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旋桥

2016-11-25 21:36短篇小说王彤羽
广西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安然身体

短篇小说·王彤羽/著

我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呆滞地凝视着铁架床的顶端。那里是锈掉的铁架和粗糙的木板,木板中间有条极大的缝。我就这么盯着那条缝看了老半天。

展鹏像只小兽一样,在宿舍窄小的空间里来回走动。他劝我上医院,可我不听,我宁可就这么耗着,就这么盯着这条无辜的缝发呆。

我从不听他的,包括他说等我们大学毕业了,就让我嫁给他。上回深夜,他想留宿在我的宿舍。我说,宿舍里人那么多,没准人家拿相机拍下来,咱俩就是明日头条了。虽然大学里男女恋人偶尔把一张小床挤得嘎嘣响的事时有发生。

其实我也没那么高尚,只是我的身体对展鹏总是平静如水。再说了,宿舍里有莫伶俐,她那会儿正坐在我对面床的上铺,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我俩,把瓜子声嗑得烧鞭炮一样地响。让我当着她的面和别人亲热,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展鹏和我在一起三年了,也只是亲亲嘴拥抱一下什么的。他是个好男友,每天帮我打早餐,帮我做笔记,随叫随到。就连我生平最怕的八百米跑步考试,也是他连拖带拽助跑着才混过了关。

展鹏不仅是个身体超棒的好学生,思想还循规蹈矩,我总说他活得没劲,没一点梁山好汉劲儿。有一次他忍不住问我怎样才有劲。我说,叫我师父,我便教你。他就对着我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说,覃师父吉祥。我说,小林子平身。我教唆展鹏逃课,逼着他抽烟,买花内裤给他穿,让他在大街上当众吻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我就笑弯了腰。有时他也抗议,耍嘴皮子论理我斗不过他,但他总让着我。我甚至觉得他其实挺享受我的“蛮不讲理”的。所以上回,当我一口回绝了他的求婚时,他就像那天被我逼着穿花内裤站到阳台上的样子,呵呵两声就当没事了。

可如今我生病了,没力气折磨他。我边咳嗽着边冲着展鹏说,大白天拉什么窗帘啊?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俩在干头条绯闻的勾当。

展鹏一秒钟内就弹到了窗口,拉开了窗帘。他说,平时你老说在阳光下你会凋谢的,进屋就要拉上窗帘,这回怎就转性了?病糊涂了吧?说着手就往我脑门上摸去。

我说,去去去。使劲白了他一眼,一巴掌把他的手给拍了回去。

我的床铺就在窗户边上。窗帘拉开了,光线一下就漫了进来,射进了我头顶上的那条木板缝里,清楚得连灰尘的飞扬都能看得见。鼻子堵住了,我张开嘴,“呼啦呼啦”地用嘴巴呼吸着。

展鹏趴在我床边上,头伸了过来,说,要不要做一下人工呼吸?他推了下眼镜,嘻嘻地笑着。

我闭着眼睛没精神理他,鼻音浓重地说,你离我远点,我现在就一病毒携带者,方圆一公里内都有可能草木皆亡。

展鹏捏捏我的脸说,嘿嘿,还能开玩笑呐,看来还没病入膏肓嘛。

我地动山摇地擤了好一阵鼻涕,把鼻涕纸递给他,说,你就想我病糊涂了好下毒手是吧,小样。

展鹏不知从哪弄来一个热水袋,灌满了热水,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他说,试试这个,我的独门武器,你要不是我媳妇我可不告诉你。边说人边往我床上挤了上来,侧躺在我身边,俯视着我,突然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巴。

我睁开眼,瞪了他一眼,说,想谋杀本宫吗?

展鹏说,别用嘴巴呼吸了,用鼻子试试,使劲呼吸,一下一下地慢慢来,别急。

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地用鼻子吸气、呼气,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他就在旁边帮我加油。

鼻子终于能通上气了。思想也像挣脱了束缚,一下就自由了。

胸口上的热水袋正软软地压着我的胸口,热量在我的胸口往周围扩散,身体酥酥软软的,像有只陌生的手在撩动我的肌肤。我解开睡衣扣子,把热水袋放了进去。热水袋紧贴了我的胸口,感觉听到了皮肤在“吱吱”地响着,所有的毛孔都敏感着,知觉也敏感着,某种异样的感觉从胸口漫延开来。

我突然睁开眼睛。展鹏镜片后的眼睛贼亮着,他正死盯着我裸露着的胸口。他倒像是重感冒了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虽然他是我男朋友,可我从没让他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领子,他也从没见过我裸露的身体。展鹏试探性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我假装不知道。他的手像蚂蚁一样往我的乳峰攀爬。我一动不动的,像在鼓励他。然后他一下一下地开始揉搓起我的身体来。我觉得鼻子又堵上了似的,张开嘴使劲地呼吸着。

展鹏一下就像着火了似的,翻身就趴到了我的身上,哆哆嗦嗦地解自己的皮带。太紧张了半天没解开,他骂了声“他妈的”。我俩照着电影上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实习着。没成功,他累得一下子趴在了我的身上,又骂了声“他妈的”。

我紧张地瞪着展鹏说,小林子你再不去锁门,等着别人扛相机来啊。他光着屁股跑去拉上了窗帘,反锁了房门。展鹏的裤子没全部褪下来,卡在膝盖处,为了不让它往下掉,展鹏叉开两条腿走着路。我在后面看着他就像一只鸭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回来后他又压在了我的身上,死沉死沉的。我胸口上的热水袋一颤一颤地抖动着,我流着鼻涕,嘴洞大开地哼唧着。

做梦也想不到我的第一次是这样潦草完成的。

看到展鹏趴在我身上喘着气的样子,想不通怎么就让他占大便宜了。一脚把他给踹下床,一翻身坐起来,热水袋跌到了我的大腿处,胸口有一个烫红的印子。我带着沉重的鼻音说,林展鹏,你这王八羔子乘人之危。

他推了推眼镜,涎着脸“嘿嘿”地笑着。躺了好一会儿他说,安然,我一定会娶你的。

房门突然被擂得震天响,莫伶俐的声音传了进来,开门,大白天的,干什么呢这是。

想不到展鹏居然对我这么负责任, 但我不想结婚,因为一想到展鹏的身体将名正言顺地入侵我,我就受不了。

大学毕业后,展鹏和我一起去了同一个城市。上了第一次床,似乎他就拥有了出入我身体的通行证,我越来越无法忍受他一次又一次地趴在我身上。我做梦都能被这么一幅画面惊醒:展鹏骑在我身体上,挥舞着拳头,宣布着他的主权。然后我就醒了过来,满屋子地去寻找着热水袋。只有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这种恐惧才会减轻,然后慢慢消失。

我甚至害怕黑夜的到来,害怕看见展鹏那意味深长的脸和发光的眸子。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像推倒三座大山一样,把他使劲地从身上推开。

我说,你就不能消停着点?还有完没完了?

