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林/著
一
人们都说父亲是太阳,母亲是月亮。但我父亲过早离世,母亲就取代父亲,成了我终生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上,无处不在地普照着我,让我一直接受着她的庇佑和恩惠。
是的,尽管我已退休,但只要母亲在,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儿子的待遇:早上八点起床,母亲已将早餐做好,大多数时候是鸡蛋面,有时是鲜肉粥,有时是干捞粉,有时则是牛奶馒头。她早睡早起,十分忠于这份职守。原先负责一家的饭食,几乎没过休息日。这几年年纪大了,我们另外请人做中餐、晚餐。早餐的责任,母亲仍坚持承担起来,经常变换花样,顽强地昭示着她的价值——这时候,她已年过八十了。
早餐后,母亲到小区旁边的民族公园散步,脚步虽然不快,但眼不花、耳不聋,细小的身躯随着众多散步的人流,穿行在明媚的晨光下,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脸上却写满了服从命运安排的惬意与满足。回过头看,似乎她那大半生的磨难与挫折,都是为了今天的宁静与幸福准备的。她完全有理由安享这样的晚年,尽管来得晚了一点,但毕竟来了,在她奋力游过漫长的急流险滩、踏入耄耋之年后。
这是上苍的合理安排,是她付出了大半辈子才换来的待遇,她认为好日子刚刚开始,她要认真细致地享受这样的生活。我有时也陪她散步,只是她总是走得太慢,并且会不时地碰到她的熟人。她会停下脚步,和他们交谈起来,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一谈就迈不动步。这时候,我只好先行一步。
她随我进城已经三十多年,来到眼下的这个城市也已十余年。她为人随和,结交了一批和她年龄相仿的老年朋友,和他们打麻将,随他们散步,与他们聊天。她的谦恭有礼,她的苦难过去,她的顽强生态,她的传奇经历,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与尊重,以至我们搬离原来的小区很多年,还有老人询问她的近况、打探她的消息。
母亲以她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儿女的生活,关注着家乡的变化,更关注着国家的兴衰和时代的发展。亲人们有什么事,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然后视其缓急轻重,再分别传递给我们。老家村里有什么老人辞世,她也往往是第一个听到噩耗,然后在饭桌上轻声地告诉我们,回忆起逝者的种种好处,让我们及时打点人情,寄托哀思。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保持与老家的联系的,反正她既像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圣人,又像一只不断吐丝的蜘蛛,用她那万千思念的丝线,将老家与我们及时地联系起来。
母亲是天堂山下一位农民的女儿,平凡得就像江河里的一滴水,但于我而言,她却是伟大得无法替代的存在。在村子里,她的影响是巨大而周至的,人们可能不认识我,但很多人都认识她,只要提到“老黎”,同代人都知指的是谁,至少在那个时候,不会有第二个“老黎”的影响超得过她。
论学历,她只是小学毕业,但在她那个年代,已然是个小小的知识分子。抗日战争刚刚结束,世事依然十分艰难,身处大山深处的外祖父母,能够将一个女孩子送去读到小学毕业,在当时天堂山下的村子里,已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她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掌握了基本的文字能力。多年之后,我看到过她当年的一本作文,其中一篇,写到老师带领她们参观村里的一座金矿,矿工向他们展示了从矿里挖出的一块差不多有一斤重的狗头金,金灿灿的狗头金,震撼了所有在场的人。