缤纷

2016-11-24 08:02寒郁
海燕 2016年6期

寒郁

1

三个多月过去了,郑凡才勉力将丛美云弄到出租屋那张孤独的双人床上。这远比他预想得要漫长。郑凡承认从一开始憋着这么个想法确实不怎么高尚,然而,它真实又滚烫,揣在心里。第一次见她,他就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准确来说,是他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有种类似气息的东西,人群里遇到,你觉得怎么看都挺顺的。也可能当初上帝造人的时候,他们是同一款、同一质地的。无非如此。

那天,他正坐在广场喷泉前的台阶上抽烟。南方冬天的阳光暖暖的,晒久了,微微有汗。郑凡觉得好久没见太阳了,和苏敏分手后,积郁了一冬天的阴冷和憋闷,整个人都快霉掉了,是该在阳光下曝晒一番了。他眯着眼,看烟雾在眼前缭绕、消散,百无聊赖间,苏敏的形象又浮现出来,她的笑,她的哭,她身体的起伏,她的暴脾气……正想着呢,一张笑脸探到跟前,吓了郑凡一跳。她对他的笑绽开得有点突兀,恍惚中,像是从刚才的虚幻中打捞出的,郑凡往后撤回一点视线,很不友善,“有事?”

广场时常可见这些暗自递送传单的,什么商务英语视听啦保险业务推销啦之类的,撑伞一样顶着一张事务性的礼貌笑脸,冷不防地冲到你跟前,循例问一句“先生您好,这个要不要了解一下?”郑凡没这心情,嘴里的“不要!”顶在枪膛里_般,就等着女孩发问呢,女孩却吐吐舌头,讪讪地笑了笑。老实说,女孩很瘦,脸型也不是市面上流行的那种好看,鼻翼两侧还星星点点有几粒浅淡的雀斑,可女孩刚才吐舌头的动作打动了郑凡,透着掩饰尴尬的可爱劲儿。郑凡语气温和下来,“刚才有个女孩已经推销过了,美联英语是不是,你看一一”郑凡摇摇手里之前留下的传单,“不需要。”

“不是,”女孩急了,“是这个。”

郑帆瞄了眼入场券:“人家都是免费试听啥的,完事还送小礼品,你这倒好,还要门票!”

女孩笑了:“去看看呗。”口气很坦然的样子。

“你让一产自西北的汉子,去听粤剧,你确定?”

女孩眨眨眼,先自个儿笑了:“说不定就喜欢上了呢。”

他们都笑了。女孩摊摊手,因为知道劝说没戏,反而放松了,卸掉背包,也在台阶上坐下,眯起眼看太阳:“给我支烟。”

郑凡看看她,拔出一支烟,簇拥着火头给她点上,“票不怎么好卖吧?”他说,“要不是听不懂,我倒愿意去看看。”

女孩吐一口烟,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习惯啦,今儿算好的了,还销出去两张。”

“现在三张了。”他说,“像你说的,兴许我真喜欢上了呢。”

“算啦,”女孩说,“别难为自己了。”掐灭烟蒂,“谢啦。”她摆摆手,就要走开。

郑凡站起来:“别呀,你微信?票钱转给你。”

女孩盯着他几秒,不以为然地笑笑,对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路数很了然的样子,但还是加了微信,收了他转账的三十元红包,然后像模像样地道了谢,侧了点身子,是欲走的姿势。郑凡懂了,主动权悄悄过渡到她那边了,现在,他的表现很像是个搭讪的轻佻男子。郑凡挥挥手:“忙你的,回聊。”女孩走远了,郑凡还在目送她的身影,这有点反常,她并不漂亮,而是随着步幅摆动,臀部和腰身浑圆饱满,阳光打在她青春的身体上,带着质地金黄的光,那份健康的活力,相形见绌中,忽然让郑凡心生感动。

真是老了。郑凡对着女孩的身影想。不单年龄上的,事实上他才刚过三十,而是心境,或者说长久灰暗的工作和生活带来的虚无感。这不能全怪他,这是时代对他这一代人的挤压,在别人的城市,上班、下班、打卡、发呆,在流水一样单调的疲倦日子中,失掉了手里最珍重的一张底牌——陪他三年的女孩……

