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山坡《懦夫传》中的叙事伦理

◆ 金永平



论朱山坡《懦夫传》中的叙事伦理

◆ 金永平

朱山坡是近年文坛出现的实力派作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说，如《陪夜的女人》、《灵魂课》等作品，往往以独特的题材、奇崛的想象、从容的叙事见长，呈现出如克莱夫·贝尔所说的“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①， 获得学院派不少读者的好评。

通常来说，一位好的小说家多是一位讲故事的好手。作为优秀的小说家，朱山坡也不例外。他的短篇往往把一件简单的事情与普通的事物叙述地非常有“意味”，如“一件普通的儿时小事”(《捕鳝记》)、“一种自然的天气常象”(《霹雳雷》)、“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你为什么害怕乳房》)、“一种日常的情感表现”(《惊叫》)、“一个简单的生活情节”(《送我去樟树镇》)、“一天具体的某个片断”(《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一种常见的自然景观”(《响水底》)等，在作者的笔下，都叙事得津津有味。从这一点上，朱山坡确实做到了批评大师什克洛夫斯基所说，“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与时间长度”②。不过，笔者不打算对作者如何把这些“小事”、“常象”、“现象”、“表现”、“情节”、“片断”、“景观”等进行“陌生化”(defamiliarizing)做一番分析，而是把目光投入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懦夫传》，对该著中的叙事伦理做一初步探讨。

“勇”与“懦”

正如作品题目所示，长篇小说《懦夫传》讲述的是一位“懦夫”的故事。这位“懦夫”姓马，单名一个字旦，是一位天生就胆小如鼠的人。作品描写马旦是名“懦夫”是以他与一只狗的赛跑开始的。在赛跑过程中，那狗接不上气，跑死了；但由于狗的主人洪冲是当地的一名恶霸，马旦一家居然被他讹了一张太师椅——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一家最像样的家当，是代表一个家族门面的东西，居然就这么轻易地丢失了。在他所生活的上津镇，马旦被他人取笑是避免不了的。这是作品初次展示马旦在读者印象中的懦弱形象。马旦作为“懦夫”的形象得到进一步加强是在他初识康姝之际。马旦一家是做卖米生意的，康姝来到他家米铺买米，买好后，马旦为她送米，走在她后面，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她一眼。以至于康姝揶揄他一番，说现在街上前后都没有人，你离我又那么近，要是胆子大的人早就摸我的奶子了。而就在马旦把米送到她住的所在地之际，他一听到屋子里洪冲咳嗽的声音撒腿就跑，连“鞋子”丢了也顾不上带走，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就有了“还鞋”这一幕精彩的描写：

第二天，康姝把鞋子送到米铺。

马旦愣了愣说，这不是我的鞋子。康姝说，你不要撒谎，一撒谎你的脸就红了，你的胆子太小，撒不了谎，洪冲说了，上津镇只有一个马旦，因为马旦是懦夫的代名词，再没有谁给自己的孩子起名马旦。马旦听到洪冲的名字激愣了一下，继续撒谎：“这确实是我的鞋子，是半夜给猫叼走的，你在哪里捡到了？”

康姝生气了，把鞋子往米桶里一扔：“你果然是一个胆小鬼！”

马旦支支吾吾：“这双鞋，穿太久了，破了，我不要了的，打赤脚也比穿着它舒服。”

马旦由于胆小，在逃跑过程中丢了鞋子，康姝把鞋找回还给他，他却说是半夜给猫叼走了。当康姝说破他在说谎，直斥他为一个胆小鬼，马旦却并不为自己辩护，只是为自己打了一个圆场，说鞋穿得太久了、破了，打赤脚也比穿着它舒服。至此，一副懦夫的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事实上，马旦的胆小，他的父亲马剃头是非常清楚的。他也为此曾经劝告过他的儿子，说胆小任人欺，胆小被人瞧不起，胆小被人称为“懦夫”，“懦夫”是世界上最难听最伤人的外号，在外头，你叫别人懦夫，他们会揍你，要跟你拼命的。有意思的是，作为儿子的马旦，却听不进这样的忠告，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习惯了，被欺负我也很开心”。以至于已订婚的马旦被退婚，因为他那“未来”的丈人——毛掌柜，不能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一个懦夫。

