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书屋

2016-11-24 08:14何鸿
海燕 2016年6期
关键词:酒国美容师美容院

何鸿

人们在日常的生活中,遇上一些陌生的人和事,总会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有色眼镜”去作一些自负的判定;而这种暗藏内心却能随时架设应用的“有色眼镜”,就是鉴于人们各自长期的经历经验积累形成的惯性思维,它包括一个人的价值取向与生理审美诸多底线,且无时无刻地影响、度量着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如何认知他人。

年前,小区里新开一家总部在北京的连锁美容院,因为近,老板人不闹,环境布置也还雅致,就办了年卡,一周总抽得空来溜去那里,置身在轻柔舒缓的音乐间躺上两三个小时做做按摩护理,借以犒劳自己犬马般苟且的人生。

这一天,与往日不同,为我做护理的美容师是一个留寸头、身高一米七几的大个子。因为习惯了那些普遍娇小的南方美容师,眼前一下子看到这肩膀宽厚、形体魁梧的大个子美容师,而且一个姑娘家头发留得像个混小子一样,不免心底愣一咯噔。

“姐姐,这是小童,今天由她来为姐姐服务。”迟疑之间,善于察言观色的美容院经理满脸灿烂地迎上来介绍。

也罢,人家多半是初来上班的姑娘,即使自己个人好恶咋地也不好当面让小姑娘难堪,于是我礼貌性地抬头向侧身弓腰引我进内的大个子露出些许笑容。

她保持在我左侧前半步位置带引,穿过走廊走进了最里一间较为隐隔的房间。因为我来做护理的时候特别怕吵,大个子这样的安排很合我的心意,也让我对第一次接触的她有了初步好感。

柔和温馨的薄被整齐地铺放在床角,待她退出去准备护理材料后,我换上了院备的宽松服,整个人钻进暖暖的被子里躺下等着。这个间歇,不由得伸出手臂举着手机继续看新下载的莫言小说《酒国》。小说正写到丁钩儿奉命在酒国市调查案子,受矿领导盛情邀请,在大酒店里连吞数大杯之后,醉眼朦胧间狠见“肉孩”上桌的情节,我读到紧张之处恍若有支拳头塞进喉咙,呼吸吃力仍不舍得放下。

大个子端着温水和装着几种液体的玻璃瓶细步进屋,在我躺下的床头坐稳。她用一张柔软的粉紫色毛巾将我散披的头发包束整齐,又用另一张同色毛巾细心隔护紧我的贴身恤衫,以免等会洗面的时候被弄脏。这个程序做完,我本应该规规矩矩躺好让人家开始工作了,但《酒国》那段空前的悬念描述又吸引着我急于一口气读完为快。

对于我执着捧读手机的举动,大个子姑娘该是想提醒又不好说出口的节奏,换作平日里我早就自觉配合不影响人家进行下一步操作了。可今天不仅是莫老爷的小说“抓人”,似乎还有些许故意考验大个子美容师的念头。

岂料这姑娘一直忍着,默默地洗一点没有吭声,甚至鼓励般细致地配合我手举手机阅读。我发觉,她选用的洗面奶与以前不同之处,有一股淡淡的黄瓜清香,闻上去特别清新舒服。她娴熟的手法哗哗哗洗到左边,仰躺的我就用右手拿着手机看;她洗到右边,我就拿左手看,就是不放下。洗到眼睛周围,我稍微地闭一下眼一一这样的举动肯定会影响到她操作的连贯,但是她始终没有一丝不快。终于,程序进入按摩仪器的运用了,我不得不放下阅读,牵挂着酒国那真假肉孩的扑朔案情,不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姐姐您,也喜欢看恐怖小说?”一个带着欢喜的轻音突然在沉寂的上方空间发出。是大个子姑娘在说话?跟我说话?她没看出来我根本不想说话吗?又怎么知道我是看恐怖小说?想到莫言先生的小说被划为恐怖小说,我忍不住笑起来。而让我略感意外的是,这姑娘言下之意,是她也常常读小说?

这些年,因为工作之故同时亦为个人解压,打过交道的美容院大小也有十多家吧。然而由于业内行规吧,美容院的老板也好,美容师也罢,难免不胜其烦地推销各种美容产品的缘故,我常抱“江湖问路不问心”的原则,每到一处办卡前必先“约法三章”,得提前声明拒绝推销,防止打扰,直接说明来此只求安静放松,不求交流。

初来的美容师这样的开场白,不会是投石问路、欲擒故纵吧?犹疑了一下,我还是轻声答说:“不是恐怖小说,是莫言的《酒国》。”

“我喜欢看九把刀的恐怖小说。他的《异梦》写得真好,我吓得不行,但还是想看。”女孩似乎有点兴奋,竟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我心底里还暗自在想:九把刀?我还没有听说这个人呢!