展鹏光着身体平躺在我身边,工作了几年,他有点微微发胖了。他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说,安然,你是不是不爱我?

我说,我不爱你我傻瓜呀白陪你睡了好几年。

展鹏说,你那叫睡啊,你顶多也就是躺在我身边。

我说,我把我的青春都躺在了你床上,你说这是什么?

展鹏说,我说你怎么就没性欲的呢?是不是哪不正常了?改明儿去检查检查。

我说,就你性欲旺盛,你到底是爱我人还是爱我的身体?

展鹏说,那谁说的,爱包含了亲情和情欲,缺少一样都不完整。

我说,那谁谁还说呢,精力是用来拼搏的,不是用来稀释的。

展鹏瞪大眼睛说,你强词夺理。他翻过身去,用背对着我。

我也翻过身去,他不理我还乐得清静。

过一好会儿,展鹏又翻过身来,他推了推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急啥呀急?我才二十五岁呢。

展鹏说,毕业都四年了,班里好几个同学的小孩都能打酱油了。

我说,我们这不同居着吗?和结婚也没什么两样。

展鹏说,我妈说,我们今年就得结婚,不结也得结,她老人家还等着抱孙子呢。

我说,你妈想抱孙子那你找人跟你生去,你这是为你妈才娶的我呀。我转过身去白了他一眼。

展鹏整个人趴在我身上,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这让他看起来像斗鸡眼。他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说,你这是强奸。

展鹏说,我就是要强奸。

我恐吓他,今晚你要敢动我咱俩就完了。

展鹏红了眼,说,就是完了我今晚也要把你给办了。

我说,是男人你就别逼我。

展鹏说,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男人。

这男人虽然戴了副眼镜,平时斯斯文文的,可关键时刻就变成了眼镜蛇。我哪是他对手?一通挣扎后,只好放弃。我哭丧着脸说,帮我去拿一下热水袋,行不?求你了。

他发狠地挠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翻身下床往厨房走去。

他结实饱满的身体在我眼前摇晃着。展鹏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可我为什么就是不行?我懊恼地扯了下头发。

热水袋终于放在了我的胸口,热力从胸部漫延向腹部、四肢。我闭上眼睛,欲望就像一只神奇的虫子,慢慢地钻进了我的身体。

展鹏突然一把扯掉了我的热水袋,他一边动作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滚他妈的热水袋。

看着沉沉睡去的展鹏,我决定向他摊牌,彻底告别热水袋。我推醒了他,说,我想去G市工作,莫伶俐上班的公司想搞个杂志,为她的公司做宣传,她让我过去试试。

展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大脑还转不过弯来,他瞪着我,继续听我说。

我说,这两年里,你可以交女朋友,有合适的就结婚,没有的话,如果我回来,就嫁你。

展鹏像看疯子一样地仇视着我。

我说,我明天就辞职。

展鹏终于憋出了一句人话,安然,你是个疯子。

我像疯子一样终于重获自由。在往火车站去的路上,我给莫伶俐发了条信息,插上自由的翅膀,我寻你来了。

在车站验票处,两个穿制服的小伙子嘀咕着我是不是泰国人,反复看着我的身份证。走过去几步后,我突然回头,对着他俩大声说,萨瓦迪卡。在他俩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找到位置刚坐下,莫伶俐的信息就来了,宝贝,我一直等着你投入我怀抱。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大一的时候,校园里疯传起一个说法,某个女生宿舍半夜时分被撬开了防盗网,一女生连人带被子不见了。那段时间,所有的女生一到了夜里,就如临大敌。特别是长得漂亮的女生,故意把自己弄了个披头散发,或是在脸上抹点类似小麻点似的东西,祈祷着歹徒没选上自己。

我也暗暗地害怕着,大热天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只留出了两只眼球,闷出了一身细碎的汗。我还特地下了蚊帐,把蚊帐下摆塞到席子下面,我尽量往里靠背贴着墙,感觉这样更有安全感点。大家在热烈地讨论着该不该关灯睡觉。开灯吧,可以壮胆,但是长得漂亮的女生就不乐意了,说开灯睡的话,漂亮女生肯定要身先士卒了。一时间争执四起,好像今晚就有谁谁一定被掳走的样子。

只有莫伶俐一副毫不在乎的女汉子模样,她穿着吊带睡裙,雪白的大腿横陈在我对面的上铺,一条腿吊在床沿边外,一晃一晃的。她突然就翻身下了床,雪白的大腿两步就蹿到了我的床前。她撩起我的蚊帐,蓬松的脑袋探了进来。她眨着眼睛说,安然,我陪你睡。

莫伶俐把我的被子一把掀开,说,捂得像个粽子,也不嫌热。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我从小就不习惯只穿着睡衣对着别人,觉得身上某些凸起的部位会让自己和别人不安。

寝室里的白炽灯大亮着,穿透蚊帐照耀在莫伶俐和我的身上。她转向我,床铺很窄小,两个人得紧贴着睡。她的手从背后绕了过来,放在我胸前的床铺上,手臂贴着我的乳房。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她凹凸有致的温热的身体。她每动一次,就磨蹭几下我的身体。我全身的汗毛根根竖起,我假装睡着,一动不动的。我像害了心脏病一样,心怦怦地乱跳着。

那晚我不断地做着梦,梦见我是皇宫大院里的妃子,被皇帝翻了牌要侍寝,太监用毛毯把赤身裸体的我卷起,送到了皇帝的寝宫。皇帝用“龙掌”跟我亲热着,突然那脸就变成了莫伶俐的脸,那“龙掌”也变成了莫伶俐的小手。

从此,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心惊胆战的秘密。我喜欢那只小手的抚摸。一只属于女性的纤纤小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遗忘那个片断,慢慢地好像也真的遗忘了。如果可以,我将永远不承认它曾经发生过,这在当年年青羞涩的自己看来是迷惘的羞耻的。某种情愫如一只小兽潜伏在我身体深处,伺机蹿出来,撕咬我内心最隐秘的花蕊。

