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教青史尽成灰
——读王新《孤往雄心》

2016-11-25 22:47谢轶群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艺术史艺术

◎谢轶群

不教青史尽成灰
——读王新《孤往雄心》

◎谢轶群

历史的长河浩荡奔流。按照某种浅近的道理,激流淘沥真金,“青史留名”的那些人物,应该是人类各个领域里的佼佼者,代表着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人类智慧的高度;而如风过无痕的绝大多数人等,都是作为历史分母的平庸者。我们检视历史,只要抓住那些久居话语中心、被反复研讨学习的名字和现象,似乎就把握住了历史长河的主潮。

然而这毕竟是浅近的道理。事实上历史总不是永远公正的,历史的书写也难以做到真正的客观、全面、科学。就文化传播而言,那些张扬的形象、喧嚣的场景、强大的主流,是否真的形成顶层格局,人类已经达到的文化高度是否都已被记录、彰显,是一件比较可疑的事情。极有价值的实践无情地埋没,极具意义的理念无声地消逝,极有成就的人物萧索地老去,是艺术文化史上谁也不敢保证没有发生的现象。在某双洞悉一切、烛照千古的慧眼下,反复感叹的遗憾实则早被弥补,孜矻研讨的烦难实则曾被克服,举世仰望的高度实则已被超越,曾经存在的高标一直在人们视野之外,对历史文化的已有认识存在着巨大缺漏而不为人知,只能寄望于渺茫的时间,想想就叫人心惊不安。

如果没有青年艺术史家王新花费八年心血著就的这部《孤往雄心:发现“德国学派”艺术大师全显光》,即便是美术专业的学者,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高度关注全显光这个名字,正如书中所述的,不管是艺术史著《20世纪中国艺术史》、《中国当代艺术史1978—1999》、《新中国美术史1949—2000》、《中国现代绘画史》(当代卷),还是艺术教育史著《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史》、《20世纪中国美术教育历史研究》等,都对全显光的生平成就付诸阙如。我在向云南、江苏、广东美术界的多位中青年朋友询问他们对全显光的了解时,只有一位含糊地应答“好像是位老画家吧”,其他均一无所知。尽管有过石板画《爱和平》的一度广泛传播和成立鲁迅美院第一个教学工作室、被《美术》杂志报道教学模式的短暂辉煌,全显光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上的巨大意义,由于他和主流的疏离、与体制的龃龉及身处偏僻、缺乏阐扬,眼看就要在时光中无情地湮灭。没有王新的识具和劳动,在浮躁的当下,黄钟毁弃而瓦缶雷鸣的悲剧可能就要再添一出。

《孤往雄心:发现“德国学派”艺术大师全显光》是一部探寻、发掘“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上的失踪者”的力作。就个案研究而言,把精力放在聚光灯下的人物身上,在纷繁丰富的已有成果中展开自己的进一步探讨,是相对轻松讨巧的,长长的参考文献列表,固然意味着严谨周密,也表现出调动已有研究资源的自如。而王新在第一手资料长期积累的基础上,放眼中国大半个世纪来的中国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首次确认了全显光至今不为人知的突出地位和独特意义后,再对其进行全面论述,堪称真正的发人未发、填补空白、开辟天地。

这是一部极具匠心的专著。王新首先安排了一章叙述全显光的艺术人生。这是一章用文学笔法写就的艺术传略,作者精心裁剪,全显光的漫长人生经历了多个历史阶段,作为一个极具个性的艺术家,他本有着许多具有书写价值的戏剧性事件,但作者以精省的笔墨扬弃了枝节而聚焦于其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的历程。全显光的苦难童年、学艺缘起、留学生活、创作经历和从教生涯,作者依据时间顺序有条不紊又文采斐然地生动叙述,为后文的论述提供了真实鲜活的生平材料。这一章中的许多片段都给人深刻印象,比如小学时借同学画谱飞速临摹、和艺匠接触学习民间工艺、巧遇专长水彩而不知名的行家得到指点、在轴承厂受到钢轴出炉火候的启发等等;尤其是全显光在民主德国留学期间,油画家和设计家迈尔—弗雷特对其苏式画法的关键矫正,伦勃朗研究专家门泽对其用色的重要教导……节奏抑扬缓急,文笔引人入胜。这些丰富的学艺经历,令人信服地表现了在才情禀赋之外,全显光后来成长为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两方面大师的后天条件。“孤往雄心”的寂寞、执著与悲壮,流布在这一卷艺术传略的字里行间,塑造了一位与命运搏斗、与主流对抗、为艺术求索、为理想燃烧的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的动人形象。

在王新的研究结果中,艺术家全显光创作领域之广阔、艺术个性之突出给人以极大的惊叹。他的国画山水脱自黄宾虹和伦勃朗的重叠,又循迹造型、自成一家;他的水墨荷花老厚妖娆,别开生面;他的水彩品位醇正、潋滟空明;他的油画皴色富厚、诗境灿烂、真正显出了中国气派……在这繁多的成就中,其实有一项就堪可成家,何况如此恣肆多样?而被王新放在突出、首要位置的,是全显光的国画钟馗。论述全显光的钟馗题材作品时,王新先归纳了中国美术史上的四种钟馗形象类型,再阐述了全显光作品的超迈境界:涵化前作,睥睨古今,敲骨有声,深得民间艺术之精力、文人笔墨之情味,也会泽着伦勃朗油画的厚味及自身坎坷命途之悲苦。而他对全显光70岁之后“全家样”钟馗的特点、技法和艺术语言细致发肤的品鉴论述,将全显光这一系列作品的成就和意义彰显得淋漓尽致。世人多知米芾的山水,郑燮的竹,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自本书之后,全显光钟馗的可比肩艺术史上经典的价值得到充分而有力地确认。