抽完最后一支烟,天色向晚,郑凡起身去街角吃了份快餐,喝了点酒,回到出租屋,躺在那张爱情遗骸般的双人床上,沉沉睡去。

2

联系是在几天之后又续上的。起头的当然还是郑凡,晚上下了班,他有大量寂寥的时间。想了很久,憋出一条觉得比较自然的搭讪:“去看了,没听懂,但扮相挺好看,漂亮女孩子说粤语,叮叮咚咚的,好听。”

微信发过去了,停顿了片刻,她才礼貌性地回复一个笑脸。郑凡知道对方的冷淡,甚至她可能都在回想这人谁呀,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可不可以陪你聊会儿天?”

“要是不可以呢?”她微笑道。

“那你陪我,也行。”

还是一个藏山收水的微笑。

“不说话?是不是觉得当面聊更好?”郑凡自导自演,自问自答,“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怎么样,出来吃个火锅?”

“你猜呢?”

他没猜,把饭店地址发给她,然后退出微信。

半小时后丛美云来了:“这么确定我来?”

“猜的。”他嘿嘿笑。这几天他早就把她微信的内容扒拉个遍,她,广西人,丛美云,做设计的……从那些断续的文字和照片里,他可以推演出如许信息。郑凡挑挑眉角,作轻松状说,“这家店仨月不到你和朋友好像来了四次,从这距你住的小区大约一千二百米,正是饭点,你说你来不来呢?”

“你是干什么的?”她作势很惊讶的样子,另只手拍他一下,“城府好深!早知道不加你微信了。”一个异性这么上心,总归让人欣慰。所以她假意嗔怒的后面,是笑的底子。

刚开始,这一顿饭吃得还算顺畅。还喝了一点啤酒。喝酒的时候,郑凡拉了一下她的手,刚要再流连一下,她已然收走,“别闹,”她说,“好好吃饭!”郑凡铁了心不要脸,间隙里,试探着又故伎重演,丛美云顿住酒杯,盯住他,眼神如雪,有些凛冽了,撩起头发:“想泡我?”

郑凡诚恳地点点头,透出一股子滑稽的郑重。郑凡想,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现在的女孩子,他真是驾驭不住了。

“你以为翻了几则微信就对我很了解?”她笑了,很不屑。

郑凡给她倒酒,心说,谁要了解你呀,不过是想垂钓你的身体,以解空虚。你见过哪个渔夫还去问水里鱼儿的心结的?但是他不能说这些,他只能油嘴滑舌地说:“这不等着你给深入的机会呢嘛。”

“去死!”丛美云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你这人蔫头巴脑的,看着好像是个老实样儿,其实也不是啥好东西。”她起身,“吃饱没?走啦!”

“再聊会儿,这么着急?”

“看电影。”她说,“你去不去?”

郑凡心内一喜,吃饭、看电影、开房,水到渠成的三部曲。正在那兀自臆想呢,丛美云又追加一句:“我可不想占你便宜,走吧,请你!”

郑凡就知道没戏了。抱着一丝希望,到了对面影院,郑凡想抢着去买票,可丛美云拦住了,探过身子刷卡买了票:“喏,给你!”她说。郑凡见她诡谲地一笑,就知道今晚算是基本上枉费了:他们的票是分开的。

“好好看电影哦。”她摇了摇手中的票,就进放映厅了。

这个小娘们儿!