可是刚刚莫伶俐叫我的这一声“宝贝”,把所有暗藏我心中的秘密又重新给唤醒了。

走出车站,远远地就看见了莫伶俐。几年不见,她更加美艳动人了。莫伶俐站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眯着眼睛打量我,眸子闪闪发亮,然后使劲地把我搂进了她柔软的怀里。莫伶俐很高大,一米七二米的个头,我在她的怀里略显羞涩。她就如一头美丽的野鹿,散发着野性的光芒。我有种想触摸她的冲动。我搂着她的腰,她的腰很有弹性,腰线柔软,有一个很美的腰窝。莫伶俐亲了一下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安然,我想死你了。

莫伶俐穿了身灰色职业装,开着很低的V领,及膝的紧身包裙。她开了辆吉普车,总是这么的与众不同。莫伶俐喜欢不搭调的装备,可所有的不协调,只要到了她那,都会变成另一种和谐美,一种矛盾的有力度的美。莫伶俐没有穿袜子,开车的时候,裙子往上蹭,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大腿,细碎的绒毛匍匐在青筋雪肌上,野性地随风舞动。

莫伶俐是湖南人。我从小对湖南女人并不陌生。我生长的那个小城里,从我上初中开始,便来了许许多多的四川女人和湖南女人。她们和本地女人非常不同,她们个子高挑,肌肤雪白,喜欢化妆,穿着时髦。这让我们这些从小饱受海边紫外线折磨又不爱化妆的脸孔自卑不已。

我就曾经问过展鹏我到底美不美。他歪着脖子瞅了我半天,挤出两个字,不丑。我说,你再认真看看。他掰起我的下巴又瞅了老半天,说,一般美。我气鼓鼓地说,你审美疲劳,我不美你死缠着我干吗?谁美你追谁去。为此我还郁闷了一个星期。那天后,我就沮丧地接受了自己不美的结论。

可是后来某一天,莫伶俐很认真地对我说,安然,你知道吗,你很有味道。为此我对着镜子,认真地找起了自己有味道的地方,一个毛孔也没有放过。

我的美是莫伶俐发现的。我也感觉自己只有在莫伶俐面前的时候,才是最光彩照人的。我的美好像是专门为她绽放的一样。

莫伶俐在一家大型私企上班,几年时间就当上了人事部主管。她的能力在大学时候就出类拔萃,每年都能拿奖学金,但这些似乎不能满足她。莫伶俐从不交男朋友,她看不起那些奶油小男生。莫伶俐和社会上的一些官员或老板来往,当同学们还在为毕业后的去处焦头烂额的时候,已经有几家不错的企业说想要她。她是有野心的,她渴望的世界很大很大。

毕业前夕,莫伶俐充满信心地说,安然,我在G市等你。

G市常年桂花飘香,走在大街小巷里,仰头俯首间,随处可见笔墨山水的秀丽景致。这里的水土极养人,把女人养得十分白净丰腴,性格也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颦笑,都带有浓郁的娇嗔的成分。似乎天生就是被男人宠爱的。那是一个旖旎甜腻的现代都市。

车子驶进了江边的一个小区里。听莫伶俐说这是她公司盖的楼盘。楼盘占地挺大,分好几个区域。公司的老总住在A区别墅里,据说每幢别墅占地一亩,种植了大片的绿油油的草地和名贵树种。车子经过A区的时候,莫伶俐吹了一下口哨。绕过一片草地和树林,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达她住的C区。她住在顶层十八楼,一个可以正面看江景的三居室公寓里。十八楼在我生长的那个城市里是个很忌讳的楼层,没人愿意购买,说是十八层地狱。莫伶俐呵呵一笑说那是我们的天堂。

客厅的装修是简欧风格,简约雅致,全是白色调。沙发的旁边摆着一张很大的皮草毛毯,皮草蓬松柔软,狐狸头还保留着,远看就像一只雪狐趴在地上。我不敢靠近这张皮草,觉得被剥去了皮毛的生灵,它浑身充满着幽怨的邪恶之气。

莫伶俐把我带到其中的一个房间,说,安然,你以后就住这。房间里有一面墙全是镜子。莫伶俐说这个房间以前她用来练瑜伽的,现在改装成了卧室给我住。

每天早上,莫伶俐用她的吉普车载着我去公司上班。晚上她应酬多,我经常一个人打的回家,她半夜三更才回来。

一天下午,莫伶俐发来个信息,晚上和彭总一起吃饭,下了班我接你。

彭总是公司老总,我在电梯里见过一次。彭总长得斯文白净,戴了副金丝眼镜,不苟言笑,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你实在看不出他是个拥有几十个亿资产的老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土豪”。

还没到下班时间,莫伶俐就接了我往家里赶。我问她,不说去吃饭吗?回家干吗呀?她冲我狡黠地眨眨眼,说,回去化妆。

一路轰着油门回到家,刚进门莫伶俐就赶着我去冲澡,我心里嘀咕着,不就吃顿饭吗,如临大敌啊。洗着洗着,莫伶俐就像一阵风一样地卷进了卫生间,她说,安然你怎么慢吞吞像只蜗牛?

莫伶俐面对着镜子,用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把连衣裙裢子拉开,裙子滑落到了地上。她一边用脚趾把裙子夹起扔进角落的洗衣框里,一边双手绕到后面解着文胸扣。她弯腰把黑色的蕾丝内裤也脱掉,然后挤进了窄小的沐浴房里。

我一下就脸红了,赶紧背过身去。

莫伶俐拍拍我翘起的屁股,笑嘻嘻地说,安然,帮我抹泡泡。

我呆在原地,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心里飞过一万个念头,却也是一片空白,心怦怦地乱跳着。我假装忙碌地冲刷着自己,低垂着眼睑说,我洗好了,你也快点。然后飞也似的逃出了卫生间。莫伶俐在我背后边笑边说,安然,你是个胆小鬼。

我在犹豫着不知穿什么衣服的时候,莫伶俐突然光着身子提了套裙子走进来。她说,试下这个吧,我挤不进去,应该适合你。

那是一件银灰色长裙,质地柔软服帖,款式简约大方,领子恰好卡在我的肩膀处,前面是个大V领,露出我一小截胸脯。莫伶俐站在我身后,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盯着镜子里的我,她假装夸张地咽着口水,说,安然,你真美。然后她像一头矫健的鹿,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莫伶俐的蝴蝶骨微微耸起,腰间有个很深的小窝,我突然很想去亲吻它。我看着它消失在门外。

彭总开着保时捷来接我们。他换了身亚麻制成的格子衬衣,衣服下摆塞进了牛仔裤里,坐下来的时候,浑圆的肚子明显地凸了起来。彭总头顶的头发稀少,刻意用发蜡梳成向上的造型,这让他看起来略显年轻。他极少皱纹,只是保养得再好也敌不过地心吸引力,他脸上的肌肉有点松弛下垂。猜猜他的年龄应该也有四十多了吧。

