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若迪基诗歌印象:用文字撞开一条精神的通道
——以《一个普米人的心经》为例

2016-11-25 22:47周文英纳西族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7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世界

◎周文英(纳西族)

鲁若迪基诗歌印象:用文字撞开一条精神的通道
——以《一个普米人的心经》为例

◎周文英(纳西族)

对丽江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我心里始终充满了崇拜和敬意,这与他获得的丰硕的文学创作成就无关,也与他攀登到了什么程度的文学高峰无关,仅仅与他行走的生命状态与有关,与他的执着的心,他的热爱有关。他爱文学,爱诗歌,用了整个生命在爱着,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虔诚而庄严,充满了敬意的写作。他用诗歌撞开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通道,用自己的文字撞开了一条路,一条衔接小凉山与外面浩大世界的生命隧道。鲁若迪基,一个人,从此无怨无悔地行走在他与这个世界斗争的羊肠小道上。他始终追在问生命的意义,寻找我们的来路和去向,从而超越了生存的困境。鲁若迪基的诗歌,都在作无问之答或无果之行,但他始终去发现,发现生命的根本处境,发现生命的种种状态,发现历史所曾显现的奇异或者神秘的关联,从而去看一个亘古不变的题目:我们的心灵前途和我们生命的终极价值是什么。在物欲的时代,鲁若迪基用歌留下了信仰;在浑浊的文坛,鲁若迪基用歌留下了通澄;在思想贫乏的当下,鲁若迪基用诗歌留下了生命力的证明。

诗歌带来的鲜花和掌声的背后,应该是诗人对这个世界更加深刻和丰富的感知,注定诗人更加孤独、寂寞、迷茫、无助、感伤、绝望、纠结、脆弱、撕裂、郁闷和痛苦,最后的最后,自己的内心和感情都被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失落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诗人还要自己舔干净伤口,精神抖擞继续前行!这就是鲁若迪基诗歌的价值和意义,它给我们一种信仰以及信仰的力量,同时,也给了我们一种警醒!

一、嵌入生命记忆的童年山村经验

一个人的童年其实已经规定了他整个一生,这有点像种子,种子里有枝有叶有花有果,有了这棵植物后来的一切。所以说,这更像是一种宿命。鲁若迪基生在山村,中国西南高寒山区,云南省丽江市的宁蒗县,神奇而美丽的小凉山。在山区生活了三十多年年,乡村的一切已经在鲁若迪基的生命中刻上了深深的印记。他的底色就是高寒山区的乡村,即使诗人后来的城市生活如何漫长、如何繁复,它都是在这底色之上的。无论写作还是研究都需要兴趣的驱动,他的兴趣点就是乡村和乡土,它们连接着诗人鲁若迪基的记忆和情感。

我们的一生其实就是一次向童年的回归。是一次从起点到终点的轮回。童年是我们的原点,然后我们长大、离开,但这种离开是一次漫长的返回,当然,这种返回往往是隐性的,路径也是不同的。还比如饮食,人的胃口是有记忆的,我们心中最美味的东西,往往是小时候认为最好吃的,我们心里很美丽的歌曲,也是小时候认为最好听的母亲的歌谣。这些都是经验,经验决定我们的兴趣和判断,而最根本的经验,深潜在我们意识深处的经验,就是童年的经验或情结。所以说,人的一生是有内在限制的,而限制的一部分就来自于我们拥有过什么样的童年生活。鲁若迪基的诗歌不是简单可以用“乡愁”来解读的,“乡愁”滋生的渊源还是童年的经验,而诗人童年的经验是源源不断的,鲜活而丰厚的。

鲁若迪基诗歌里的一个山村就是一个世界,山村恰恰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山村这个小社会的灵魂是人,人是活动于世界上的核心。而诗人关于山村的创作,就是通过山村中的人的故事、人的命运来揭示人性,来揭示社会的变迁,时代的变化, 来传达作家个人对生命、生活和社会的认知的,进一步来表现诗人精神生活的深度的。

鲁若迪基童年记忆里的山村,往往是由自己、父亲、母亲和最亲近的大自然构成的,偏远的乡村,靠天吃饭,坏的东西是进不来的,包括,那些坏掉了的良心。父母亲们远离尘世喧嚣,只关心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他们活得很平静,也很快乐。儿童观察世界是透明而简单直接的。“婴儿用他清澈的眼光看世界——省略掉复杂、丑陋、仇恨、恶毒、心机、计谋、倾轧、尔虞我诈。孩子看到的都是善,成人看到的都是恶,两者都是真实的。”[1]