母亲将其价值折算成现款,再折算可以买多少万斤粮食,可以买多少万尺棉布,可以做多少有意义的事情——这件事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同样也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这样的文化基础,并没能改变母亲的命运。解放不久,她就嫁给了我父亲。当时父亲是村干部,他就像蜜蜂追赶春天的花朵一样,追赶着时代的潮流。他带领一帮青年人,扭着秧歌走进外公家,将同样扭着秧歌的母亲迎娶过来。估计那一天,应该是阳光灿烂、菜花盛开的日子,鸟儿啁啾,蜂蝶翩翩,一队红红绿绿、扭着秧歌的队伍,欢快地闪耀在村道上——这件事成了当时的一大新闻,直到多年之后,仍然被村里人津津乐道,反复提起。
二
在我的生命中,母亲无疑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前前后后,她陪我走了六十二年,超过一个花甲。这实在是我的幸运。这辈子,也许很难再有人可以陪伴我这么长的时间了。
在我的视角中,母亲一直在以一个男人般的强悍忙碌着。忙碌于生产队的耕种与锄割,忙碌于大集体的学习与会议,忙碌于儿女们的吃喝与病痛,忙碌于迎接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大概是四五岁时的一个晚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凭着直觉,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家。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这里是村公所,一间被没收充公的大宅,屋宇高大,庭院幽深。那天晚上,有人请母亲去接生,她将我背到那里,我睡熟了,她就将我放下来,去迎接一个新生命降临。
我于黑暗中醒来,顿时感到十分恐惧,大人们平时言说的那些妖魔鬼怪,似乎一下都活了过来,黑影憧憧地环绕在我周围,窥伺着要对我下手。我高声哭喊起来,但那幢原先是地主屋的偌大的老房子,对我的哭声没有任何回应,有的只是夜空中的星星,在居心叵测地眨巴着诡异的眼。
幸而村公所离我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一里地,平时我来这里玩过,路是认得的。我一边哭着,一边走下阁楼,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半路上要经过一片小山包,那里有零星的墓地,长满了一人高的灌木和杂草。昏暗的夜色中,所有的景物似乎都成了活的怪物,纷纷向我围拢过来。我心中充满了恐惧,一边跑一边喊。夜已深沉,村子已睡着,空旷的山野间,根本没人会听到或理会一个孩子的哭喊。我跑回家,撞开家门,终于回到了自己安全的领地。
那时候,我们家是个大家庭,祖母有五个儿女,每个儿女都在生育期,都在不停地育下一个又一个孩子,祖母就像救火队一样,东奔西跑去各家应急。父亲在外地工作,我和弟妹们成了野地放养的动物。母亲是村里第一代接生员,白天在地里干活,一旦有人要生孩子,她马上背起药箱跟人就走。那天看到有人来请她,我纠缠着要跟去,没想到了晚上她还没忙完。
母亲后来说,其实她也很累,守在产妇床前,守着守着,自己也睡了过去,直到产妇杀猪般大叫一声,她才惊醒过来。忙完回到村公所,发现儿子不见了,吓出一身冷汗,马上东找西找,村公所里找不着,又赶回家来,看到我早就回到家里睡下了。
这种令母亲牵肠挂肚、惊心动魄的事,我不止做过一次。
一次她到县里开会,到了镇上等车的时候才听说,我也尾随她跟出来了。那天刚下过大雨,河上泛起了洪水。我来到杨梅河的渡口上,随大人们走上渡船,被一位熟人发现,就将我带过渡去,找到了母亲,着实让她吓了一跳。她尽管生气,却又无奈地将我带到县城,参加她的会议。会议期间没有人看我,我自由自在地到处乱窜,在一片纷乱的贮木场上,与另一个也跟着母亲来开会的孩子打了一架。我担心受到母亲责骂,便在贮木场里藏起来,仄身于一堆杂物中间,隐蔽得就像一只蟑螂。母亲散会后到处找我,眼望着神色焦急的她,一次次呼喊着从贮木场走过,我都不吭声。直到她声嘶力竭的喊声,变成了凄厉的嘶叫,我才扭扭捏捏地从木头的夹缝里钻出来。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了自己这类荒唐的举动,会让母亲增添多大的烦恼,会给她的心灵造成多深的伤害!