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城市最高楼王的顶层旋转餐厅。彭总点了鹅肝、牛排、西点和红酒。他的脖子上系着雪白的餐巾,用餐的时候神情严肃,拿刀的右手尾指微微跷起。莫伶俐一个劲地说着公司的事,彭总不置可否地时不时耸一下肩。

彭总终于吃好了,他用餐巾仔细地擦了嘴角,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胸前的桌面上,摆出一副准备大谈特谈的架势。然后他极有兴致地说起他在G市的地皮与项目,说准备在城东开发风情一条街,搞成有独立产权的临街小洋房;在进入市区的必经路口盖个五星级宾馆,让外来人一进入这个城市,就看到他们公司的标志性建筑;在旁边的S县租断一万亩土地,搞个观光旅游型农庄,种上沉香和金花茶,让公司的VIP会员每人认领一棵花树,给每棵花树装上摄像机,让会员在自己的办公室都能看到每棵花树的生长与开花细节。

彭总突然转向我,说,小覃,到时也送你一棵金花茶树。我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说好吧又显得我过于物质与贪便宜,说不好吧又有点不近人情。彭总似乎并不介意我将会怎么回答,他完全陶醉于自己的宏伟计划中。

回去的路上,彭总一直把手放在莫伶俐的大腿上。他衬衣上的袖扣,在莫伶俐穿着黑丝的大腿上一闪一闪的。我装作睁眼瞎。后来我侧目看着窗外,一辆辆车飞驰而过,车尾残留的车灯闪烁在这宁静的夜里,孤独感突袭而来。

彭总跟着我们回到了公寓。莫伶俐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安然,今晚听到什么别出来。

我早早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上网刷屏,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我听见莫伶俐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她大声嚷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一声一声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可以发出这般痛苦的号叫。我用手堵住耳朵,满脑子都是莫伶俐在淋浴房里赤裸的身体,大学时代那一晚的情形又涌了上来。我像只困兽一样四处游走着,我揪乱了自己的头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出奇地绯红。我闭上眼睛,身体开始微微地战栗起来。

莫伶俐突然停止了一声高一声低的号叫。“啪啪”抽打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听了一阵,觉得有点不对劲,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我呆住了。客厅的灯光大亮着,窗帘也没拉上。狐狸皮草上躺着赤身裸体的莫伶俐,彭总像头狰狞的白熊一样骑在她的身上。他伸出歹毒的“熊掌”,一边掐住莫伶俐的脖子,一边用力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在强烈的灯光下,许多道红印子在莫伶俐身上,像一朵朵粉红梅花在陆续绽放着。莫伶俐被掐住了的脖子直挺着,她像条被捉上了河岸的鱼,挣扎着,张大着嘴巴拼命地喘着气,她的嘴角在抽搐着。彭总的手箍得越来越紧,莫伶俐的脸开始变得涨红,但她分明在笑着,她在努力地对着彭总笑。皮草的狐狸头就枕在莫伶俐的脑袋旁边,莫伶俐的笑容带着痛苦,带着娇媚,是那么的诡异。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冲了上来,疯了似的冲过去,拿起沙发上的抱枕拼命地往彭总头上砸去。彭总像被惊醒了,他怔了怔,放开莫伶俐,狞笑着冷不丁儿把我的腿一拉,我狠狠地摔在了地毯上。他敏捷地左腿一偏,坐上我腰背,腾出一只手掐住我脖子,另一只手把我的睡裙往上撩起。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无力挣扎,只好绝望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热烘烘乱糟糟的,闪出一个念头,我会死吗?

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吼,放开她!

我睁开眼睛,看见莫伶俐攥着一把水果刀,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她使劲按了一下,血从她雪白的肌肤浸出,像相思豆一样滚落在白色毛毯上。莫伶俐红着眼嘶吼着,你他妈的放开她!

脖子上的手松开了。我大声地咳嗽着。莫伶俐扑过来抚摸着我的脖子,眼泪簌簌地滑落。她说,安然,乖,回房间去,别出来……

我趔趄着回到房间,惊恐地上床躺着。我睁大眼睛,死鱼眼般瞪着天花板。天花板像海水一样涌动着,床也开始涌动着,一下一下地把我推到了浪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天色将明,莫伶俐推开我的房门,挨着我侧身躺下,抚摸着我的脖子。

莫伶俐问,还疼吗?

我摇摇头问,为什么会这样?

莫伶俐说,我和他在一起两年了。

我说,他有老婆孩子的,他不会娶你。

莫伶俐说,他给了我房子、车子。

我说,值得吗?

莫伶俐说,不值。

我说,离开他!

莫伶俐说,我不甘心。

我说,你还想要什么?

莫伶俐说,公司副总。

我说,可能吗?

莫伶俐说,我想试试,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说,他是个魔鬼。

莫伶俐说,我忍了他两年,我需要补偿,我不能半途而废。

我说,失败了怎么办?

莫伶俐说,人生就是场博弈,这是我的命。安然,你不懂。

我转身过去,看着她的眼睛说,就怕有一天你想回头时已来不及。

莫伶俐说,我想过放弃,又挺了过来,你一定要挺我。

我说,嗯。

莫伶俐抱紧了我,说,安然,多年前我就想这么抱着你。

莫伶俐说其实你很美你知道吗?她让我坐起来对着镜子,她坐在我的身后。莫伶俐嘴巴呼出的气息炽热着我的耳朵,她把手从后面绕了过来抚上我的身体。她的手把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光明正大地诱发了出来,和欲望勾结在一起,化为千千万万只虫子,撕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

这些感觉是我和展鹏在一起时没有的。我第一次准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些什么,这和中学时候上的生理卫生课又是多么的不同啊。莫伶俐为我打开了一扇魔鬼的小窗。

莫伶俐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她呢喃着,安然,我喜欢你,大学就喜欢了。我伸手过去抚摸着她腰间的那个窝,我说,我也是。

半夜我给展鹏发了条信息,我说,我爱上了莫伶俐。

昨夜的一切只像是一个梦。在公司的电梯里遇上了彭总,他绅士地冲我们笑笑。我紧握着拳头,故意不看他,心里真想冲上去把这张伪装的嘴脸给撕碎。莫伶俐倒像没事似的甜笑着,她使劲地卡住了我的手。

