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 晶
陈小翠旧体诗词创作流变论
◆ 黄 晶
陈小翠(1902—1968),又名璻、翠娜,别署翠侯、翠吟楼主,浙江钱塘人。诗人,画家。文学家、实业家陈蝶仙之女,文学家、画家陈小蝶之妹。陈小翠是民国时有名的才女,十三岁开始创作,一生笔耕不辍,著有旧体诗词文集《翠楼吟草》二十卷。陈小翠诗、词、曲、文兼备,其创作曾获得郑逸梅、陈声聪、施蛰存等文艺界大师的交口称赞。然而,这样一位家学渊源深厚、创作文质俱佳的女性,却长期游离于现当代文学评论者的研究视野之外,没有得到学者们应有的关注。有关她的研究十分匮乏,时人对陈小翠的评价散见于各种序跋随笔、逸闻散记之上,而今人对陈小翠的研究论文则只有寥寥数篇而已。
以下,我将以时间为线索,对陈小翠每一时期创作的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诗学观念进行具体分析,归纳其旧体诗词创作的阶段性特征,揭示其创作的延续性和变化性;探析陈小翠不同时期创作的内容与风格发生转变的原因及其诗学观的成因。力图真实、立体、全面地将女性旧体诗人陈小翠及其创作展现在大家面前,并希望能为今后旧体诗词更多地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视野提供一些有益的材料。
陈小翠思维敏捷、聪慧过人,受家学影响,很早就展现出对古典诗词的浓厚兴趣和创作天赋。少女时期的她,博览诗书,取法名家,有意模仿古代大诗人的创作笔法,广融诸家之长,变化生新,不同题材、体裁的诗词表现出不同的风貌:七言歌行,超旷俊逸似李白;七言律诗,婉丽精严似义山;七言绝句,清绮隽永似王维;词作情深柔婉似李清照。因年岁尚小、经历不多,这个时期陈小翠的诗词创作主要从个人生活取材,写出了很多闺阁生活、游山玩水的诗作,虽然主题不够深广,但境界并不狭小;诗风以清新自然为主,且时有高旷之语。早期的陈小翠转益多师,但最为推举的是陶渊明,她这个时期的诗学观也与陶渊明相类似,抒发真情实感,追求率真自然,不讲苦吟炼字。我取其绝句《十年》(其二)中“满身香雪弄鹦哥”一句,作为这一章的标题,深以为诗句中所蕴含的雅致柔婉的情调、清新自然的氛围,最能代表她早期的创作。
(一) 早期诗词创作论
1. 生活情趣,少女情怀:清绮婉丽,天真自然
与许多大家闺秀一样,少女时期的陈小翠生活悠闲、不经世事,闺阁生活自然而然地成了她进行诗词创作的主要题材。她把温馨恬淡的闺阁情趣、敏感多思的少女情怀写入诗中,诗笔清绮婉丽,富有天真自然的旨趣。虽则主题不够深广,但胜在感情真挚,并不至于落入纤秾娇弱、无病呻吟之下乘。
如《消夏词》(其二):
透薄纱帷绣月华,水晶窗里剖银瓜。
凭谁点缀丹青笔,开遍一池红藕花。
《消夏词》绝句五首是诗集第一卷《银筝集》的开篇之作,是诗人十三岁时所作,皆描写诗人在闺中消夏纳凉、吟诗作画的生活情趣。上文引的是其中第二首,前两句描写夏夜美丽的月色,将映入纱窗的圆月比作清甜的银瓜,比喻别致而有趣味,显示出少女的清新俏丽;后两句写池塘中绽放的荷花,但不正面描写荷花的情状,而认为它们是出自画家的手笔,一幅满池荷花竞相争艳的绚丽画面跃然纸上,展现了诗人高雅的生活情趣和丰富的想象力。诗作虽内涵未广,然情思真淳,语言清新自然、不事雕琢,出于年仅十三岁的年轻诗人之手,可称佳作。
又如《湖上闲居》(其五):
细雨无声三月暮,小楼重到一年余。
卷帘十日清闲甚,坐看云山卧看书。
写在湖上小楼闲居的恬淡生活。细雨飘飞的暮春时节,诗人在被湖水围绕的小楼上闲居,时而眺望远处的高山,时而静读手中的书册,少女无忧无虑、闲适平和的情态,宛然在目。诗歌用词极洗练自然,好语天成,无丝毫雕镂之痕,风调悠扬,情怀朗畅。
词作中以少女生活为题材的也有不少,如《采桑子》:
濛濛积雨生秋草,水阁调筝,珠箔飘灯。紫电寻人入画屏。 红菱细栗烹莲子,小碗调羹,小扇题名。闲听凉蛙作水声。
写秋日闺中情趣。词风婉约,用字清新,情韵悠长。这样的词作,虽然境界不够开阔,但情感细腻平和,并无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弊,也不必苛求了。
2. 写景纪游,山水花鸟:清新秀美,温丽自然
陈小翠早年家境富裕,常与家人、亲友一同游山玩水,加上性格娴静、爱好自然,因此创作了不少写景纪游,吟赏花鸟山水的诗作。这类诗词继承了陶渊明、王维等诗人山水田园之作的传统,写得清新秀美,温丽自然。
有以下诗词为例,如《冬闺》:
万梅潮拥望湖楼,天半风帘响玉钩。
雪压阑干花压雪,最高山阁独梳头。
此诗同样为陈小翠十三岁时作,写冬日美景。前三句写景,语言清雅自然,写影传神,尤其“雪压阑干花压雪”句,两个“压”字将原本静态的雪景写得生意盎然,且有一股超逸高旷之气蕴含其中,又对末句塑造的遗世独立、清逸出尘的诗人形象进行了有力的烘托,实为不可多得的佳句。
再如《南园》:
南园一夜雨,芳草满汀洲。
怪石立当户,远山青上楼。
风多花作态,云破月回眸。