我记得的第一件大事,是母亲为全家重建了一个家。因为在“大跃进”的年月里,当基层干部的父亲成了当时政策的忠实执行者。他认定一切个人的东西都是多余的,带头拆掉了曾祖父建下的房子,要带领全家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然而,大食堂将从各家搜集来的粮食吃完之后,大家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之中。我们全家龟缩在至少已有两百余年的一间祖屋里,狭窄的生存空间窒息了家人所有的向望。
母亲决意要将拆掉的房子重建起来。她向大队申诉,取回了一些废旧的桁木和椽子,又亲自在水田里踩了千百个泥砖——踩泥砖是一种很费劲的力气活,母亲那矮小的身躯跟在一头老牛身后,冬日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踩在冰冷的烂泥中,直到烂泥可以打砖为止。
就这样,为准备建房的材料,足足花了母亲两年的时间。她请了两个大工,自己将小工的责任担当起来,和灰浆,搬泥砖,扛木头,手脚粗糙开裂,跟一个长年干重活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才数月大的小妹没人带,就用个木箱放在工地上,任她哭闹折腾,饿了才去喂两口奶。这样挨过冬天和春天,夏日里房子按原貌矗立起来,虽然少了外墙的装饰和楼阁的木板,但毕竟可以为全家遮风挡雨了。我不知道父亲看到这幢房子会有什么想法,他至少应该从内心里感激这位能干的妻子,是她一手成全了这个破碎的家。
数年之后,父亲因病辞世,那年我才十三岁,最小的弟弟还在母亲的肚子里。那是1967年5月,正是荒乱的岁月,各地党政机关几近瘫痪。她在县城埋葬了父亲,独自一人挺着大肚子回家,我跑到家门外的小河边去迎接。她一看到我,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却紧咬着嘴唇,默默地接过她背着的背包,没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父亲去世三个月后,弟弟出生了,母亲成了一个拖带着五个小孩过日子的寡妇。那时候,母亲正当青春年华。我最担心的就是她放手而去,不再管顾我们。村里已有两三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走上了改嫁的道路。她们那些遗留下来的孩子,成了没人管的孩子,过着凄然困苦的日子。即使那些随母亲改嫁而来的“油瓶仔”,命运也会同样的不堪。我在母亲面前便尽量小心翼翼,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刺激了她,使她会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所幸的是,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无论日子多么苦累、多么困难,她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就像一头顽强的母狼,带着她的小狼崽,与生存环境顽强地搏斗着,直到狼崽们能够独自生存为止。尽管如此,我还是从母亲的个性里感受到了变化,她说话变得粗声大气,脾气变得冲动刚烈,像一只电光鞭炮,稍沾一点火星,就会轰然爆炸起来。
多年之后,我才理解她个性之所以变得如此强势,其实是想向世人证明她的刚强不屈,以免被看不起和被欺侮。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只有不善的人,才有可能毫发无伤地立足于世。母亲,就像一只满身长着尖利硬刺的刺猬,抵御着种种可能到来的伤害。
母亲后来跟我说,有不少人曾劝过她去改嫁,都被她骂了回去。她说看着自己儿女们还那么小,她怎么忍心丢得下?再说,改嫁了未必日子就会更好过,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份命我认了!——父亲去世那年,她才三十五岁,正是一个女人的盛年。她那并不宽大坚实的肩膀,承担起了命运摊给她的沉重的一切。
大家选她当生产队长,她照当不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坐在拖拉机的后斗上,为生产队外出到容县买氨水,到北流买水泥。质量奇差的路面,一路上只能颠颠簸簸,让人吐得头青面变、灰头土脸,回到家整个人都要散架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还得早早起床,去吹哨子叫社员们出工。全家除了老人就是小孩,仅母亲一个劳动力,辛辛苦苦干一年,还要另补不少口粮钱,才能将每人百十斤的口粮拿回家来。这点粮食年年都不够吃,年年都要去买黑市粮——这些经历,成了我后来写中篇小说《穿过丘陵》的素材。
