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向阳 刘醒龙 等
张好好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研讨会实录
◆ 何向阳 刘醒龙 等
主题: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研讨会
时间:2015年12月15日上午
何向阳:今天借上海宝地,中国作协创研部、武汉市文联、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杂志社四家在上海作协,召开张好好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的研讨会。首先我介绍一下与会嘉宾。武汉方面出席会议的有:武汉市文联党组书记吕兵同志,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梁必文同志,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芳草》杂志主编著名作家刘醒龙同志,武汉市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李鲁平同志,湖北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周新民同志,华中师大教授、著名评论家李遇春同志,《芳草》杂志副主编、《布尔津光谱》作者张好好,《芳草》杂志编辑、小说家王倩茜。来自南京方面的有:《扬子江诗刊》副主编著名诗人胡弦。上海方面有:著名儿童文学专家、《文汇报》编审刘绪源,上海交大教授、著名评论家何言宏同志,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制片人简平同志,《文学报》总编辑、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陆梅同志,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郑理同志,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社长谢锦女士。来自北京方面的有:《人民文学》副主编、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李东华同志。北方方面:山西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王春林同志,保定市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桫椤,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综合一处处长赵宁同志,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办公室主任郑苏伊同志。还有与会的一些媒体记者,感谢大家的光临。
首先请主办方之一武汉市文联吕兵书记讲话。
吕 兵:首先感谢中国作协创研部和上海文艺出版社为武汉作家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举办今天这个研讨会,还要感谢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梁必文,还有今天到会的方方面面专家学者。今天这个研讨会不仅是张好好同志个人的荣誉,也是对武汉文学创作的激励和鼓舞。
张好好同志是武汉市“70后”作家的代表,独特的个人经历和生活积累以及熟悉的布尔津风情成就了她,创作了大量诗歌作品,曾经获得过《芳草》举办的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称号,同时是散文和小说作家。《布尔津光谱》以纯真梦幻的语言,勾勒出阿尔泰山脚下额尔齐斯河岸边迷人的风景,这是武汉作家的作品中比较少见的边地风貌,也丰富了武汉文学的版图和视界。我对张好好个人创作成就也感到由衷的高兴。
武汉市是文学大市,但还不是强市。近几年来采取了很多举措,比如签约作家制度、长篇小说笔会、各种创作活动,以及举办作家作品研讨会,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跟兄弟省市,尤其上海这样的先进城市比起来,还有很大差距。在新的形势下,怎样进一步落实中央“繁荣文艺工作25条”过程中,还要进一步完善体制机制,健全制度,为武汉出精品、出人才做出实实在在的贡献。在这里,我诚恳地希望中国作协和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如既往地给予作家支持和帮助。一部《布尔津光谱》或许只是一束光,但是它能折射出武汉文学夺目的光芒,有中国作协、湖北作协的关注,相信一定能够持续不断地看见这样的光芒,非常感谢。谢谢大家。
何向阳:请上海文艺出版社谢锦同志介绍《布尔津光谱》的出版情况。
谢 锦:各位嘉宾,早上好!我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谢锦。首先代表上海文艺出版社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嘉宾,也欢迎上海的各位专家老师们,在此特别感谢中国作协创研部和武汉市文联给予的鼎力支持,也感谢《人民文学》杂志社的老师。
今天要研讨的《布尔津光谱》是湖北作家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全文刊载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6期,并马上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2015年8月由我们出版社隆重推出。当时吸引我们出版社的是这部小说的诗意特质,以散点叙事和自由的时空跳跃手法展开,写出了三个在我们出版社看来非常有意义的主题。
第一个主题是家乡。小说中的海生、小凤仙夫妇是外来移民,而他们的三个女儿是在布尔津大地上土生土长的女儿,布尔津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小说在对布尔津细腻唯美的描述中,在对这个西部小镇一遍一遍的怀想中,以期唤醒在现代进程中日益远去的家乡,唤醒在现实流变中日益坚定的生活,唤醒在风吹雨打中日益稀薄的情感。
第二个主题是融合。布尔津是一个边陲小镇,也是一个移民小镇,小说的背景就是边疆开发和内地移民新疆的宏阔历史。在这里,外来的汉人和当地哈萨克人如混生林一样地融合、生育、成长,互相感染着、影响着、契合着,直到深深地融合成这块土地的风水人情。正如《人民文学》的卷首语:历史带着父母之爱和孩子心中万物的声响气味和温度,以阳光以灯火的方式,隐秘不绝的运行,两代人的精神向往和生存命运开始了新的轮回。
第三个主题是自然。整部小说中,作家用诗歌语言强化纯真美好的布尔津,宁静优雅的自然和神秘丰富的历史文化,对生态和大自然命题的关注已经成为作品的重要主题,而这一切都是以主人公的人生、命运、情感为基本依托,关爱世界,关爱所有生灵,这部小说无疑是在努力承载起这一使命。这部小说是近年来比较好的一部叙述民族融合、自然生灵的诗性小说,值得向更多读者推荐。在制作出版过程中,也特意选用了画家赵宏林的油画作为插图,以期凸显小说美丽的西部文化特质。特别希望在今天的研讨会上能够听听专家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的全新解读和认知。再次感谢大家。
何向阳:感谢谢锦,也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这样一部好作品。下面请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梁必文同志讲话。
梁必文:非常高兴上海市作家协会能够参加湖北省作家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研讨会,借此机会感谢中国作协创研部、上海文艺出版社,并感谢在座的各位专家、作家对湖北作家的关注。上海和湖北作家有很深的渊源,也是湖北作家的福地。在座的刘醒龙先生的《分享与接纳》,当时是在《上海文学》发表的。湖北有影响的作家大都是在上海发表作品,有很深的渊源,也是上海一如既往地给我们湖北作家的关注,非常感谢。
读了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很震撼,原来读她的作品不多,看她的诗也不多。读了这部长篇小说,有几个感受。我在两年前到过阿勒泰、禾木,读了这个小说以后,把新疆的异域风情联系起来,叙述诗一般的语言,营造梦幻一般的情景有非常深刻印象。小说里讲因交不起罚金把一个生命打掉,小说的讲述巧妙在这里,把他的灵魂复活,用他的视角看他的姐姐、父亲、母亲,不断地让我内心撞击、震撼。假如不把他打掉,他将和他三个姐姐一起生活,将和布尔津的小孩一起玩耍,现在只能凭作家的意志把他的灵魂复活,而且与他玩的更多是大肥猫,他把大肥猫作为对话的对象,偶尔和他姐姐有些交谈,这是非常巧妙的。怎么看待人的生命,是更深层次的问题。