余亦能高咏,偶然生古愁。
写雨后南园之景。前三联写景,夜雨、芳草、怪石、远山、风、花、云、月等一系列意象接连入诗,展示出一幅清雅秀洁的园景。首联白描,描绘雨后芳草葳蕤的景象;颔联、颈联使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在诗人笔下,石能自立、山能上楼,花也作态、月也回眸,静态的景物也变得灵动起来;尾联抒怀,化用李白诗句,一声慨叹,内含骨力。诗作语言清丽,情致幽远,别有一番韵味。
早期陈小翠以词写景的佳作也不胜枚举,如《洞仙歌》:
东风楼外,散柳丝如线。一种桃花学人面。甚爪痕嵌雪,棋局抛珠,空剩有、六曲回廊相伴。
斜阳犹在树,梅雨些时,蛙鼓池塘已传遍。别去未经年,千遍思量,记不起、梨涡深浅。但一榻南窗渐生尘,共深夜追凉,月明天远。
也是一篇写景抒怀的佳作。上片写景,柳丝如线、人面桃花、爪痕嵌雪、棋局抛珠,营造出一种孤寂、清冷的氛围。下片前三句仍写景,以斜阳、梅雨、蛙鸣等古诗词中常用的表示寂寞意绪、凄清情调的意象,进一步铺叙情感;后两句即景抒情,将久别亲友、物是人非的无奈与伤感娓娓道出;末三句情景交融,借用“南窗”、“追凉”等典故,追忆昔日相聚图景,抒发出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整首词景物层层铺叙,情绪层层深入,尽得柳屯田慢词长调之真传。
3. 咏史怀古,感时纪事:高旷雄豪,苍凉悲壮
陈小翠早期生活的时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陈小翠虽身居闺阁,但并非耽于享乐、不识民间疾苦之辈,她也创作了少量反映民间疾苦、揭示时局混乱的诗歌。在这些作品中,小翠一反闺阁诗、写景诗清新明快的基调,情绪高旷雄豪,情感苍凉悲壮,而这些诗作也成为她中期创作风格大转的前音。
如《感赋》(其二):
漆室吟成恨有余,故家庭院已全墟。
療民谁具三年艾,治国难凭半卷书。
周室无人争逐鹿,衡门有客善歌鱼。
料缘人满防成患,聊与中原作大屠。
漆室女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爱国女性,陈小翠曾多次在不同的诗词、文章中提到她的事迹,以她自况,倾吐满腔爱国之情。在《感赋》诗中,小翠再用漆室女的典故,抒发对于国家衰败的哀叹。本诗用典虽多,但运用自如、融会无痕,将对时局的关注熔铸于对历史的回顾之中,并无堆垛之感;用语沉郁苍凉,对仗严整工致,已初具杜甫七律之规制。
又如《杞忧和蘧兄》:
将何痛泪洗神州,眼底关山五百洲。
弹铗不堪长作客,枕书何必梦封侯。
牵丝作战原如戏,缘木而渔未可求。
一笑劝君输一着,达观终胜杞人忧。
这是小翠与兄长陈定山的一首酬唱之作。陈父蝶仙与兄长定山都是当时国内著名的爱国实业家,小翠其时虽然年轻,又身居闺阁,但受父兄影响,已形成了忧国忧民的意识与经世济人的思想,在与家人的酬唱往来之中谈论时事、纵论古今,也并不为奇。诗作以大笔开篇,“痛泪洗神州”,沉痛之情,重若千钧,用语雄豪高旷,颇有陆游“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的豪迈气概;颔、颈两联继续抒发报国之情,“弹铗”、“封侯”本是古人常用的表达欲投身战场、以身报国志向的词语,然而诗人却加以“不堪”、“何必”二词,空怀抱负、无处施展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最后只得劝慰兄长要保持达观心态,心怀希望,不过是面对满目疮痍的国家现状而无力施为的无奈之举罢了。
(二) 早期诗学观:转益多师,但独标陶渊明
早期的陈小翠转益多师,对杜甫、王维、李贺、李白等大诗人评价都很高,有“绝似开元杜工部,一生心力尽于诗”(《嘲蚕》)之句,对杜少陵心无旁骛、潜心作诗的毅力心生敬慕;有“斗酒未妨追李白,鼎烹直欲到随何”(《甲子岁暮感怀和青瑶》)之句,对李太白旷达洒脱、狂放恣肆的姿态心向往之。在创作实践中也是广集各家之长,而自成标格。
而在诸位名家之中,早期的陈小翠独对陶渊明推崇备至。她常在自己的诗中论及陶渊明,如《梦中作》有云:“一生私淑陶彭泽,浅醉闲吟老此身”,对于陶渊明不慕名利、安于平淡的价值观念予以了肯定;《题士猷〈西溪话旧图〉》则道:“披图羡彭泽,高隐此山隈”,对于他隐居山林、冲淡自适的生活作风心生向往。陈小翠不仅对陶渊明的价值取向、生活态度都十分赞同,她这个时期的诗学观也与之相类似。
1. 创作态度:保持童心,抒发真情
在创作态度方面,要求保持童心,抒发真情实感。陈小翠吸收明末文学家李贽的“童心说”,主张作诗要“绝假还真”,真实坦率地表露自身的情感情绪、展示人的自然天性;要抛弃一切名利心、虚荣心,才可创作出打动人心的诗作。这种主张与陈小翠自身孤高耿介、不慕名利的性格也是相吻合的。