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母亲十分强势地活着。她像男人一样,做粗工大力的农活,打谷、担秧、挑粮、运石灰石,甚至使牛犁田,类似这些男人的活,她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一天拿跟男人同样的十分工分。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稍不顺眼,就会爆着性子大骂起来,但她骂人总是出自公心,以至被骂的人都不敢回嘴,就连那些平日里恃强凌弱的男人,也会让着她三分。
即使在家里,她也总是风风火火的。假期里我们每天都要出工,一天哪怕只能拿三五分工分,也要随大人一起去干活。少年人贪睡,每天起床稍慢一点,母亲就会责骂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出工,想等乌鸦吊屎啊!——一听到这句骂那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话,我们就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在母亲的威权下,我们几兄妹虽然没长成什么大器,但都勤劳俭朴、谨小慎微,成为从不敢懈怠的人。
父亲去世前在公社任组织委员,是最基层的农村干部。他去世后,国家给我们家发了一百多元的抚恤金。对于这点钱,母亲一分也没敢乱用,而是拿去为家里买了一台衣车,因为上有老、下有小,需要缝缝补补的衣物实在是太多了。有了这台以父亲的生命换来的衣车,我感觉到父亲好像并没离去,而是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利用这台衣车,我很小就学会了自己缝制裤子和缝补衣服。
那时候的母亲,真像一只永不休止的陀螺,整天都在疯转着。晚上生产队收工了,她还要挑大粪到自留地去,给丝瓜豆角青菜萝卜施肥。有时候天黑了,月亮悄悄升上来,家里的饭也早就做好了,我们闹着说肚子饿了先吃吧,祖母会毫不客气地申斥说,你们老母还在地里辛苦着呢,就不能再等等吗?
即使到了晚上,母亲也没闲下来,除了参加各种会议,在家里她还要纺纱织布,要喂养桑蚕,要不时地去接生。三更半夜回到家,遇到哪个儿女发高烧,立马就得背到村里看医生。这个矮小的农村妇女,为了养大五个儿女,身上竟然蕴藏着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耐心和力量!
多年之后我结了婚,母亲给我们送了一床她自己用麻纱纺织而成的蚊帐,还有一条也是自己织的粗布背带。背带宽大结实,十分好用,背大了我的女儿。但那床蚊帐就有点厚闷,不太适合城里的日子,只好静静地存放在衣柜里,一直放了许多年。
其实平日里,母亲是和蔼可亲的人,她善解人意、将心比心。生产队里社员们有什么事,都会请她帮忙,找她出主意,让她评评理。改革开放后,县里恢复召开人大和政协两会,她当选为人大代表,我也被选为政协委员,成为当时少有的母子代表。虽然那只是个小小的荣誉,但也是母亲很珍视的一个经历。
三
母亲年轻时劳作在田头地尾,家务事基本都由祖母包了,因而关于家务,她实在是不太熟稔。女儿出生后,我将母亲接到城里来,那时她年过五旬,就像天上那轮走过了中天走到四五点钟的太阳,收起了它那烈焰四射的光芒,开始缓缓地低下头来,向西山靠落。
开头的时候,她还经常想着老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想着家里的猪鸡鹅鸭,三头两天往家里跑。妻子就不高兴了,说妈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孙女没人带,我们上班也不安心。你想好了,以后想跟我们一起,就老老实实住下来。要不我们就请个保姆,你以后也不用来了。妻子的话说得比较冷硬,母亲想了一下,终于还是妥协了,安心住下来,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婆媳的关系,历来是最难协调的,矛盾往往从一些小事或者误会引起。女儿小的时候,家里每天都有一大堆衣服要洗。那时还没有洗衣机,母亲就用手洗。妻子心疼家婆,就说衣服你留着吧,不用你洗,我来洗。母亲以为媳妇嫌她洗不干净,心里很不舒服,憋着,却一直没说出来。直到双方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大家都头黑面变,似乎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行李,马上就要回老家去。妻子则要我表态,要么选择母亲,要么选择离婚。
我建议大家先坐下来,有什么说什么,把心扉都敞开。我说现在家里的矛盾,好像还没到非此即彼、不能共存的地步,你们不妨都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听了我的话,母亲和妻子就竹筒倒豆,一五一十什么都说出来。结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所以吵起来,只是因为双方的个性太强了,都把对方当成假想敌,镰刀碰上火石,哪能不擦出火星来呢?
