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南/著
一
山逻街还有比四伯父更厉害的郎中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乎全山逻街的人,还有那些住在高山深里的峒场人,生病了就会来找四伯父。
四伯父住在我们家隔壁。穿过堂屋,从有祖宗灵牌位的香火台前,往右拐是小叔叔家,往左拐是四伯父家。燎箭竹编成的墙薄薄的,糊在上面的黄泥,经不起岁月的漫长,断裂了,开出许多道细密的口子。小叔叔骂人的声音,四伯父抽水烟筒的声音,还有堂哥堂姐们欢笑或哭泣的声音,就从这些口子漏出来。
小叔叔喝酒后眼睛是血红色的,他的目光从血红色里蹚过来,摔到人的脸上,带着恶狠狠的劲儿。他骂人,像山逻街那些不讲道理的泼妇,全然忘了白天里自己笑眯眯的和蔼模样。我们都害怕喝酒后的小叔叔。
我们喜欢去四伯父家玩。四伯父坐在小矮凳上,铡枯柴一样的草药。我们蹲在一旁,听他给我们讲鬼。有一种看不见脸的鬼,常常从我们家后门走过,四伯父遇上它们好几回了。它们长得高高细细的,穿着一身的白,四伯父越抬头,它们越往高处长,横竖就是不让四伯父看到它们的脸。我们家后门是山,山脚下是医院。医院里有太平间,那些看不见脸的鬼应该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弟弟很乖巧地趴在母亲的肩上,母亲抱着他,在昏暗的白炽灯下踱步。那一年,弟弟应该有三岁了吧,也很可能只是两岁,我不太确定。他脸颊通红,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墙角,突然哭闹起来,要母亲将站在墙角那里的人赶出去。我顺着弟弟的目光往墙角里看,灯的光被突起的墙挡住,在地上斜出一道长长的斑驳的影子。墙角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隔着燎箭竹喊四伯父。四伯父走过来,用手背探探弟弟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又叫弟弟伸出舌头让他看。四伯父的药箱敞开着,我们一眼就看到那只火柴盒了,它被一些瓶瓶罐罐挤在角落里,装出一副毫不起眼的样子。我们屏住呼吸,等待四伯父叫我们的名字。
四伯父叫的是五姐的名字。五姐从药箱里取出火柴盒,她的指头从这边轻轻顶过,淡褐色的内盒像一根舌头,长长地从那边伸出来,几片碎玻璃收敛着锋利,安静地躺在一团棉花上。——我们知道这些玻璃的。四伯父背着背篼去采草药,或是挎着药箱去给人看病,一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到路边来了,它摆出最诱人的姿势,勾引着四伯父的眼睛。四伯父只好把它捡起来,洗净,用刀背敲出更小的块。他挑选最尖锐的一片,举在阳光下看。
四伯父不相信光线,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易于变化的东西常常会背叛他的判断力,他更愿意相信一些鲜明的能直抵内心的感觉,比如说来自肉体的疼痛。——四伯父伸出舌头,将玻璃往舌面上刺,这还不够,还得鼓起腮,将玻璃往脸上刺。——四伯父的左右脸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我很怀疑,那是他用碎玻璃长年累月刺出来的。
经过脸和舌头挑选的玻璃才是最锋利的玻璃,它们被四伯父装进空火柴盒里,长出了无边的法力,山逻街的许多病痛,就是被它刺没的。四伯父说,那叫瓦针。
把一片玻璃变成瓦针,这一过程,四伯父进行得惊心动魄。我们总是好奇,玻璃刺进舌头和脸腮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关于这一点,就连小叔叔家最调皮的堂弟也没有胆量尝试。
四伯父取出一片玻璃,迎着灯光高高举起,他眯缝着眼,目光在玻璃最尖锐的部位来回寻找——在玻璃还没躺进火柴盒之前,他还能确定它们的锋利,似乎躺进去之后,那些锋利就会消减、磨损,或是像风不知不觉中就漏掉了,他得重新寻找、确认。
玻璃锋利,四伯父开始捉弟弟的手了。弟弟闭着眼睛大哭,被捉起的手老老实实地待在四伯父的掌心里。四伯父捏着弟弟的指头,玻璃快速在弟弟的皮肤上蜇了一下,一滴小小的血珠迅速长了出来。十根指头一一蜇过,十滴血珠便也跟着长得圆润丰满。母亲从火塘里刨出被热灰焐得发烫的姜,用手拍拍,在火钳上夹成两半,姜好闻的辛辣味道冲进我们的鼻子。
母亲说,不痛不痛,就像蚂蚁咬一样,一点儿都不痛。她的声音柔软,像火塘里燃得旺旺的火,烘得人的心忍不住渗出大片大片的潮湿来。弟弟睁开泪眼,把血珠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母亲将冒着热气的姜压在小血珠上,轻轻地打旋、揉搓。
