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翔/著
又去奔丧。今年三月初刚走一个,现在八月初又走了一个,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小小村落,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人,村民的心情都十分沉痛。两个人都是与我从小玩到大的老伙计。如今,都悄无声息地走了。
因为在外面工作的缘故,他们有疾患的时候我并不知情,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只是,得到电话告知,某某已经走了,如有时间,就来陪他一阵子吧。
大老远地跑回老家一趟,又有何用!都是肝癌晚期夺的命,一闭眼,匆匆地就抬出去葬了。到得家里,见到的只是纸糊成的棺椁,象征性地摆在那里,供道公和亲友们祭典。人去屋空,来来往往的,是些为祭祀而忙碌着的人们。因为是重病了数月,家里人早早地就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出现昏天暗地的悲怆情景。但是,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尽管儿女都已经成家,还早早地添了孙子,但毕竟,还没到六十岁就走了啊!披重孝的侄子抽空跟我聊了几句,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说,如果听劝,少喝点酒,也不至于这样的!旁边坐着的老伙计不无痛心地戏谑,两个海量的相约着前后脚走了,也好,喝酒的时候有个伴。我知道,这话是淌了泪说的。走了的这两个,在村落里的十几个伙计里面,有“不倒翁”的美誉,还有半夜醒来“又两杯”的外号。多年来,春节正月初几这几天,十几个老伙计,或者轮流做东,或者聚于一家,要喝个黑天暗地,分出雌雄胜败来。每每,他们酒兴方酣的时候,我早已经找不着北,晕晕乎乎地败下阵来,趔趔趄趄无脸见江东父老般迷糊着回家睡觉。总是感叹,同样的胃肠,为何容量竟如此天壤之别!每一次,都是这两个殿后打扫战场。谁又会料想得到,长年殿后的他们,如今竟然打起头阵来了。
一个伙计幽幽地说,虽然走得早,但任务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意思是作为人子,他们已经尽孝,送走了双亲;作为人父,他们也已经完成了子女的婚嫁,且已儿孙绕膝。于我,这一点触动最大:已届八十的老母亲,整天提心吊胆的,怕我喝酒搏命,唯一的儿子扔下她先走!想起眼前这位儿时的伙伴,一起去放鸭,一起去捉鱼,一起上山去砍柴。有时候,趁着父母外出忙农活的间隙,急急地就凑了米和油块,煮了一大锅白米饭,然后弄个姜汤,或者就来个净炒白米饭,稀里哗啦弄个肚子撑。刚吃完就赶紧清场,唯恐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被收工回来的父母识破这偷鸡摸狗的丑事。冬天,我们在已经没有了流水的小溪里挖泥巴抓泥鳅,滑溜溜的泥鳅不好分。于是,把一大半篓子的泥鳅倒在泥沙路中间,再捧了泥沙来,撒到泥鳅垛里,再反复揉搓。泥鳅不再滑溜,从第一只开始,你一只我一只。从大到小,依此类推,直到把泥鳅分得一只不剩。这是绝对公平,我们皆大欢喜,并且一再如法炮制。
可如今,当年虎头虎脑晃悠着选择哪只泥鳅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已经作古。
总以为,这些童年的记忆早已经化为灰烬,烟消云散,被岁月的冷风吹得杳无踪迹。未曾想,它们却始终憨憨地待在某个蛛网的时光里,或者在老家的某个墙旮旯里,玉体横陈地潜伏着、嬉笑着、静候着,等待着浑身疲惫灰尘满布的我出现,为儿时的记忆捡拾和归拢。
寂然无神地在纸糊成的棺椁前发呆。恍惚中,想起儿时玩伴的时候,不禁想起还未成家的女儿和老态龙钟的母亲。突然惊悚,这条命啊,其实早已经不是我的了,它属于年迈的母亲,属于生活尚无最后着落的女儿,还属于时刻关心、关怀、关注我的家人和朋友。
于是,惊出一身冷汗。
一连几天,大清早,踩着潮湿的地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来到了菜市场。不买猪肉,不买蔬菜,也不买鱼啊龟啊什么的。我逛来荡去,四处逡巡,眼巴巴地希望哪个摊点,突然间就有了红薯、芋头、山薯摆卖。
这可是我破天荒这么早早地就来到菜市场,刻意要买这些东西。
感谢微信!这样的年纪,睡得晚,醒得早,并且醒来之后便再也了无睡意。如同家禽中的鸡,早早就进窝,凌晨就得醒过来,不是积极或勤快,只是天性如此。五十多岁的年纪,半夜四点醒来之后,无所事事,便也学年轻人,拿来手机,翻起微信来。那些美文啊、警世恒言啊,于我,已经索然寡味。犹如进入酒楼包厢的客人,不用问年龄,只看表现即可。首先比对服务员长得俊丑的,肯定是年轻人。一进来就捧着菜谱认真端详的,是上了岁数的。看微信亦然。看那些诗啊情啊的,无疑是年轻人。看些保健养生的,是上了年岁的。浪漫和潮流属于年轻人,上了岁数的,浪漫和潮流与他们已经相隔得太遥远。
北大齐伯力教授的一篇大文章,吸引并促使我花了近三个小时,反复地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集北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科主任、外国医学杂志主编、美国医学学会会员、保健专家、“中国健康万里行”组委会科普专家多项职衔于一身,足迹遍布欧美发达国家,所见所闻所感深刻独到且振聋发聩:日本人的平均寿命全球最高,妇女的平均寿命达八十七点六岁,国人的平均寿命才六十七点八八岁,比日本整整少了二十岁,还达不到地球人七十岁的平均寿命。
齐伯力教授痛心疾首:现如今,只见病死的,很少见老死的,并且死亡率最高的年龄段是三十到五十岁。教授万千感慨:国人一门心思拼命赚钱,却一直忽视保健养生!