我说,要是你们是母女,会为这些事吵起来吗?她们默不作声。她们都知道,母女之间,尽管也有矛盾,也有争吵,但往往不会有什么保留,不会为一些小事耿耿于怀。即使吵架,过后很快就会和好。婆媳则不然,她们会将对方看成是外人,有话不正面说,有郁闷不敞开交流,矛盾一旦爆发,淤积多时的郁闷就会抛掷出来,句句如刀,刀刀到肉,最后往往两败俱伤。
我说既然是一家人,我们就都是亲人,既然是亲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反而让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损害了大家的感情。所幸母亲和妻子都通情达理,认可了我的话,经过一番交流,矛盾就冰释了。从此以后,她们有什么话都愿意拿到桌面上来说,相互间很少再有什么大的冲突。
过后妻子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明知道是你母亲错了,你怎么还护着她?在我和你母亲之间,你要选择哪一边?我说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哪怕她错了,我也要站在她一边,这是无法选择的不二之选,因为母亲只有一个,妻子则是可以重新再选的,这话当然会很伤你的心,但这个立场,却是世间绝大多数儿子的必然选择。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就必须接受这一切,母亲年纪大了,需要我们年轻人尊重她,要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她。
当然,我也会与母亲沟通,指出她的不足,说明时代的发展、环境的变迁,不是婆婆可以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媳妇必须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年代了。
儿子的话,母亲轻易可以接受下来,何况她毕竟是通情达理的人。自此以后,母亲开始有了改变。为了做好饭菜,从前很少下厨的母亲,买了一些菜谱来钻研,或者向人学习一些绝门厨艺。比如有一道菜叫“醉鸭”,是母亲向姑姑学来的拿手菜。做法是先将买回来的鸭肉水分滴干,周身抹以酱油,放半斤米双酒在高压锅里,再将鸭子下锅,用文火慢慢将鸭肉焖熟。最后开锅,一阵浓香升腾满屋,扑鼻而来,令人闻之垂涎欲滴,实在好味之极!
还有我们老家的家常菜酿柚皮,是母亲从家乡带来的“保留节目”。每年柚子季节,吃过柚子后都会留下一堆果皮,母亲用小刀将果皮的外皮削去,切成大片,用开水稍稍浸泡,除去苦味,再酿进用猪肉、韭菜、虾仁、糯米等十余种配料做成的馅,放到锅里煮熟,一道令人回味无穷的菜式就做成了。每逢做这道家乡菜,我都请朋友们到家里聚会畅饮。客人们酒足饭饱,餍然离去,母亲就会长叹一声,气恨恨地说:以后别再请人吃饭了,累死人啦!——是的,做这样一道菜的工夫特别多,特别累人。尽管如此,第二年沙田柚上市,家里又吃出一堆柚皮,母亲就会说:这么多柚皮,丢了多可惜!做个柚皮酿,请你的朋友来吃一顿吧。
母亲成了家里的定盘星,只要有她在,这个家就是充实的。我们下班回来,就会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出差归来,母亲也会熬好一锅粥,外加一碟咸萝卜,吃得你满头大汗,爽得你不亦乐乎。节假日里,我和妻子陪母亲上街,过马路时妻子会扶着母亲,进到商店走自动扶梯,妻子也会扶着她。看到适合母亲的衣服,妻子就让母亲试一试,试合适了再买下来。有时合适的衣服价钱比较贵,母亲舍不得,说家里有了,不用买了,但妻子还是坚持将衣服买下,以至母亲的衣柜里堆得满满的,有的甚至只是收藏着,偶尔穿过一两次。一来二去,母亲到外面跟人说起自己的媳妇,就有了掩饰不住的高兴和由衷的赞叹。
四
或许是因为一件事的刺激,使得母亲更勇于学习和接受一切新事物。
一次,我们全家到外地去旅游,住进一家宾馆,看到墙上挂着标明世界各地时间的钟,母亲大声地说,哎呀,这个饭店也真是,挂那么多钟,只有一个是准的。大家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小声地对母亲说,这是世界各地的时间,比如这个是纽约时间,那个是伦敦时间,是不一样的。母亲一听,脸马上红了,从此之后,她就更积极地学习一切新的东西。