永远的孩子

我不是吃水长大的

我是吃奶长大的

母亲的孩子

也是梦幻天空的孩子

曾吮吸

月亮和太阳的乳汁

我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

常把山头

含咂在嘴里

即便有一天老了

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也会在大地的子宫

长——眠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这首诗流淌出的丰富而惨烈的母子之间的感情,生态而醇香的奶水可以代替甚至抵挡住世界上眼花缭乱的“水”的诱惑,比如,以水为原材料加工出来的五颜六色的饮品和营养品。“奶水”可以隐喻成是母爱的滋养和大地、大山对一个孩子的教育。正如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诗歌里,天空、月亮、太阳、大地、大山就是诗人童年的启蒙老师和亲密的朋友,由于大自然的熏陶,“我”自然成为了山水中的活物,与太阳、与天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一个分子。整首诗给人一种质朴、丰满和大气磅礴的感觉,诗歌里还蕴含了丰富深刻的哲理。

这首诗就是以童年时代“我”的眼光来看世界、感受世界的,显得很纯粹,“我”这个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和“人事”没有关系,所以这个心灵就特别纯净。 “我”也不是被一系列的正规的学校教育出来的大写的“人”,“我”是跟着自然走的。在所谓“人道主义”的概念中,人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一切都是围绕着人转的,而“我”是跟着“自然”走。“我”是一种生命的现象,是一种生能的和自然融会一体的气质,是跟太阳、月亮,跟风、跟日、跟山、跟树、跟青山绿水、跟小凉山、跟泸沽湖一样的一种生命。也就是说,写作这首诗歌的时刻,鲁若迪基是没有沾染人世间的一切功利是非思想,是与自然界为一体的境界,是不含渣滓、纯净透明的世界。《永远的孩子》等于诗人追寻内心的一个梦,母亲的子宫孕育了诗人的生命,“大地的子宫”将是诗人也是人类最后的归属。诗里,上与下,即天与地遥相呼应;已知与未知,即诗人的童年与老年也遥相呼应;母亲与“我”,奶水与“我”的生命成长一方面遥相呼应,另一方面又唇齿相依,相濡以沫。在以天以地为底色的诗歌画卷里,而“我”是灵魂,是主宰世界的核心,“我”是变化无常的,是灵动的:有时候“我”很小很小,是脆弱的需要呵护和慢慢长大的,是偎依在母亲怀里吮吸奶水的孩子,有时候“我”又很大很大,可以大到力量无穷的境地,“我”能力非凡,具有了“超人”的无限可能性。“我”可以“吮吸月亮和太阳的乳汁”,“常把山头含咂在嘴里”,可以把整个大自然把玩在手掌上,由“极小”与“极大”的意象而构成的强烈反差,形成了深邃而广袤的梦幻般的意境,有浓烈“开天辟地”传说的色彩。在这个意境里,诗人强调的是“大地的自由”,这正是诗人所追求的为文和为人相统一的一种心性和品质,是与整个普米族酷爱自由的精神相传承的。从“吮吸母亲的乳汁”到“在大地的子宫长眠”,也就完成了诗人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完成了从起点到终点的生命轮回,而做一个“永远的孩子”就是诗人的一个梦。《永远的孩子》是以小凉山为背景的一个童话,里面充满了天籁之音,童年时代的诗人像生活在与现实隔绝的世界里。

诗歌《悬崖边的母亲》、《父亲的马帮》、《想起父亲》等诗歌都是诗人抒写的一个个梦,这些梦,总是那样和美亲切,而又内蕴着一种实在的激情。

二、在他与世界的斗争中,他协助着世界

与诗人记忆里的童年经验息息相关,他所写的小凉山世界只是他功成名就后在外面世界的一种记忆和想象,并非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鲁若迪基的诗歌包含了以小凉山世界文化为参照系的对现代文明的态度,他以文字的澄明把现实世界的肮脏分开,以原始性的力量,朴素、自然、粗犷、野性、美好的生活样态和风俗冲击着现实的虚伪和无力。