郑凡摇摇头,她这股聪明劲儿确实让人没奈何。也只好跟着找到位子坐下来。然后,趁着中间撒尿的功夫离开。他才没心思看那烂俗的国产片。离开的时候回头往丛美云坐着的那个方向看看,朦胧的光线中,到处模糊一片,他看不清她的脸。

出了影院,抽一支烟,夜色正好,旋律流淌,霓虹溢彩。郑凡站在台阶上,吹着风,内心的空虚成吨地膨胀开来,随着烟气缭缭绕绕的,却又带着烦躁的重力,一时竟把自己压得踉踉跄跄的,喝醉了一般。晃回到出租屋,躺下来,听着窗外急不可耐叫春的猫,撕咬着,拉长了声音,嚎。蓬勃的欲望在夜里绽开。仿佛某种上好的布匹被撕裂,有着华丽的明亮的音色。郑凡也很想嚎几声,却只能憋在心里,空自燃烧、煎熬,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像自己此时定如杨柳,肉身躁动,意念缤纷,柳絮一般,四处飘飞,而想撩拨的姑娘,内心禅定,不为所动。

真够无聊的,郑凡想,何必呢,不就是被苏敏给甩了嘛,多大个事儿,至于这么颓败?

可是他想,这漫长的夜里,又能干些什么呢?想来想去,反而涌出一些悲壮的情绪,我就不信除了你苏敏,我还泡不到其他的女孩了。

在单位写材料,领导总要操蛋地驳回修改,经常一个文件来来回回要传收很多遍。他知道,要彻底替换一个已存在的旧文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来一个新的下载覆盖。就像追一个新的女孩,来覆盖旧爱,以及她所留下的狼藉记忆。

所以,没过几天,在聊天工具里插科打诨几个来回,郑凡又把她约了出来。美其名日,换季了,请她帮自己挑一下衣服,当然,顺道遇着合适的,她也选一件,作为报偿。结果在商场逛了几圈,郑凡就买了一条皮带,强拉硬拽了半天,丛美云试倒是试了几件,但说什么也没让他买。

她还是防着他呢。并不打算欠他。几件衣服就想让我把自个儿贱卖?想着吧你!郑凡甚至都能读懂她嘴角的那抹笑意。真他妈的,郑凡恶狠狠地想,还真把自己当三贞九烈的玉女了啊,姐妹儿!

这是一项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事儿,钱倒其次,主要是时间和心思,每天在微信上深深浅浅地逗着、撩着,不就是为了最后床上那点儿实质性的嘛。这饭也吃了,电影也看了,人生也谈了,还这么绷着藏着,还笑眯眯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什么意思?郑凡有些恨,牙根痒痒的,可面对她弯弯的眼睛,还得临时拼凑出一张笑脸:“怎么样,累了吧,吃点儿什么?”

这算什么事儿,郑凡想,怨谁呢,自作自受呗。就接着中规中矩地吃了饭,然后互道再见,晚安哦好梦哦!一一礼貌得都恶心了。郑凡觉出一种双重的累,内心的空虚和心绪的无枝可依。他想,算了,我他妈根本就不是泡妞的料,强撑着油腔滑调的,真累!想想以前追苏敏的时候,怎么那么多激情呢,她一个表情他能都解读出一本厚厚的推理小说,她一个眼神他都能假设出千百个结果,约她去玩啊去疯啊,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真有心劲啊……恍如隔世,郑凡想,青春最后一点热情,都耗她身上了。而她,在另一个城市,此刻和谁浅笑深颦呢?

翻出苏敏的电话,郑凡沉吟了一支烟,叹息一声,还是按了删除键。然后打开电脑,上淘宝,下单。分手时苏敏就说,郑凡,你以后凡事要积极振作一点,你会有一个好的未来的。再说,离了我,这个城市好女孩多得是,不是吗?

是!是!是!——郑凡恶狠狠地敲着键盘,你撇下人生灰暗的我,去投奔你积极的未来去了,放心吧,老子也不会一个人孤单至死的!

凭着记忆,郑凡把白天丛美云在商场试穿过的类似的衣服,直接下单付了款寄给她。一口气买了好几款,孤注一掷似的。

总算收到了她主动发来的对话:“你知道收到后我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脱了,马上穿它?感动得泪汪汪的?”

“屁!扑向电脑查价格呗。”她说,“还算你有良心。”

“你想多了,主要是那个款式没他妈便宜的啊!”

隔着虚拟的时空,郑凡一旦网上和她说话,就是这副油滑的语气,好像不这样,就不会聊天了似的。

她发了一个打他的表情:“烂嘴,不会应景说个好听的?”

