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风神
——魏晋人物品藻

2016-11-25 22:47姚全兴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魏晋物品小说

◎姚全兴

潇洒风神
——魏晋人物品藻

◎姚全兴

学人观点

主持人语:这期“学人观点”的两篇论文都和古典文学相关。姚全兴的《潇洒风神》从“君子比德”、“重个性”、“文学手法”、“玄而不玄”、“文采斐然”等方面论述了《世说新语》人物描写所体现出来的独特审美风姿,作者讨论的虽然是古典美学的话题,但对当代文学如何写好人物亦颇有启示。张执浩的论文从四个方面论述了古代小说的“拟史化”特征,提出了当代小说应警惕泛虚构化倾向,作家应学习古代小说的积极入世精神和艺术担当,此论点颇值得创作界重视。(胡彦)

中国历史上有一部奇书,不仅是历史杰作,还是光照万代的文学作品。书中记载的关于当时社会人物风貌的评论,至今读来还饶有趣味,更值得含英咀华。从中可以看到古代中国人特有的性情和品格,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民族特色和时代风情。这部奇书,就是南朝刘义庆编的《世说新语》。

崭新的一页

魏晋时期社会动乱,现实世界一片凄风苦雨、飞沙走石,使代表社会新阶层的门阀士族兴起,寻求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及其在外在风貌上的反映。于是不少愤世嫉俗的墨客骚人和官场仕途的失意者,既对外梦寐以求理想社会,又对内无限景仰理想人格。然而理想社会和理想人格不可兼得,他们就把视线从外界转向自身,求得心灵的慰藉,以摆脱社会恶劣命运的羁縻。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就是这种对生存状态的审美观照和自身欣赏。《世说新语》中有一则逸事说,东晋画家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水之美,顾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此话对后来古典山水画境界的影响深远,也是理想中魏晋人物潇洒胸襟和超逸心灵的绝妙写照。

所谓人物品藻,即对人外在风貌和内在人格(包括气质、才情、风度、精神等)的品评,并在品评中,体现对潇洒风神——融高尚人格和俊朗仪容于一体的,以男性气度特色为主的崇尚和追求。《世说新语》中一则谈话很有意思,说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太傅之言,是指太清不能滓秽,也是指人品不能滓秽。在魏晋人物心目中,人品和太清一样,应该洁净无瑕,容不得半点滓秽,可见对纯真人品极其推重和爱护,而这正是晋人潇洒风神的本质所在和形成的根本原因。

人物品藻的出现,决非偶然,乃是当时门阀士族对现实社会和人生命运强烈不满的结果。它导致一种新的人生观、审美观和价值观,产生一种新的个性美、气度美和心灵美,突出一种新的道德风尚、人生态度和社会需求,强调一种新的人性理念、自我实现和精神解放,从而在中国精神文明史上开启崭新的一页。

君子比德

如今我们能够领略和观赏魏晋人物,主要依靠此书中的人物品藻,它不仅具有浓郁的文学性以情动人,而且以鲜明的审美性引人入胜。例如,往往以自然中生动活泼的形象,比喻人的才情和风貌,给人以具体而深刻的印象: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云:“嵇夜叔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嵇康为著名哲学家、文学家、音乐家,这段品藻,以孤松、玉山为喻,把他“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风姿特性,刻划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又如: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而贞。”孙云:“其山㠑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这段文字既写自然山水之美,又写人物人格之美,看来各不相关,实则以前者之美喻后者之美,表明人杰地灵。这类文字很多,富有诗情画意: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世目李元龙,谡谡如劲松下风。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外物。”

诸如此类以自然形象比喻人物的才情和风貌之美,传统文化中称为比德。孔子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屈原所谓“香草美人”等,都是荀子所谓“君子比德”。比德既是自然人格化,使自然事物的形象和属性,具有人格特征;又是人格自然化,使人的内在道德和情操、外在仪容和风貌,具有自然特征。从而把自然美和人格美融为一体,这样人格美也就有了自然美的客观性,对比德的人可感可触、可见可闻,不仅比喻贴切,印象深刻,而且哲理化和诗意化了。

重个性

人物品藻注重外在的独特仪容和风致,更注重内在的个性气质和性情。《世说新语》中有许多标举个性的文字,例如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里突出“我”、强调“我”,显示“我”与众不同的地位和价值。这种对个体人格美的认识和高扬,虽然在先秦诸子中也有,如孟子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但孟子的自我发现制约于儒家道德精神,不如魏晋人物糅合儒道释三家,而以道家风骨为主的个性张扬、洒脱和自由。

晋人个性重气质。这一是指气度之美,如“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二是指气魄之美,如“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云涌,孙(绰)、王(羲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急转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曰:‘如此,将无归。’众人皆承响而归。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三是指气韵之美,如王羲之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也。”气度、气魄、气韵,都是气质的必然流露,不加雕饰,浑然天成,这正是晋人的本色所在。

晋人个性又重性情。如“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又如“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晋人因触景生情而无限感慨而悲痛欲绝,其优美又凄美的感情纤尘不染,其自然又真挚的表露达到极致。