公司将要在中层领导中间提拔一位副总的消息迅速传开了。大家都认为市场部经理段洪胜出的机会最大。段洪在公司干了十几年,他带领的团队即使在前几年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下,仍然为公司创造了销售奇迹。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段洪喜欢莫伶俐,可莫伶俐从不正眼看他,莫伶俐说他就一癞蛤蟆还想着吃天鹅肉。据说在一次公司的年会上,那时的段洪还只是销售部副经理,喝醉的段洪借酒壮胆,拖着莫伶俐的手向她表白,被莫伶俐狠狠地甩开了,莫伶俐还当着同事们的面冲他尖声喊,有病啊你!从此段洪不再搭理莫伶俐。

直到一天中午,我看见莫伶俐和段洪从茶水间走出来,段洪的手放在莫伶俐的臀部上。在那段时间里,段洪和莫伶俐在公司里眉来眼去的,莫伶俐一改过去的冷淡,妩媚地对着段洪娇笑。我问莫伶俐,你俩冰释前嫌了?莫伶俐眨眨眼,神秘地说,这是战术。

彭总每个月都准时来莫伶俐的公寓一次,每次他走后莫伶俐都会爬上我的床,发抖地蜷在我的怀里,呜咽如一只小猫。可是等第二天太阳升起,她又精明冷酷如猎人。莫伶俐精准地捕捉着猎物的动态,周转在两个男人中间。她戴着不同的面具战斗着,只有趴在我身上的时候,她才是她自己。

一个彭总离去的夜晚,莫伶俐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我不放心,偷偷地走进去。莫伶俐站在喷头下面,头发全打湿了,一束一束地粘在她哭泣耸动的肩膀上,背部的伤痕触目惊心,像一片片牡丹的花瓣,凌厉地绽放在她的肌肤上。

我走过去,帮她关掉喷头,慢慢地擦干她头上和身体上的水。莫伶俐就像一只小宠物一样,蜷缩着、惊恐着,任由我帮她做着这一切。我把她哄进了房间,把她颤抖着的身体揽进了怀里。我反转似的拍着她的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宝贝,别怕,我在呢。

莫伶俐像是喝了不少酒,她把头埋到我的胸口,拼命地哭泣。她模糊不清地说,他说他想要你,只要你答应跟他好,他就让我当副总。

莫伶俐的指甲陷进了我的肉里,我一点也不觉得痛,一点也不。我在玩味着莫伶俐那句话,她的发抖似乎传染给了我,我也跟着一下一下地颤抖起来。

莫伶俐突然抬起头,她拼命地摇头,说,安然,我没答应他。安然,我爱你。

也许我该相信她是爱我的。但我知道,她更想要那个副总的位置。

我直挺挺地躺着,觉得肌肉是僵硬着的,莫伶俐贴着我的身体也是冷硬的。我俩都不说话,也许都在等待着对方说出点什么。

我突然意外地开口,我同意。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那样说得很费劲,像块冰冷的石头落在黑暗的地上那般突兀。

莫伶俐疑惑地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低声说,答应他吧,我帮你。

莫伶俐又看了我好一下,然后把头埋下去,紧紧地抱着我,她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难过?犹豫?还是庆幸我的应允?我期待莫伶俐坚决地说不,像她一如既往地强悍着说,滚他妈的,我们不玩了。然后我微笑着对她说,我决定了,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

可是时间过去了许久,莫伶俐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幽幽地说,安然,我欠你的。

我知道了答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莫伶俐的膝盖骨顶着我,冰凉生疼,我忍着,一动不动。

此后许多天,莫伶俐和往常一样接送着我上下班,她照旧和段洪调笑着,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莫伶俐对我多了点小心翼翼。这份小心翼翼让我俩之间有点生疏,像隔了一道薄薄的冰墙,只要轻轻地一推,就会倒塌粉碎。我们在极力地维护着这道冰墙。在家里时,我更多的时间,就是站在阳台,眺望着前方的江景。有时我想,如果我从这往下一跃,会是什么感觉?

莫伶俐在背后死死地盯着我。

我俩在共同地等待着彭总过来的日子。9月的G市,遍街桂花飘香,这香味却随着那天的到来,让我越来越窒息,每次一闻到,只想尽情地呕吐。

我像一只主动走上祭祀台的羔羊,冷漠而又无畏地等待着刽子手那把高高扬起的尖刀。我四处张望着,热闹的人群里有莫伶俐,她戴着黑色面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希望刮起一阵大风,掀起她的面纱,让我看见她哭泣的面孔和悲怆的神情,那么,我将死而无憾。可我只看见了,那层面纱的表面,波澜不惊。

莫伶俐拿出件深蓝色的丝绸旗袍,上面绣着大片的牡丹,红得诡异,像在死寂的黑夜里泼了一瓢鲜血。莫伶俐帮我褪去睡衣,换上了这件旗袍。还帮我打了白白的粉底,描了细长的眉毛,卷了弯弯的睫毛,抹了鲜红的唇膏。

莫伶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安然,你美得让人窒息。她的赞美已经不能再让我动容。

莫伶俐从后面环抱着我,手抚在那大朵大朵的牡丹上,抚在我的身体上。我阖上双眼,我突然害怕起那只手来,那只雪白无骨的、涂了蔻丹的美丽的手。它像掐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一下一下地呼吸困难了起来。我突然大吼了一声,不。莫伶俐吃惊地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安然,怎么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眼里装满了怯懦与焦急。她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临时变卦,坏了她的好事吗?我心里冷笑了一下,盯着镜子说,帮我梳头吧。

彭总在沙发上端坐着,看着体育频道,喝着香槟。莫伶俐牵过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客厅。她丫鬟一般怯怯地看着我,低声说,安然,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打开大门,犹豫了一下,又走了回来。

莫伶俐在抽屉里翻出把剪刀,在我的旗袍边上剪了好几道口子。捏了一下我的手心,又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门“嘭”的一声关上了。我整个人抖了一下,冲过去,抓起桌上的香槟一口气喝了小半瓶。

彭总的脸离我越来越近,金丝眼镜在我跟前晃啊晃的。我倒在了狐狸皮草上,转过头去,那只狐狸头正咧开着嘴,冲着我诡秘地笑着。我听见旗袍被“哗”地撕破的声音。夜是这么的安静,屋子沉睡了去,一切生灵沉睡了去,万物都沉睡了去,只剩了不绝于耳的撕裂与毁灭的声音。

我又想起了祭祀台上那只弥留的羔羊,正被一下一下地刮着皮毛,被热水烫过的身体正腾起热气,它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头上那把尖刀的呼唤。

夜深了。

我光着身子走到阳台,风扬起了我的长发。斜对面的大楼窗户还亮着灯,有人在往这边看与讨论着什么吧。这群丑陋的偷窥者,看吧,看我裸露的身体,看这室内演绎着的一幕幕丑态吧。谁又在乎这些呢?