诗歌里描写动物的诗篇的相对丰富些,如《坡上的羊》、《蜂窝》、《羊》、《远去的马》等,正如马绍玺评论鲁若迪基的诗歌里所说:“这类诗既是鲁若迪基‘在故乡’中写作的表现,更传递出他对现实人生的沉重思考。”[2]

坡上的羊

一群黑白相间的羊

在坡上

埋头吃草

它们的一生都这样

专注地做一件事

——吃草

长出肉来

然后,撞上一把明晃晃的刀现在,太阳照过来了

它们把一寸寸的光阴

连同草一起吃掉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这首诗歌看成是描写动物世界的寓言,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寓言的本质在于通过短小精悍的故事挖潜浅显而深邃的道理。性格温顺,专心致志吃草,安居守法,又处于弱势的羊群与强悍凶残的人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里,“在山上吃草”的“羊”与拥有“明晃晃的刀”的“人类”构成两个醒目的对比。这个世界依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羊类与人类的故事像一面镜子,观照出当下人类社会里的生存悲剧,这里涉及到了弱势群体的话语权和人类的命运等问题,这是一个个令人沉思的问题。鲁若迪基用平实的叙述,抓住大问题,大矛盾,让人感同身受,让人感到不平。诗人的敏感和忧思,对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对国家命运,人民命运的忧思跃然于诗歌的字里行间,从童年山村情怀里蕴藉且流淌出来的社会正义感、公平感。正如鲁若迪基2012年在北京参加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70周年的发言,感人肺腑,一言一句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诗人说,自己人在北京,但是心里牵挂着家乡云南,云南正在遭受严重的干旱,土地龟裂着,庄稼因为干旱都在枯萎,“我的心,比焦渴的土地还要焦渴。”这些诗歌正根植于家乡的土地上,元气充沛,充满了浓郁的土地情怀,也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鲁若迪基的诗歌密切关注着当下,关注时事,关注着国家命运和人民命运,关注着老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

一个山民的话

这个世界真怪

不知不觉

雪山上的雪只有一撮箕了一座座山被掏空了

一条条江被拦腰斩断了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他们让地球生病了

我们只是在祖先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双手劳动吃饭

可是,天公也不作美啊

还给我们无穷的灾难

还想渴死我们

这个世界真怪啊

怪得我们好像刚刚来到懵懂的世界

不知该什么时候播种

什么时候收获了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这首诗可以与韩东的《山民》进行对比: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作声了,看着远处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山民》里,韩东用最耐心的父子对话进行细节描写,倾述了一代又一代大山的子民渴望走出大山,走向大海的努力和努力的失败,揭示了大山里的人们的生存状态。而鲁若迪基的这首诗,我们的少数民族山民已经走出的大山,山民生存的环境已经被开发和利用。诗歌揭示了当下的整个人类处于一个巨大的雾霾之中,原来的世界的秩序和系统被人类自己打乱和抛弃了,天、地、人的传统被颠覆和解构,人类处于混乱和混沌之中。诗歌抓住一个山民的眼睛所发现一系列问题,“地球生病了”,“很怪”的荒诞现象,揭示了人类所生存的环境正在遭遇到的严重破坏。比如今天的丽江旅游品质的严重下滑,丽江的玉龙雪山,远离人类居住的地方,是让人类敬畏和朝拜敬仰的,不是去征服和游玩的。近十多年来,玉龙雪山大索道的开设,越来越多的人攀登到雪山上去,原来雪山的保护网被打破,静谧神圣的环境消失,雪山上的温度越来越高,皑皑冰雪消融得越来越迅速和彻底,纳西族老祖宗留下给后代的玉龙雪山很快成为玉龙“石山”了。生态环境里标本的缺位,关于玉龙雪山的传说、歌谣和民间故事,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本,变成了遥远的神秘的记忆。丽江古城黑龙潭水的干涸,泸沽湖周围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破坏,这些都是在对祖先、对后代犯罪。诗歌里所描写的“刚刚来到的懵懂的世界”与当下的世界又一次构成一个轮回。

《老人的山冈》、《大地上裂开了一张嘴》、《批发站》《也是一种选择》《打折》等等山冈都是对当下社会问题的揭示和反思。这一情感表述的过程可以看成是诗人自己与这个世界斗争的心理历程,斗争的目的和结果是要协助我们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美好,只因为诗人深深爱着这个世界。