叙述与技巧,给我们带来了冲击力。同时,作为一个作者,在处理人物的时候也有障碍,因为毕竟通过这个视角看这么复杂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视角受到局限,在这里面设置大肥猫,有时候通过大肥猫的视角来观察,把现实生活和童话结合,历史、风情、戚老汉,通过戚老汉这些历史人物串起来,很巧妙地把这些昔死的男人串起来,我们觉得很自然,同时反映了70年代、80年代布尔津这两代人之间的生与死。包括那个小孩也死了,还有一个女孩子突然失踪了。作者在叙事方面有点魔幻现实主义味道,手法很新颖,结构很巧妙。这是我读过的非常优秀的作品之一。我们读了很多小说,有些小说完全就是讲故事,看长篇就像看中篇,很少出现描写。我觉得描写很重要,尤其是长篇。这部作品营造出了一种梦幻般的布尔津,让我们久久回味。
最后还是表示祝贺,希望张好好在此基础上再接再厉,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也希望在座的各位领导专家一如既往地关注湖北、关注湖北作家,谢谢大家。
何向阳:梁主席的讲话已经将讨论引入非常专业的角度,可见读得非常细致。下面请这次会议的另一主办方代表《人民文学》副主编李东华女士讲话。
李东华:从去年开始,《人民文学》杂志社计划每年6月推出一期成长文学的专号。成长文学可能和儿童文学不太一样,这样的作品希望大人也能看,有一定的深度。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是2014年6月人民文学首期成长文学专号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非常诗意、充满浓郁的地域色彩,是很温暖的成长小说,发表后引起了非常热烈的反响。现在这部作品花落上海文艺出版社,作为一部好的作品,与一个好的文学杂志、一个好的出版社不期而遇,彼此又相互欣赏和珍惜,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就我个人而言,我也是“70后”,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仿佛看到我自己渐行渐远而被遗忘的很多童年和少年往事。这部小说像额尔齐斯河的河水一样清澈的文字,唤醒了我很多遗忘的记忆。这部小说带入感很强,因为有非常多的细节和我非常契合,让我感到特别偏爱。对这部小说,各位专家都会有更为深入和更为精彩的解读。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日常性书写。一提到新疆,往往会想到它的传奇性,觉得是一个非常传奇的、充满戏剧性的地方,尤其是布尔津有很多人,由于命运或者其他原因来到这个地方。让我非常惊异的是,张好好的这部长篇小说,把传奇性变成日常性。在人的命运书写方面,这个小镇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非常跌宕的人生和精彩的故事,但是她写的时候非常克制,没有一点夸张色彩,对人类悲欢的关注不会高于对一片叶子命运的关注。比如写到一个做饭的大师傅背后起伏的人生、那样一种悲欢。包括海生、小凤仙等,他们原来的人生和现在的人生都有差别,但是你会看到她的目光,当淡淡地写过人的命运,就会把目光集中于一棵树、一朵花、一个动物、一只猫,听额尔齐斯河的河水流过,有点像中国传统山水画,不会把人放到特别突出的位置,而是把人和万事万物放在基本平等的位置。在整个小说里面,她是把人放在一个淡淡的和万事万物很平等的位置上,所以她写出来的小说有自己的生命哲学在背后支撑。人不是万物之灵,这是这部作品打动我的一个地方。
小说中的时代变迁痕迹很明显,总是融入日常生活当中。当人面对不可改变的命运艰难时,写的都是人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到的那种力量。其中有很多很细的、很着迷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描述。也是人对这样生命细节的迷恋,支撑着人。像小凤仙这个现象,特别典型,代表作者的一种理想,支撑着人不断倔强地走下去,在陌生的异乡留下她的爱,建立起一个温暖的家庭。
看到《布尔津光谱》的时候,就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也想到贾宝玉的大观园。每个人内心都有过去的童年,是人生的伊甸园,但人最终只能走出去。额尔齐斯河说,我要到北边,你们留下来,但是我是要走的,它会变浑浊,但是会更开阔。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走出大观园之后就出家,没有走入他的成年。《布尔津光谱》也写了作者的一段少年时光,很期待这个成长小说能够继续写下去,写一个女性虽然人生河流会变得不是那么清澈,但是会更复杂立体,更浩瀚。期望看到张好好老师的下一部作品。
何向阳:下面请《芳草》主编、著名作家刘醒龙讲话。
刘醒龙:我自己也是写小说的,小说家在读别人的小说时是特别期待的,特别是自己熟悉的小说家。因为这种期待,在阅读朋友和熟人的作品时,因为了解程度,往往会带来一些失望。我们这个时代,有些作家的写作在一个时间段里很难给你带来新的东西,因为没有新的东西感觉到,这是阅读的挫折。张好好是李鲁平介绍给我的,她和李鲁平是鲁迅文学院的同学。当李鲁平第一次把张好好的作品推荐给我,希望在杂志上发表时,我带着疑惑,但是打开手稿时,我感到很诧异。后来她自己拿来一部散文,我阅读的时候同样有一种诧异。读了她的中短篇小说之后,那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想法,张好好写不了长篇。那时候她告诉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我认为她不适合写长篇,她的文字有很多碎片。我要特别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感谢我的责编谢锦。我看了之后,毫不犹豫地推荐给谢锦,谢锦用比处理我的小说还快的速度处理张好好的小说,半个月后,说非常好。我的小说给了谢锦一个多月好像才告诉我,开玩笑。这是年轻写作者必须有的,年轻写作者的写作推出来必须突破人的期待、超越人的期待,才会成为一个好的写作者,成为一个好的作家。
刚才东华讲到萧红的呼兰河,我有时候想,根据这个作品,我会虚构一个故事,有一个虚构的意象,甚至打开我自己写作的想象。张好好的作品从诗歌、散文到中短篇、长篇,究竟给我一个什么意象,或者说从她的故事能够虚构一个什么故事,有一阵子我找不到,对我们内地人来讲太陌生。尽管我去过新疆很多次,却没有去过布尔津,但去了布尔津附近的一些地方,包括很多人没去过的夏尔西里,从哈萨克斯坦收回来的一片国土。我连夏尔西里都想到了,之后我终于想到一个例子:我有个朋友,是个女士,穿着一条牛仔裤,她妈妈来自湖南乡下,看着她女儿穿的牛仔裤破了窟窿,觉得这个妹子好可怜,裤子破了还一天到晚穿着,准备用黑线把窟窿缝上,她女儿赶紧把针线夺下来,说这个裤子就是窟窿值钱,牛仔裤没有窟窿就不值钱了,她就不理解。想到我们小的时候,衣服破了,哪怕是妈妈亲手补的补丁都不喜欢,但是后来,到我的孩子长大的时候,就变成了有些孩子喜欢穿带补丁的衣服,妈妈后来的补丁已经艺术化,通过专门卖的补丁把窟窿补得很有艺术性。我觉得张好好的小说就有一点点这种感觉,或者说是广袤大地上美丽的补丁的感觉,人生当中美丽的补丁的那种感觉。因为找不到特例,和完整的景象不一样,但是与完整的形象紧密结合在一起,甚至对生活和世相是一种弥补。我不知道这种比喻合适不合适,确实我很喜欢。对于我们的文学来说,有时候也需要这样非常美丽的补丁。谢谢。
何向阳:谢谢醒龙兄美丽的补丁,非常好。请武汉市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李鲁平先生讲话。
李鲁平:《布尔津光谱》确实有鲜明的语言特色诗化语言,叙述了布尔津童话般城市的生长史,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早期流离失所的难民、后来投亲靠友的移民,以及跟随来的家族,这些人口的变迁集聚,或参加集体的联合社,或做农工、养蜂、烧石灰、淘金、开缝纫店,逐渐营造了一个独特的布尔津之城,每个家庭、每个男人、每个女人如野草一般的蓬勃与毁灭。在今天人们欣赏这个以蓝天白云、红房子、冷水鱼为特征的边境小镇时候,人们不一定知晓这些过去,也不一定能够想象这个城市的生长史,但它们的确生动真实地存在过,并且成为这个城市的文明进步的一部分。这是我说的第一个感受。
这个作品处处显示了作家非凡的想象力,如:许多的天空和大地的景象已离开我们太久,有时候在层层的睡梦中会遇见他们,大江大河推过来猛烈的风,河流激越在草滩上散播出许多小小的水泊……这样的描写和叙述处处可见,确实能够给人一种深刻的印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些语言背后呈现了普通人艰难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的价值,作品也用很多篇幅和语言描绘了额尔齐斯河两岸的水、树、草、四季的风光、防风林、森林、贫穷日子的欢乐、森林给人类的馈赠。比如写海生的一个细节,作品说,海生待人缓慢有礼,见到老乡要请喝酒,一直喝到满院子的月光。喝酒与月光的关联,使得生活与自然相联系。在作品中,始终能看到,作品把自然和人类生活无时无刻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在很多作品中,所看到的自然界和人类的关系,是分离的,是装饰性的。但张好好写每一个人的快乐、每一个人的精神的时候都让读者看到旁边总是有自然的某一种因素,这就让人生的日常有了意味。日常生活无疑是琐碎的,它的悠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很难让人觉得它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张好好做到了,用诗歌童话般的语言描写着纯洁的简单生活,虽然贫穷,但充满快乐。