陈小翠在《题〈贮云楼诗〉》中写道:“道心终不敌童心,落纸风雷万马喑。”认为作诗应摒弃“道心”、保持“童心”,这样写出的诗作才能达到惊天动地、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①“童心”是一首诗最关键的要素。“未有名人解率真”(《梦中题人诗集》),“文章高处见天真”(《读〈畏庐诗存〉感书》(其二)),无论是在酝酿准备之时,还是在创作过程当中,诗人的情感都对诗作的艺术效果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作诗应抒发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真情实感,使这些情感自然流露,切不可肤泛矫饰、为文造情,更不可为迎合统治阶级而作违心之论。
2. 诗歌风格:追求率真,以“淡”为美
在诗歌风格方面,她追求率真自然,喜好平和冲淡的意境,认为“诗似美人惟淡好”(《十年》(其二))。小翠论诗不同于一般女性诗人,不喜柔媚华美之作。她受司空图《诗品》的影响,以“冲淡”、“自然”为上品。
“淡”是中国古典美学中十分重要的一个概念,陶渊明、谢灵运、王维等山水田园诗人皆以诗歌风格冲淡、平淡见称于世;连以“沉郁顿挫”著称的诗人杜甫晚年也写有不少风格平淡的诗作……以“淡”为美,并不是说写出的诗索然无味、空泛浅陋就是好的,真正的淡美,应该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②,语言的率真自然、基调的平淡祥和、取象的清丽淡宕、造境的清雅安闲,共同构成了“淡”之诗歌风格的具体内容。而要达到这一境界,则要求诗人具有疏淡豁朗、真淳朴质的心态以及心与物游、物我相融的悟性。
3. 诗歌语言:反对雕琢,不讲苦吟
在诗歌语言方面,她反对雕章琢句,不讲苦吟炼字。“眼底雕虫尽可怜,文章妙手本天然”(《题〈贮云楼诗〉》)。陈小翠认为,靠沉思苦吟是写不出好的诗句的,而应该投身自然,放纵情性,那么佳句自己就会浮现于脑海中了。当然,陈小翠提出这样的理论,是建立在自身饱览诗书、厚积薄发的基础上的,“从无刻苦能佳句”(《梦中题人诗集》)并不意味着真的就不要读书、不要学习了,若真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当是不会有此自信的。
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评价道:“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③可见不甚雕琢是陶渊明作诗的一大特点,也是其诗作极具艺术魅力的一大原因,并不是人人都能习得的,小翠学陶,自然继承了他的这一特点与优点,从自己最热爱的大自然中取材,随意挥洒,信手拈来。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处于纷飞的战火之中。面对烽火弥天、疮痍满目的社会现实,陈小翠走出闺阁,不再只专注于个人生活的狭小天地,而是大胆地关注社会现实,单纯的写景纪游诗有所减少,创作了大量揭露战争残酷、抒发爱国之志的作品。诗歌风格相较早期变化极大,以豪健沉郁为主:满腔报国之志,忧愤慷慨似放翁;一颗忧民之心,沉郁悲凉似少陵。中期陈小翠的诗学观既有延续,也有变化。仍以“真”为诗歌最高标准,但要求作诗取材现实,风格以“微甘不腻”为佳。她论诗标举李白、王维,但实际创作更接近于杜甫、陆游。1934年,陈小翠《送冯文凤姊为亲寿返粤,即席赋赠》绝句五首,有“不作寻常少妇愁”一句赞冯文凤,用来形容陈小翠自己,也极为妥帖。诗句语言简单质朴,却隐隐显示出一股高古豪迈之气,与陈小翠心忧家国、满腔热血的创作心态相得益彰,正适合用作此章标题。
(一) 中期诗词创作论
1. 写景纪游,即景抒怀:高华俊逸,自然冲淡
中期陈小翠仍创作了不少写景诗,但单纯的游山玩水、吟赏风景之作有所减少,而代之以即景抒怀,以景衬情、以情入景,圆融流转。技艺较早期更为圆熟:语言简淡自然而神韵悠然,有王维清雅淡远之韵味;格调高华,于冲淡中寓壮逸之气,似李白飘逸清雄之风姿。
如《偶占》:
高阁过微雨,山光开嫩晴。
柳荫分水绿,花气渡湖轻。
翡翠千竿竹,珊瑚满树樱。
晚来无所事,卧听早蛙鸣。
写雨后树木葱郁、繁花争艳的明丽景象,景中寓恬淡之情。前六句写景,用语平平无奇,却给人一种境界清明、神清气爽之感。尾联写人,出语简单明了,而将诗人无欲无求、闲适恬淡的情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全诗无一句直抒胸臆之语,而诗人疏朗的心境、明朗的心情不言自明。虽然诗中描写的景物都是最为平常的花草树木,表达的情感也是古诗中极为常见的,而小翠技艺纯熟,变化生新,写出了自己的风格。
又如《山居》:
梦回闻瀑响,山影半楼青。
树密漏禽语,桥荫瓮水声。
簟凉知雨至,衣润觉云生。
肯向山中住,自然诗思清。