“哈,他是台湾的,其实名叫柯景腾。这两天我和朋友在看一本《第十七栋男生宿舍》。”闭目养神的我,似乎被这个姑娘讲述阅读的着迷程度所触动,不由自主接着话头问:“写什么啊?”

“几个男生在寝室里玩‘碟仙游戏。碟仙,您知道吗?”

碟仙?我努力搜索记忆库存,似乎之前看到央视科技频道有一次讲到现在有大学校园里热衷的“笔仙”游戏,估计也是类似超能力测试方面的游戏吧。这可是一个神秘的领域,对于这种不了解的超意识的知识范畴,我尽管好奇,但总是敬而远之。

“碟仙,就是附在碟子上的神仙啊,他们都很善良,无形无影的,偶尔也要调皮一下……”女孩仿佛身临其境地讲起来,“熄灯之后,男生们刚刚点亮蜡烛,摆正碟盘开始游戏,楼栋管理员就巡房过来,在门外砰砰敲门大声质问。寝室里一阵慌乱过后,四个男生故作熟睡不予理睬,等走廊上恢复正常以后,男生们才发现屋内木桌上的碟盘,已经化成了一堆粉末!”显然是特别吸引她的故事情景,大个子美容师津津有味地讲着。

“你,平常在网上看书?”看她兴趣盎然,我礼貌地维持。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生冷的礼貌已是一种拒绝和排斥。

“也在手机上看啊,我同学传了好多恐怖的小说给我。以前在老家,我们那儿有‘一角(JIAO)书屋,我常去。”姑娘却毫不察觉。

“一角书屋?”

“就是那种大人小孩都可以去借书,一天就收一角、两角,最多几角钱的书摊。”

是有这样的书摊子,我想起以前老家街头也有这种收费低廉的小书摊。一般多为街上残疾人经营,用木板条子钉了两三个简易的书架子,总是一早就推出来,一排一排满满地放着大小书籍,有小学生喜欢的连环画、漫画书,有青年人爱借的经济管理类、计算机类书籍,还有侦探小说、武侠小说等文学类书籍,以及女孩子们青睐的港台及新加坡、马来西亚的言情小说。这里常常放着几条高矮不齐的长短板凳,最能讲故事的街坊邻居聚集在这里,除了能够借点小书,还能够听到各种海阔天空的奇闻异事。

从一角书屋开始,我们聊开话题,从小说到经历,竟然越聊越投机。这个喜欢阅读的姑娘,第一次与我接触就让我完全消除了戒心。通过她的讲述,我渐渐了解,姑娘刚满16岁,来自江津农村,父亲靠替人打井为生,母亲是从云南嫁过来的聋哑人,且有痴呆症。

姑娘从小爱看书,只要是不上学的时间就跟着哥哥守在街上一角书屋里不肯走,捧起书怎么叫也不松手。在她13岁刚上初一的时候,外出打工的父亲陡患重病,因无钱医治,从此在家卧床不起。家里顶梁柱倒了,哥哥又是高度近视,不便外出打工挣钱。幸得她个子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点,同村的一个姐姐帮着她改了真实年龄,跟大人一起出来打工学做美容。出来3年里,姑娘拼命地学习苦练手艺,用2年时间让自己成为了一名拥有合格职业证书的美容师。

在来我们小区美容院之前,姑娘工作的美容院店堂比这家大好几倍,离开那里的原因只因她负责的一位客人减肥项目没达到预期体重而不依不饶,美容院老板平衡利益一句话让她拎包走人。

而工作,对于她和家人来说,几乎成为支撑着活下去的全部。仅仅16岁的她离开时揽下全部责任,并且为了给自己最激烈的警示,断然把长发削短,蓄着男孩似的寸头,以志一切从头开始。

细细想来,在旁人眼里的大个子姑娘,或许有太多值得同情甚至疼惜的元素,然而姑娘自己由内而外展示的却是快乐、感恩和满足……她看上去并没有那个行业里普遍存在的那种为了眼前利益而表现出来的急迫与虚伪,相反,她所表达的言语间,还带着一份清澈和欢喜一一她清楚地相信,完全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帮助父亲母亲,也帮自己撑开一片天空。

我倒是很庆幸与这位从老家窄巷一角书屋走出来的大个子美容师,度过能够闲聊的几小时时光;甚至于矛盾地期望着,这位单纯的姑娘能够快快学会巧妙的“营销”,丰满自己。

身在红尘,我们难免遭遇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与命运摧折,可又有多少人能在她这样年纪就独挡风雨?更难得的是,面对轰然崩塌的生活重担,也没有使她在困苦窘急里失去自我、颓废慌乱,而是怀抱操守,淡然前行。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她,手里攥紧一张皱巴巴的角币,站在书屋角落里,睁大着一双渴望的眼睛望向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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