前个月,去探望一位曾到单位挂职锻炼两年的基层领导。星期五上午去,跟他聊了许多,精神状态还不错。第二天下午接到电话说,已经走了。原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篮球、气排球,样样都是绝对主力,但匆匆地就这么走了,还没到四十岁。据说,前年县里科级干部例行体检,查出肝部有阴影,吓了一跳,便滴酒不沾,饮食方面也特注意,并刻意加强锻炼。去年上半年去检查,原来的阴影奇迹般消失了,便又开始恢复又烟又酒、大鱼大肉的生活轨道。今年三月三前夕,肝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检查:肝癌晚期。
上个月,从别人那里知道,私人关系不错的一个小兄弟,已经确诊肝癌晚期,他本人也已经知晓。对前来探望的亲友,很是开朗和豁达,说:“下辈子再见了!”一直以来,他烟酒俱嗜,从不考虑养生和锻炼。还这么举例: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的少帅活了一百多岁,靠的是什么,是率性!只要你想吃想喝,想抽想赌,就顺遂它去。
不能说他们无知,但对于自己的身体,他们确实不珍惜,不珍重!
齐伯力教授说,日本人很注重保健养生,每个星期,以社区为单位,开两次保健讲座,缺席的都得补上。而我们,在保健养生方面,几乎不闻不问。食疗比药疗重要。饮食方面,联合国卫生组织早已经给出前五种饮料的名称,绿茶为首,红葡萄酒为次,再为酸奶、骨头汤、蘑菇汤等,吃的方面提倡五谷杂粮。但是,我们充耳不闻,或者嗤之以鼻。热衷于一条龙接待:刚刚吃完饭,又要去烧烤,烧烤完还要去嗨歌。嗨歌是平台,啤酒一杯一杯地灌,不喝到肚子滚圆、神魂颠倒誓不罢休。而且,更要命的是,这是热情周到的标志,彼此都皆大欢喜。
要独自保健养生难,甚至难于上青天!一位亦兄长亦领导的老乡,深知由于长年泡在基层,肠胃早早就受伤,也因为例行检查中得知身体已经亟须休整和大修。他不仅与烟酒绝缘,与肉荤绝缘,与细粮绝缘,而且刻意买了荞麦、燕麦、维生素C等降压降脂降粘的保健食品,就连吃青菜,炒之前还要将青菜开水消毒一番。每天早上和傍晚,风雨无阻地赤着脚,找石板路或鹅卵石路走上一两个钟头。因了这,他朋友少了很多,准确地说是酒肉朋友少了很多。平时有个小聚餐什么的,起初还有人记得他,一来二去地总是拒绝,到了后面,再也没人叫他了。有句话说得很绝:“他要活到一百岁,哪愿意跟我们这些只想活六七十岁的人同流合污啊!”真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泥沙汹涌的河床里,你想乘一叶扁舟顾自逍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大环境太重要,也太可怕。
偏偏,这位仁兄却病倒了:脑溢血。一年多了,与植物人无异。
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荤腥不沾的,哪还成人啊!比赤裸裸地骂还要毒!所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五十岁之后,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随时与自己的生命告别。年轻时担心老去,现在真老了,却忐忑哪时候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就走了,或连累家人,或亲仍在孝难尽。
于是,就特别地关心保健和养生。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将生命延长一些,把为子为父的事情办了,就显得尤为急迫。
还有一个急迫。那是个小小的梦想。大半辈子的不辍笔耕,想来也该有六七个文学集了,想在有生之年,出完集子,以了却心愿。每个人都有梦想。年轻人的梦想是带有奋勇的翅膀的,要冲破云霄,志在千里。我的梦想实在而沉重,早已经没有了双翅,徒留个躯壳而已。这个梦想啊,仿如羽翼尚未丰满的小鸡,飞不起,只知道胡乱扑腾。如果非要飞不可,也只能贴着地面,低低地冲一冲。
既是生命,无可回避地就要面对死亡和消失。生是相对的,死是绝对的,再顽强,再延迟,亦终归逃不脱消亡的宿命。只是,千万不要因了肆意的吃喝而致病致命。最好,留有时间和精力,处置一些属于自己、任谁也无法替代的私密事。
如此,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