弟弟张大嘴巴用力地哭——他总是这样的,只要有母亲在一旁,他能把一分贝的哭声,夸张成一百分贝。母亲追着不断长起来的血珠子,冒着热气的姜一路跟着打旋、揉搓。额头、手关节、手指头、腿关节、脚指头,四伯父的玻璃沿着一条我们平庸的眼睛无法看见的脉线,在弟弟的身上游走。他的目光粘在玻璃尖上,眼睛的锋利与玻璃的锋利融为一体。四伯父紧抿着嘴,就算不笑,脸颊上的酒窝也凹陷出两个深深的坑。
在我们家,还有小叔叔家,每个小孩子的手都曾被四伯父的玻璃刺出过血珠子。四伯父说,这是放毒。小孩子单薄,一不小心就会被看不见的脏东西粘住。它潜进身体里,人就病了。不干净的东西隐藏在血液里,朝着一个方向奔流,平常人是无法看到的。只有四伯父,他知道那些毒物的来处和去处。
二
那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多半是摇摇晃晃的,他的声音迟缓,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人从中间掐去了一部分。他的脚步还没跨进家门,浓烈的酒味早已越过他,跑进我们家的堂屋乱窜。
堂屋里没人,四伯父家没人,小叔叔和我们家也没人。那个男人一屋接一屋地转,酒的味道跟着他,从我们家大门晃到后门,又从后门晃到大门。我们小孩子在前院跳皮筋或踢毽子,他从我们身边晃进来,又从我们身边晃出去。
那个男人总是在喝过酒之后,才会出现。酒也许是世界上最厚颜无耻的东西了,它像一件被施了咒语的外套,小叔叔披上它,就会变成另一个小叔叔;那个男人披上它,就会变成另一个男人。或许,人心最隐秘的东西本来就潜伏在那里,酒不过是媒介,通过它那些东西才能找到一个口,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浸泡过酒的话语颠颠倒倒,零碎得像一堆破棉絮,被那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反复扬起。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堂姐堂哥的亲戚。他来,是要告诉他的侄子侄女,很多年前,他们的母亲去世,他也帮出了一部分棺材钱。
当一份人情被人拿出来,反复念叨几十年,它早就长成另一种面目可憎让人别扭的东西了。因此,每当那个男人醉醺醺地晃进我们家门时,所有的大人都借故避开了。他们实在太厌倦,不愿意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反复提醒自己贫穷和卑微的人。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我不会察觉到四伯父家少了一个人。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以为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可以人很多——像我们家一样有十口人,也可以人很少——像四伯父家只有三口人;可以有父亲母亲,也可以只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四伯父的家里还应该有一个四伯母。有些缺陷就是这样的,它需要旁人提醒。而这个人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强调,别人生命里的黑洞。
母亲说,四伯母长得像堂姐,简直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此后,我再看堂姐,就会没来由地看见另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
堂姐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她喜欢将它们编成辫子,走路的时候,长长的黑辫子吊在身后一摆一摆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捉住它们。