从艺术上看,作品的叙述是碎片化的、断章式的,有很多视点、散点,我想对这种叙述方式提一点意见,供作者参考。多个视角随机的介入,不连贯的叙述,让作品确实表现出作家的一种探索精神。但还是值得警惕,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和感知依赖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坐标,对事件的描述、叙述,故事的展开也需要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尤其对长篇小说这样的艺术形式,人物的出现、故事的展开、命运的发展、走向结局更需要一种完整的逻辑。如果这些经验和生活没有有秩序和逻辑的整合,很难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作家的内心世界和作家表达的世界。我们不可能在混乱的时空中获得整体感、意义感,因为这样会让我们更加茫然和手足无措。
王春林:读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有非常惊艳的感觉。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注意到张好好,某种意义上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70后”小说家,突然以非常大的篇幅在《人民文学》这样的重量级刊物上发表小说,肯定是有道理和理由的。所以我就去读,读了以后非常惊艳。我非常喜欢《布尔津光谱》这部小说。
第一,《布尔津光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小说,是不是边地的小说?发生在边陲小镇,写布尔津的故事,写的是边地多民族交融地区的生活,说是边地小说,也说得过去。若说这部作品仅仅是边地小说,肯定有问题。它绝不仅仅是边地小说。是不是成长小说?没有问题,因为写的是姐妹三个的成长故事。仅仅是一部成长小说吗?在成长小说背后,我看到更多的是一部思考生与死的生命小说。在作者的视野当中,不仅人的生命呈现,还有动物和植物,整个世界的生命和人的生命是等量的东西。这部作品是有作家特定的一种生命观、世界观的小说。特定的生命观、世界观,如果加以提炼,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观、世界观?在此借用庄子的《齐物论》思想,概括作者的生命观和世界观,在她心目当中,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一个人、一滴水、一抹阳光、一棵树都是等量的。这是类似庄子《齐物论》的世界观支撑下的一种生命写作,是融入了对生死思考和关注的作品。
第二,我更想把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放到更大视野当中加以考察,加以观察。《布尔津光谱》是一部书写童年记忆的一部长篇小说,其中自传性因素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这部作品中也有痛苦因素存在。有关痛苦因素书写,比如海生、小凤仙从千里迢迢的内地迁徙到边陲小镇布尔津。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一个从四川、一个从山东,最后千里迢迢地到布尔津生活,就是因为社会政治身份。因为他们都是地主的后代,在那个特定的政治年代,从政治角度来说,他们是另类,受身份的影响,所以千里迢迢跑到布尔津。相对来说,布尔津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我觉得是一个天高皇帝远、遮风挡雨、庇护功能非常突出的场所,所以是一个个体生命庇护之所。布尔津能提供这样的功能。布尔津不仅为海生和小凤仙夫妇遮风挡雨。作家在小说里的视野比较开阔,由当下的现实、七八十年代中国的社会现实,进一步延伸到历史,十月革命后,曾经有一批俄罗斯贵族跑到布尔津避难。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写:要说这个大黑蜂的来历,是与俄罗斯贵族来喀纳斯避难有渊源的,他们从山那边的国度带着黑峰来这里安家,他们在避难的三四十年里生养了许多孩子,接近如白桦树的微笑,质朴极了,孩子们在妈妈的身边依靠着篱笆,眼睛里射着光芒,所有的苦难都看得见,平静极了,他们天生就是喀纳斯的孩子。为什么历史上许多俄罗斯贵族都跑到布尔津避难呢?为什么不选择别的场所,而是选择了布尔津。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写:不知道为什么,成百上千年里有那么多的人以披星戴月的勇敢和耐心冲着黑色的大荒原而来,走过布尔津河,他们看见这平原地带是为洁白所构造的世界:河沙洁白、风洁白、桦树洁白、牛奶洁白、炊烟洁白、河水洁白,牧人的眼睛里是纯净的光芒,蔷薇花儿洁白、沙枣洁白、牛奶草洁白……用这么多的洁白描写布尔津。作家这段描写具备双重功能,一方面是一种写实功能,对布尔津自然场景的描写;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种象征的功能。对作家这样的描写要注意到,在小说文本当中写的是一个相濡以沫的生存情境,海生、小凤仙小家庭也罢,多民族聚居的边陲小镇布尔津也罢,总体情调是相濡以沫,作家所描写的是一种亲情的和谐和亲情的温暖,总之是一个没有冲突的世界,能够让我们联想到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张好好的这种书写和陶渊明的区别,在于陶渊明是纯粹想象出来的乌托邦场所,到了张好好,则是双重功能俱备,一方面写实,一方面象征。关于布尔津洁白的描写,让我联想到《圣经》中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布尔津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所。《布尔津光谱》里的光,大概就与此有关,一个温暖的、能够庇护人生的一个场所。
由这种描写,联想到我曾经对中国百年的乡土小说的总结和回顾。我认为百年乡村叙事先后形成过五种不同的叙事模式:启蒙叙事、田园叙事、阶级叙事、家族叙事、方志叙事。张好好这部小说,最起码和这五种叙事模式中的两种叙事模式有关联。
田园叙事,作家在小说作品中把乡村世界理想化的一种写作方式,正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一样,作家所呈现的是一个充满田园色彩的桃花源世界,其他作家也都是这种叙事形态。不以乡村传统文明肯定与赞美,不以现代都市文明批判与诅咒,往往是这些作家所坚持的一种二元对立的文化价值立场。从表面上看来,这些作家持有的所谓现代性精神价值立场,粗略地回顾现代性发生以来的历史,就可以发现,对现代性同步的质疑和反思,一直伴随着现代社会发展的历史,田园叙事的文化价值立场,完全可以理解为仿现代性的现代性。
方志叙事,作家惯用中国传统的地方志模式观察表现乡村世界,正因为这种叙事形态往往把自己的关注点落脚到某一个村落,以一种解剖麻雀的形式,对这个村落进行全方位艺术展示,这种模式曾经被称为村落叙事,相比较而言,方志叙事更准确合理。在这样一个前提之下,提到田园叙事、方志叙事,《布尔津光谱》这部长篇小说既可以纳入田园叙事范畴当中,也可以纳入方志叙事范畴当中。《布尔津光谱》正好是田园叙事与方志叙事两种艺术品格兼备的一部长篇小说,我非常喜欢这部小说。
何向阳:研讨会渐入佳境,提出了四种概念,成长小说、自然小说、田园叙事、家族叙事。我首先认为,这部小说是一部诗化小说。所以,请何言宏讲话。
何言宏:首先祝贺张好好写出一部这么好的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然后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么优秀的作品,每个人遇见都会非常高兴。
对张好好的小说,有几种不同说法,我觉得更应该说,这是一个诗人写的小说。坐在现场的张好好更多是以诗人知名,现在获得的身份是小说家、诗人小说家。通过这些年对诗歌的关注,我有一个体会:如果作者是个诗人,我对他的文字,从大的世界到自我,到内心,都会有新的发现、体验和表达,我觉得这一点非常特别、非常重要。