从这一个角度继续分析,鲁若迪基诗歌里的“生与死”的问题是潜藏在所有问题的背后的。反抗死亡的背面和过程就是要更加有价值有重量地活着。正如陈思和教授在评析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所说:“他在反复说着欲望不息(写作的欲望也就是活着的欲望)。让整个生命的延续得到了最充分自明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使他对残酷和伤痛的忍受都成为一种阔大的境界。因为个人已不仅仅是个人,个人的局限也不再成为问题,个人的苦难都已成为全体存在的包容。”[3]鲁若迪基的诗歌创作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并且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和声音。在《没有比眼泪更干净的水》序言里,诗人说自己想用诗歌证明家乡的存在,证明自己的父母的存在,来证明庄稼的存在,来证明普米族的文化,普米族的现在和未来,也要用自己的文字证明诗歌是世界的良心。

《最平均的是死亡》《飞行中响起一场葬礼》、《梦》都写到死亡,写到与死亡有关的风俗和习惯,这些文字都是以普米人的文化作为支撑的。这些诗歌,鲁若迪基仅仅想说,生与死不是一刀两断的关系。

鲁若迪基用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文字,叙写了关于一代人的记忆,是属于宏大的、集体的叙事。《祖国》《中南海的声音》《雷锋》《哀萨达姆》等诗歌就是这类的典型。诗歌记录下自己在这个世界行走的所思所感,如《圆明园》《兵马俑》《自由女神》《曼哈顿》《艾索菲尔塔》《斯图加特的一只喜鹊》《古罗马斗兽场》《威尼斯商人》《科隆大教堂》《欧洲路旁的一则广告》等,诗人没有停留于“曾经到此一游”的层面,而去抓住最感人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去赋予诗歌生命力。所以说,诗歌的思想构成了诗歌的生命力,诗人都是哲学家。

科隆大教堂

写下这个标题时

我面对着小凉山的一座座山峰

我无法把这些俊美的山峰

同教堂联系起来

潮湿的回忆里

不断闪现在眼前的

是蜷缩在教堂脚下的一个乞丐

黑布包裹着

她瘦弱的身躯

如果不细看

简直就像一堆物品

丢弃在那里

从她身旁走过的人

把大把的钱

装进教士挂在胸前的功德箱里

也不愿给她一枚硬币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诗人以一颗善良纤敏的心观察和捕捉着最能够打动人的细节,在芸芸众生中去发现撕心裂肺的一幕,以文字为镜头,把这一画面定格、放大,渲染,成为永恒,温暖和打动人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诗歌是文学中的微量元素。这首诗歌细节很完整,诗人叙写得很耐心,因为这首诗有了细节,才能传咏下去,能够进一步来关心人类的普遍命运。

闻名世界的德国科隆大教堂,集宏伟与细腻于一身,它被称为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最完美的典范。诗人没有记录大教堂的形状和风貌,历史和魅力,也没有着力倾诉诗人从小凉山走到外面大世界的沾沾自喜。诗歌无意中触摸到了一个庞大而深奥的哲学问题:异化问题,人的物化问题。

在诗歌的情节流淌里,无意组成了五组对比鲜明的意象:

第一组:家乡小凉山与世界闻名的大教堂;偏僻落后贫苦与庄严肃穆的地域的对比;

第二组:大教堂的金碧辉煌与大教堂脚下蜷缩的奄奄一息的乞丐, 物体的高大上与人的低贱卑微的品质的对比:物——人;

第三组:大把的钱与一个硬币,量的多与少的对比;

第四组:乞丐身旁与教士的功德箱,灰色卑微的人生与功德箱所代表的虚伪、虚无的对比;