马旦对自己“胆小”态度的改变是他喜欢上康姝之后。

马旦第一次闻到康姝身上的气息，她高耸的胸脯像米桶一样饱满，皮肤白得像牙齿，牙齿白得像米，他便已经喜欢上了康姝。不过，此时的康姝并不喜欢站在她前面闻她的这个男人。因为她自己是棺材匠的女儿，一个比死人更胆大的女人，她最讨厌胆小的男人！为此，她对马旦曾明确表明自己的看法，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我不喜欢胆子小的男人，所有的女人都不喜欢胆小如鼠的男人”。康姝的表白对于马旦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在马旦看来，先前镇上很多人都说他是个懦夫，但他自己却不觉得是个懦夫，而如今连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都能看得出来自己是个懦夫，看来他自己真是懦夫了。

因此，马旦认为自己很有必要“练练胆”来摆脱懦夫的恶名。他的这一想法一经实践有了那别样的“练胆”心路历程——这也是他与其他上津人不同人生经历的开始。

马旦的“练胆”是以盲丐阿江开始的。阿江是一位身体弱小，双眼看不见，家里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需要别人的施舍才能活命的小人物。在马旦看来，阿江肯定是上津最软弱可欺的人，欺负这样的人最安全、最省事的，拿这样的人来练胆是必修的基础课。正如俗语所说的“柿子拿软的捏”。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与阿江较量之际，马旦的手臂上被阿江咬了一口，最终大败而归。马旦只好以赔米的方式来结束这次练胆。不过通过这次的练胆，阿江为马旦指明了方向——“说练胆就得找最凶恶的人”。

于是，马旦去找上津最凶恶的人——洪冲——去练胆，这是他第二次练胆。那一日，马旦来到洪冲的阁楼下，对着窗台连喊了三声“洪冲，我操你妈”。骂完之后，马旦惊魂未定。回家之时，他却发现自己已经吓得尿湿了裤子。也正是这一骂，马家被洪冲讹了一大笔——丢失了他家的马一号、马二号、马三号三间米铺，那是他一家所有的财产。从此，他家也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从一个小商贩变为一个无产者。马旦这一骂也从侧面佐证了他生母的看法——认为他这个儿子胆子太小，继承不了家业，还有可能把祖宗的家业败光。

在丢失三间米铺之后，马旦和他的父亲开始休整老祖宗留下的、一座根本无法居住的破宅子，那是他们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修房之际，马旦开始对自己的胆小进行了一次反思：

干活的时候，马旦看到父亲的背影，软弱、颤抖、委琐，想到平时父亲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他终于明白，原来父亲才是一个懦夫，他们祖宗也是懦夫。因此，他也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了。

这段文章很短，但在整部作品中却很有分量。表面上看，它是马旦对自己的胆小的缘由进行的思考，而实际上，它何尝不是作者对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提供一种的解释？！

当然，从“胆小”变为“胆大”，光靠马旦自己的努力还不够，还需要外在的因子来推动。作品也正是在马旦一家落魄之际，让康姝走进了他的家，马旦才有可能有了从懦夫到勇士的转变条件。因为康姝是棺材匠的女儿——一个见惯了死人的女人，马旦借她来做自己的胆，他还怕什么呢？！

也正是从康姝来到马旦家之后，马旦开始“争气”了，他暗下决心丢掉“懦夫”的恶名，并开始了他的另一人生历程——从军。在整个从军过程中，马旦从起初缩头乌龟、屎滚尿淋、哭爹叫娘、抱头鼠窜，到后来敢于上战场，敢于迎敌射击，敢于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敢于跟敌人拼刺刀肉搏，胆子越来越大。到第二次北伐时，马旦已经不再是懦夫，而成为军中有名的“马大胆”、桂系第七军独立团的连长。而第七军是闻名全国的“铁七军”，马旦这个团是七军的敢死队，在北伐中与叶挺的独立团齐名。马旦是团里最不怕死的人，每次都是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至此，我们可以说马旦完成从“懦夫”到“勇士”的华丽转身。