五律佳作,写山居生活,韵味天成。此诗构造巧妙,选取三组镜头,由远及近,极有层次感和画面感。首联写远处飞腾的瀑布与巍峨的高山,用语简练,以白描取胜;颔联写近处景物,用“漏”字描述树中鸟语、“瓮”字描述桥下水声,极言树叶之密、水流之急,新巧而又妥帖;颈联写自己的生活,极平常又极有诗意,饱含生活的智慧;尾联抒发感悟,寥寥数语,表达出对山居生活的推崇。诗人并不详细描绘山中景物之形貌色彩,然而体物精妙、慧心独运,别有一番意趣。诗中景物清新雅洁,意境冲淡幽远,颇有王维山水诗之韵致。
再来看一首写景词,《菩萨蛮》:
日高风软流莺笑,满庭山影无人扫。花热卸红衣,草长蝴蝶飞。 而今沧海变,梦也难寻见。第一忆江南,年年三月三。
是一首抚今追昔、即景抒情之作。上片回忆往昔美景,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悦耳的鸟鸣,共同组成了诗人心中最温暖、最美好的回忆。“花热卸红衣”句把凋零的花朵比作因怕热而脱下红衣的美人,化被动为主动,转颓败为生机,可谓神来之笔。下片抒写今日感慨,时移世易,战火纷飞,从前的胜景再难重现,无尽的悲凉与萧瑟从笔端流泻而出。全词用语自然晓畅,而情思蕴藉,寄意遥深,读来使人感慨顿生。
2. 关注现实,感时伤事:豪迈劲健,慷慨悲凉
中国的20世纪30年代,是一个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的时代。作为一个受传统儒家文化影响颇深的诗人,陈小翠继承了传统文人的忧患意识,关注现实,写下许多豪迈劲健,慷慨悲凉的感时伤事之作。她运用春秋时期,鲁国漆室少女心忧家国、倚柱悲歌的典故,以漆室之女自况,将诗集命名为《倚柱集》,忧民之心、报国之志,喷薄欲出。
首先看《题女弟子周丽岚〈诗剑从军集〉》(其二):
人间何处请长缨,叩叩钧天唤不应。
为有性情忧社稷,莫将诗酒博虚名。
早操大野千营日,夜渡黄河万骑冰。
梦里狂呼缘底事,独挥雄剑下长城。
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战结束,我国民众与残酷的日本侵略者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艰苦抗争,在此期间,不仅有数以百万计的大好男儿投身战场,更有许多女性,为保卫祖国的大好河山抛洒热血,陈小翠的女弟子周丽岚便是其中之一。在她参军之际,陈小翠连作七律四首勉之,上引为第二首。开篇慨然发问,掷地有声、豪气干云;颔联自答,谓胸中有社稷,不愿吟诗饮酒,耽于虚名,胸有大志、壮怀激烈;颈联想象参军后训练、行军的图景,对仗工整、诗情沛然;尾联直抒胸臆,倾吐挥剑杀敌的壮志雄心,用语狂放、格调豪迈,颇有放翁风采。全诗笔力遒劲、大声镗鞳,浩气飞腾、回肠荡气,出于女诗人之手,实为难得。
国运兴衰、战事胜负,在词中也多有反映,如《满江红》:
呜咽边笳,把战地、菊花吹醒。危乱里,中原豪杰,一时都尽。香稻秋荒鹦鹉粒,江潮夜急鱼龙信。更骊山烽火逼人来,时时近。 风雨里,菰蒲病。霜雪里,苍松劲。念伏波横海,长城千仞。草尽平原驰铁骑,秋高大漠盘鹰隼。想黄沙一片断人行,旌旗影。
《满江红》大概成词于“九一八”事变之后。当局对日军采取“不抵抗”政策,致使东北三省轻易落日侵略者之手,陈小翠悲愤难当,作词呼吁将士奋起抗敌。上片以萧瑟之笔开篇,实写战时景象;下片想象能人志士奋勇杀敌的景象,陈小翠将病弱的菰蒲与劲健的苍松相对比,希望出现一个像汉代守边名将马援一样的英雄人物,带领兵士们奋勇杀敌。全词音节铿锵,节奏紧凑,格调苍浑,读来使人热血顿生。
3. 咏史怀古,借古喻今:苍劲朴厚,沉郁悲怆
陈小翠中期还有不少咏史怀古,借古喻今的诗词。眼见国家日渐沉沦,而统治者醉梦犹酣,诗人将眼光转向历史,寻求解答,名为怀古,实则寄托了对于国家现状的忧思。在这些作品中,陈小翠纵论是非功过,悲叹人才寥落,风格苍劲朴厚,沉郁悲怆,展现出女诗人宽广的襟怀和高华的气概。
如《李鸿章祠》:
生当季世才何用,死傍名山愿已奢。
劫后园林多易姓,乱余神鬼亦无家。
斜阳动水开鳞眼,秋雨上墙生藓花。
曲径荒凉秋不到,更无人种故侯瓜。
晚清重臣李鸿章,“中兴四大名臣”之一,曾是北洋水军的创始人、洋务运动的领导者,致力于兴洋务以强中国。然而生于末世,仅凭个人之力终究无力挽救腐败倾颓的大清王朝。陈小翠表面上是感叹李鸿章一身抱负难以施展的悲剧,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托古言志、借古抒情,倾吐因如今中国国运衰微、人才凋落局面而产生的苦闷与无奈呢?本诗借古人酒杯,浇心中块垒,用字沉着朴厚,意境清冷萧瑟,情致隽永、寄慨颇深,读后不禁使人掩卷叹息。
又如歌行体佳作《悲西台》:
长江白浪何崔巍,上与天汉相萦洄。
崖山龙骨安在哉,昆池万劫飞寒灰。
文山白旗向天挥,鞭尸未报军已摧。
孤臣孽子窜空谷,悲怀激烈生风雷。
击筑一歌云气来,再歌天地为尘埃。
四山风雨鬼神哭,灵均涕泪皆琼瑰。
嗟嗟亡国之民何所埋,化为黄鹄犹徘徊,感此 不饮令心哀。