“没经验嘛不是。”

“出来吃个饭吧,顺道把钱给你。”

“又是涮火锅看电影?”他说,“算了,不去,没啥突破性。”

“去死。”她循例弹出代表聊天结束的口头语。

他发了个就地打滚的表情。然后去冲凉,准备睡觉。刚躺下,手机却又滴滴两声,“没想到,你其实挺傻的。”她说。

隔了一会儿,又确认一句:“嗯,是挺傻的。”

3

自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出现了转机。也可能是郑凡不再那么猴急,他已经做好不抱什么希望的打算。所以再聊天,反而多了一点松弛和坦然。也不再是他一头热的撩拨,时不时地,丛美云也主动给他回应几句。郑凡想,实在不行,就当多个朋友算了。还能怎么办呢?

礼尚往来,丛美云送过他一串佛珠,据说是她回老家在寺里求的。郑凡也姑妄听之。日子在继续,他们在各自既定的轨道上忙活着,逐渐熟识。她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美编(上次那个粤剧演出的入场券海报就是她设计的,然后有一些余票自己卖了可以额外赚点小钱),经常要加班;她也不是正规美术专业毕业,而是自学的,因是自考学历,工资比别的同事低很多;很想和刁难她的领导大吵一架,然后吼一声老娘不伺候了;有准备考研的想法……从她愿意让他了解的信息里,郑凡可以想像她柔弱外表下坚硬的核,翩然独立的性格。或许是因为相似的出处和境遇——都是小地方来的,都不善交际,都做着憋屈的工作——聊起天来,许多事情的看法竟然很一致,聊音乐、电影、男女,有时候聊着聊着,投入了,恍惚了,口气很像情侣,比如方才,因天气干燥她久咳不好,他:“好了没,小姑娘?”

“肺热,煮了雪梨汤,在喝。”

“还咳嗽?”

“嗯,还咳,只是肺不疼了。昨天是药材配的梨。今天是雪耳、百合、莲子、梨。”

“搞这么麻烦,给你支个招,你就沏个鸡蛋,很管事。打个鸡蛋在碗里,搅匀,然后注入开水,不要加盐,滴几滴香油,趁热喝下,去火很管用,你试试。”

“小姑娘不爱吃鸡蛋哎。”

“当药吃,总比咳着好受。”

“要是你来做给我……”她说,很撒娇了,但很快岔开,“感觉你说的就很腥。”

“再腥也没男人腥。”

“男人不硬——不腥!——打错了。”手机输入它们在一排挨着。

“没事,”他说,“我硬。”

“去死。”

每次都是,眼看着要有交集,丛美云就虚晃一枪支开去,但是郑凡知道她也是寂寞的,隔不几天,他们就再重演这种火上浇水的小把戏。凉了,热起来,然后再浇灭。郑凡当然还是心有不甘,这么忽冷忽热的,扑朔迷离,总感觉有个什么东西没有落实,是什么东西呢,当然不过是,性。说到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频繁联系,若不是图谋对方的身体,也很可疑。有一段他狠起心不和她联系,开始她还发个表情什么的,后来也就沉默下去。可过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借着一点酒力,短兵相接地问:“你不觉得一个人很孤独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想两具身体累加一起,以期度过漫长黑夜:“两个人就不孤独了?”

“至少,孤独成双。”

“那只是凑在一起,对付欲望,”她说,“孤独是骨子里的,一生都将如此,结了婚嫁了人,孤独依然常新。”

她说得对,世界之大,哪里都是寂寞的。寂寞在于内心,无关天地与世界。所以,没有办法。他苦笑了一下,她理智得让人生恨。

可是,奈此长夜何?

酒意涌上来,如溺水的人寄望于最后一根稻草,似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郑凡才敲出了一句:“我很想你……”然后发过去。他仿佛能听见手机里电流传递的微弱嘶喊声,郑凡心一横,带着一种决绝的赌气: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此时此刻,老子就想你,就想狠狠睡你,怎么了!