随着马旦华丽的转变，他在军队中也风光无限，不仅改变了别人对他的看法，而且也改善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处境。然而，马旦的这一转变只是暂时的，随着国共两党关系日益紧张，内战再起，他所在的桂系军队在战争中也逐步失利，加之本人也因厌恶了战争，最后选择了投降。然而，他的选择并没有带来他想要的人生，反而在新政权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变得沉默寡言，胆子越来越小，最后被吓死。一个天生胆小如鼠的人，在历经数次生死考验后成为一名勇士，最后却被吓死，很显然，作品是富有深意的。

“生”与“死”

如果说，作品对于主人公的勇与怯的探讨显得单一的话，那么作品对于生与死的看法相对来说要丰富些。

对于“生”与“死”的探寻，一直是朱山坡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关于这一点，已有不少学人指出。梁冬华先生就认为：“朱山坡的不少作品从执著追求希望却始终得不到实现的底层小人物,到无法把握自我命运并麻木接受外在力量改变的悲悯残疾人, 再到处在社会最末端受尽各种欺凌的无辜精神病人, 朱山坡勇敢地直面残酷的社会, 真实地裸现了苦难的人生百态图。在苦难的重压下, 人们忙于应对接踵而来、永无止禁的人生难题, 顾不上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人的生命价值、意义的丰富性等关于人之所以为人的存在问题。沉沉的苦难已把人压得轻如鸿毛, 人的存在如空气般虚无得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也把握不到它的实质。”③青年批评家王迅也是持大致相同的看法，认为朱山坡的小说“总能以绝妙的叙述视角去观察生活，打量亲情伦理， 洞悉人间生死，思索生命奥秘”④。

而事实上，《懦夫传》正是一部探讨“生”与“死”的小说，作品的副标题“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本身就暗含胆小和胆大与饿死和撑死之间的关系。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是上津镇人所信奉的生存哲学。马旦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认为他这个儿子胆子太小，继承不了家业，还有可能把祖宗的家业败光。他的父亲也认为胆大在现实生活中会有不少好处，而胆小会遇到不少麻烦。为此，他还曾在马旦练胆时提出勉励性地劝告：“你怎么才明白什么叫胆子大啊！像洪冲那样才叫胆子大，轻易就抢走了我们家的全部家当，一百条土匪的胆子也比不上他。我们吃了哑巴亏，又不能跟他拼命，窝囊透顶了。”对于洪冲来说，胆大就是财富与地位，也正因为洪冲胆大，敢于与土匪较量而威慑整个上津镇，上津的商人必须给洪冲上交保护费后，才能正常做买卖。而胆大对于李宗仁来说，就是说疆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胆量决定疆界，你的胆子有多大，你的疆界就有多大。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这么看。方保长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当马旦父子领李宗仁军队住到他们家，这位保长对马剃头说：

“我是一个小人物，只想保住小命，不想惹麻烦，我比不上你，你的胆子太大，不想惹麻烦，我比不上你，你的胆子太大，我看不出来你的胆子竟然那么大。”

在他看来，胆子大，那是要出事情的。而对于天生就是胆小的马旦来说，胆子大的人命短，胆小的人命长，人活着不是比胆子，要比寿命，等胆子大的人都死光了，就是懦夫的天下了，这个世界，长寿才是王道。而他的妻子康姝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自己的儿子马虎胆子特别大，胆子太大不好，迟早会闯大祸，如果他跟他爸一样胆小就好了。