华北事变之后,陈小翠曾登南宋爱国诗人谢翱之墓,作诗数首吊之,此为其中之一。宋末蒙古人大举入侵,兵戈四起、战火弥郊,无数英勇抗元的仁人志士留下了一件件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陈小翠在诗中回忆着一段段令人感伤的历史,眼见现在的中国很可能重蹈亡宋的覆辙,不由悲从中来,以至于作诗时也屡奏哀音。没想到两年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泰半国土沦陷,因此小翠也只得在诗后附注中叹息自己一语成谶了。此诗语言古朴沉厚,音调悲壮沉雄,有发人深省、震人心魄之力。
4. 送别怀人,交际唱和:深情绵邈,寄意遥深
弥天的战火使得许多人去国离乡、远离亲友,只能靠笔墨寄托思念不舍之情,这个时期的陈小翠也留下了不少送别怀人,交际唱和的诗作。无论是送别丈夫、怀念亲人,还是酬和文友,都写得深情绵邈,寄意遥深。
如《过江枫寓访其遗稿,为编理付刊,灯下感占》(其二):
真个来弹子敬琴,登堂一恸负知音。
频年疾病交游少,至性文章感慨深。
月黑枫林闻鬼哭,灯青孤馆和虫吟。
虚名料理原无益,聊慰平生苦学心。
写于1937年,七言律诗两首,皆为怀念友人的佳作,上引为第二首。首联用“人琴俱亡”事,抒发痛失好友的无限悲痛,开门见山,用字极响,震人心弦;颔联回忆往昔两人书信往来的情状,一“少”一“深”,不见欢愉,惟余感慨;颈联用黑月、枫林、青灯、孤馆等一系列色调阴沉幽暗的意象并置,营造出阴森可怖的氛围,进一步渲染沉痛绝望的心绪;尾联话锋一转,自我安慰,发出无奈而又伤感的慨叹。全诗基调低沉、情感浓郁,怀念痛惜之情直欲裂肺而出。
再如《送长孺》(其三):
风雨天涯客思深,闭门愁病尚相寻。
长闲骏马消奇骨,出塞秋鹰有壮心。
患难与人坚定力,乱离无地寄哀吟。
杜陵四海飘蓬日,一纸家书抵万金。
1937年,小翠丈夫汤彦耆离开上海,奔赴战场,小翠作《送长孺》七律三首送之,上引为第三首。首联表达自己的立场,认为男儿应志在四方,值此乱世,与其在家无所事事,以致疾病缠身,不若投身战场、建功立业。颔联以闲马与秋鹰相对比,指出骏马长期闲置终会沦为平庸,只有像苍鹰一样终日在天空翱翔,才不负满腹才能。颈联劝丈夫要保持信念,虽然国势危殆,但是局势愈是艰难,愈要保持心智的坚定。尾联化用杜甫“家书抵万金”句,表达希望丈夫平安无事、他日凯旋的殷切期盼。全诗语言豪迈清雄而又沉绵深挚,格调沉郁感伤而又不失气骨,集杜少陵与陆放翁之优点于一身,可谓佳作。
中期陈小翠的怀人之词也写得深挚婉曲,如《减兰》:
桐花幺凤,小小相思种。填词人去镜屏空,只怪桃花还比旧时红。 药炉烟里,一缕吟魂细。人天去住两难言,纵有新诗不似十年前。
似是怀念逝去的亲友之作。上片用桐花、幺凤、桃花等意象,寄托深沉的怀念与伤感。小翠称桐花、幺凤为“小小相思种”,虽不新颖,却也别致,寥寥几字,便见巧思。又责怪桃花太红,看似无理,实则是难以承受亲友离世之悲,因此迁怒桃花权作发泄,其中深情,不言自明。下片抒发沉痛悲凉之思。“纵有新诗不似十年前”,既是无奈的感慨,又是哀绝的悲鸣。全词用语并不见多阴沉,然而格调之感伤,情感之凄恻,令人读之泪下。
(二) 中期诗学观:在李白、王维与杜甫、陆游之间
中期陈小翠的诗学观较之早期既有延续,也有变化。她对李白、王维、杜甫、陆游等诗作“味真”的诗人评价都很高,而在艺术风格方面,则认为李白、王维略胜杜甫、陆游一筹。然而观其创作实际,我们发现陈小翠中期的大多数诗作都更接近于后两者。
1. 诗歌取材:诗关国运,不耽绮语
在诗歌取材方面,提出诗关国运,要求不耽绮语。出嫁之后,陈小翠的生活阅历变得更加丰富,与外界的接触也大为增多,她诗歌取材的范围也自然开始发生转变,从专注闺中生活转向关注社会现实。
陈小翠反感李商隐那些拘泥于儿女情长,“上天下地说相思”(《偶占》)的诗作,认为只有“才地弱”的诗人才会如此。她提出作诗应该关注国家命运,从社会生活取材,并有“举目湖山万事哀,忍将乱离供诗材”(《题陈君诗集》(其二))的论诗之句。陈小翠心忧家国,面对国家惨象心中不忍,但她并不逃避现实,而是坚持在自己的诗作中反映现实,这与她接受的传统儒家教育是相一致的,而其父其兄兴办民族工业、倡导实业救国的热忱想必也深深感染了她。
2. 诗歌鉴赏:诗忌纤秾,微甘不腻
在诗歌鉴赏方面,认为诗忌纤秾,偏好微甘不腻。与其早期诗学观相一致,陈小翠不喜温李纤秾华丽的诗歌,“诗忌纤秾落小家”(《偶过孤山,路见曼殊上人墓》),认为这种诗作缺乏大家气度。陈小翠借鉴钟嵘、司空图等古代诗论家推重的“味”这一诗歌审美范畴,借用食物、水果之色、香、味来论诗,提出“论诗我贵色香味,缺一不足称诗王”,认为好的诗歌应是“色香味”三者的统一,并用“微甘不腻”形容诗风之最上乘。