第五组:瘦弱的身躯与一堆物品,人与物的对比,人的严重物化,人的主观能动性的缺失,人类的终极命运的严峻思考。

五组对比的意象,集中渲染把人当物写,人的物化的普遍问题,诗歌因此具有了天下的情怀。强烈的反差凸显出来的是当下人们生存的精神境遇,爱的缺失,同情心的缺失,构成了一幅怵目惊心的画卷。这里,读者情不自禁想到了欧·亨利《警察与赞美诗》里的苏比,苏比的追求和追求的结果恰恰相反。多少年过去了,苏比的悲喜剧依然在世界上演,历史是多么的相似!人们的良心已经被虚假的功利蒙蔽得失去了方向。人们在背离了自己的初衷,在离自己建构的理想王国的路上越走越远了。诗人用平平淡淡的叙述文字,真实的描写,不得不让我们思考,没有一点点温度的社会,冷漠、自私的人类与大教堂教义的背离,诗歌揭露出我们这个社会和时代的病:欲、罪、污秽、丑陋、病态等不堪,而教堂,是基督教进行宗教仪式的建筑物,是人们寻求心灵安慰和灵魂皈依的地方,教堂里的爱的牧师,是给予每一个人温暖和平安的;教堂,是人们用来忏悔和鞭挞灵魂的。诗歌里的一幕,不禁让人们反思:我们是在传承科隆大教堂的精神还是颠覆大教堂的命运?文化是文明的灵魂,这里涉及到一个道德与情感价值问题,信仰一旦与人的生命、生活和生存相剥离,成为一种纯粹的理论一种纯粹的建筑,就已经蜕化为一种标本式的存在了。诗人还写到了人类的信仰、人类的尊严和自由如何获得的问题。牵引、提升、照耀、是文学的品格,牵引着人往高尚、理想的境界走,来反观人正是诗歌的品格。鲁若迪基的这些诗歌,关心人,关怀人,让人的心灵变得柔软和明净起来。巩固人的价值观,这也是鲁若迪基诗歌存在的理由。

鲁若迪基没有排斥宏大的历史叙述,而把自己的私人化的叙述和微妙体验,感同身受注入到了宏大叙述中,他要用诗歌向世界证明,诗歌也可以书写历史,诗歌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历史观。《深圳》、《圆明园》、《兵马俑》等诗歌是用才华来复活历史的想象与温度的。因此,这些诗歌可以拥抱,可以亲吻,可以超越时空:

兵马俑

只要说声“统一”

这些秦的士兵

还会醒来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简短的语言勾勒出恢弘的意境,意境出来了,语言就退到意境的背后。最后,语言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可以消失了,这样的诗歌就是好的诗歌。

三、 请把我的爱人还给我

世界上,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鲁若迪基的诗歌里充满了恋爱中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也充满花开的声音,马的声音,树的声音。

《给你》《阳光照在你眼睛的一瞬》《有一种恨是不是最深的爱》《当你不再爱我》《碎》《爱的背影》等诗篇都是情诗。一般情况下,民间是弱势,它总被强势文化道德所覆盖,所以封建的一套道德标准仍然会在民间起作用。但在真正的民间底层,人的生存是第一性的,其它道德观念都比较淡漠。在远离现代化文化传播的小凉山地区,情感的表达往往是直接的、浓烈的,在鲁若迪基诗歌的小凉山世界里,文化的常数(小凉山本土历经数千年不变的恒定文化因素)与文化变数(小凉山在朝代转型过程中,自外而来并传染侵蚀的异质文化因素)交织碰撞,规定“我”的生存方式及本质。

如果没有了你

如果没有了情

爱又有生命意义

如果没有了你

我又有什么意义

啊,爱人

不要说我离不开女人

我只是离不开你这个女人

——《一个普米人的心经》

这里,诗人刻意强调和渲染的是女人这个群体中的“你”,普遍概念“女人”与单独概念“女人中的你”形成鲜明的对照,“女人”的外延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而“你”的外延是独一无二的,外延的明晰和确定,内涵也就规定了,变得鲜明而醒目,突出诗人对“你”的感情,如果诗人在“女人”与“你”之间选择,“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整个世界。“你”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我的时间、我的世界。