当代小说领域,有很多诗人小说家:比如阿来起初是诗人,后来写小说;邱华栋一直是“两栖”;林白、海男、韩东、张好好,可能还有其他。诗人小说家值得思考的一个现象,是他们的诗人身份,有些是早年热爱诗歌或者从事诗歌创作。我在南京的时候,有次和朋友吃饭时说起诗歌,他说他早年也写诗,我请他把他写的诗找出来,他说不能找。短暂的诗歌写作,决定了对世界、对文学、对自己,以及对语言、对文体有不同的把握方法。贾平凹去年也出了一部诗集,莫言也写诗,而且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第一句话是“莫言是一位诗人”,叙述的时候,是从诗人的角度概括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成就。当下中国,诗人小说家是值得认真细究的一个现象。不只是当代,回到现代文学史,鲁迅就是一个诗人。他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作家,因为他的诗歌,他的整个创作体现出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特点。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现象,也使张好好的小说创作面貌和过去写作的作家有些区别。张好好这样的叙事文学小说写作,可能会引起诗歌新的思考和面貌的改变。
除了诗人小说家,现在还有很多诗人散文家、诗人批评家,纳入整个批评文体、批评风格,截然不同于很多批评家,特别是不同于在高校里的批评家,对文学的理解和文体的变化。还有诗人翻译家、诗人研究者,像王家新,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他是诗人学者、诗人研究者,很多研究型的文章也与只在大学创作论文的人截然不同。
诗人小说家这种身份,使张好好的小说有一种新的特点,易于把握的是,她用这部小说建构了张好好个人的布尔津世界。几年前我去过布尔津,因为布尔津离喀纳斯湖有一段距离,当时只在布尔津县城住,并不了解当地生活,匆匆而去,匆匆而来,对布尔津充满迷恋。小说开头写到一些森林、树林,离开喀纳斯湖,树林里面的各种花香和植物香味略微有点像蜂胶的香味,喀纳斯湖很美,其他地方也会有,各种混合的香味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来。张好好的小说开头写了这种树木花香,一下子唤起我的记忆。
除了布尔津的日常生活,自然、猫的叙事等,都有独特性。其中写了很多次五角丛书,五角丛书代表80年代新的一种文明。五角丛书和供销社在我个人记忆中非常鲜明,但是我比张好好大好多,我在苏北,小时候到供销社买酱油,买醋,供销社往往分成卖酱油、卖糖果、卖盐、卖食品、卖百货、卖布的柜子,还有搞收购的,我现在对这几个供销社的格局,对供销社空间的记忆是带着气味的。小时候去供销社柜台,在咸菜的柜台有酱油、醋的气息,百货往往陈列在玻璃柜里,闻到布里带有一种工业的香气,女性经常会去。这部作品除了复活了布尔津当地的风俗习惯、树木、自然,同时也复活了我们公共的记忆,这种公共记忆是对70年代、80年代的记忆。我比张好好大十多岁,不知道时间落差在哪里,有可能回过头看,那个时代其实是缓慢的,这种生活比新疆要领先,更早体会到这种记忆。他们这批人从内地到新疆,其实这个时代和历史有关系。可以用几组词来概括,张好好很好地处理了以下的辩证关系:个体的和公共的、地方的和人类的,里面写的人的生存、基本人性,甚至带有原始气息;痴迷的与超然的,处理这种记忆的时候,这是非常好的创作经验。而且这种经验某种意义上吸取了萧红的创作风格,萧红也是对那个时间那么迷恋、怀念,可是有很强的批判意义,仍然是辩证地处理个体的事件。这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刚好形成对萧红传统辩证的很好继承。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肯定。
胡 弦:我没有参加过小说研讨会,诗歌研讨会倒经常参加,所以张好好邀请我时,我先是拒绝了。后来和她交谈中,她的一句话,对促使我前来起了很大作用。她说整天拉着行李东奔西跑,虎口都起了茧子了。我听到虎口这个词,心里一惊,艰辛的生活就像个虎口,人都是在从虎口里讨生活,甚至有种虎口余生的惊险感。而起了茧子,代表了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好好这些年,从新疆到内地,不断游走,这个美丽的女子,表面看来很文静,内心却是坚强、坚定的。另外,虎口生了茧子的诗人写的小说,肯定有种不一样的力量吧?所以我觉得应该过来下。
我这几年都没怎么读小说,中国的小说目前处在一个什么状态,不太清楚。而且我几乎只写诗,这样来谈小说,像门外文谈,只能说一点粗浅的认识。
首先,布尔津是新疆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我没有去过,倒是去过新疆的另一些地方。因为小说里主人公是从内地迁徙过去的人,我想起一句古诗:“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读完小说,觉得还是一个关于精神家园的故事。小凤仙和海生从海边来,他们的孩子在小镇长大,但是孩子还小,家园的意识感不是很强,这个家园,还是给成人看的。从小说中看,这种家园感不稳定,它不断受到撕扯。比如海生从井里淘出沙子来炒花生,这种沙子像海边的,作者就说海生的几个孩子“当然是海的女儿”。这种家园与异乡的撕扯感,在成人身上更严重。布尔津,这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地方。他们来到边疆,接受了在这里生活的事实,也是想好好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在关于他们生活的定位上,好好像是在寻找一点有关生存的安慰,或者一种低度的接近生存底线的诗意,小说就是从因为生活艰难,海生他们不得不把小凤仙怀上的孩子打掉起笔的。它体现的,是在大自然的“自在”和人类的“自为”中,取得的“此在”的状态,在两者的交叉当中存在的一些东西。小说里有大量关于小镇的描写,关于当地风景的描写,占了很大篇幅,抒情性很强,很有感染力。有人认为这个长篇小说的故事推动不是太好。但是我倒没有太注重故事性,我是从一个诗人的视角来看它,感觉就很好。我读诗人的散文比较多,这个小说的笔法是诗意的,有点散文化的。语感上很轻,很舒服,都是淡淡的,无论触及欢喜还是悲伤,都没有强烈的姿态感,没有推向极致的冲动,既无自豪也不悲嚎。比如海生入睡时,和小凤仙闲话思念远在海边的家乡的母亲,说母亲快要八十岁了,要回去看看。明知不容易回去,还存着心愿。海生说话时流着泪,但脸上同时带着笑容,在黑暗中,这些又都是看不见的。这样的场景和写法,正是契合了生活的真正质地,看似平淡,不需要探究,实际上幸福和忧伤内蕴,让人唏嘘不已,并不自觉地进入,被它的情感流带走。
第二,布尔津是一个地方小镇,就不免带来写作题材的地域性和写作的地方性问题。前段时间我参加一个诗歌研讨会,议题是“江南诗歌在当下中国诗歌写作中的独特地位”。看到题目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还有没有江南诗歌?现在的江南过于发达,太发达地区的地方性已经消失了,其地方性往往很难对抗全球性,甚至在获取写作姿态和成果的愿景上,它就是全球化的。所以现在一旦提到地方这个词,大家都抱着怀疑的态度,谈问题时都带着点试探性,非常谨慎,因为在谈论一个问题时,还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存在。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新疆这种地方,因为在边陲地区,原始的东西保存得比较好,而且小说写的又是过去的时代,地方性就强烈得多。我是带着读异域风情的准备来读的,结果发现,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强。一般来说,一个地方的原住民,特别是偏远地区,都有神化自我历史的习惯,作家在对这些地方的叙述中,往往也会不自觉地带有追求奇险和魔幻的愿望。但张好好显然不想让自己的小说以此取胜,因为那样可能倒是轻巧的。她写的是一个历史大潮中平常生活流变的小镇,所以读来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小镇和人物,都没有处在另一个奇怪世界的感觉。大概只有这样,作者也才舍得把有亲情感的主人公放进其中。而关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写作,往往是一个作家创造了这个地方,而不是地方成就了这个作家。在这部小说里,好好创造了一个新的布尔津,她自己的布尔津。因为布尔津也是她实实在在从小生活的家园,文字不免带着乡愁色彩。我就想起自己对故乡的感受。特别是这几年,我回到故乡,故乡实际上也不存在了,村庄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一般来说,没有深刻个人体验的东西都很难真正进入生命。许多人带着声音和形象,东西带着色彩、形状和光泽,仿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但,虽然看似很近,实际上非常难以获得。小说的反复描写、叙述,看似在写布尔津,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布尔津的范畴,超出了一个地方的范畴。书里配了很多油画,包括大量的风景描写,再加上小说叫《布尔津光谱》,我又想起19世纪在西方美术史出现过一个印象派。印象派画家在绘画上的革命,就是取消了古典画派的叙事,转而利用太阳光谱去抓取对事物在光影中的瞬间感受。印象派产生之后,反响是巨大的,并向其他领域蔓延,几乎渗透到了所有文化艺术领域。蔓延到文学领域,出了很多大家,像法国的龚古尔兄弟。我特别要提到的是,后印象派三杰之一的高更,当时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岛上,叫塔希提岛,是法属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他的许多伟大作品就在这个岛上问世。这个小岛就其偏远的地域性来说,和布尔津倒有点像,现在它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文化地标。写一个地方,恰恰是为了取消地方性,得到更大范围的认同,我想张好好的写作也是这样吧。当然,光谱还可以有更多的内涵,对人生、社会、个人命运都不只是停留在表面的印象,而是有更深层次的映射,比如每个人都是一束光,在交叉当中就有了光怪陆离的人生,以及人的命运、灵魂的高光、细碎光斑、灰调等等。在这样的观感中,整个小说更像一卷画,笔下出现的一切,都已经获取到属于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形状、色调,甚至那么多的风景描写,好好想要的,大概也不是风景本身,而是那景色中的灵魂。