像是做贼心虚,发完了郑凡赶紧把手机调成静音,此时,任何一个回音都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他扔炸弹一样把手机丢在一旁。从床头拉过一本书胡乱翻看,徘徊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入眼,郑凡甚至叹息了一声。虽然酒意阑珊,他心里一直清醒得很,他怕她回复一句“谢谢”之类的,那他就真的太可恨、太丢人了。

好在后来冷静之后,他再打开手机,里面是一句:“睡吧,傻瓜。”

4

秋天的末尾郑凡回了一趟老家。然后匆匆回来,和朋友一起接了一个单子,帮商会做一本年鉴,赶了十多天。等这些都忙完,才发现,哦,好像很长时间没和她联系了。所以甫一接到丛美云的电话,竟有一种前尘旧事的茫然感。

丛美云问他:“这么多天都不理我呀?”

“你不也一样?”他说。然后双方都是沉默,似乎都有话要说,又都按兵不动。最终还是丛美云挑破寂静,“我恋爱了。”她说,“不说句祝贺的话吗?”

“又不是失恋,有什么好祝贺的?”

“得,嘴还是这么贱!”她熟稔地笑了。

“之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么快就祸害上一个了?”

“之前你问了吗?”

郑凡愣了一下。从微信状态里,他一直默认她单身,谁知道也许在和他聊天时,她已经心有所许,怪不得她说自己傻,郑凡想,真傻到家了。

“还有啥好事没?”他说,忽然感到很恼火。

“我辞职了。”

“这倒是件好事,”郑凡挑着嘴角,“不找工了?他养着你?一一几天不见,可以啊,小姑娘,找到长久饭票啦。”

“滚!”她说,“来接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她发给他的却是城郊一处山庄的地址。老实说郑凡不想去,恶毒地想着,你大爷的,一边和我聊骚着,一边不声不响就成别人的日用品了,真有你的!可是又不知她接下来是演哪一出,窝着一肚子气,还是打个车去接她了。

到了地方,只见丛美云正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肩膀,很冷的样子。郑凡走过去,脱下外套,推她一下:“傻x啊,不会坐大堂沙发上?”他幸灾乐祸地说,“被谁撵出来啦?”

“哪这么多废话,”她说,“要不是这破地儿不好打车,才懒得理你。”

“得了吧,被男人甩了明说,跟咱还藏着掖着,有必要?甩就甩了呗,有啥?不是还有哥们儿呢,专门接收这处理不掉的尾货。”郑凡很兴高采烈了,扳过她的肩膀,“来,我看看哭了没?嘿。”

丛美云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和他一起原路返回。这回没再旁逸斜出,直接跟他回了住处,睡在了那张孤单的双人床上。

一番手忙脚乱,时间并不长,当潮水退去,如两尾涸辙的鱼,躺在汗涔涔的沙滩上,电风扇呼呼作响,将他们都吹得很荒凉。终于落实了,一部分东西踏实了,一部分却更空虚。“满意了?”她说,同时把他手里的烟拿去抽上。

没有他想得那么好,她的身体瘦得有些嶙峋,胯骨那儿有点硌人。不似苏敏那样丰腴。他之前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他想起苏敏,小岗平阜闭上眼也不会迷路……这种本能的对比让郑凡忽然很忧伤,“还好。”他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又点一支烟抽上。

丛美云光着身子爬将上来:“你他妈什么意思,什么叫‘还好?”和他不依不饶,“哪地方不好?”又抓又挠。郑凡任她闹,轻轻然而紧紧地抱着她,内心涌动着无数情绪,这一刻,他们终于都撕去面具,一时间,竟然悲欣交集。郑凡凑上去,她嘴唇还带着夜风的味道,有点凉。

丛美云偏过头,不让他流连:“我的是不是很难看?”她立起身子,晃动胸前,“小了点,形状也不好。嗯?”她抽了几口烟,“好像别的女人都是标致的球型,看起来饱满,弹性好,是不是?我这像柠檬,小小的,外散的,目前还算挺拔,以后肯定像口袋,软塌塌的。”

她又晃动了一下,小小的半圆颤颤的,郑凡忍不住握着,掌心里像栖着两只睡熟的白鸟。是小了点,但也是好的。

郑凡笑:“柠檬还好,不是鸡蛋而且是煎鸡蛋就好。”在她掐过来之前,他赶忙补救道,“不大,但手感很好。”他说,“怎么忽然问这个,是被谁打击了吗?”