堂姐喜欢照镜子。她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编辫子,又一遍遍地解开。她弯弯的眼睛有笑,弯弯的嘴角也有笑。堂姐有秘密,她喜欢一个贵州男人。——那段时间,山逻街突然来了许多外地人,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在场棚里摆一些奇怪的货物卖。这些不同于山逻街的奇怪,像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光。山之外的那个世界,终于有了一些可名状能触摸的东西,让山逻街的年轻女子多了许多想象。她们被吸引着,一有空就往他们的货摊跑。男男女女的笑声,从场棚飞出来,落进一个人的耳朵里,又落进更多人的耳朵里。一时间,山逻街的耳朵全都是他们的笑声。这让上了年纪的人听得浑身不舒服。
四伯父不喜欢这个贵州男人。事实上,山逻街之外的男人,四伯父都不喜欢。那些外地男人都是贼,他们会把堂姐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十年八年也见不着她一面,这是四伯父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那时候,我大约六岁。四伯父的心事,只偶尔出现在母亲和父亲的谈话里。小孩子的心总是太拥挤,装得下四伯父的鬼,就装不下四伯父的心事。我和五姐仍然喜欢往四伯父家跑。四伯父不铡草药的时候,就让我们给他捶背或抓痒。我们数数,一百次,讲一个鬼。四伯父抽着水烟筒听我们报数,一百次到了,他慢悠悠地放下烟筒,开始给我们摆鬼。四伯父遇见过各种各样的鬼,他的鬼怎么摆也摆不完。
白天,四伯父大多的时候不在家。他背着背篼,上山找草药。四伯父说,草药也像人,是有脾气的。好脾气的草药,随便哪一座山都能长出来,你的脚步刚响过,它就跳出来缠住你的眼睛了。坏脾气的草药,像最挑剔的女子,它们挑剔山,挑剔土,挑剔阳光和雨露,还喜欢躲进山旮旯里,让人老半天也找不着。因此,遇上坏脾气的草药,四伯父总是把它挖回来,种在我们家后院里。
峒场里的人常常在黄昏时分来找四伯父。那时候,我们已吃过晚饭,正坐在火塘旁听四伯父摆鬼。四伯父抬头看来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挎起药箱,拿起手电筒,就跟着他们走出家门。峒场通常很远,要走长长的路,爬高高的山。等看完病人回来,山逻街已是漆黑一片。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走出家门,看到四伯父手电筒的光柱,箭一般从街头远远刺过来。四伯父的脚步声,从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遇到山的阻挡,折回来变成两个脚步声。像是有另外一个人陪同四伯父,从寂静的午夜街头走过。
深夜归来的四伯父身上,有时候会背有小半袋米,有时候会装有几枚鸡蛋,更多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四伯父帮人看病,报酬是随意的,病人给什么就拿什么。
三
山逻街的春天,是从我家后院那棵大叶榕开始的。每当大叶榕的叶芽从暗红色的叶苞挣出来,挣到拇指大小的时候,母亲便会说,春天真的来了。
母亲清晰地记得,四伯父站到祖母面前,嗫嚅着向她请求要娶四伯母的时候,正是春天。祖母坐在窗前织一匹格子土布,她不说话,也没看四伯父一眼。她手中被岁月磨蹭得光滑油亮的木梭子,鱼一样在蓝棉线和白棉线之间忙碌穿梭。四周寂静,只有织布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驴,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奔跑。一个蓝格子被织出来了,一个白格子被织出来了,许许多多的蓝格子白格子被织出来了。四伯父垂着头,长久地立在一旁,固执地等待祖母的答案。一直到光线暗下去,织布机上的蓝格子白格子糊成一团,祖母才抬起头来。窗外,大叶榕影子一样叠进墙的影子里。祖母把目光伸进那些影子深处,好一会儿,才把目光抽回来,叠进四伯父的眼睛里。她说,我不同意,你明明知道,朵仪有病。
四伯父迅速地看了祖母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他的声音从很低的地方爬上来,清晰地抵达祖母的耳朵。他说,娶回家,我自己医。
祖母说,那种病,我还从没听说有人能医的。
我想试试。四伯父说。他的眼睛看着鞋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他的某一位病人。
