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意义论的文学理论

2016-11-25 14:10吴兴明
社会观察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语感

文/吴兴明

重建意义论的文学理论

文/吴兴明

意义论文论是文学理论回归性重建的重要选择

近年来,学界又显出了一股重建文学理论的冲动。本文认为,意义论文论是中国当前文学理论回归性重建的一个重要选择。与西方后理论时代向文学理论回归的针对性不同,我们的文学理论重建应该具有三个重要特征:第一,学科知识形态的现代性;第二,对中国问题的针对性;第三,接续悠久的本土文化知识传统。本文认为,重建意义论的文学理论,是能够同时满足这三项指标而又能免于“一锅煮”大一统弊端的最恰当的路向选择。下面分述三个理由:

意义论文论的位置

第一个理由:研究文学独特的意义构成和机制是对文学事实最切近的探讨。文学从根本上讲是一个意义事实。首先,文学是主观意义和客观意义的统一体。用舒茨的话说,“作品的客观意义”包含着“‘总是能再一次’的理想性质”,它既独立于创作者及当初创作时的语境,也不等于阐释者对作品文本的理解,而是一种社会性、公共性的关联性存在。不管是作家的意向表达,对社会的反映,还是读者的理解,都只是文学作为意义事实的局部。此即德里达所说,文本“带有遗嘱的性质”,它一创作出来就脱离了写作的原初语境,“不属于任何意义上的主体”。它“既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具有通过理解进入历史与文本之符号性持存的双重本性。其次,作为一种特殊的意义事实,文学是专为意义体验而创造的话语文本。这是作为意义活动的文学区别于其他言语行为的显著特征。一首诗的价值就是诗带给人意义体验的动人和启示,一部小说的价值就是小说带给我们摄人心魄的领会与沉浸。而这就是文学活动之意义向价值的直接生成:它不外假于其他价值,在文学,意义的体验就是价值。这一目的性决定了文学在文本内部诸结构要素上的一系列特殊性:什克洛夫斯基所谓的“陌生化”,雅可布森论“文学语言的诗性功能”,哈维克斯论“诗歌语言的区别性特征”,托多诺夫的“内涵性讲述”,罗兰·巴特的“第二含义系统”,退特的“内涵意义”,布鲁克斯的“反讽诗学”,韦勒克的“语义杂多”,罗曼·茵加登的“拟陈述”,塞尔的“不带欺骗的伪言语行为”,奥曼的“伪述行”,保罗·德曼的解构修辞论,等等。

文学作为意义事实,决定了意义论在文学理论中的根本地位。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说:“不管哪种文学理论,它都应该关注语言生产意义和价值的力量。”文学意义的特殊性决定了研究文学独特的意义机制和构成是对文学事实最切近的探讨。在学术的意义上一个深刻的表达,在文学的意义上可能是空洞,就正如在语法意义上一段晓畅的话语,在诗意品质上可能毫无价值,在逻辑意义上一个强有力的论证,在文学的意义上可能一无所有。这就表明,普通的实用性语义或逻辑意义并未直接构成文学,文学意义是在此基础上的一种特殊构成,或者说,文学意义是另一种不同于逻辑意义和语法意义的意义形态。由于缺乏对文学意义论强有力的理论奠基,在学科意识上文学理论独特的研究对象和领域一直未能真正确立。许多所谓文学研究实际上离文学事实很远,一些文学学者实际上对文学的意义构成和精神价值漠不关心。基于文学作为意义事实的本性,确定以文学意义论为研究重心,可以有希望让文学理论真正“面对文学事实”来形成自己独特的知识传统,并沿着揭示文学真相的道路一步步往前推进。

文学意义论研究的思想聚合与视野纵深

第二个理由:对文学意义相关性的研究包含了几乎所有文学理论的重要视角,具有打通文学内外的广阔开放性和内在聚合诸理论视角的纵深视野。意义事实的本性注定了文学的特殊性无法构成文学孤立于生活世界的理由:既然是供人体验的意义,就必然包含着人生的解放、激发、肯定、提升、感慨、吟咏、命运感等价值内涵。意义的体验性要求决定了,文学意义不可能从人生的价值关怀和与生活世界的血肉关联中分离出去。这就决定了文学是以人生意义体验为核心的对生活世界意义构成的整体性关切。