我低头往地面看去,黑夜中看不清地面在哪里。我猜想着,如果往下这么一跃,我会以什么样的姿势下降?我落地的时候,会是裸着的吗?四肢打开着?任过往行人随意张望我的隐私?鲜血会像一堆小蛇从我挤扁的身体下钻出,人们掩着嘴逃离,站在不远处害怕而又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热烈地议论着这是一宗奸杀案还是哪个傻女人又殉情了吧。没有人会为这具年轻美丽的身体惋惜的。我使劲地甩甩头,想甩掉这些千奇百怪的想法,不然它们真会绑了我,把我扔下这几十米的高空。

莫伶俐不知何时回来了,她从后面死死地抱着我,说,安然,对不起。她在我背后哭得像一个孩子。对着黑夜的天空,我分明是在笑。多么荒诞的一夜啊。我只想狠狠地嘲笑自己。

我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弯了腰。莫伶俐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笑着走回客厅,端起香槟酒,歪着头眯着眼看着里面升腾起的泡泡。我转了一圈,然后一饮而尽。莫伶俐呆呆地跟在我后面,我走过去把头埋在她的胸前,我亲着她胸前那根蓝色涌动的血管,抬起头妩媚地对她笑着。我幽幽地说,覃安然死了。

公司召开了人事变动会议,莫伶俐和段洪都没选上,副总的位置落在了财务主管身上。那是个温和的女人,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眼睛总是弯弯地笑着,声音是绵绵的,像我在冰室里吃的绵绵冰,一嘴下去,满嘴蓬松、柔软,里面却是藏着尖硬的冰块,让你一不小心,牙齿就硌得寒凉刺痛。

莫伶俐从没把她放在眼里,说她是个平胸,是个资质平庸、毫无主见的中年妇女。可她做梦也想不到,过去和现在她都没有败给这个中年平胸妇女,而是败在一位新晋副市长夫人手上。

宣布的时候,中年妇女像头绵羊一样谦虚地笑着,她看莫伶俐的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的同情,这一切刺痛了莫伶俐。莫伶俐甩门而出,她把我拉出了编辑部,上了她那辆吉普车。她的脸紧绷着,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了愤怒与妒忌的面容下掩藏着的衰老。我竟然发现,莫伶俐的眼角有了几道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命运和我们开了个轻薄的玩笑。

车子一路飞驰,我们沿着公路超速前行着。卷进来的疾风把我的头发吹乱,在头上胡乱地盘旋着。莫伶俐冷酷地紧抿着嘴唇,玩命似的超着车。她把车超到了一辆大卡车的前面,只要她车速稍微迟缓一下,大车就会从后面辗压上来。我们会不会在这路上死于非命呢?我想象着大车辗压上我们的吉普车,压断钢筋铁板发出“嘎吱”的声音,然后我们的骨肉和一堆金属纠缠在了一起,鲜血夹杂着汽油在公路上四处流淌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汽车来到了城西江边的酒吧街,那里有间叫“火焰”的酒吧。莫伶俐拖着我走到了吧台前。莫伶俐打了个响指,说,老板,来两杯加冰Baileys。那是一种咖啡味的白兰地,甜甜腻腻的烈酒,容易不知不觉地喝醉。

一桌染着红红绿绿头发的人在玩猜拳喝酒的游戏,输一次喝一杯酒,连续输两次要被抽一个耳光。一紫发女孩连续输了两次,她眨着画了浓重眼影的眼睛,做可怜状地撒娇着、哀求着。一桌人在不依不饶地起哄,紫发女孩只好紧闭着眼睛,抻长了脖子,等待着那一巴掌的击落。旁边的红毛一个耳光抽过去,紫发女孩左边耳朵上大大小小的一串银环就晃啊晃的。她捂住发红的脸,恨恨地瞪着红毛,蹦出一句,你等着。

酒吧老板递给莫伶俐一只麦克风,对她眨着眼睛说,美女,走到台上去,大声地喊出你的欲望和愤怒。莫伶俐跌跌撞撞地走上酒吧中央的小方台,她挥舞着手,跺着脚,大声地说,他妈的彭伟森,我要杀了你!你看上她哪了?她就是个平胸!莫伶俐弯着腰,喊得声嘶力竭的,然后仰头哈哈大笑。

下面的人疯狂地举着拳头,高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音乐一浪高过一浪地喧嚣着。莫伶俐把小西装脱掉,只穿了紧身抹胸,在台上疯狂扭动着身体。

红毛朝我走来,他对老板说,给她一杯威士忌,算我的。莫伶俐在往我这边张望着。我把外套脱掉,端起酒杯,把身体贴在红毛的身上,慢慢地喝着酒。莫伶俐突然就冲到了我们跟前,她对红毛大声说,你——滚开!红毛耸了一下肩,伸手揽着我的腰,轻蔑地吹了一下口哨。莫伶俐又对着我嚷,安然,跟我走。她拖起我的手拉我走。我甩开她的手,伸头过去,舔了下红毛的耳朵。红毛把手放在我的臀部上,挑衅地看着莫伶俐。

莫伶俐“啪”地抽了红毛一个耳光。红毛把烟屁股弹掉,揪住莫伶俐的胳膊,把她扔到旁边的沙发上,上去就给了莫伶俐狠狠两大嘴巴。莫伶俐手脚并用地反抗着,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了几道血印子。红毛嘴里蹦出了几个字,老子今天废了你。他一拳头打在莫伶俐小腹上,莫伶俐痛得蜷了起来,半天动弹不得。红毛还想下手,我情急之下抓起旁边一酒瓶子,走到红毛面前,“砰”地敲破了对着他脖子,大声喊,放开她!红毛愣住了,他看看莫伶俐,又看看我,他挤出三个字,俩疯子。酒吧老板赶紧上来把红毛给拉开,他赔着笑说,给我个面子,今天我请客。红毛朝我们挥了下拳头,悻悻然溜掉。

莫伶俐定定地盯着我,她的嘴角还带着血丝,我低头看鞋尖,不看她。莫伶俐把脑袋伸到我的鼻子底下,她的脸颊红肿着,冲我调皮地眨眨眼睛,突然咧开瘀青的嘴角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说,安然,你真像只凶狠的豹子,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我不做声。莫伶俐又说,我知道你还恨我。