祖母不再说话,划亮一根火柴,点在煤油灯上。灯的火焰跳了几跳,暗的房间便泅开一块暖暖的亮。祖母低下头又吱嘎吱嘎地织起布来。四伯父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出房门。吱嘎吱嘎的声音在他身后缓了下来,停了下来。祖母对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景和对话,母亲曾向我提起过无数次。每当我们家后院那棵大叶榕的叶芽,从暗红色的叶苞挣出来,挣到拇指大小的时候,很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就会从母亲的嘴里跑出来。我坐在小矮凳上,仰头望向高高的大叶榕,在脑子里想象四伯父喜欢的朵仪的样子。
那一年,四伯父已年过三十。这个年纪,山逻街已没多少人是未成家的。祖母曾帮四伯父说过一门亲。那姑娘,祖母很满意。只是,四伯父不满意,他从不肯多看那姑娘一眼。那次以后,祖母才蓦然发现,她那一向好脾气的四儿子,原来竟然这么倔。她知道她拗不过儿子。她知道,那个名叫朵仪的女孩子一定会走进她的家门,成为她的儿媳妇。
山逻街的人都知道朵仪的病。五岁那年,朵仪的父亲去世。丧礼那天,大人们在堂屋里忙碌,麽公唱诵经文,跳起舞步,帮朵仪的父亲开路。朵仪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看到有许多酒,低低地摆放在桌子上。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那种廉价甘蔗酒甜甜的,小时候我也很喜欢喝。没有人知道朵仪到底喝了多少口,等到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倒在地上,怎么摇也醒不来。朵仪的手脚冰冷,探不到脉搏也摸不到心跳。
所有的人都以为朵仪醉死了,在山逻街,醉死人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母亲向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直接跳过朵仪家人的悲伤。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慌乱里,悲伤已不是重点。家里同时躺着两个人,怎么处理成了最纠结的事。有人提议,先将朵仪拿出去埋,父女二人,总得有人先下葬。朵仪是孩子,用草席子一卷就可以拿出去埋了,花母娘娘很快就会来接她,让她变回阴间里的一朵黄花,再变回阳间里的一个孩子。而朵仪的父亲却还要做几天几夜的道场,麽公领着他的魂魄,要走完三十六道水路、三十六道旱路,才能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
爷修从门外走进来,他抱起朵仪说,不能埋呀,她的胸口还暖和,怎么可以拿去埋呢?快找一张毯子来,我暖她试试,不行再埋也不迟。爷修敞开衣襟,把朵仪抱在怀里,紧紧贴着肌肤,用毯子把自己和朵仪裹起来,一起躺到草席上。也不知道是爷修烘暖了朵仪还是朵仪的酒劲过去了,总之,朵仪活过来了。活过来的朵仪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朵仪,像是她离开时从一扇门走出去,回来时却从另一扇门走进来。人们很快发现朵仪的异样,小伙伴们在一起干活或游戏,朵仪半句话或半声笑还挂在嘴上,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眼睛紧闭,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几分钟后,她独自爬起来,接着说话或欢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朵仪倒地的几分钟,是别人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于她却像是那一段时光被完整掐掉了一样,她不知道这几分钟里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道有这几分钟存在。
山逻街是一条丫字形街。朵仪在街头,四伯父在街尾。四伯父一定见过朵仪发病的样子。当山逻街的孩子,集体把牛赶到草坝子放牧的时候,或是相邀着一起去那力湾打柴火的时候。童年的四伯父,少年的四伯父,青年的四伯父,都会看到不同时期的朵仪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难堪时刻。
人生的无数个交叉点,四伯父遇见过无数次朵仪。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四伯父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在有朵仪或没有朵仪的场合里,四伯父心底悄然长出一棵树,和我们家后院那棵大叶榕一样,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不可抑制地从暗红色的叶苞里挣出来,挣成一树浓郁的绿荫。