除了胆大和胆小与生的探讨外，作品还对人的延续与人的尊严等问题进行了审视。

康姝是洪冲从外地买来的一个女人，患有嗜吃病，一天得吃五顿，别人五天不吃饭都能活，她一天不吃五顿就活不了。也正因为她饭量太大，洪冲最后抛弃了她。在走投无路之际，她来到了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马旦身边。不过却遭到他父亲的反对，认为她有嗜吃病，一个人一顿要吃三个人的饭，在马旦练胆之时丢失三间米铺之后，全家的生计都已成了问题，怎么能养连洪冲都养不起的的女人？不过在康姝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说 “你们给我一口饭吃，我能给你们家生孩子”之后，马剃头就改变了态度，反而来安慰自己的儿子，说“丢了米铺也不要紧，是一个懦夫也不要紧，关键是你能养活康姝，你能繁衍后代，无论怎样，她已经是你的人了，懦夫也必须承担责任”。对于一个古老国度有着强大伦理道德约束的中国人来说，繁衍后代是天经地义的。因此，尽管当时马剃头一家落魄了，早先为马旦订婚已被毛裁缝取消了，可自己的儿子马旦已是一个成人，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女人为自己的儿子延续香火，马剃头何乐而不为，难道他还有能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康姝的到来，使原本生活拮据的马家在生计问题上更显得突出；不过，也给马家带来了另一种生活和新的希望。正因为有了她，马旦一家有了凝聚力。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对马旦劝导：“马旦，你是我男人了，从此以后不要在外面丢人。只要活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就好。胆小不丢人，懦夫总比流氓、土匪、盗窃犯、强奸犯、杀人犯好。你有手有脚有力气，只要有正当的事情做，我们就有正当的饭吃。”也是因为如此，马旦改变了原先不在镇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状况，马剃头为此重抄早已挂封三十多年的剃头这一行当。不仅如此，她还对马旦说：

“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有尊严；一个人死了，也要死得有尊严。我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们一家有三人，你，我，还有你爸，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三口秤不离砣砣不离称，不离不弃，要互相照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在康姝的劝告下，马旦才明白人活着还要有尊严，这在他此后的生活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锅店干活之际，掌柜去世了，老板娘让马旦带她当掌柜。马旦回绝了，说“我不敢，我怕镇上的人说闲话，树要皮，人要脸，我不能被人家说我闲话”。马旦的拒绝，除了人们通常所说的面子问题，其实还是一个男人的尊严问题——他不愿在一个不懂行业的女掌柜下干活。在作品的最后一章对马旦为尊严问题有着更精彩的描写：

马旦气打一处来，正要打骂那条狗。那条狗却目露凶光，咧开嘴对马旦恶吠了一声，露出丑陋而尖利的牙齿，似乎它的下一步就是要扑过去吃掉他。马旦吓得魂飞魄散，恶狗用凶狠的目光将他一步逼到墙角。墙角还不够安全，马旦退到厨房后门，逃出去，迅速钻进藏米的地洞，将洞口严严封死，这才觉得安全。

过了好一会儿，马旦仔细聆听，外头没有声响，说明狗没有朝洞攻击，他松了一口气，用小木棒轻轻掘开一个小口往外观察，安全了。马旦从洞里钻出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得意于自己没有被狗伤害。然而，一只恶狗也把自己吓成这样，马旦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胆寒”了,胆缩小，甚至胆死了，内心里充满了挫败感，浑身上下都在打哆嗦。

难道我又变回了一个懦夫？马旦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窝囊，也就越不服气。到了这个岁数，马旦早认定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活着要有尊严，没有尊严，长寿又有什么意思呢？然而，对于马旦来说，尊严必须有胆量，胆小如鼠者有什么资格谈论尊严？……为证明自己的胆子仍在，马旦深深吸了一口气，故作淡然，想努力直直身子，挺起胸脯，以此激发身上沉寂了多年的英雄气，但发觉身子不直了，胸脯也挺不起来了，英雄气荡然无存，突然觉得很悲凉，对自己既陌生又厌恶，只好用拳头狠狠地捶了胆囊所在的位置，哼哈一声，顿时感觉胆气猛然上升，丹田发热，浑身滚烫，再进厨房，看到那条狗还在旁若无人地舔他的饭，似乎啃了他的饭碗。马旦突然生气了，斥喝两声，去要踢打那条不知道来路的狗。那条狗掉头跑了，出了厨房，从柴房的一个狗洞口逃了。马旦打开门，愤然追了出去。