她摊开身体,彻底躺下去,叹了一口气,“他说他喜欢大的,妈的,就因为这个闹掰了,要不老娘真睡了他,这辈子也衣食无忧了!”

“他是谁?”

“有钱的呗。”丛美云说,“刚来这城市那会儿,他就追,本地仔,家里有别墅,有车,就冲这,处了大半年。可是发现真爱不起来。矮,跟我一般高,又黑,瘦,还满脸痘,得,钱确实多。这些也可以忍了,关键是猥琐,没个男人气概,看着都不顺眼,实在没感觉。跟他走路都不想走到一起,都嫌弃到这地步了。”

前一段丛美云辞了职,说起来也是很恼火的事,上次去和客户聚会,喝了点酒,然后去钱柜唱歌,玩到了半夜,散场的时候,部门经理说:“搭我的车走,正好顺路。”丛美云只好从命,深夜一时半会很难打到车不说,直接拒绝了也显得防着他什么似的。就坐在后排,一路上开始他还只是试探性地说些暧昧的话,后来见丛美云不吭,以为默认了呢,就更露骨了,诉说他婚姻的不幸压抑苦闷以及对她的欣赏吹嘘自己能耐之类中年男人惯用伎俩。丛美云是喝多了点,但还不至于浮浪,可他把车开出一阵,停在了一家隐蔽的酒店旁。丛美云愣了几秒,明白了,屈辱一下子爆开,你大爷的,把我当成什么了!拽着车门,他却不打开,还涎着脸道:“你回去不也没啥事,休息会儿呗。”丛美云酒劲上来,怕打着车门,尖叫得五彩缤纷,突然像个疯子;着实把他吓住了,赶忙打开车门让她下去了。下来她就奔到路边哇哇吐了,让他恶心的。不是他想玩玩这个龌龊想法,而是一个中年男自以为是的愚蠢。丛美云在最后有一次他当着办公室同事把她的设计稿批得体无完肤时,丛美云撕了设计稿,当着经理的面,一扬手,纸片在办公室抛落得洋洋洒洒,不干了。

丛美云接着说:“辞职这一段,闲着,郁闷,他说去山庄玩吧,散散心,昨天就去了。晚上顺理成章开了房——”

“然后你办了他?”

“死去。——没!”

“为啥?”

“我要的双人床,本来是准备眼睛一闭就算了的。”

“就这么难以下咽?”

“他从浴室出来,那身上黑的,又干瘦,排骨似的,像发育不良的非洲难民,他大概也很难为情,出来就关了灯。但因为有钱撑着,觉得应该主导着我们的关系,所以揭了浴巾,就往我身上使横。我想了想,耗了人家半年,各种兜风,各种车夫,认命吧,一个人打拼这么难,算了,躺下来,做个少奶奶蛮好的,可是他窸窸窣窣抖索了半天,就没感觉到他有反应!”

郑凡哈哈笑了,揶揄道:“也可能是你对人家没吸引力,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可比上床还侮辱人哪!”丛美云蹬了他几脚,“后来呢?”

后来,他在丛美云身上不得要领地扑腾了一阵,像开车,握着方向盘一样攥着她的乳房,然后凶狠地点火、踩离合、挂挡、加油门,把她风驰电掣地开动起来,却不想第一步点火点了三番几次都是失败。车是好的,他开不动。开不动他就恼了,气急败坏地在她身上拧了几把,然后终于找到了把柄似的说道:“这么小,没感觉……”丛美云当场就把他颠簸下去,“滚你妈的,自己不行还扯淡!”男人恼羞成怒,扇了她一巴掌。当然也被丛美云彪悍地回馈了过去。然后男人开车走了,把她晾在荒凉的山庄。

“我知道了,”郑凡说,“你这不是梨也不是柠檬,就是两座小火山啊,得啦,我不嫌小,哎,它还真挺烫手哪!”