在实际评价诗人时,陈小翠更多地涉及“味”这一范畴,而对“色”、“香”提及较少,也并未对这三个范畴的具体内涵作出明确的界定,但我们依然能从她的论诗诗中窥得端倪。在《黑桥桃》一诗中,陈小翠就集中对杜甫、温庭筠、李商隐、王维、李白等多位诗人进行了评价。“少陵味真惜太苦”,杜甫的许多诗歌记录了安史之乱时国家满目疮痍的景象,见证了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情感多含苦涩、基调较为低沉,陈小翠虽赞美了他真挚深切的爱国之情,称他为“千古性情人”(《题蝶野〈纪游诗〉》),但因为他诗中的情感太过苦痛,因此并没有将杜甫的诗歌列为最上乘。而李白和王维的诗歌,前者超逸清旷,后者淡远清新,有着“微甘不腻”之韵味,因此将他二人之诗列为最佳。对于这样的评价标准,陈小翠也作出了解释:“中原多难世味苦,得此可以调诗肠。”原来,在陈小翠看来,现实太过黑暗、苦闷,因此需要“微甘不腻”的诗歌来调节人们的心情、缓解人们的痛苦。
然而事实上,观察这个时期陈小翠实际的诗歌创作,我们能够很轻易地发现,她的创作实践与创作理念是有较大差距的。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中期陈小翠诗歌的主导风格是豪健沉郁,这类诗歌的“味”正与杜诗之“苦”味相一致,只有少数写景诗符合王诗李诗“微甘不腻”的风格。这种差异并不说明陈小翠说一套做一套,我认为,陈小翠从内心而言确实是更想要创作“微甘不腻”的诗歌作品的,然而现实的残酷性迫使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创作理想。面对风雨飘摇的国家现状,她无法做到像李白一样洒脱自由,到仙境中遨游;她也无法做到像王维一样宁静安详,在禅境中沉思。她心中无可抑制的责任感、同情心要求她必须拿起自己的笔,抒写自己心中的苦闷,抒写全国民众心中的苦闷,抒写这个时代的苦闷!
3. 创作态度:诗厌推敲,追求真意
在创作态度方面,强调诗厌推敲,提倡追求真意。中期诗论,陈小翠延续了其诗歌抒发真情实感的观点,将“童心”说进一步发挥,以“真”作为作诗的最高标准。
她提出“诗厌推敲只要真”(《题陈君诗集》(其六)),强调作诗不要推敲,而要率性而为。她认为过度的雕琢会影响情感的抒发,只有率性作诗,自然而然地表达情感,才最符合“真”美要求。她的“入世非吾意,琢诗宜自然”(《漫兴》),“野客乐山兼乐水,好诗能遇不能求”(《湖上黄梅》)等诗句一再强调了自己的这一观点。
晚期陈小翠遭遇了许多生活变故,父亲去世、兄长赴台、女儿出国,只留下她一人孤寂度日;解放后又经历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饱受凌辱。这一切都让性格耿介、心思细腻的陈小翠难以承受,反映在创作中则表现为自伤身世、怀念亲友的诗作明显增多,而创作基调更为低沉,情感更为沉痛。她将个人身世之痛与国难时艰相融合,语多慷慨,力透纸背。陈小翠晚年论诗标举杜甫、苏轼,学杜尽得其神髓,学苏则得其豪迈而失其旷达。主张作诗要不囿门户,安守清贫;诗歌风格应与时代情绪相一致;技巧上则追求句法浑成,留有余韵。陈小翠作组诗《远谪》自抒怀抱,其四有“箧里新诗泣鬼神”句,与诗人这个时期哀绝沉痛、感人肺腑的创作风格正相吻合,用作此章标题,再为合适不过。
(一) 晚期诗词创作论
1. 自伤身世,抒写性灵:哀绝凄苦,孤高耿介
陈小翠晚年生活寂寞困顿,与早年鲜花着锦的生活大相径庭。她写有不少自伤身世的诗篇,哀绝凄苦,令人读之泪下。然而小翠性情向来孤高耿介,面对重重困境,也始终不改其志,她作诗明志,书写性灵,展现了强大的人格魅力与不屈的坚强意志。
如《绝句》(其四):
燕雀安知鸿鹄飞,平生珍惜缕金衣。
一灯一案三间屋,又是天寒梦醒时。
父母的相继去世,深深地改变了陈小翠的生活和心态。1946年,她连作七绝六首,抒写自己孤寂的生活与难宁的心绪,此为第四首。首句借用陈涉名句,表明自己高远的志向;次句反用《金缕衣》诗句,立意奇特,耐人寻味。前两句虽化用他人诗句,然变化微妙、接续自然,自有一番韵致。后两句写梦醒后孤零之景:纵使功成名就,然而家人都已不在,无人可与分享喜悦。一灯如豆,四顾无人,气氛之沉闷寂寥、心绪之失落感伤,难以言表。此诗采用欲抑先扬之法,前后形成反差,并不直抒胸臆,用词也不见激烈,寂寞而悲凉的情怀隐藏在克制含蓄的文字背后,颇有张力。
又如《为郑逸梅先生画花鸟占题》:
微禽身世可怜生,风雨危巢夜数惊。
借得一枝心愿足,夕阳无语自梳翎。
作于1950年前后,借题画诗以明志。此诗中小翠以孤零的鸟儿自比,把自身那如履薄冰、不得安枕的心理状态表现得活灵活现。虽然生活困顿、举步维艰,但陈小翠并不愿陷入政治的泥潭之中,为了眼前的政治利益放弃自己的原则、污染自己的羽翼,她只想找到一处能够安身的方寸之地,远离尘世喧嚣,在一个人的小世界中宁静度日。诗作前两句惊心动魄、用词犀利,后两句从容隽永、用语洗练,前后虽相去甚远又浑融妥帖。全诗意境悠远沉着,悲郁中有超逸兀傲之气,不禁叫人击节赞赏。
2. 关注时事,叙写世况:慷慨雄健,沉痛悲苦
晚期陈小翠经历了日寇侵华、国共内战以及解放后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时事诗仍是她诗词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作品风格仍似陆游、杜甫,而功力更深,豪健悲慨、沉郁顿挫,情感之深沉,力透纸背。
