技和那大段的唱腔中完成的。闵觉唱[襄阳倒板]“要招供却怎么变了原案”[转襄阳一字]“好叫我审问官其中为难,无奈何下位去好言相劝”,校尉把大座椅抬到桌前成小座,与刺客从远距变为近距,这一舞台调度也体现了人物内心活动的变化,原来是刑审,而现在则变为劝供。闵觉轻拍了一下刺客,刺客大惊,反把闵觉吓了一跳,吃惊地退坐椅上。这一细节表演把病中的闵觉神态刻画的惟妙惟肖。闵觉接唱“叫一声小刺客细听我言,你本是晋朝中英雄好汉,又何必为别人事把你牵连,招出来史娘娘感恩非浅,也免得本部堂其中为难。若不然我二人同把帖换,兄爱弟弟爱兄我保你为官。”一番推心置腹言语使刺客陷入呆想。闵觉软硬兼施的审案,迫使刺客心摇意动,太师与公公慌了手脚,太师哼着鼻音,摇头示意;公公则指指太师、指指自己,摇手示意:不要怕,不可招供。闵觉唱罢还有一段与唱词意思相近的唸白,节奏渐强渐快。及至唸到“常言道要做天下奇男子,方显人间大丈夫”时,闵觉与刺客亮高矮相,画面是闵觉虚坐椅上,侧理须,剑指指向刺客,双目炯炯,盯住刺客,逼视他招出实供。死心踏地的刺客咬口不招,大放狂言:“若问谁人与我为谋,天与我为谋,地与我为谋,闵觉狗官你与我为谋,这就是你老爷的招供,拿去!”怒不可遏的闵觉大骂:“好狗子,夹了起来,敲掉刺客牙齿。”“有招无招?”“无招”“敲掉一枚,有招无招?”“无招”“敲牙两枚,有招无招?”“无招”“满口敲了!”此时公公趁机离位用刀将刺客舌根剪断,以求灭口。刺客倒卧血泊之中。闵觉洞察其奸,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能保留活口果断地说:“众公大人,今日勘审刺客,并无口供,我有意将他带回衙去背审背审。”闵觉在案情没有了结的情况下,暂时休庭,带走人犯。事态的严重、处境的危险、情况的复杂,观众与闵觉有着共同的心理体验。

闵觉在危机之中出场,在窘迫之中下场,然而在这里却透露出睿智机敏的个性。

霍太师与卢公公又密谋“造下砒霜一付,送到监中将他(刺客)毒死”。太师点头阴笑,公公奸笑,戏到此落幕。走出剧场的观众,与其说是担心刺客的死活,不如说是对闵觉的命运产生了一个永久的悬念。

栗先生演出的《审刺客》给滇剧观众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四十年代人们把他和省外同演《审》剧的京剧名家相比,认为栗先生在唱工上卓而不凡,甚至评论“栗先生的手指头上都有戏。”1946年7月18日《朝报》一篇剧评中指出“栗成之在滇班中,不仅唱做认真,而且学问渊博,关于戏剧之改进,常居领导地位……,《审刺客》之闵觉,脸上身上,如果不‘病萎萎’地则不足以显其饰剧中人的身份了。”

当年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也酷爱滇戏,由于对栗成之表演艺术景仰,以至对他创造的《审》剧闵觉人物也十公崇拜。有一次他曾对当时司法的官吏们训示:“你们要多看看栗成之的《审刺客》,闵觉怎么审案,你们又是怎么审案的?”那些司法的权贵们也只得唯唯是诺。

栗先生戏品高,人品也高。对于艺术同行,尤其是对同演《审刺客》一剧的生行同仁丝毫没有门户之见,更没有“一山不能占二虎”的市俗观念。当时贴演《审刺客》的生行黄雨青,嗓子虽好,但刚直带沙音,在人物揣摩和表演功力上是不及栗先生的。栗先生却嘱咐他的弟子们说:“黄松柏有文化,为人正直、爽快,他的戏你们也要看。在比较中学,谁的那点好就学谁。万不可背后议论人。”滇剧著名旦角罗香圃有时也跨行兼演小生、须生。《审》剧他也演。每逢罗先生贴演该剧,栗先生总把自己的私人行头蓝蟒、纱帽借给罗先生。罗先生身材矮于栗先生,蓝蟒在台上时时拖在地上,栗先生也毫不吝惜。并告诫学生不要讥笑罗先生演唱生腔中带有“呐呀嘿”农村的方言土音,所谑称的“白菜腔”。就是非昆明官话的标准语音,或说是昆明城郊乡村音调。

(作者单位:云南省滇剧院)

责任编辑:胡耀池

猜你喜欢
刺客公公
刺客虎传
刺客
像训练刺客一样训练作家
冬公公
八十八岁公公
太阳公公
刺客
太阳公公病了
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