我说我没有,只是心死的感觉。莫伶俐问我怎样才能让心再活过来。我说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莫伶俐像变了一个人。她在公司开始变得低调,也不张牙舞爪了,变得谦逊有礼。在电梯里遇上彭总,她依然妩媚地对他笑笑。彭总依然每个月过来一次,像我们的例假一样准。一切似乎和从前一样,只是莫伶俐一回到家,她就在客厅里发呆出神,她在手机上和谁在热烈地聊着什么。我想,也许她在寻找着另一份感情,来慢慢取代现有的这份情吧。不知谁将会成为她下一个猎物。莫伶俐总是会变着法子对自己好,她一直是个懂得疼惜自己的女人。

我突然接到了展鹏的信息,他说,我到了G市。我一时想不起我们到底有多久没联系了,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呢?我把展鹏要来的消息告诉了莫伶俐,她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旧情来了,不亦乐乎。

展鹏住进了我们的小公寓。一年多没见了,展鹏的脸颊和眼神处处透着坚毅与成熟,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单纯的他发生了改变。展鹏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安然,我来了。他的嗓子里有东西在哽着,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躲闪了下,亲了下我的额头。

展鹏没有住进我的房间,我深感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失落。我和他之间好像失去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我说不上来。只是越来越感觉到,他已不再是以前的展鹏了。我经常看见他和莫伶俐站在阳台上抽烟,烟雾腾腾中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可是,只要一看见我走过来,他们就只剩下呛烟的咳嗽。看着这两个变得越来越陌生的我最亲近的人,我有点被刺痛的痛楚。

今年G市的冬天异常的寒冷,下起了小雪。莫伶俐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说,G市六年没下雪了。她对着玻璃呵着气,在玻璃上画着雪花的形状,又画了一个雪人,雪人的心脏处插着一把刀。

平安夜的那天晚上,莫伶俐似乎很高兴,她买回了一大堆吃的、喝的、装扮的东西。她打扮着客厅里那棵巨大的圣诞树,她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然后放进了其中的一个礼品盒,挂在了圣诞树上。莫伶俐说,安然,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过了圣诞节才能打开。然后又高兴地说,晚上我们仨去普天同庆,不醉不归。

晚上我们三人又来到了“火焰”酒吧。莫伶俐开了三瓶红酒。莫伶俐说,为了我们曾经纯洁的友情,干杯!我们一仰头喝了两大口。莫伶俐接着说,为了毕业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干杯!我们又灌了自己两大口。莫伶俐看着展鹏,说,为了明天的重生,干杯!展鹏一仰头喝了大半瓶。最后,莫伶俐口齿不清地对着展鹏说,林展鹏,我大学时就特瞧不起你,瞧你那娘样,安然怎么就选了你,我现在懂了。莫伶俐靠着展鹏的胳膊,醉醺醺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展鹏什么也没说,他拿起红酒瓶,“咕噜咕噜”地把剩余的红酒给喝完了。莫伶俐又哭又笑的,她用手环着展鹏的腰,头埋在他胸前。展鹏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夺过莫伶俐的酒瓶,喝得一滴不剩。展鹏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出神地盯着前方,眼神是空洞的。

酒吧里挤满了人,颓废的夜生活像一块抹布,越抹越黑,越抹越看不清自己。人们在子夜时分抢着走上中间的小方台,吼出自己的新年愿望。莫伶俐夺了麦克风,摇摇晃晃地走了上去,她大声地说,我爱覃安然!我爱林展鹏!平安夜快乐!明天,我们将迎来重生的日子!莫伶俐双手高举过头,站在舞台中央,一束耀眼的白射灯打在她的身上,莫伶俐像尊石膏一样一动不动。台下数十人在呐喊着什么,哨子声撞击着我们的耳膜。她“噗”地就倒在了地上,摆了个“大”字。

展鹏上去把胡言乱语的莫伶俐架了下来。和我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走出了酒吧。我们在冷风里默默地走着,展鹏额前的一缕头发低垂了下来,被雪水打湿了粘在眼镜片上。他专注地盯着前方,脚步迈得很大。天上飘着小雪,旁边一间紧挨着一间的酒吧里,灯光温暖,喧闹依旧。可这温暖不属于我们,我们仍然在往前方走去,前方是无尽的黑暗。我们就这么走着,不懂该走向何处,不懂要走到何时。一家酒吧里正在播放《Silent Night》,穿过人群的尖叫与喧哗声,断断续续地划破夜空,穿过飘扬的小雪,落在被压得支离破碎的雪泥地里。我们身后的脚印,一串连着一串,排成了三列不规则的平行线,凌乱着一直往前。

晚上我执意要和展鹏睡在一起。我一件一件地剥光了展鹏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脱去自己的衣服。我主动地亲着展鹏,他却突然一翻身把我拉了下来。

我说,你怎么不要?

展鹏说,安然,别这样。

我说,我怎样了?我们以前不都这样吗?

展鹏说,对不起安然,我心里有事。

我说,你能有什么事?你是不是爱上了莫伶俐?

一丝慌乱爬上了他的眼睛,展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沉默比直白更能刺伤我。

我拼命地爬到展鹏身上去,坐在他身上,疯了般地坚持要继续。展鹏把我按倒在床上,他拽着我的两只胳膊,使劲地晃着我的脑袋,他嘶哑着嗓子俯视着我,说,安然,别这样。我拼命地流着泪,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

展鹏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脸贴着我的脸,说,安然,以后你会明白一切的。两行湿热的液体从他的脸上滑落到了我的脸上,苦苦咸咸的。他下定了决心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我被遗留在了无尽的黑暗里,有一张铁做的网正从屋子的四个角向我收拢,箍得我无法呼吸。我疲惫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手机信息突然嘟声响起,是展鹏忘记拿走的手机,我拿起打开胡乱翻看着。

是莫伶俐发来的一句话,明天八点,龙旋桥的火车,勿误。

我心里一阵大笑,他俩果然是勾搭上了。他们竟然约好了在圣诞节这天一起去龙旋桥。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躺在黑暗的屋子里,双眼呆滞地盯着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可我分明看见了莫伶俐和林展鹏的笑脸,他们在对着我大笑,笑我的幼稚与愚蠢。我捏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手掌。我这刻才明白,展鹏不是给我惊喜来到我面前,而是莫伶俐勾引他来G市——这是多么残忍又荒唐的戏剧,我却沉迷其中不知所以,也无法看穿剧终。

窗外响起了礼花爆破的声音,一阵阵亮光穿透玻璃,洒在我裸露的身体上。我的身体正失血般苍白着,像一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壳。

我等待着黎明的第一线曙光的到来。

我关注着门外的一切动静。我睁开眼睛,从细窄的门缝下,看见他们悄悄地亮起了灯。我听见了他俩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他们走进卫生间,洗漱着,发出轻微的水声。他们走了出来,展鹏小声地咳嗽着,我能感觉到他在用手死死地捂着嘴。他们害怕吵醒我是吗?他们害怕被我洞悉一切是吗?