如《壬午岁暮杂兴》(其三):
离骚泽畔起长吟,九死幽兰感不禁。
破釜沉舟千载事,覆巢完卵万家心。
长年蚌鹬争晴雨,四海烽烟起昼阴。
莫向梁园歌《七发》,青山消息久沉沉。
写于1942年,借古论今,感怀时事。全诗八句,几乎句句有典故,然而诗人并非盲目地炫学斗富,而是将历史的经验与真实的现实打成一片,希望从历史中获得扭转乾坤的良方,从古人身上找寻力挽狂澜的勇气。诗作语言雄健悲慨,情感沉雄慷慨,骨气劲健、情致豪迈,充盈着追步放翁的壮志与豪情。
又如《感时》(其二):
尺布由来尚可缝,弟兄何忍不相容。
羞闻葛伯能仇饷,愁见哀鸿又堕弓。
尽有三人成市虎,断无下士好真龙。
江湖十载孤民泪,诗在天崩地坼中。
作于1946年,此时抗日战争刚结束不到一年,然而民困未解,内战又起,诗人感怀今昔,作《感时》七律三首纪之,此为其二。诗人对波云诡谲的政治斗争不屑一顾,更对自相残杀的内战反感之至,开门见山,将自己反对内战的立场明确提出。在她心中,民众的利益高于一切,她不忍见饱经磨难的人民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慨而发声、为民请命。全诗情辞慷慨、情感激越,笔力虬劲、掷地有声,流露出深重的批判意识和强烈的民本情怀,读后不禁使人掩卷深思。
词作如《临江仙》(甲申旧作时在沦陷区)(其一):
山外斜阳仍故国,可怜名士新亭。飘零切莫悔多情。诗心词梦外,何计遣今生。 风雨摧花晴更苦,不晴不雨冥冥。将身愿化护花铃。有祠皆祀鬼,无海可扬舲。
1944年,身处上海孤岛的陈小翠连作《临江仙》词四首,或感时伤事,反映江山战伐,或借古喻今,纵论国运兴衰,在此选第一首。上阕咏史,写国运衰微之景、山河沦陷之痛;下阕咏怀,发惓怀故国之思、为国捐躯之志。全词格调悲怆深沉,节奏顿挫、步步紧逼,逐步将绝望伤感的情绪渲染到极致,而又隐含一股果决刚毅之气,耐人咀嚼。
3. 悼亡怀亲,寄诗遣怀:深沉悲慨,诚挚动人
陈小翠晚年经历了许多生活变故,父亲去世、兄长赴台、女儿出国,生活孤独寂寞,情感无处安放,她创作了许多怀念亲友的诗作,回忆与亲朋好友相聚相守的美好时光,抒发深沉真挚的怀念之情,宣泄再难相见的茫茫之恨,情致深婉,感人肺腑。
《乙酉清明志哀》(其一):
清明麦饭柳如丝,恸哭灵前不自持。
乱世已无山可隐,思亲犹有梦相随。
生前劳苦谁能惜,死后哀荣鬼不知。
六十二年何所恨,但嗟未见太平时。
写于1945年,自双亲离世,小翠日夜思念,作诗数首,稍抒悲痛怀念之情,此为其中之一。首联描写失去至亲的深哀剧痛,悲音裂竹,不忍卒读;颔联将国运之兴衰与个人之悲喜融为一体,语极沉痛,哀切动人;颈联使用对比渲染之法,父亲生前尽心实业,试图挽国家于危亡,死后却百事皆消,不知在地下是否有知,进一步推动了沉痛感伤之意;尾联直抒胸臆,代父发声,将对个人身世之恨升华为家国命运之悲,满腹感慨,令人叹息。诗歌出语洒落,流转自然,信手写就,妙处天成。
又如《蝶恋花》:
小梦如烟飞不去。起觅秋声,满地虫相语。凉夜无人深院宇。疏疏几点花阴雨。 万卷奇书和泪著。锦样回文,莫遣凡人注。藕自缠绵莲自苦,人天没个商量处。
似是思念分离的爱人之作。上片状凄清之景,以景衬情。上片全为景语,层层铺排,反复陈列不同的景物,渲染萧条冷寂的氛围。不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从中不难感受到词人孤单寂寞的心情。下片抒凄苦之情,情景交融。和泪著书,似极隐忍,又极沉重,心中情感,直欲随泪涌出。一方面是万千缠绵情意,一方面是无限别离痛苦,词人无从纾解,只得将满腔心事,尽付回文诗中。全词语言深挚婉曲,情感缠绵悱恻,欲语还休、欲露又藏,极为动人。
4. 写景状物,居家生活:澄明隽永,洗练自然
这个时期的陈小翠还创作了少量写景状物,描绘居家生活的诗词。与前三类作品不同,这类作品大多境界澄明淡远而情韵隽永,语言洗练自然而意味深长,达到了一种“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地。
《初秋》:
看山人起卷帘钩,一阵飞鸿度小楼。
老境未成春梦去,人间清绝是初秋。
作于1944年,写初秋景色。前两句写景,纯用白描;后两句感怀,笔致疏朗。此时诗人正值壮年,但是饱经风霜、历经磨难,心境已与一般的中年人大为不同,因此感叹老境未至、壮志却消。观此初秋美景,只觉心中清绝明净,人世聚散匆匆、尘世烟火重重,皆已消散无痕。诗歌语言清劲洗练、意境玄远冲淡,清气流转、内涵禅机。
《病起》:
病起双眸炯炯清,斜阳碧树倍分明。
拟游五岳三山毕,更向蓬莱绝顶行。
写病中情志。病中作诗,往往积郁难消、缠绵凄恻,小翠却一反常态,显得心胸开阔、高华俊爽,此诗便是如此。虽作于病榻之上,但既不为自身状态自怜自哀,又不为所处境况自伤自弃,心态乐观豁达、意志坚定清雄,不见一丝压抑萧条之气,在晚期陈小翠的作品中,十分少见。诗作语言自然洗练,风格俊逸明快,气象高古阔大,浩然之气奔腾其间,潇洒旷达真不啻谪仙人也。