5

他们的节奏还是在丛美云的主导下缓慢行进。一般来说,一个月她会来郑凡这里一两次,当然是心急火燎地交换彼此的潮湿。这个过程既有轰轰烈烈又有细水流长,憋得时间太长,见了面,肯定先是互相猛烈饕餮,然后才松弛下来:餍足的,慵懒的,如同羊群吃草,放任肉体间的闲聊。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郑凡很大部分还是想着图谋她的身体以泅渡孤单的夜,这样交往了一个多月,他对她的依恋越来越黏缠。每一次做爱都如盖章一般,是一种确认,身下这个娇小的女人她是你的,和你性命相亲。郑凡不再是只顾了自己,慢慢的,有了疼惜,而疼惜是要命的,他延迟着、忍耐着,一寸一寸地抚摩。她如瓷器,郑凡想,这是自己的东西,不是鸠占鹊巢图一时之快的露水夫妻,他要爱惜。这些都很要命。

丛美云肯定能感受得到这种变化,事实上,也顺理成章从她身体上表现出来了,软软的,粘粘的,糯糯的,配合着他浮沉……但是完事之后,陪他抽两支烟,或者光着身子去煮两碗面,吃完,丛美云就利索地穿衣服,走人。从不留宿。她去留无意的利落,让郑凡觉得伤心中夹杂着委屈,妈的,老子刚才一寸一寸的,白疼你了!

郑凡是有过几次挽留的意思的,丛美云一句话就顶过去:“明儿还要找工作呢,你养我?”郑凡闻听,也就偃旗息鼓了,他养活她确实还比较费劲,而明显的,她并不那么好养活(衣服、包、首饰都是牌子,她说过,自己挣的钱,不对自己好点,傻啊)。也就支在床沿,黑着脸抽烟,在烟气缭绕中,冷淡地看她穿衣、补妆、开门,楼梯上渐次微弱下去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而枕头上,还倔强地留着她温暖的气息,郑凡把头埋进去,发狂喊一声:“你等着,下次老子x死你!”然而下次,他粗暴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温柔地诠释她的身体。

郑凡想,这是玩砸了啊,或许真爱上这个娘们了。想想又觉得自己挺没出息,别的男人都是玩就是玩,玩得起,放得开,自己不行,一玩就砸,牵筋动骨的,还没杀敌一千呢先自损八百。郑凡有点恨。恨她也恨自己。所以在这次事后,郑凡再一次挽留失败的时候,“在你这儿,是不是就把哥们儿当一自慰器啊?用完就走!”他问她。

“是你这么想的,”她说,“记得,不要太贪心。”——原先是想上床,之后又要图取对方的心——丛美云过来拍拍他绷紧的脸,就要走人。郑凡孟浪起来,一把拽过她,将她按在身下,“我就是贪心!”他说,“老子就要你!”然后带着所有的愤怒和无力,狂风一样,席卷着、撕扯着,两个人镶嵌在一起……她在叫,叫声尖锐而又妖娆,枝繁叶茂地叫,绷紧的身体扑腾出绵长的浮力,郑凡如陷在汹涌的漩涡,一次次试图固定又被冲起,两人红着眼、梗着脖子,似乎在搏斗,郑凡情急之下咬住她的嘴唇,然后愤然一击,终于驶进港湾。美云环护着他的头,使劲把他往自己胸前扳,她知道,他已泪流满面……他一边要她,一边喃喃地说:“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天天啊……”

美云想说:“你怎么还这么傻……”却只是紧紧抱着他精瘦的腰,想,要是时光停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她不会为他停下的。

忙乱中她摸到被褥下有个细小的硬物,她不知道,那是一枚铂金戒指。是苏敏投奔另一个男人怀抱前留下的旧物。一直压在床底。有几次他都想重新套在美云的手指上,却又怕套不住。

而郑凡也不知道,她并没有找到工作,不好找。她的手机里存着两条短信,一个是别墅男愿意重修旧好的邀约,一个是北京的一个朋友帮她联系的设计工作,丛美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的归宿,而此时,她只是和他在这长夜里无尽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