一个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人，却被狗逼到了洞里，马旦自己越想越窝囊也就不足为怪了。为了自己的尊严，他在多日没有进食的情况下，继续与恶狗周旋，为此也付出了自己生命的代价。

需要指出的是，《懦夫传》中主人公马旦死了，他的父亲马剃头、儿子马虎、妻子康姝，还有洪冲、毛掌柜、罗老板等人都死了。这一点上，作品很像余华的《活着》，只不过关于人的存在意义探讨上，后者显得更加深刻而已。

“善”与“恶”

作品《懦夫传》除了对“勇与怯”、“生与死”的描写外，还对生活伦理中的“善与恶”进行了审慎的追问。

《懦夫传》所描写的“上津镇”是一个“善”镇。这里民风淳朴。年轻时，爱上一个军官小妾的郝班主，东窗事发可以跑到这里来避难；同样是年轻时，胆大包天、作恶多端、杀死过三个村民两个衙役、曾经做过贼匪的老冯，“埋名”之后也可以在上津来躲难。即便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只要是乞丐来讨饭，没有不给的。盲丐阿江就可以在这里一辈子以乞讨为生。不过，最能代表上津镇之善的，还是马旦一家。

老冯来到上津避难时，当时，所谋剃头这一差事就是毛剃头给他的。由于上津镇不大，不可能养活两个剃头师傅，否则两个都挨饿，马剃头给了老冯之后，自己也就另谋出路。直到三十年后，自己落魄之际，马剃头才让儿子要回这一差事。不过马旦要回剃头这一差事后，却扔下老冯就回来，马剃头为此对马旦大发雷霆：“老冯都无家可归了，你怎么能扔下他不管呀？你赶紧去把他劝回来，我们把他养起来，你要给他送终的！”在这里，不管是老冯的知恩图报，还是马剃头的义都是以“善”为根基的。

如果说，作品中马旦一家是“善”的代表的话，那么，洪冲就是一个典型的“恶”的代表。

洪冲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气壮如牛的人，加上一身好拳脚，逢人遇事便气势汹汹。毫无疑问，“他是上津最凶残的人，连槁山土匪都惧怕三分”。

作品对洪冲的“恶”在讹诈马家米铺的时候有着精彩的一笔。

“我要你家三间米铺，都是名正言顺的，就像上津镇上的店铺每月都给我一些好处费一样。是因为有我在，土匪才不敢踏进上津镇，他们给得心甘情愿。你爸赔我三家米铺赔得也心甘情愿，这是公平交易。镇上的人也都这么说。我没有占有你们的便宜，现在我闲静想想，你们没有吃亏，倒是我吃亏了。

…………

现在全镇的人，甚至全县的人都知道我跟你们交易中吃亏了，被你们马家父子欺负了，你操了我的母亲，还要走了我的女人。我洪冲是什么人？竟然被你们欺负到这个份上！要知道我爸知道他儿子被如此凌辱，他会从棺材里爬出来跟你要命。马旦你现在声名远播，连莲花镇、高州甚至槁山那边的人都知道你现在是上津最有胆量的人，我才是懦夫，是你的龟孙子。你说，我们谁吃亏了？”

在这里，洪冲巧言令色，就因为马旦一句冒犯的话，便讹了他家的三间米铺，真是得了好处还卖乖。上津镇的人不是不知道马旦吃了大亏，而是明哲保身，不敢主持公道，其原因就在于他们都对洪冲恐惧三分，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一点不恰当的响声招致他的怒斥和拳头。可见洪冲的“恶”不同一般。

当然，善与恶并不是截然区分的。

比如说阿江，他本身是个盲丐，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马旦练胆的时候，拿阿江作为他来练胆的必修课。不过却被阿江所打败，阿江要马旦赔米。