《周围即事》(其三):
负手闲吟过小桥,柳荫春水雨潇潇。
青梅细煮黄滕酒,此事年来久寂寥。
《周围即事》七绝四首,作于1955年前后,皆描写春日景色与居家生活,此为第三首。前两句写屋外雨景与闲适生活,用词清丽、着色清淡而又意味隽永、情味盎然;后两句写屋内琐事与寂寥心情,随手化用古人词句,融合无痕,不啻己出。诗中弥漫着细腻悠远之情致与怅惘萧索之情怀,意境幽远,古意存焉。
(二) 晚期诗学观:在杜甫与苏轼之间
陈小翠晚期对陶渊明、李白等诗人评价都很高,有“渊明菊似形神影,太白诗存色香味”(《次日画水墨牡丹,又占题书怀》)之句赞二人之诗。而陈小翠最喜爱的还是杜甫、苏轼两位诗人。她欣赏杜甫沉郁顿挫的创作风格,推之为“诗王”,同时又为苏轼的才华与气度所倾倒,称苏轼“诗材压折千牛腹”(《题〈苏寿雅集图〉,再用前韵》)。陈小翠学杜尽得其神髓,学苏则得其豪迈而失其旷达。
1. 创作态度:不囿门户,安守清贫
在创作态度方面,提倡不囿门户,安守清贫。民初诗坛,以陈散原为代表的尊宋派与以南社为代表的尊唐派相对立,针对这一境况,陈小翠写下“诗人门户太分明,不合时宜终负腹”(《即题东坡像》)的诗句,提出作诗应该去除成见、不囿门户之见,以平和宽容的心态接纳各种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诗词创作。
另外,陈小翠也极其重视文学创作的非功利性,要求诗人坚持本心、安守清贫,强调“工诗原要耐清贫”(《小园春暮,陆佇绮姊过舍同作》),并有“名士真同丘一貉,著书岂为稻粱谋”(《文坛》(其三))之句对利用文学沽名钓誉之徒予以讥讽。陈小翠个性孤高耿介、不同流俗,把作诗当作极其严肃的事业,她会对诗人提出不慕名利、安守清贫的要求,也就不难理解了。
2. 诗歌技艺:句法浑成,留有余韵
在诗歌技艺方面,追求句法浑成,留有余韵。陈小翠认为作诗达到诗句浑然天成、无可接续的效果,同时又意蕴深远,令人不断回味,是诗歌技艺的最高境界。
“胸无城府言常失,句太浑成对不工”(《偶书》),诗句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应过度斧凿、刻意求工,全诗读来浑然一体、流转自然,似不经意,方是好诗。“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还珠吟有谢》(其九))诗难再续,并非语尽其意,恰恰相反,却是余韵悠长,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无限的可能性,而难以用精确的语言道出,产生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戛然而止,却有回响。事实上,陈小翠本人的创作实践也实现了她的这一理想,创作挥洒自如,无一点斧凿痕。
3. 诗歌风格:沉痛味苦,俊逸无多
在诗歌风格方面,多次提到自己的诗词沉痛味苦,俊逸无多。“我诗沉痛君诗怒,乱世难为雅颂声。”(《题大漠〈劫后集〉》(其九))陈小翠认为,诗歌风格应与时代情绪相符合,身处乱世,就难以发出雅颂之声。经年不断的战乱摧毁了诗人安逸平静的生活,她再无法像少女时那样,利用诗词无忧无虑地歌唱心中的快乐。这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改变,也是整个时代的改变。
父亲去世、亲友离散、自身漂泊,残酷的现实给陈小翠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她已无法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这个时期的许多诗词都流露出疲惫、感伤、绝望等负面情绪。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诗作“清新俊逸已无多”(《题大漠〈劫后集〉》(其四)),但她已无力改变现状,只能以一句“莫怪比来诗味苦,人天别有伤心处”(《蝶恋花》(其二))来自我安慰、自我开解罢了。
陈小翠会形成这样的诗歌理念,一方面是受儒家“兴、观、群、怨”的诗教理念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现实环境的变化使然。
注释:
①李贽:《童心说》,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页。
②苏轼:《评韩柳诗》,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04页。
③葛立方:《韵语阳秋》,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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