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祖母一眼就看到这棵树了,它蔓开的枝叶从四伯父的心里长出来,铺进祖母的眼睛里,铺得满屋子没有一丝空隙。祖母很不安,她深知那些盘根错节的枝蔓有多厉害,它们一旦扎进一个人的心底,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可是,日子是一天三餐叠出来的,柴米油盐将会像最坚硬的石头,把儿子心里长出来的树砸得支离破碎,把儿子砸得支离破碎。
那段时间,祖母常常唉声叹气。她长久地坐在房间里织布,吱嘎吱嘎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跑出来,听得全家人心惊肉跳。
四
朵仪成为我四伯母的时候,我们家后院的大叶榕刚刚吐出米粒大小的叶苞。母亲说,那时候,春天离我们家很近,只需要十几个白天和黑夜,它就能跟着风跟着雨,从远远的山外潜过来,爬上大叶榕高高的枝头,长成一树的绿。朵仪头上盖着大红巾,被好命婆搀扶着,跨过我们家门口燃烧得旺旺的火盆,跨过我们家门槛,成了祖母的第四个儿媳妇。母亲记得四伯母的笑,爽朗朗的,明亮通透得让人忘记她是一个病人。
只有四伯父,他一刻都不曾忘记四伯母的病。他知道她身体里潜伏着一只兽,他得小心翼翼,提防它窜出来。四伯父不肯让四伯母干重活,甚至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百药解百病,这世间,大抵是一物降一物。四伯父相信,一定有一种药能治四伯母的病,只不过还没有人寻找到它们罢了。
有一段时间,四伯父似乎找到这种药了,因为四伯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病。她每天都好端端的,和我母亲一起织布、推豆腐。那只兽,一次也没有从她的体内窜出来。
一直到堂哥满周岁的前一天。
母亲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从树梢铺进来,落得一院子的金灿灿。母亲把洗净的衣物一件件往竹竿上搭,四伯母蹲在不远处,正要把热腾腾的豆腐浆倒进木模子里压成豆腐块。这些豆腐,是第二天办周岁酒时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说,我来帮你吧。四伯母说,不用不用,你晒衣服吧,我自己能行。母亲看了一眼满院子的阳光,又看了一眼四伯母,她有一丝的犹豫。四伯母朝母亲微微一笑,她弯下腰,一桶满满的豆腐浆就被提在手里,她转过身,再一次弯腰,豆腐浆哗地倒进木模子里,热腾腾的水汽立刻蹿上来,在她眼前弥漫开去。很多年后,母亲回忆起这一幕,总是后悔不已。她说,如果那天我坚持去帮她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她说,那天早上,四伯母的笑是那样好,她的手臂是那样健壮有力,一切都完美得跟那天早上的阳光一样。这让她忽略了四伯母身体里的兽。她不知道,那只兽早已醒来,正张开爪牙,就在接下来的那一秒,窜出来,袭击四伯母。
四伯母被击倒在地的时候,母亲正往竹竿上晾一件衣服,她听见身后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四伯母已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她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握着木桶,热腾腾的豆腐浆自她腿上淋下,流淌一地。
那天,四伯父一大早就上山找草药去了。那段时间,四伯父四处拜师,四处寻药,还根据药性自己配制药方。有时候,他觉得离那一种草药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它们;有时候,又很远,远到他就算用完一辈子也不可能寻找到它们。
滚烫的豆腐浆把四伯母的大腿和小腿屈合着糊在一起,那是她倒地时的姿势。她就这样被凝固在时间里。四伯母无法站立,无法行走,整天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大叶榕发呆。四伯父不愿意让四伯母变成琥珀,他用刀尝试着小心地把糊在一起的肉割开。重新分离出来的腿被敷上草药,很多天过去,四伯母才又重新站起来行走。