家里装了空调、彩电、煤气灶,买了电饭煲、电磁炉、微波炉、消毒柜,她都会戴起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看说明书,不懂的就问,就像一位谦逊的小学生,一直到弄懂为止。
后来,我们全家人都买了汽车,人手一辆,开着上班下班。她看着心痒痒的,对我说,你们都有车上下班,我去买菜却要等公车,快去给我买一台电动三轮吧,很多老人都有了。那时,她都七十好几了,我担心她手脚不够麻利,会弄出什么事来,就口里答应着,却迟迟不去买。她等了一段时间不见动静,就追问我,我的电动车呢?我说没有合适的。她说你别骗我了,满大街都是电动车店,就没有一辆合适的?我看到了,买旁边邻居那样的就行了。我迟疑着没回话,她就说没有钱吗,我给钱你,马上帮我去买!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去帮她买了一辆三轮回来。她高兴极了,拖着车子在小区里就练起来。
母亲以前没骑过单车,我估计她难以学会,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开着三轮到菜市买菜了,看着她那穿行在行人道上的高兴劲,绝对不亚于土豪们开着自己的新宝马上路。只是好景不长,一天早上,母亲骑车去菜市买菜,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为了闪避一位行人,母亲将车子拐过一旁,摔倒了,沉重的车身压住她的脚,压断了一根小骨头。从此以后,我收缴了母亲的车钥匙,不再让她用车。母亲委屈地说,开车的人,谁没个磕磕碰碰的,以后注意就是了。言下之意,是并不同意我的决定,还想自己开车到处乱跑。我不管她,将那辆车封存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无偿将车送给了来家里帮忙搞清洁的阿姨,母亲那还想当车手的愿望才终于破灭了。
母亲尽管识字不多,却是我作品最忠实的读者。我每出版一本书,她都会戴上老花眼镜,翻开来一字一字地读,口里念念有声。速度虽然很慢,但我听得出她阅读的劲头是很认真的。我的书出了一本又一本,她也读了一本又一本,只是从没跟我说过什么。粗心的我,也从来没想到要听一听她的意见。
我想她一定是有自己想法的,因为她是过去那个时代农民的代表,经历过解放后农村所有的运动。对于我写的那些农村题材的作品,她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但她一直沉默不语,也许这才是她最好的评价。
去年春节,我们全家到城郊去看油菜花。看到那奢侈的铺天盖地的金黄,我们顿时兴奋起来,到处照相。母亲却淡淡地说,我们当年也种过油菜,还有苕子和紫云英,开的花比这浓多了,色彩缤纷啊,好看多了!我想也是,但那时候大家都饿着肚子,只顾着像老鼠一样掘地三尺找吃的,根本无法关注到身边生长着的美丽。我为母亲在油菜地里照了几张相,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和她合影一张。我们根本不知道,上苍已经准备将她带走,她已没有多少日子和我们在一起了。
七八月间,母亲吃饭时经常被呛到,以为毕竟年纪大了,气血不足所致,便自己找些补中益气的药来吃。我想带她到医院看看,她说没事的,自己调养一下就行了。是的,母亲一直很健康,极少进医院看病,更别说住院了。一般有什么病,她都是自己找点中草药,或者外敷,或者内服,不久就会渐渐好起来。多年前她虽然患过一次小中风,因及时发现,后来也恢复得跟没事人一样。基于此,大家就没怎么注意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吞咽越来越感困难,每餐只能吃下一碗稀饭。看到如此情况,我便带她去看医生,医生私下对我说,看样子老人的情况有点像食道癌,需要住院作进一步检查。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几天我们刚好买了高铁票,准备到珠海去看望姑母。我对母亲说,医生想让你住院,如果你现在住进去,我们马上去将车票退了。如果你想去看姑姑,我们就先去珠海,回来再住院。母亲毫不犹豫地说,先去珠海,回来再说!我理解了母亲,她和姑姑年龄相当,都是八十多岁的人,相互间有很深的感情,现在姑姑又患了老年痴呆,许多亲人都认不得了,母亲现在不去看望,更待何时呢?