第三,诗人写小说,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流行。但我知道,有很多小说家当初是写过诗的。写诗,对写作其他文学体裁肯定有影响。我不写小说,有时候会写点散文和随笔,但要常常回到诗歌上来,我发现有一段时间不写诗或不看诗,只写其他,对语言的嗅觉就会迟钝。这部小说,和诗歌相关的地方还是有很多。里面,有很多意象会反复出现,月亮、额尔齐斯河,都是反复出现,影像得到强化,被塑造成鲜明的意象后,给整部作品的光与影都带来了影响。比如月亮反复出现,使叙事的整个质地,带上了月亮那种凉凉的气息和光感。其中一个章节里,亡灵第一次回家,小院里姐姐大哭的时候,海生把她抱起来,问她是不是想要月亮?姐姐止住了哭声,说看见围墙上坐着一个小孩,实际那小孩就是亡灵。孩子看到的,大人却看不到,海生就说,没有小孩,那是咱们家大灰猫回来了。在这个当中,亡灵第一次回家,对所有人的心灵都会产生强烈冲击和震撼的地方,作者却用一种淡淡的方式来处理,看似轻描淡写,感情却没有淡化,反而加强了,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处理手法。通过孩子的灵视,使两个空间交合,错位,擦肩而过,巨大的悲伤感简直无处措置。还有额尔齐斯河,也是反复出现,并且会说话,“你们就在这里吧,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若此时不是冻结的,它必会说,全都不作数的,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写到一个女子被淹死时的段落:“失神的当儿,洗衣板缓缓流入河道里。仿佛一朵荷花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往西边游走。她追上去,踩踏到河水里,不一会儿就搅入了那深深的有漩涡的深坑……她是六十年代来到布尔津求生活的第一个死在这河里的女人……可是她的年轻的恋歌还没有来得及唱响,就被额尔齐斯河打败了。毫不留情的,没有任何歉意,它头也不回地嘟囔着,你们就留在这里吧,而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是的,所有的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要留下来,因为他们是属于布尔津的。而这条河,是对尘世间生活流变的呼应,像一句古老的箴言,又是生活的一道律令。它带着温度,又毫无歉意;发出惋叹,又冷冰冰的不可逆转。“你们都留在这里,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视觉上的形象最后变成一个关于“留”与“去”的声音,声音反复出现,变得很倔强,最后变成故事主人公内心的声音,是人物在内心的自我争辩,又像一种坚持,一个固执的信念。对比生活和主人公的身份,这个声音,最能表现人内心的分裂感。另外,河与月亮也经常一起出现,月亮去而复返,河水一去不返,这种对比,也是对人物内心矛盾的隐喻性强化。
除了这些,小说的语言无疑也是极为出色的。许多人在用诗化的语言写散文或者写小说的时候,往往要么很煽情,要么很唯美,这些东西过于突出的时候,都会造成陷阱。张好好的写作很好地避开了这些,总体感觉很质朴,虽然诗性无处不在。她对人生大悲欢的处理也很值得称道。她是把惊涛骇浪压下来,变成一种潺潺流水,从语言感觉上是这样的,魅力弥散,自有其迷人处。弗罗斯特说,文学有两种,一种是悲哀的文学,一种是抱怨的文学,悲哀的文学是关于人类永久生存的,抱怨的文学有时候更煽情,短期内更有效,但不是长效的。《布尔津光谱》无疑属于前一种,看似不那么强烈,甚至没有故事的波谲云诡的设计,但它对生活质地的触摸令人回味无穷。总体来说,它是边地画卷和人的灵魂交织的画卷,是一个可以恒久发光的作品,一个优秀的长篇叙事诗一样的小说。
简 平:我读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感觉与自己那么亲近,与自己的精神特别契合,这倒不光是因为我曾到过作品中写到的几乎所有的地方——乃至小凤仙的故乡四川双流,乃至海生的家乡山东牟平,还有书中那个并未出生,但始终以他悲悯的眼光看尽了本来属于他的这个温暖的家庭和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地方的变化的夭折男孩爽冬最后想去的禾木;也不光是因为我在最好的青春时光与海生一样做了木工,当然我全然没有海生的本事,他可以为家里盖起一排土坯房,我只是在上海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城区改造中,为把新村小区原有的富有特色的石子蛋硌路面翻造成水泥路而做些拦木壳子的活,以使水泥搅拌机中拌出的水泥在用翻斗车装着倒向路面的时候不会越出界限;真正让我手不释卷的是我在北疆小城布尔津待过几日,当许多人都急着奔向喀纳斯,因而忽略了这座小城的时候,我倒是在冥冥之中停下了脚步,并在城西北的那片幽静的原始白桦林中走来走去,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这个堪称“移民的小城”里,那些从四面八方简直是不明就里远道而来的人,会在这个有着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的偏远之地安营扎寨。张好好在小说中不断地提到构成布尔津小城建筑格局的“四条大街”,是不是我曾来来回回走过多次的在我眼里别具一格的云杉一条街、白桦一条街、红柳一条街和白蜡一条街?不管怎样,我想说,我在布尔津停留的那些短短的日子里,最为打动我,同时也最让我迷惑的正是这座小城的宁静和恬淡,不论何处,总是看到人们安静地坐着,轻声地交谈,那份随遇而安有股撼动人心的力量。这是布尔津留给我一个匆匆过客的外在印象。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是什么赋予了这座小城这样的力量的呢?
《布尔津光谱》正是以文学的方式向我揭示了那个力量的来源,让我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惊悚的是,那竟是一种悖论的力量,即漂泊和归心。如同作品中所描写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不管是戚老汉、老杨、老曲,还是梅、阿娜尔、钱小苹、发髻女,你会发现,他们就像这部文学作品本身所呈现的散文的风格一样,虽然都在布尔津生活,可都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段落,最后都一晃而过。说到底,人人都像奔流不息的额尔齐斯河,永不耐烦地向别人的宣说——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你们便羁留在这里吧。我在布尔津城边见过这条我国唯一流向北冰洋的河流,平静而默默地流淌着,但是到了城郊西南,一旦与布尔津河交汇,便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了,河道变得非常开阔,水声哗哗,犹如脱兔奔腾而去。张好好用了一个词——“奔走”。布尔津虽然偏僻苍凉,但胸襟开阔,它收留了所有愿意在此停留的人们。但是,人们总是身子停了,但是心却依旧不停,依旧“奔走”。小凤仙希望她的三个女儿永远留在这里,她甚至将女儿爽春送去读哈萨克小学,让她学会哈萨克语,以期将来有机会去县委工作,想到女儿坐在米黄色的县委大楼中某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她的心脏就跳得几乎紊乱了,可她又对别人说,将来她的女儿都是要到外面去读大学的。即便是她的男人,那个沉实敦厚、性情温柔的海生,最后也把饭碗墩到桌子上,对她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而她的女儿们也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额尔齐斯河大桥上,想象着有一天走过大桥,往正前方去,那儿有随手便可以触摸到的柔和的蓝光。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张好好用她的充满睿智和诗意的《布尔津光谱》回答了我的问题,即这个世界上最深刻的矛盾莫过于漂泊和归心了,漂泊与奔走是永恒的,驻足与归舟也是永恒的,人就在这矛盾中生活着,然后感悟到顺其自然,感悟到其实它们最后都指向爱和美满,而不是空空如也。如是,他们才会在心犹不甘中表现出随遇而安。