阐论上述内容的本书第七章,堪称艺术作品论的典范。“研究者不懂创作,创作者不懂研究”的顽疾真正被王新彻底打破。我们见多了那种理论像模像样而一到具体的作品创作分析就捉襟见肘的研究者,也见多了那种连“艺术”和“学术”这样的基本概念都区分不清的创作家,而王新描述作品神貌感受细腻准确、语言精当,探究作品技法紧贴创作甘苦,阐释作品文化内涵勾连古今中西、打通文化门类,判断作品意义着眼历史纵深,显示出相当惊人的艺术素养和学术功力。对于长期浸淫概念、逻辑、体系的研究者来说,能从创作实践出发对技艺运用有着透彻理解、做出得当分析尤为难得,本书中摘选了大量全显光作品图例作为作者论点的佐证,无一不与论述相符相扣,仅此就可相信作者是真正能沟通艺、理两界的人。在王新的《诗画乐的融通:多维视阈下的艺术研究》和《见与不见: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两书出版时,我曾写过书评赞叹其“在认知与审美、研究与创作日益分离的今天,这种全面把握的融汇沟通能力难能可贵”,如今全显光作品的艺术创新和文化内涵能前所未有地得到这样妥当充分的凸显和评价,非王新这种境界不可为之。

作为艺术教育家的全显光的独特方法和开创性贡献,占有本书更大的篇幅。王新以“素描教学:素以为绚”、“色彩教学:天彩流芳”、“教学模式:心心授受”为标题进行了三方面的全面分析。其中最令人关注的,是全显光很早就进行的对苏联教学模式的反拨。苏联教学模式在1949年后由于政治原因对中国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影响巨大,“苏式体系”全盘教条化后长期是艺术院校的训练准则。对于全显光很早能对此予以质疑、突破,王新重点分析了全显光留学民主德国期间获取的“德国学派”的资源,书中一份素描教学上“苏式体系”和“德国学派”比较的列表,是王新对流行于全国多年的教条化“苏式体系”和只在小范围实践过的“德国学派”优劣的全面总结。在二十世纪末我读大学时,就曾听到隔壁宿舍美术系的同学不无偏激地抱怨学校教学方法“全是错的”,其时多数人何曾知道在遥远寒冷的沈阳,一位名叫全显光的老师一直在倡导着“要悟对,不要实对”、“归纳力、记忆力、想象力”、“默功”、“多画、快画、乱画”?而王新在全显光实践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出的“德国学派”素描的四大特征,在今天的艺术教育上有着重要的启发和指导意义。

在艺术鉴赏、艺术理论批评和艺术史研究之外,艺术创作能否可以“教育”,可能是不少人心存疑虑的问题。从我的本业文学出发(作家无法教课培养),我对学校以课堂、课程的方式来“教”文艺创作的效果颇不乐观,曾半开玩笑地对所供职的艺术院校学生说过:“你爱好艺术,去画去唱去跳去演就是,到学校来干什么?学校是念书的。”我甚至进一步认为,艺术院校的出现和存在,是教育产业扩张的结果,是现代社会成员对学历文凭需求的结果,而非艺术创作本身的需要。这些想法在《孤往雄心》一书研究全显光教学模式的章节中得到了一并呼应。王新引用有关文献,确认20世纪著名国画大师绝大多数都不是美术学院或中国画系培养出来的,学校的中国画教育至今没有培养出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傅抱石、吴湖帆这样的大画家。由此,王新回顾中西方教学传统,总结出有效的艺术教育在于师徒或父子间“亲身参与的因材施教的口传心授”,但是“这种教育传统,伴随20世纪美术学校的兴起、兴盛而日益凋敝”;然后他结合西方学者的论述,指出:“在艺术中这种难以公共化的知识和技艺,比任何一个学科都丰富,艺术中默会的知识传承、风格流派的形成、地方性传统的存续,非这种一对一的亲亲授受难以办到。”以上精辟论述,既印证和解释了“艺术创作难以学校课程教授”的印象,也为克服这一困境提供了思路,即全显光教学模式的核心:恢复“师徒授受”的要义。王新随之总结的全显光“指点迷人出路,提醒久困英雄”的教育理念、克里斯玛式的精神召唤力、因材施教与专精深入、默会知识的传承,让艺术教育呈现出被现代学校教育方式遮蔽已久的通衢——由于条件逼仄,全显光的工作室教学试验只是短期、局部的,成果初显而未蔚为大观,但他筚路蓝缕开辟的道路已展现在后人面前。

读完本书的代跋《最是斯文》,先是错愕,因为所写的吴进仁先生和本书无关;继而顿悟:这也是一位孤往的“失踪者”。吴进仁先生一样满腹才学,一样品优德勋,也一样寂寂无闻。作者在全面深入地发掘了“艺术史和艺术教育史上的失踪者”全显光,雄辩地论证和确立了全先生的应有地位之后,附上这样一篇满怀浓情、感慨悠长的跋语,是不是在告诉读者,在喧嚣浮华的世态背后,如全显光、吴进仁这样才绩卓著而又淡然静寂的“失踪者”不该被轻慢遗忘?虽然他们可能早就淡漠了尘世名声,但我们不能只注目于聚光灯照亮的地方,任由人类的高贵品性和充满智慧的真正创造无处着落,如王新这般甘于寂寞的“打捞”,就是在执著地矫正时代的标高,恢复历史的公正,修补我们的精神家园。

不教青史尽成灰!

(作者系云南艺术学院教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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