那次之后,那只兽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白天或黑夜,谁也无法预知到它的行踪。它幽灵一样出现或消失,在我们家来去自如。四伯父看着四伯母在他面前突然倒地不醒,又独自爬起来,这中间被掐去的一段又一段时光,四伯父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药方都失灵了,长长的睡眠之后,那只兽似乎修炼成铜墙铁壁。四伯父焦躁不安,他在怀疑,这世间也许根本就没有一种草药,能医治好四伯母的病。
四伯母频频摔倒在地,她的头一次次撞击在硬物上,这让她开始出现幻觉。时间在她脑子里失去了顺序,过去和未来,真实和虚幻,以一种紊乱的姿势呈现在她的世界里。四伯母常常看到家里的木柱子上,水一样流下一波波白花花的大米和银两。她笑嘻嘻地对祖母说,莫担心,莫叹气,您看那些柱子,一波一波的大米正不断不歇地流下来呢。母亲在讲述这个细节的时候,语气重音放在“一波一波”上。母亲的壮话里,说的是“咕噔咕噔”。这节奏明快的壮音词,在我心里拍击出强而有力的生动节点。我的脑子里立刻对应着出现一座吊脚楼,那是我们家很多年前的老房子,顶着厚厚的茅草,那些粗大的木柱子上,白花花的大米水浪一样,自上而下,一波一波流下。
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那只兽在四伯母的脑子里涂抹出另一个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她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像辽阔的画卷,一旦铺展开去,便没有了边际。四伯母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家里,——家实在太小了,无法装下她那瑰丽妖娆的世界。她在街头游荡,像一尾鱼,从街头游到街尾,或是游进某一条小巷子里,独个儿发呆或发笑,一切都是那样随心所欲。
四伯父一次又一次满大街寻找,高声呼唤四伯母的小名,四伯母从某一处角落里钻出来,站到路中央,怯生生地看着四伯父,像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四伯父向她远远伸出手,她便走近四伯父,把手递到他的掌心里,让他牵着走回家去。
五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脑子被排错了序的人,她的世界会是怎样的辽阔呢?家太小,街太小,世界都太小。
山逻街已装不下四伯母的梦想了。她开始一次次往山上跑。在她漫无边际的奇异世界里,丫字形的山逻街已经显得太逼仄,她得爬到高高的山上,寻找另一个能装得下心事的更辽阔的地方。
我们家门前是山,门后是山,四伯父看守着这些山,不让四伯母跑出去。他出门帮人看病或是上山找草药,就由我母亲看守。一不留神,四伯母便迅速打开家门,箭一般冲上山去。奔逃中的四伯母敏捷得像一头健壮的小牛,母亲跟在她身后,翻过几座山头,才能追上她。头脑不清楚的时候,四伯母的体内像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气,母亲根本无法独自一人把她带回家。在四伯母眼里,山不是山,她踩下的每一步,都是一个幻觉。她特别喜欢从高高的坎上往下跳,似乎身体从高处降落的瞬间更能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母亲不放心四伯母,只好一路跟着,漫无目的地遍山游荡,游魂一般。
像隔着一片汪洋,四伯母被她脑子里的幻觉围困着,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岛屿里左冲右突,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四伯父带着四岁的堂姐和不满两岁的堂哥,每天奔波着帮人看病,上山采草药,还得一次又一次跑上山去寻找四伯母。那只兽一直跟着四伯母,它越来越频繁地窜出来袭击她,四伯父找到四伯母的时候,总看见她一身的伤。
那根绳子四伯父买回来很多天了,它就挂在墙上,四伯父抽水筒或铡草药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它像一条扭曲着身子的丑陋的蛇,无声地与四伯父对峙。四伯父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溃败。