我去过额尔齐斯河畔的“河堤夜市”,那里人声鼎沸,灯火辉煌,姑娘跳着维吾尔族的麦西来甫,哈萨克小伙子则弹着冬不拉,人们吃着布尔津的招牌美味烧烤冷水鱼,喝着来自俄罗斯的卡瓦斯,我在光怪陆离中,觉得其实并不太和谐。我想,以前的布尔津一定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布尔津光谱》也正描述了日益远去的先前的那方土地,填充了我的想象。其实,不要说我,连布尔津人自己都发现了,世界越来越小,什么风都会吹到这座中国西北顶端的小城,因而不会有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了。小说中所描写的布尔津所谓的现代化进程,与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没有什么不同,看一样的电视剧,唱一样的歌曲,小凤仙一样去商场里摸奖,海生一样戴着茶色眼镜去喀纳斯做建筑工,旧房子一样地拆掉改建大楼,毛纺厂的污水一样地排入额尔齐斯河,水泥厂黑色的大烟囱一样地直对蓝天……换句话说,所有的蠢蠢欲动,所有的“奔走”都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所以,当夭折的婴儿爽冬用自己的眼光看着放大的世界里自家一院的灯火,也会为他的三个姐姐们渐渐流逝的如苹果树昂扬生长的少女时光而叹息不已。
我们注定做不成像额尔齐斯河所说的那样——我终归是要去北冰洋的,你们便羁留在这里吧。我们也羁留不住,虽然我们表面上随遇而安,也想贴骨贴肉地安居一方,但我们也会不由自主被推着去奔走,好在我们知道有许多东西会沉淀于内心,就像海生他们到哪里也摆脱不掉布尔津了,他们的身上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布尔津的烙印。
今年上海的冬天犹如黄梅雨季,淅淅沥沥,我家窗外的小径上,至今还因为每天的落叶而铺成一地金黄,这令我怀念布尔津最好的八月里那些层次感极其丰富的树林。读着《布尔津光谱》,我常常神思游走,就如此刻我们与爽冬一起蹲在高高的红柳崖上,逃离喧嚣片刻,静静地谛听地球上一个叫布尔津的角落发出的千万种声息,眺望从那里发出的千万道光谱,并同时诘问自己:我能做到像那个锯木工人那样,在那里随遇而安地久居,却又不愿不甘地去奔走,并在这奔走中有意无意地伤害容纳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最后怀着一种负罪感,等到退休后每天去到额尔齐斯河对岸,在那片已被贪婪的人们所造成的遍布沙砾的戈壁滩上,栽种一棵小树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永远地留在一个属于最后归宿的地方。
何向阳:现在请著名评论家湖北大学周新民教授发言。
周新民:描写的对象布尔津,在小说里面呈现的是一个小镇,这个镇的细说是中国当代文学史重要的,比如《创业史》、《山乡巨变》等都对村镇有非常详细的描述。在这个小说里面,村镇只是历史展开的舞台,村镇自身的历史、自身的特色文化并没有得到有机展开。《红旗谱》修订的时候,对属于地方性民情风俗的描写很多做了删改。写村镇一种特性,作为地方性知识的一种汇总,这个小说里面写得更地方性,其实这个和人没有多大关系,是一种文化循环的表现。对地方性村镇的描写,怎样和人之间建立一种关系,这是村镇叙事要解决的问题。当我看好好这个小说,写了村镇,不是写物质性文化,而是写村镇人的问题,或者人之间价值观的问题。这个小镇在往里面展现,关于村镇这些自然风貌、人物、历史,人的关系之间有一种感应。我阅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与其他老师感受不同。大部分老师认为这是散文化小说,缺乏有机的故事,其实这个小说的有机故事有一个时间线索,大的故事框架是亡灵的诞生、亡灵的游荡、亡灵的即将消失,这是大的时间的故事框架,围绕着亡灵的视角,建立起村镇很多价值上的思考,比如人和人的关系是很温情的。和一般的村镇不一样,小镇的居民大多数不是自然性村落居民,而是从外面过来的人,互相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是一幅和谐的生活场景。
这部小说中有很多自然景观、自然景象,人对风、花、水的感觉,自然和人和谐共处的关系展开。谈论70年代的历史,有很多话可以说,有很多事件可以写,这个小说并没有对历史事件和历史情况展开描写,只是因为很多历史原因来到这个地方,回到历史事件本身,把布尔津当作世外桃源来写作。这是人和人、人和自然、人和历史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温暖性的主题。小说的主题不是表现事件,不是刻画一个人物形象,不是认识一件社会生活,而是表现人对温暖的价值观和向往的构建。以往的文学作品过多写历史事件、对生活认知,后来写对人存在的勘探、孤独、彷徨。文字写不下去了,时间长了以后,有一种厌倦感,生活本身已经很累,还有文学去撕裂人性或者内心阴暗的东西,文学应该作为一种心理慰藉而存在,其之所以称为文学,我们之所以阅读文学,是希望在文学里面安放我们的心灵,《布尔津光谱》重要的价值就在这方面。这部小说围绕温暖的主题,在视角方面、叙事方面有独特的布局。
桫 椤:张好好是一个经验型的作家,而不是一个想象型的作家。她的《布尔津光谱》唤回了我对她上一部长篇小说《布尔津的怀抱》的记忆。这两部作品连同她今年发表在《中国作家》上的长篇小说《禾木》,构成了“布尔津三部曲”。在“边疆叙事”日渐兴盛的时候,张好好的“三部曲”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有关自我的成长叙事和对经验的多重观察,使得《布尔津光谱》在当下这个二手经验泛滥的时代显现出了纯正的文学品质。小说写一个家庭的组成和壮大,作者将苦难和沉重消解在田园牧歌式的诗意经营中,写的举重若轻,绵密厚实,洁净空灵。
小说书写了一群“异乡人”的命运,折射的却是边疆开发的大历史,有效处理了时代史和个人史的关系。故事从内地逃亡来的一对男女的婚礼开始,小凤仙从成都双流,海生从沈阳,为生存而到布尔津,说他们是逃亡也不为过。小凤仙三岁死了父亲、九岁死了母亲;木匠海生本是从山东到沈阳投奔他的小姐姐,因为没有正式身份,先被遣散,后被收容,辗转来到布尔津,他们成了这座边地小城的“异乡人”。海生和小凤仙的经历不是那个时代的特例,而是一代人的写照。与他们有着同样“异乡人”身份的还有戚老汉、钱怀德、老董、老水、老杨、老曲等,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串辛酸的故事。张好好在这样的场域里开始她的叙事伦理构建。作者是女性,因而她在小凤仙身上带入自己强烈的愿望,并通过钱小苹、钱小融姐妹、青木、阿娜尔以及死去的梅等人物,探寻着女性命运更多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又与日常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信奉母亲“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的小凤仙在婚后剪发、捡破烂,以及未来做打坯、淘金这样只有男人才干的活计,是她决绝地向生活发出的挑战,她以此宣告了在布尔津的扎实存在和实在生活。孩子们降生了,“小凤仙从不打骂孩子,她在供销社买布头给孩子们做衣服做裤子。她们穿上,去大衣柜的镜子前左转身右转身看自己。闪着光的小人”。她对丈夫、对女儿,对那些共同生活的异乡人,充满无限的温情、慈爱和悲悯,她是一个不肯向苦难低头、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女人。当得知阿娜尔要去乌鲁木齐去给一个当官的人家做保姆时,“小凤仙不能想象她的三个女儿中的任何一个在还没有长大的时候,突然就送去陌生人家洗碗擦地,低眉顺眼,不能够大声气地说话,也没有人会平等地让她享受如苹果树昂扬生长的少女时光”。她要让她的孩子们过有尊严的生活,要给她们比自己的命运更好的未来,这是普天之下为母亲者的理想。
小说使用现实和超现实的笔法,实现了寓言性和成长性的有机统一。张好好使用童年视角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从一个侧面反证了“70后”作家始终存在的精神困境。“70后”一代作家从来不缺乏对历史和现实意义的追问,表面上看,他们在进行生命价值的探究,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他们自我怀疑心态的外露。作为一位对小说有独特理解的作家,张好好在处理观察视角时显示了颇为大胆的一面,她将童年视角分别分配给大灰猫、爽秋和未能出生即被堕掉的男婴爽冬,三者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布尔津小城里异乡人的生活,视点的聚焦自然是在小凤仙和海生身上。大灰猫和爽冬的视角与隐含在叙事内部的爽秋的视角三者合为一体,以互补的方式创造出一个有限的全知世界。爽秋是现实的存在,而爽冬和大灰猫作为超现实的形象被作者拟人化,在小说中见证着亲人的悲欢。爽冬若活下来,将是这个家庭里爱如珍宝的男孩,但生不逢时,计划生育让已经起好的名字连同他幼小的身躯被埋葬在红柳崖上,命运的不可知性再一次发威。作者数次提到“冈”字形的电线杆,其实,是否可以做这样的臆想:那个奇怪的冈字带有深刻的寓言性,那本该是小凤仙和海生方方正正的家庭形象:二人身在其中交叉成坚实的支撑,四个孩子成为他们在异乡的庄严宣告。但是,海生家族里最重要的男孩消失了,那个大大的缺口成为两代人心灵的感伤。