文学手法

魏晋人物品藻,之所以能够把当时的风流人物潇洒风神刻画得纤毫毕见而又流畅自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文学手法的运用。如形与神的结合,“有人叹王公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如情与景的融通,“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砑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条执枝,泫然流泪。”如虚与实的相生,“简文帝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文学手法的运用,还在于大量审美词语、伦理概念的涌现和修饰。有一字的,如高、韵、秀、真、神、飘、矫等。有两字的,如俊异、雅正、卓荦、高爽、风姿、韵度、骨气、生气、温润等。有四字的,如落落穆穆、神超形越、爽朗清举等。有的词语和概念区分细致,各有所指,如“远”,有清远、玄远、体远、远概、平远、旷远、远志、远致、弘远、远意等;如“清”,有清远、清和、清蔚、清通、清畅、清流、清令、清鉴等。这些词语和概念,不但多彩多姿地表现人物的才情风貌,而且丰富、发展、深化了人物的自然特性和社会特征,有助于人物品藻形象的升华,精神境界的提升。

需要指出的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品藻,也是人物传记,类似如今的文化散文,虽然大都篇幅短小,但如小品随笔精致耐读,使人对品藻的人物得以再三玩味。这种颇有特色的文体,无疑对后来唐宋明清表现人物的散文发展大有裨益。

玄而不玄

魏晋人物品藻的文字,大都篇幅不长,而凛凛有生气。不仅如此,还以雄深而逸宕的意绪、意趣和神韵的情调引人入胜。其缘由,在于哲学的深沉、美学的观照、道德的高尚和艺术的优美,以及四者合一的文化底蕴。其中哲学的深沉,主要源自玄学体会自然的意味。魏晋玄学注重人与自然的融合,融合的结果便是形成脱俗的理念和虚静的意境,如《世说新语》载“孙绰《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以外……分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其中“玄”,就是玄学的玄意,有了它,人就“常在尘垢之外”,而神超形越,遗世独立。

从美学角度看,魏晋人物品藻往往借助于自然山水的审美观照。在这种观照中,怡然又悠然地赏鉴自然之美和人物之美的和谐,因而不乏美的形象、美的感情、美的景观。然而,魏晋人物又不满足于对自然的观照,还从观照上升到亲和。上述简文帝在华林园说“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就是人和自然亲和的表现。人和自然的亲密关系,本是玄学的一种观念,但在魏晋人物口中不经意的流露,说明玄学这种哲学,玄而不玄,往往通过审美的途径,以闲情逸致的清谈方式,意味深长地表达深邃的哲理,从而哲理富于诗情画意,并不使人感到玄而又玄、枯燥乏味,而是意趣横生,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得。因此,魏晋人物的哲学和美学底蕴,并不是脱尽人间烟火气的,恰恰相反,十分重视世俗人情中的伦理道德,而且有强烈的正义感和使命感。当时一些有血气的性情中人,如嵇康、刘伶、阮籍等,能有不甘向黑暗现实妥协的精神,维护自由和个性的气概,以及热爱生命又敢于舍弃生命的勇气,看重友谊又嫉恶如仇的品格。这固然和孔孟的道德观念有所联系,但更有自己人生理念的独特性和超越性,体现了一种尊重礼法又不受礼法束缚的新伦理观和生命观。

可贵的是,所有这些蕴含哲学的、美学的、伦理的人物品藻,不是通过说教出现,而是以文学的艺术的优美笔调娓娓道来,这就是以白描的手法、抒情的口吻、飘逸的格调展示人物的外表形象和内心世界,于是所品藻的人物无不有声有色而栩栩如生,入情入理而脍炙人口,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了。

文采斐然

在《世说新语》的字里行间,时时可见诗人、画家、书法家丰丽的风采和清奇的谈吐,原来晋人崇尚清谈,热衷人物品藻,但不是信口开河,言之无物,而是通过思想的碰撞、情感的交流,探索哲学玄理,寻求艺术意趣,从而直奔人的主题,导致人的觉醒。于是,既出现了何晏、王弼等大学者,又产生了曹氏父子、嵇康、阮籍和陶潜等大诗人。他们以真性情、真感慨、真血气、真灵魂熔铸篇章,将浓重的忧患意识化为超脱的宇宙意识,从而成为不朽的诗坛神品。

与此同时,宗炳的“澄怀观道”、顾恺之的“迁想妙得”,将玄学的思辨精义,融入不滞于物的真情真趣,而成为画坛宗师。他们的山水画和同时代人的山水诗一脉相通,都是玄思妙想的产物,在简淡、玄远、空灵、幽深、闲适的笔墨中自有不尽的意态风情

晋人的行草书法也是一绝。钟繇的字被人尊为“上品之上”,张怀瓘的《书断》,说他“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异趣”之“异”,就来自魏晋超然绝尘、臻于化境的玄学智慧。深受审美风气影响的王羲之,曾说自己“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他正是用这样清澈澄明的心境,营造书法的一片天机,使笔下字字不乏神韵远致。

当时以玄学学理和潇洒风尚合一的文艺理论毫不逊色,谢赫的《画品》、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无不以瑰丽的文字、精湛的见解洞悉文艺的真谛而彪炳千古,彰显魏晋风度的时代特色。