1958年

1958年

一个美丽的少女

躺在我父亲身边

然而,这个健壮如牛的男人

却因饥饿

无力看他一眼……

多年后

他对伙伴讲起这件事

还耿耿于怀

说那真是个狗日的年代

不用计划生育

——《没有比眼泪更干净的水》

这首诗歌可以看成是1958年,永远无法抹去的一个时代的烙印。诗歌呈现出来的“父亲”饥饿的种种,代表了1958年,饥饿年代里饥饿的身体和饥饿的心灵,在火红的时代,饥饿竟成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这事实本身就是荒诞和离奇的!饥饿是“父亲”当时最显著的存在体验。从诗歌文本来解读,“饥饿”一词至少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即是维持生命机体存在的必要需求——足够的食物;第二层饥饿是种心灵的渴望,一个普米族壮年人的成长本应该健康快乐完整,但在恶劣、贫乏、空虚、窥视、扭曲和恐怖的物质精神环境里遭到创伤和挤压,以至陷入孤独、无力、苍白、绝望、虚无的恶性精神循环中;第三层含义应该是“性”的枯萎,身体的“无力”象征着一个男人生命力的枯萎甚至萎缩。性是促使生命产生新意义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寻求人性中遗失的部分(如激情、原始生命力)的一条途径。充满生命力的“健壮如牛的”普米族男子在1958年,“一个美丽的少女”躺在“父亲身边”呈现出来的是“无力”,不仅仅是身体的无力,更是精神的断裂和枯竭。

爱和死和自然,是诗歌题材的最高概括。而苦难是人类永远无法抹平的记忆,《狗日的1958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数民族男子对一个时代苦难的记忆和反思。从父亲身上,诗人极力突出生存环境的恶劣,生存资源的匮乏,在及其艰难的存在遭遇里迸发出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力的渴望,凸现出一个少数民族男子生命本身的力度和韧性。“多年后,他对伙伴讲起这件事,还耿耿于怀,说那真是个狗日的年代。”父亲的豁达、幽默和包容,这正代表着历经艰难坎坷而又蕴涵着无穷生命力的伟大的中国母亲。“从无可奈何的态度描写世界的荒谬和个人的压抑,并将世界与个人的不协调现象夸大、扭曲、使之显得荒诞不稽,滑稽可笑,成为带有悲剧色彩的变形的喜剧。”[4]诗歌里还写了人的有限性,人的条件性,既合理又非常规的状态,不再有道德扩张,因为生活在世界上不如说生活在观念里,极度的动荡,性格的极端性,生命力的扩张,自叙性的生活化的写作,成为了一种揭示,中国人曾经经历过的这样一种生存,而一个人的成长是很难的,特别是在中国云南高寒山区。再呈现的意义:排除了个人苦难以后,“1958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时代的灾难,受害最深的恰恰是生活在底层的民众。诗人把情感写到了极至,人走到绝路之后带来的灿烂。这首诗,成为是父亲心里深处的呐喊和呼吁:“请把我的爱人还给我”!最底层的声音在没有自我意识下是没有办法表达出来的。生活中的琐细等是民族原汁的东西,一个人要有一种粗糙的能力,在粗糙的表面上消解痛苦。这首诗的角度独特而新奇,1958年,因父亲的饥饿而引发的苍白无力来揭露一个时代的饥饿和苍白,或者,一个时代的饥饿、恐慌自然而然出现一个特定的具体的人的饥饿和恐慌,两者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从这个角度解读,这是一首很成功的揭露1958年的社会时代的诗歌。

从性别文化来看,男性的宽容度是很低的,包括在远离政治斗争和儒家伦理道德影响的云南高寒山区,诗歌里的“父亲”不能等同“母亲”角色。换角色思考,“一个美丽的少女躺在父亲身边”不能换位为“一位英俊的小伙子躺在母亲身边”,这样换位的结果,暂且不说有辱母的嫌疑,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诗人和读者都不能够接受的。虽然云南宁蒗的泸沽湖周边地区,有摩挲人,有走婚的习俗,但是,情爱世界的主角依然是男性,女性依然充当的还是配角,包括“父亲”身边的“美丽的少女”,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母亲”,她的感受和情感与男性相比,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世界待她们如草芥,她们依然绽放如玫瑰。女性的力量不止被男人偷走,也被这个世界偷走。“诗歌是没有常识的,只有它自身的一些基本事实。”[5]这些是从诗歌的空白和缝隙里浮出地表的一些基本常识。

鲁若迪基的诗歌,用文字撞开了一条精神的通道。

【注释】

[1] 曹文轩著:《阅读是一种宗教·回到婴儿时代——读沈从文》安微教育出版社第33页。

[2] 马绍玺著:《鲁若迪基诗歌论》原载《南方文坛》2009年第4期第112页。

[3] 陈思和著:《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342页,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9年9月第一版。

[4] 本社编《文学百科辞典·黑色幽默条》[M] 知识出版社 1991年4月版。

[5] 臧棣著:《诗歌反对常识》选自张艳玲 张萍编《我的批评观》第13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第一版

(作者系丽江师专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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