围绕充满艰辛的生活和跌宕的命运,作者没有采取沉重的苦难叙事,而是用轻灵、疏淡的笔墨,消解历史的沉重感,上述的童年视角是她的重要途径。故事通篇在孩子们的目光中展开,强大的语言逻辑让并不符合客观实在的书写充满叙事真实。与父母们这些“异乡人”相比,孩子们毫无寄居漂泊之感,从未有过还乡的理想以及这种理想所带来的焦虑,他们天然就是布尔津的孩子,他们的快乐像额尔齐斯河水一样流淌。作者借由她们之口,表达着人类最朴素的情感,或爱憎或悲悯。“猫”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孩子们将猫看作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而她们与这个成员之间有着比父母还要亲的感情,这是人在孩童时期的普遍想法。因要表达历史、时间和地域与人物命运的关系,小说带有共时性特征的书写让时间的细节变得模糊,对世界的审美杂糅其间,小说的宽度和厚度获得提升,生命与存在,美与坚韧,绵柔与刚毅,共同构成了童年视角下的世界格局,也是作者的人生追求。
《布尔津光谱》不是一部重述历史的宏大题材作品,但她的诗意和细腻值得夸赞。也许如果没有张好好的书写,布尔津人对历史事件和时代现场的感受将会随着历史被风干,一代人的命运就将湮没。显然,她在用小说的方式记录或复活记忆,为历史提供可感知的温暖。文学之于历史,也当如此。
郑苏伊:刚才听到各位专家对张好好这部作品非常精彩的点评,很受启发。
张好好的长篇小说《布尔津光谱》,是一部读后让人内心感觉温暖熨贴的作品。
光谱,它的定义是复色光经过色散系统分光后,被色散开的单色光按波长(或频率)大小而依次排列的图案。而被作者定名为《布尔津光谱》的这部作品,正是作者将布尔津这个边陲小镇壮丽又有些苍凉的自然风光和镇上人们社会生活的原生态分解成各种不同色调的画面,一一呈现在读者的面前。我很赞赏作者描绘这些画面的深厚功底,这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是由作者用自己多年的生活体验,结合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以行云流水般诗意盎然的优美语言绘制而成,从这些画面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时代风云的变幻,自然风光的变幻,也看到了世事人心的变迁。
在这些画面中,作者为我们展示了布尔津小镇上社会生活的众生相,他们在作者笔下是那么鲜活,那么栩栩如生。海生和小凤仙,是布尔津外来者的代表,他们在内地历经坎坷,不得已来到这荒凉的边陲小镇,他们身处底层,地位卑微,然而他们并没有向命运低头。他们善良真诚,吃苦耐劳,坚忍不拔,乐观开朗,白手起家,用自己的双手建立起一个幸福温暖的家。当然,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时代赋予他们的锥心痛楚,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儿子,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正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下一代——美丽可爱的爽夏、爽秋、爽春三姐妹对正直善良的坚守,使得全书充盈着温暖柔和的色调。
当然呼应这温暖柔和色调的还有布尔津的自然风貌和镇上人们日常生活场景以及镇上不同民族生活习俗的生动画面。作者的叙事功夫了得,她把布尔津小镇上的风土人情描绘得活色生香。春天的小溪,夏天的蒲公英,秋天的黄沙,冬天的大雪,随着四季更迭不断变换颜色的大自然在作者笔下色彩斑斓,引人入胜。而那些对日常生活场景的叙述,更是让读者恍惚间走进了小凤仙的家,尝着她腌制的幽深的绿的雪里蕻的爽脆,闻着流油的咸鸭蛋醇酒清香、奇异鲜咸的味道,看着她巧妙地用虚线连缀前襟后片袖子领子,听着她手中的剪刀一路向前咔咔的声响。这部长篇并没有多少故事情节,其中非常精彩的部分就是对自然风貌、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和历史变迁的诗意描写,它们几乎占了全书的一半篇幅,但在我看来它并不显得冗长拖沓,对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展现和故事的推进延续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作者很聪明,在作品整篇布局中巧妙地嵌入了爽冬这个未曾出世就被扼杀了的小男孩作为叙述者,以他的视角去观察布尔津的方方面面,这让读者在感受温暖的过程中察觉到一丝冷峻。作品中出现了数次死亡,海生、小凤仙父亲的死,梅的死,老杨的死,这些都是时代造成的悲剧,也是欲望造成的悲剧。作者通过大灰猫的口发问:“他们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当然,人们想要的是过上更好的生活。正因如此,海生、小凤仙从山东、从四川来到布尔津,而他们的后代爽秋却迟早要离开这里,去追寻她心目中更美好的世界。到来和离去,循环往复,构成了人类生活中永远的话题,如同书中的额尔齐斯河永远要奔向北冰洋一样。从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所钟爱的那种充满田园色彩的生活图景已经逐渐被现实生活的大潮破坏,布尔津的姑娘们有的出去当了夜总会小姐,外来的发髻女为了牟利贩卖虫草,工厂流出的污水污染了额尔齐斯河,破坏了布尔津的生态环境……这一切的一切,为我们留下了悬念,美丽的布尔津小镇,未来究竟会怎样?
感谢张好好,用她的生花彩笔为我们描绘了绚丽的布尔津光谱,在物欲横流、人情冷漠的社会中为我们保留了一块温暖纯粹的净土,在喧嚣浮躁的现实生活中为我们保留了一片安宁祥和的精神家园。至于爽秋们出走后的布尔津小镇会变得如何?让我们期待着张好好的下一部作品吧。谢谢!
李遇春:这次看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给我非常大启示,之所以看完之后很快就写了评论,主要还是觉得《布尔津光谱》这个小说的文体非常吸引我,引发了我的一种思考,对长篇小说如何叙事的一种思考。地方性和地域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以前谈到地域性主要谈文学应该有地域特色、文化特色、风俗特色,地域性文化概念往往和世界性、民族性相联系,经常在现代性视野中加以讨论。而地方性概念和地域性不一样,它更多在后现代文化思域中予以讨论。地方性作为对某一种中心叙事或者权威话语的解构,更多强调对于中心的一种突围。我记得前两年有一个偶然机会和醒龙老师有一个对话,当时那天下午和他对话前面半个小时非常艰难,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我发现刘醒龙的创作一路写过来,和各种各样的小镇有关。在这个对话里面,醒龙老师说了一句大白话,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观点,即“文学是小地方的事情”。张好好笔下的布尔津也是一个小镇,西部边陲一个小城。我发现《芳草》编辑部里人才济济,就像一个文学孵化器一样,去年我曾为哨兵写过评论,评的是《清水堡》,哨兵是用诗的形式呈现洪湖那个小地方,张好好是用散文化叙事呈现一个西部小地方,不管是湖北的洪湖,还是新疆的布尔津,这说明文学就是小地方的叙事。
仅仅是地方性叙事吸引我,显然还不足以让我在一个星期之内读完这篇小说并急冲冲地写评论。最吸引我的除了地方性叙事之外,还因为张好好传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很重要的叙事传统。这个叙事传统有人叫做田园叙事,也有人叫做诗化叙事,也有人叫做散文化叙事。像这种叙事模式往往采取散点透视方式,这引发了我的一种思考,作者为什么要叫做《布尔津光谱》,为什么不叫《布尔津传》,说明她对光谱这方面是有思考的。俄国人巴赫金更多关注声音诗学,更多谈长篇小说中的多个人物,不是一个中心人物,打破传统情节中心模式以及某一个中心人物的叙事模式,让各种各样、不同人物之间都发出灵魂的声音,进行一种对话。各种对话之间并没有一个中心声音笼罩着一切,兼并着一切,这种复调诗学是从音乐学里来的概念,是一种声音的诗学。而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提醒了我们,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小说很多都坚守散文化传统,主要是通过散点透视的手法写人物群像。现代作家里面萧红的《呼兰河传》就是这种散点透视的写法和结构,这就是一种光谱的诗学,是颜色的诗学,与绘画有关,而不是音乐的产物。这种民族长篇小说叙事诗学,有别于西方人的概念,复调诗学是声音的诗学,光谱的透视和书写是色彩的诗学、色调的诗学,更注重文学创作的形象的多元性和结构的组合化。复调诗学更多从人物形象来谈,光谱则不仅指人物形象,有意无意喜欢光谱诗学的这类作家,在他们笔下不仅人物可以作为主体,有时候一个动物或者植物、某一片风景也都可以成为笔下的主体,这是一种多元叙事诗学概念。在这点上面,张好好把中国现当代文学里的散文化、诗化抒情小说传统有意识地做了一种叙事诗学的思考,完全可以称做光谱诗学。