到了珠海表妹家看到姑姑,当年年轻美丽、现在已是满头白发的姑姑,开头也认不出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她才突然认出了母亲,轻轻地叫了一声:“四嫂!”母亲上前拉住姑姑的手,双方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既欣慰又难过。欣慰的是我带母亲来珠海见姑姑,这选择无疑是对的。难过的是她们这样见面的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从珠海回来次日,我马上将母亲送进医院。然后是一系列的检查,检查确诊了先前医生的怀疑,并且确定是晚期。主治医生肯定地说,这病我见多了,按现在你母亲的病况,最多还有三到六个月。一听这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科学的诊断是无情的,不信归不信,事实却始终是事实。剩下来我能做的,就是恳求医生高抬贵手,帮忙寻找一种如何更好地延长母亲生命的办法。
医生说,根据你母亲的病况,我建议做保守治疗——他所说的保守治疗,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十分激进的,那就是给母亲安装食道支架。医生说,这是个小手术,年轻人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要做下午就做,我刚好有时间,过了这个点,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他的话,像是法院那种咄咄逼人的执行令,令人难以拒绝。在那种情况下,做儿女的为了自己的母亲,除了乖乖地听医生的话,已根本无法做出更理性、更正确的判断了。
就这样,我们将暮年的母亲推进了手术室,然后站在走廊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段时间成了一段橡皮,被用力地拉扯着,被无限地拉长了,拉长到随时都会断开的地步……
从昏睡中被推出手术室来的母亲,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面色变得惨白,皱纹似乎也一下增多了。然后是艰难的苏醒,然后是不断地输液,然后是再三地输血,然后的数月,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母亲清醒过来,我握着她的手安慰说,妈,别担心,没事的,医生都说是小手术,不久就能出院了。母亲紧紧地反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皮下的那把手骨在隐隐颤动。她微笑着说,你别骗我了,我还能担心什么啊,都八十大几的人,我心满意足了。一听这话,我知道她已有了预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我说,妈,既然你能想到这一层,那就好,还有什么不了的事,就说出来吧。母亲说,我还有什么不了的事啊,看到你们都能独立成家,看到今天的生活越过越好,我真的很满足了;回家去,将我的钱拿来,我要给每个没结婚的孙儿孙女预送一份贺礼;还有,将你那本散文集拿来,我还有一点点没看完。
一听这话,我眼里顿时涌上了泪水,连忙转过身去,没敢让母亲看见。
母亲终于进入到弥留状态。一天她醒来,对侍候在床前的小妹说,你还不去杀鸡干什么?小妹说,为什么要杀鸡?母亲说,你嫂子不是生了个男孩吗,快去杀鸡,炖鸡汤给她喝。——这些话,此后她还重复说了多次。我终于明白了,母亲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块心病,将对我只生一个独生女的不满足藏于心底。时光尽管过了三十多年,平时她也从没说过什么,但这份她最为深重的遗憾,就像一粒埋在泥土深处的顽强的种子,在她走近生命终点之际,终于从潜意识中鲜明地浮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这位在父亲的影响下,终生都紧跟时代、追求进步的母亲,其实也是一位十分传统的女性。
母亲元月十八日辞世,终于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守候在她灵前,弟妹们哭了起来,我却一直没流眼泪。送别这位历尽磨难的母亲,我觉得流泪并不是最好的方式。到了遗体告别那天,我们在哀乐声中一面鞠躬,一面绕着走过母亲的灵前,凝望着母亲那凝固了的遗容。我五岁的外孙突然哭喊起来:“太太,您怎么不起来呢?您起来跟我们回家啊!太太——”
外孙的声音,犹如一星火花,点燃了大家的悲哀,哭声顿时四起。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哗啦啦流下来,为我那下山的太阳,为我那逝去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