马剃头往阿江的瓷碗里放了一把米，说，成了，别闹了。阿江嫌少。马剃头说，不少了。阿江说，我找洪冲给我主持公道去。马剃头赶紧又拉住阿江，再往他的瓷碗增放了一把米。阿江是一个善良的人，觉得差不多了，便对马剃头说，剩下的米暂且寄存在你这里，等我没米下锅了再来向你要。

马旦拿阿江来练胆，那是马旦的错。阿江打败马旦后，就要求索赔，也没有什么伦理依据。而在索赔不能达到自己的要求后，却要恶棍洪冲来主持公道，那几乎可以说是讹诈了，这可以说是阿江“恶”的表现。然而，阿江也保持着社会底层人的“善性”，并不因为自己生计出现了问题，就一味让马家赔偿。在他得知马家丢失三家米铺之后，阿江也就放弃了自己的索赔权。应该说，这就是他“善”的表现。

毛雪花也是如此。她原本是毛裁缝的女儿，小的时候就与马旦订婚了。马旦练胆失去家产后，她的父亲就退了这门婚事，之后，就将女儿许配给了一个瘸子。婚后不久，毛雪花的丈夫就死了，她成了一名寡妇。应该说，她是一名受害者。吊诡的是，新政府成立后，机缘巧合，她的姓氏与毛伟人同姓，成了镇上的掌权者。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她都成为新政权政策的执行者和宣传者，当政策失当时，她也成为制造冤案的主要推手，成为“恶”的代表。比如，对于马旦这位国民党的军人，自己的老情人，毛雪花所作所为就是代表着“恶”的因子，在这里，作品有深刻的描写：

毛雪花说，你要老实点，有群众反映，你当初是假投降，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阳奉阴违，暗地里老是惦记着旧主子李宗仁，私底下经常提起他，做梦也见到他，你是不是想当他的特务，将来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马旦哭丧着脸说，当初我真心诚意投降共产党，现在忠心耿耿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我哪有惦记李宗仁啊？他丢下几十万将士不管，自己逃到美国当缩头乌龟去了，他是历史上最大的骗子、世界上最大的懦夫，我早忘了他了，我恨不得当年剃头时一刀将他的喉咙割断，为民除害……马旦捧着那包子米不知道怎么办。第二天，他把米夹在农服里，想到镇政府去找毛雪花，要把米给她，但怕毛雪花骂他，又暴露了秘密，而且，他有点舍不得，然而，米留在自己这里，又怕毛雪花哪天斥责他，甚至治他的罪。因此，马旦很矛盾、纠结，又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最终，他把那小包子米藏匿到了地洞更为隐蔽更安全的角落，每天夜里都去看看、摸摸、闻闻，却不敢拿出来煮吃。吃了，万一毛雪花追问米的下落呢？

需要补充的是，作品虽然对人性的善与恶有了详细的描写，但却没有掉入恶人有恶报、善人有善报的老套上去。恶人洪冲被人民政府给枪决了，而不少善良的人，如马旦、马剃头、康姝等人，却没有好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懦夫传》是一部讲述恶有恶报，善却没有善报的一个故事。

结语

“勇与怯” 、“生与死”、“善与恶”等是作者在《懦夫传》中最想主要表达的伦理内容之一，暗含着作者对那段已逝历史的某种道德判断，这也使该著作具有某种道德功能，同时也染上了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伦理功能的色彩。然而，作者在该作品渗入了现代批判意识，使得在喜剧表象下暗含着令人无法细说的悲剧意识，也使朱山坡的创作与中国古典小说拉开了某种距离，从而使他的作品本身与其保持了某种必要的张力。

注释：

①朱立元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一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60页。

②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三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3页。

③梁冬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论朱山坡小说中的乡土世界》，《南方文坛》2008年第3期。

④王迅：《苦难·诗意·现代性——朱山坡小说印象》，《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

，《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