这种光谱诗学不仅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因为中国现当代的抒情散文化小说不仅接受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影响,也受到西方文学启发,比如《白轮船》、《猎人笔记》等。这种长篇小说很难写长,这种长篇小说一定是小长篇,一定不能写太长,写长就会出问题。如果按照诗化、抒情化、光谱化的散点透视去写作,如果写得太长肯定会出问题。作为长篇小说的一种叙事范式,张好好的小说肯定不同于醒龙老师写的小说,同样都是写小地方,同样遵循文学是小地方的事情,但在如何呈现一个小地方,在诗学方面两个人走了不同的路径。醒龙老师能够写一个小地方写三大卷,但张好好没有办法用那样一种宏大的叙事方式。
在传统小说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更多时候会对人物做很多内心描写。复调诗学就强调人物灵魂必须刻画得非常深刻,但是诗化小说里面就很难把人物写得非常深刻,至少作家并不愿意直接写得那么深刻。这部作品,尽管是五颜六色,五彩缤纷,读到最后其实就是一个白色,整个一个色调是白。白色是颜色的极致,我们看不见的是黑色的东西。我在阅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注意到张好好经常提到一个词——沉郁,沉郁这个词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概念,杜甫的创作是沉郁顿挫,但是张好好是沉郁不顿挫,节奏感没有那么强,是非常淡淡的忧伤的一种东西。但是沉郁这个精神的底色、心灵的底色,表达了心灵深处的一种情绪。
我的整体感觉,《布尔津光谱》值得《人民文学》拿出重大篇幅推出,值得在上海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它不仅传达了作者对于现代化进程的一种反思,而且在长篇小说叙事诗学方面有了一种独到的体验和思索。
赵 宁:刚才各位专家从不同的角度对这部作品做了深入和精彩的解读,我不占用太多时间,在这里简单谈谈两点感受。首先刚刚翻开这本书的时候,看到本书的叙述者是一个早夭的男婴爽冬和一只大肥猫,他们既是故事的主人公,又是故事的旁观者,作者没有采取沉重的苦难叙事,而是通过他们的视角,围绕着一家五口人充满艰辛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布尔津的人们跌宕起伏的命运,通过诗歌的语言强化纯真美好的布尔津。小说的背景是边陲小镇布尔津,这是额尔齐斯河和布尔津河交汇处的一个小镇,浩浩荡荡的河流伴随着小镇,小镇有着它独特的风景——高高的白桦林,广袤的草原,就好像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对布尔津小镇细腻唯美的描写,是张好好作为一个诗人和一个散文家的体验和表达,她对布尔津的春夏秋冬四季用优美的语言进行诗意的描绘,她同时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的情感,抒写出了纯真美好的布尔津。整部小说中温馨的五口之家,虽然生活不富足,但是整个家庭充满祥和与甜蜜,也充满了生活气息。在小说第五章,书中写到,“我和大灰猫并肩坐在岸上看风景。大灰猫说,他们人类就是这样,时而冷酷,时而善良。但是最后留下来的都是温暖和美好”。通过爽冬和大肥猫两者的对话,让我感受到,生活中虽然有贫困,艰辛、伤痛、离别甚至是死亡,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但生活终究是美好的、向善的、向美的。《布尔津光谱》传递给我们的是一种温暖的、美好的、舒服的风景。
第二点印象深刻的感受是对童年时代的回忆以及作者对故乡特有的书写。作品中出现了许多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家作熟悉的场景,比如小说中多次提到五角丛书、供销社、计划生育、露天电影,还有一些电影如《牧马人》、《赤橙黄绿青蓝紫》等,都带着“70后”作家的童年回忆和生活经历。这部小说也同样勾起了我渐行渐远的回忆,看到这些,我仿佛也在书中找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往事。在商品匮乏时代,不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城镇,许许多多人的童年大抵是相近的。张好好以她出生、生活、生长的故乡小镇布尔津为写作背景,描绘了她的故乡所特有的景色,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地域特色。翻开这部小说的任何一页,处处能看到她对布尔津优美景色的描绘,从书中我能感受到作者抒发的那种不由自主和情不自禁的对故乡的热爱和自豪。书中还配了许多和作品意境吻合的油画,感觉非常温馨。
这本书的封底标注着是青少年读物,我想这也是作者想要以童年视角向孩子们传递一种温暖、纯真、美好、积极、向上、向美的感受吧。这部长篇小说是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办公室2012年的项目,现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今天在这里召开研讨会,我向张好好表示祝贺。
王倩茜:张好好的日常生活是低调简朴地穿梭于单位、住处和寄养小猫的杂货铺之间。这只是一个顺应时代生活的普通而坚韧的女子。
那么,该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布尔津光谱》呢?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诠释散文集里的她、小说和诗歌里的她呢?当看到“海生用毛巾护住小凤仙的领口,兑凉水到锅里,铁皮的水舀子一下下舀起钢精锅里的热水浇透头发……这是最后一次洗这样长的头发。在火墙边侧坐、烘干头发”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词:温度。
26℃,作为空调设置的温度来说,是一个刚刚好适合人体感受需要的温度,过高或者过低,都会失去意义。《布尔津光谱》是有温度的,或者说,这是作者张好好一直保持着的温度。26℃。握在手中,温温热热;在这个饱满的温度下,夹在两条河间的小镇——布尔津又回来了,明明暗暗,不深不浅。这是我对她小说的整体印象。
《布尔津光谱》是一部舒服、洁净、高贵的作品,她只属于那些特定年代的布尔津人们,他们有着异乡人的灵魂,平静、智慧、淡然地生活着;没有诱惑,也不被诱惑;没有刺激的生活,甚至连情话都是讲究的。他们平凡而琐碎地过完了一生。平静恬然是张好好钟爱的情怀。在这种完全没有心浮气躁的情怀下,张好好在为她的过往,为她少女时代的布尔津,为她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还有她所热爱的一切生灵,进行了细腻而温润的涂色。
写作说到底,是与自己的际遇有关。一个作家最高的能力并不是什么都能写,什么都可以去写。每一个作家都是独特的自己,其经历、血液气质和灵魂血脉,注定这个作家一生只能完成一个方向的写作。
每一个出色的作家,都会有自己的关键词。对于张好好来说,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她都在不动声色地诠释着属于她的关键词:温暖,食物,大自然,小生灵,色彩。
比如:
温温热热的火墙,可以让天寒地冻下的万事万物静默下来;
竖着两只耳朵如同哲人的大灰猫;
热烫的馕冒着烟气,外面酥脆,里面是雪白的麦面的柔软;
冰脆的柿子,外面结着一层水晶般的冰壳子;
带着冰川至冷的雪气和黑松林的神秘幽香的布尔津河……
张好好大概是坚信,恰恰是这些宁静平淡的日常事物,却有一种不可消散的力量,会让世间的一切节奏缓慢下来,会让世人情感高贵起来。也正是她行文间这种独特的属性,让她能够在置身于生活的颠簸和辗转的漂泊间,怀揣着温度,明媚着,一路成长。
何向阳:谢谢好好。朗诵一段《布尔津光谱》的片段:许多的天空和大地的景象已离开我们太久,有时候在沉沉的睡梦中会遇见它们。天骤然高起来,投向万丈光芒如沙,大江大河推过来猛烈的风,越过万仞山,沾染了山地新鲜的风。在大地上如龙腾空接到天庭,那时候她们就站在天地间眯起眼睛,很小的一个人衣摆飘飘又猎猎如擎柱,风路过他们,脸庞和身体被席卷,常常又是那样的温柔,仿佛在盘桓低语,辗转着,抱住他们。这风是从宇宙深处而来,带来太多远逝的消息。
自然会远逝,童年也会逝去,但是对自然与生命的追忆会永远地持续下去,成为一代代人真正的文学。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