一直以来,各文学本质观的视野综合都是一个理论上的难题。从模仿说、表现论、再现论一直到文化研究,各种理论各取一隅,呈现出各理论视角之间固化、分裂的特征。可是从意义论看,诸种主义之间的关系则完全不同:它们就像一个多声部的和声,围绕着文学意义的总体构成而形成文学理论考察的复杂思想谱系。文学是一个以文本为扭结、可以无数次转换为意义经验的社会诸因素的中介联系系统,与此相应,各种考察文学的主义(不同的文学本质观)实际上是对该规则织物(文本)的意义值的限定性分析和确认。它们可能绕开种种问题,但是有一个环节无法绕开:必须断定文学文本的意义值,即必须有关于“文学的意义等于……”的认定。这是诸种文学理论主义的实际效力之所在。大要而言,种种主义曾经把文学文本的意义值确认为:(1)情绪符号(表现说、情感说、直觉说);(2)无意识内容(精神分析说);(3)意向性内容(现象学);(4)意识内容(认识论、心理批评);(5)社会意识(镜子说、反映论);(6)意识形态(批判理论);(7)集体无意识(荣格、文化诗学、人类学);(8)独特的语义类型(语义学、语义批评);(9)审美意象(意象派、意象批评);(10)特的语义结构(结构主义、符号学、叙述学);(11)特殊的精神类型(精神哲学、德国浪漫派哲学);(12)审美经验(康德、审美主义者);(13)精神的自由创造与意义的延异和散播(解构主义);(14)戏剧行为(言语行为理论);(15)读者反应(接受美学、阐释学、读者反应批评);(16)意义的政治学(文化研究);等等。其中,每一种主义所给出的意义值实际上都提供了一个关于文学是什么的解答,因而也都有它们考察文学意义的视野构成、分析理路和要予以突出的文学意义质性的某个方面。由此,也都构成了我们阐释文学的某种思路。由于活生生的文学是一个在经验状态下混整的意义世界,无论说文学的本质是什么,都意味着对文学意义值的某种断定,不管称这种意义值为“属性”“特征”“内容”还是“本质”“本体”,等等。因为说到底,文学无非是一种意义事实而已。当然,这也就决定了各种文学论观实际存在的价值:提供了一种阐释文学意义的路径。除此而外,我不知道关于文学的本质或质性还有什么解答,或者可能有什么其他的解答。

中国文学意义论传统及汉语语感力量的重建

第三个理由:中国古代有极为深厚博大的诗意论传统。诗意论(含“以意论文”)是最了然明白的文学意义论,是地地道道中国本土的原创诗学。由于发之于中国原创,它与汉语的内在质感和思维机制高度融合,具有汉语文论所特有的语感力量。但是,这一极为深厚的思想传统在中国现代文论中几乎没有体现。在中西知识谱系的全面替换中,我们的文学理论丧失了汉语言述的语感力量和内在通达文学事实的能力。由于不是从内在的意义领会去把握,而是概念先行,用从外部移植的理论去肢解作品,我们的文学理论实际上远离了汉语语感原创的血肉,逐步形成通达文学内部的能力、理论原创力和汉语语感力量之三位一体的深重失落。文论话语的语感力量是语言直接击中感性直观的能量。一段击中原初直观的话语一定是有语感的,一段有语感的话一定是原创的,而一段有语感的原创的话之于文学的分析把握一定内在于文学意义领会的深处,因为它不是从外在的观念逻辑中截取而来,从语言直感的血肉之中迸发而出,就像王国维所说,在丰沛的意义直观中“拈出‘境界’二字”。这就注定了语感力量、理论原创与文学意义领会之反思性直观三者无法拆解的共生关系。在谱系构成上,中国传统文学意义论体现为围绕文意、诗意、言意关系的各个范畴、命题、论断的描摹、洞穿、点评、品鉴、修炼、技法,以及围绕上述种种而来的故事、事例和典故所组成的诗话、词话、诗文评而形成的庞大知识传统……甚至可以说,诗意论、以意论文是中国文论的母题。这就注定了文学意义论在传承汉语文论、回复汉语文论语感力量上的独特功效:(1)它显示了一种更为直接的以文学理解为本位创建文学意义论的可能性;(2)它为古今沟通、中西融合奠定了以意义论为坐标而重建文学理论的思想基础;(3)它为我们创建中国式、民族性的文学理论提供了丰富的转化材料和巨大的历史依据。

一直以来,所谓“中国文论失语症”所真正触动的实际上是一个汉语理论言述的语感力量问题。我们深切感受到一味的西学概念和学理移植几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汉语文论的直感力量。汉语诗学所特有的直观、质感和随处可见的诗意洞穿在扭曲抽象、半生不熟的概念移植中几乎丧失殆尽。而由此带来的是我们文学理论的原创能力和击中文学事实真相能力的失落。所以,本文以为,文学理论向意义论的回归与重建,是后理论时代中国文学理论依托自己的民族传统而获得独特文化身份的一次历史机遇。由此往前推进,是可以以中国传统诗意论的入思方式和知识基础为本底,融贯近代以来诸文学论观的广阔视野和批判性展开而创建一个新时代的文学理论体系的。在这里,我们应该可以有希望重新获得汉语理论原创的语感力量和对文学事实的深入探究。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摘自《文艺研究》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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