可以说,那么多放浪形骸、风流倜傥的魏晋人物文采斐然,开一代新鲜活泼的文艺美学风气,不啻千古美谈,而且发人深思。

深思

魏晋人物是一千几百年前的历史人物,然而由于《世说新语》形神兼备的刻画和描绘,他们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至今具有永不消逝的生命力。特别是他们的情感和智慧、思想和精神,至今还在感动我们,并引起我们深沉的思考。

我们应该为特立独行的魏晋人物感到光荣和骄傲。你看,在那个混乱和黑暗的年代,竟然涌现了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智者哲人。他们在中国历史的册页上增添了浓墨重彩、永不褪色的一章。因此,我们不能把魏晋人物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应该弘扬他们华美的风貌、磊落的襟怀和高尚的情操,在我们民族的血脉中,永远保存他们优良而纯洁的遗传基因。

我们应该让下一代牢记和怀念魏晋。他们虽然不一定是那个时代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但他们是中国历史上追求人生自由、个性解放和闪耀着思想火花的人。他们虽然随风而逝了,但他们的所作所为、言行举止,显示他们不愧为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精华。他们的至真至善至美的思想感情,震铄古今,永不泯灭。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在传承他们精神财富的同时,还要在心中不可忘却的纪念。

我们应该高度评价《世说新语》的人物品藻。从史学、文学、哲学、美学等方面,进行综合性的学术研究,在中国传统文化史和精神文明史上高度评价,并给予应有的地位。过去我们的文学界、学术界虽然也有一些学者研究魏晋人物品藻,但总的说来远远不够,需要有识之士同心合力,努力改变这种长期落后的研究局面。

我们应该有新《世说新语》那样的作品问世。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流人物,但是,像《世说新语》那样淋漓尽致地表现魏晋人物的风骨和情操,值得世人传诵的作品,现在似乎还没有出现。但出现这样作品太重要了。我们不是在从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吗?激发魏晋人物那样的人性和精气神,以激励我们和我们的后人,具有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程 健

中国小说传统源远流长,丰厚博大,对其可做多角度的梳理和总结,“拟史化”倾向无疑是中国小说传统中最显著的特点之一。

所谓“拟史化”,即注重小说与历史的依存关系,把小说看作是历史著作的变种,强调小说“补史之阙”的作用。

这种“拟史化”倾向早就被中国古代的学者们揭橥出来了。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这里所谓“稗官”,按颜师古 “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 的说法,即为记录“街谈巷语、道听涂说”的小官,可见小说的诞生即与史录有关。刘知几在《史通·杂述篇》中说:“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皆记即日当时之事,求诸国史,最为实录。”李肇在《国史补·卷下》中也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他们直接把小说与历史著作类比,强调小说与正史“参行”的功能和小说家的“史家”身份。这种观点在清代依然延续,《四库全书》仍然把小说看作是“叙述杂事、记录异闻、缀辑琐语”的纪实文类。

中国把历史著作看作是校准小说的墨绳,中国古代小说家的终极目标是“补正史之阙”。我们有必要对中国传统小说的“拟史化”倾向给予充分的理论关注,以期弄清它的内涵,并激活它对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塑造功能。

在我看来,中国小说的“拟史化”倾向起码包括下列特征:

第一,注重重大题材、历史题材。中国古代小说深受史传影响,在题材上多选择重大的历史事件和重要的历史人物。汉代的杂史小说《燕丹子》《吴越春秋》《越绝书》《蜀王本纪》等虽然不被认作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但它们却是后世小说的重要源头。这些文字无疑是趋向历史著作的,但因为其中夹杂了大量的传说和虚构,只能是正史之外的“野史”和“逸史”,所以更多地被看作是虚妄不稽的“小说”。这些杂史小说所表现的无一例外的全是重大的历史事件和重要的历史人物,像吴越战争、暴秦灭蜀、荆轲刺秦、伍员复仇等都属于这个范畴。按学术界大多数人的看法,中国古代小说成熟于唐传奇和宋元话本 ,唐传奇中写战争离乱、宫闱秘事、豪杰侠士的很多,像《南柯太守传》《补江总白猿传》《长恨歌传》《高力士外传》《东城父老传》《聂隐娘》《红线》《昆仑奴》《虬髯客传》等都是其代表作;至于宋元话本,其中最重要的支脉就是“讲史”,“讲史”是根据史传加以敷衍,讲说的是历代兴废和战争故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一篇说:“宋人说话之影响于后来者,最大莫如讲史。”到明清,自《三国志通俗演义》问世之后产生了近百部通俗演义,它们全是叙述王朝兴废铁马金戈的,此外还有不少作品是讲史与小说的综合,如《水浒传》、《封神演义》等。至于后来出现的“人情”小说《红楼梦》,其艺术成就虽然

猜你喜欢
魏晋物品小说
汉末魏晋时期的医患关系考
称物品
医学专业“Python程序设计”课程教学改革总结与思考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魏晋时期的“绘本”——《女史箴图》
图画捉迷藏
找物品
创意,源自生活的可爱小物品
魏晋书风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