他俩蹑手蹑脚地往大门走去,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停在我的门口。我捕捉着他们细碎的、意欲掩藏的脚步声。阴影从门缝下透进来,我知道展鹏站在我的房门口。我突然打开了房门,拿着手机朝着展鹏挥了挥,嘴角上扬,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找这个是吗?

他俩同时惊呆了。

我打开手机,翻出昨晚的信息,我嬉笑着把内容一字一字地读出声来。完了我像小孩一样地拍着手笑着,我把手环绕在展鹏的脖子上,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仰头看着他,夸张地亲了一下他的脸说,圣诞快乐。我像只花蝴蝶一样飞快地转身,向莫伶俐扑去。我抱着她的腰,抚摸着她腰后面那个美好的弹性的小腰窝,我亲了下她冰冷的唇,说,亲爱的,圣诞快乐!

展鹏铁青着脸,他粗重地呼吸着,一拳头砸在房门上,欲言又止。莫伶俐用眼色制止了他,她紧绷着小脸,挽起展鹏的手说,没时间了。拖着他就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回过身来,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眼,嘴角的肌肉突兀地跳了两下。

我掂起一个红酒杯,冲出阳台。我把杯子伸出栏杆,看到他俩走出大楼,松手。杯子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弧线,在铺了薄冰的地上摔了个粉碎,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莫伶俐和展鹏同时抬头往上看,展鹏挣脱莫伶俐想跑回大楼,莫伶俐死死地拽着他,他们在楼下吵着什么,最后莫伶俐还是把他给推走了。

祝他们幸福!我狠狠诅咒着,打开龙旋桥的电视频道,把声音开得很大。我细致地冲了澡,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胴体,我抚摸着这具疑似别人的冰冷肉体。这仿佛不是我的手,是莫伶俐和展鹏的手,我闭上眼睛,战栗着。他们的手摸上了我的脖子,死死地掐住我。我抱着马桶开始用力呕吐。

脸色青紫的我换上洁白的裙子,挪出阳台,眺望着龙旋桥的方向。我诅咒那个地方,祝福那两个背叛我的魔鬼。

起风了,风吹在我的身上,像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骨肉,鲜血正汩汩地顺着我的五脏六腑往下淌,流往一个黑洞。我的身体变得苍白、透明。风扬起了我的长发、我的裙摆,扬起了我枯槁的身体。我像一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女巫,脚下堆满了柴火,下面站满了人,他们欢呼着,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柴火点燃,我将瞬间化为快乐的灰烬。

不知站了多久,两个时辰,三个时辰,还是更多?手脚渐渐地不听使唤了,像不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麻木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了那具冰封的躯体。我终于瘫倒在地上。抬头仰望白茫茫的天空,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飘到了我的脸上,是暖的,我想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巴却冻僵了,好半天张不开。

我安静地躺着,心想就这样僵死,但朦胧中看到展鹏骑在我身上,热水袋在我身上一颤一颤的,然后他突然翻身下来,他说对不起安然。我看到了莫伶俐在洗澡房里,赤身裸体地让我帮她搓泡泡,她的胸像小兔子一样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我逮住它们,使劲地一口咬了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周围一片死寂,万物都沉睡了去。忽然,电视机发出惊慌的声音,它忙乱地插播着什么。我睥睨着这台电视机发出的画面,只见龙旋台的美女主播鲜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我努力集中精神,迷糊中听见她说,龙旋桥继去年坠崖事故后,今天下午三点又有一对男女落坠崖……

我一下清醒了坐起来。会是他们吗?我的诅咒灵验了吗?我想知道答案。

我拼尽全身力气往室内爬去。我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上面有展鹏下午四点发来的信息,他说,安然,我爱你。我疯了一样拨打着莫伶俐和展鹏的手机,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我突然想起莫伶俐送我的圣诞礼物。我爬过去推倒圣诞树,把盒子扯了下来。打开漂亮的蝴蝶结,里面有一块红碧玉和一张字条。红碧玉浑身透明温润,通体艳红。玉是上次莫伶俐和我到龙旋桥旅游时买的,一对,莫伶俐送了一块给我,自己留下一块。

我打开字条,上面只写一句话,宝贝,我把欠你的还你。

龙旋桥,是离G市不远的一个县城。去年莫伶俐和我曾慕名而去。

那里的山脉常年翠绿,流水碧澈如镜。其中两座山呈飞龙盘旋的形状,直冲云霄,中间搭起一座铁索牵引的木桥,木桥一年四季云雾缭绕,底下是万丈深渊。

那天莫伶俐拉着我的手穿行在悬崖峭壁间,走过木桥的时候,她在桥中间使劲地跳着、蹬着、蹦着。我苍白着脸儿扶着铁索蹲在了桥上,一动不敢动。莫伶俐哈哈大笑说,安然,你是个胆小鬼。我站在桥的中间闭着眼不敢往下看,莫伶俐环抱起我,把我抱过木桥,我吓得哇哇大叫。她说,上大学的时候,系主任说会让我留校,他骗了我,我当时多想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啊。

莫伶俐说,你相信我会杀人吗?

龙旋桥的电视新闻还在继续今天这个头条新闻的现场报道,那位如花女主播的嘴唇却像毒蜘蛛一样吐出了罩住我的蛛网。她冷酷无情地盯着我说,据多位现场目击者证实,两名坠桥者一名是年轻的女子,一名是本市地产商彭某某。现警方现场取证,初步还原当时场景,疑似那名年轻女子与地产商约会龙旋桥,两人不幸失足坠桥。另一未经证实的说法是,年轻女子蓄意抱住地产商彭某某冲出栏杆坠桥,而地产商彭某某的贴身保镖因被一名不明身份的青年男子阻挡无法营救。现在警方正在全城搜捕这名不明身份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外地口音的青年男子……

晚风中,我听见天边的莫伶俐说,这对红碧玉寓意永相随,我们一人一块,永不分开。

莫伶俐还说,玉在人在,玉去人殒。

猜你喜欢
安然身体
东方灵感
迎新季
随性自如
我们的身体(上)
安之若素
我最喜爱的运动员
我们身体的由来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我de身体
旋风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