又一次,四伯父在山上找到四伯母,她又摔倒了,血从她头上流下来,变成黑的颜色,凝固在发间。第二天,临出门的时候,四伯父从墙上取下绳子,绑在四伯母身上。母亲说,四伯父的手抖得很厉害。我在想,那一刻,四伯父的心底一定已坍塌成废墟。他被那只兽打败了,他被自己打败了。他知道,这辈子,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一种草药。
四伯母以为是玩一种好玩的游戏,她咯咯地笑着,任由四伯父将绳子缠到她身上。可是,这游戏毕竟太漫长了,漫长到四伯母失去了耐心,漫长到她终于明白过来,绳子原来是束缚。她挣扎着,又叫又骂。
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呢?母亲没有确切的记忆了,也许是半年,也许是比这更短的时间。终于有一天,四伯母安静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有一根绳子长到身上。她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眼睛里空无一物。
祖母抱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堂哥踱步,四伯母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空洞洞的眼睛里某一样东西在慢慢复苏,她伸出双臂,说让我抱抱。祖母没有把堂哥递到她怀里。祖母说,你抱不动。四伯母默默收回手,她低声说,我抱得动。
事实上,四伯母已经很虚弱了。她单薄得像纸片。她眼睛里复苏的东西,也许在下一秒之后就会沉睡。她会没完没了地搔孩子的胳肢窝,跟着孩子不停哈哈大笑,孩子笑得满脸涨红,声音绷紧得快要断裂也不知道停下来。或是,她突然站起来,怀里的孩子“砰”地摔落到地,她却没事一样走开,似乎她的怀里从来就不曾抱有孩子。谁也不敢让她抱堂哥或者堂姐。
那个时候,长在四伯母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下来很久了,只是,对四伯母来说,身上有绳子或无绳子是一个样的,她已经不在乎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不再关心。她整天待在房间里,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游荡。家和家之外的这个世界正渐渐从她脑子里褪去。满满一屋子的人,她只认识四伯父。
四伯母去世的时候是秋天,母亲记得那一年的黄豆结得特别地好。家里的栏杆上、梁檐下,挂满了沉甸甸的黄豆秆子。母亲打下这些黄豆,推了好几磨豆腐。山逻街有人送米来,送菜来。几家人凑钱买了一副棺材,送四伯母上路。这场丧礼,让罗氏在山逻街露了怯,全山逻街的人都看见,他们的贫穷和卑微。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见到的是中年的四伯父,他慈眉善目地坐在火塘旁,给他的侄子侄女们摆鬼。长长的水烟筒靠在他脚边,他不时拿起来吸一口,瘦的脸颊深深一陷,水烟筒便咕噜噜地响起来。他的生活里已然没有了四伯母的痕迹,除了一些傍晚,那个喝醉酒后走进我们家门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家曾经生活着一个四伯母。
在我的记忆里,四伯父是那样健朗,他的鬼似乎可以一直摆下去,摆到我们长大,再摆到他的孙子长大。可是,四伯父没有等我们长大,他甚至都没等他儿媳妇走进这个家的门。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许多人在四伯父家进进出出,跑过去一看,堂哥从床上抱起四伯父,让他平躺到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四伯父闭着眼,像是在沉睡。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四伯父了。
堂哥把四伯父的衣物整理出来,码放在一边,这是要烧给四伯父带走的。当他掀起床上的席子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四伯父的席子下,五颜六色的药丸像散落的珍珠,色彩斑斓地铺了一床。堂哥从医院买回来的药,四伯父竟然一粒也没吃。每次堂哥问他时,他总说吃过了,原来是趁人不备,悄悄塞到席子下。有人猜测,身为郎中的四伯父其实害怕吃药,就像那些胆子最小的淘气孩子,背着大人悄悄把药扔掉。可是,我很怀疑,以我们平庸的眼睛和智慧,真能猜测到四伯父的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