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环保课

2016-11-24 08:09唐荣尧
海燕 2016年6期
关键词:藏羚羊青海湖

唐荣尧

三堂课

1999年9月末,青海省最西端的城市一一格尔木的一个简易招待所。楼梯口,那两个壮实的荷兰小伙子出现了。那时,我是个对一切都兴趣无比强烈的人,何况在那样一座高原城市遇见两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外国人,交谈开始了。

这才知道,这两个家境殷实的年轻人,相约来到中国,在西宁买了辆自行车,通过火车运到格尔木。他们计划以这里为起点,骑自行车到拉萨。或许是看到我一脸的纳闷,他们比划着解释:他们完全可以租车完成这趟长旅,但他们认为,汽车的尾气排放会伤及脆弱的高原生态,骑自行车是完成青藏之旅的最好方式,这种旅行方式在荷兰甚至一些欧洲国家很流行。在他们的概念中,青藏高原是一个通过环保才能敬重的天堂。

不少西方游客通过骑行方式,完成了对这片土地的亲近与礼敬,也有人回去后,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书。这两个荷兰青年就是通过阅读那类书籍,才来到中国,实践这种走进藏地的梦想。

第二天大清早,我看到他们一脸笑容地离开招待所,装好所带的东西后,优雅一跨,脚离地面,两骑红色冲锋衣的背影,逐渐离开我的视线。那时,从格尔木到拉萨的长途汽车,需要三天时间。这两道年轻的背影,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完成这趟旅行?支撑这种勇气的的要素中,至少有对那片圣洁之地的敬重吧!

这是我在青藏遇见的,第一堂环保课!

2003年9月末的一天,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慢悠悠地行在一地雨雾里,车辙下面,是甘肃省南部的临夏回族自治州通往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一条简易公路。临夏和甘南这两个地处甘肃南部的经济落后地区,像一件破旧衣衫的两片不规则的衣襟;那条路,如一道廉价且破旧的衣服拉链,将两大高原勉强地连接在了一起。也像一把被低缓置放的梯子,连接着黄土高原的西南缘和青藏高原的东北缘。

原本破损的公路,正值大规模开肠破肚的大修之际。海拔的逐步升高会让汽车的行驶速度更加缓慢,何况,又遇到了大雨,坑洼不已的路面,让汽车像个酒深的醉汉,踉跄在路上。

车速越来越慢,乘客的愤懑情绪越来越高。中国式的牢骚声混合着低劣的烟草味,让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息。靠窗的位置上,我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和不时闪过的荒山,掩饰着自己的焦躁以及对烟草味、牢骚声的不满。

身边是两个外国人。上车前,他们就曾用蹩脚的汉语和我打过招呼。看得出来,满车厢的烟草、牢骚、吃零食的声响,在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不舒服。

每次等待逆向驶来的汽车的过程,就是一次考量乘客耐心的过程。进入甘南境内,在一次长达四十分钟的等待中,司机告诉大家,前面等待的车足有200多辆,要大家做好心理准备。车里的埋怨声更大了,不少男人又抽起了廉价烟。我身边的那两个外国人慢慢站起来,走向车门处,向司机提出到外面透透气。

我也跟随着出去。

车门下面,几乎就是一片淤积的泥汤。车外,是滂沱大雨,走下车意味着可能会踏进泥汤里。除了我们三人,没有乘客下来。只见那两个外国人在雨地里拿出香烟点燃,并拿出一张纸折叠成一个简易的“烟灰盒”,第一口烟吐出来时,我看见他们的舒服表情一一原来他们的烟瘾不次于车厢内的烟客们。哦,他们出来吸烟是为了不增加车厢内的烟雾,原来他们早有准备不让烟灰掉落在偌大的高原。

当时,我心里还想,那么大的高原,一个烟头、一缕烟灰算得了什么呢?但那一幕,两个外国游客,在中国的青藏高原上,无言地给我上了又一堂环保课。

2003年4月末,为了追寻神秘的西夏帝国后裔,我再次孤身一人自费踏上青藏高原,这次的重点路线是穿越喜马拉雅山,直接抵达中国和尼泊尔交界处。

珠穆朗玛峰脚下的定日县,是这次长旅的必经之地。

站在老定日县东边的那条小路旁,一抬头,清晰地看到积雪皑皑的珠穆朗玛峰。眼光随意一摇,便能看见站立于珠峰旁的其他雪峰:全世界12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4座集中于定日县内。因此,确切地说,我就站在了“世界之峰的床上”。

旁边的几位内地游客扯着嗓子兴奋地喊了起来,接着是因耗氧过量而脸色蜡黄地蹲在地上呕吐。而来往的外国游客们,静静地将车上带来的东西卸下来,记录、拍摄、收拾东西。

42岁(2003年)的瑞典人马荪(音译)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年龄的外国人,已经是第七次来定日县了。7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被喜马拉雅山下神奇的风光所倾倒,他想年年来,但经费紧张,怎么办?这个聪明的老外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他年年组织一批来喜马拉雅山的外国游客,这笔组织费用能保证他每年都能来喜马拉雅山。写到这里,读者可能自然地想象他多么有钱,多么豪华地开始自己的雪山之行。然而,事实是:他带着自己的游客,从国外飞到拉萨后,在拉萨的市场上买好了半个月内(这是西藏政府规定他们在这个地区逗留的时间界限)所需的蔬菜、白米及其他吃的东西。当然,还有高压锅、液化气、咖啡、啤酒、牛奶糖等。

然后,他们租辆面包车,把这些东西运到定日县。接着,租当地百姓的牦牛驮着这些生活用品开始往珠峰脚下而去。长长的牦牛队后面,是他们徒步的身影。步行近百公里后,才能到珠峰脚下。而国内的游客们,几乎全是乘着包租的、自驾的车辆,在高速而行中卷起阵阵黄土绝尘奔往珠峰脚下;当时,内地流传着一个带有揶揄色彩的段子,说某省份的四大工程之一就是“给喜马拉雅山安装电梯”。当地媒体也报道说,政府要在“改善投资环境和旅游环境”的前提下,计划将定日县往珠峰的这段路修建为柏油马路。和马荪的交谈中,他对政府的这个“利于吸引更多外地游客前往珠峰游玩”的行为,提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是一种不尊重雪山、不尊重旅行的发疯的行为。

在定日县城前往珠峰脚下的路上,背着帐篷睡袋和简单食物的我,和马荪的队伍结伴而行。夕阳下,各自扎好营帐后,他的团队在野外开始了自己的程序:悄悄地拍照、拿出我看不懂的各种仪器测量着,或许是水体的质量,或许是所在地的海拔。我在夕阳下忙着拍照、写日记。不远处,有一群包车前往珠峰的中国驴友,扎好帐篷后,便拿出速食品、肉罐头、白酒和啤酒,兴高采烈地划拳喝酒。等那帮国内游客酒足饭饱后,我们才枕着喜马拉雅的皎洁月光,安睡在各自的帐篷里。我估计,马荪和我一样,在那一夜一定做了一个安详的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爬出帐篷,我草草地啃着方便面,不远处,马荪团队的野炊酒精炉上,烧好的水正冒着腾腾热气,供他们喝咖啡,液化气瓶供的气正帮助他雇的厨师完成他们的早餐。国内的那支旅游团在一片忙乱的嘈杂中吃过早餐,让雇来的当地向导收拾好帐篷后,坐着汽车兀自离开。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震惊了,只见马荪团队中的人分成两拨,一拨走到那帮国内游客昨晚划拳喝酒的地方,悄悄地捡拾着那一地狼藉,另一拨则收拾着他们昨晚和今早做饭制造的垃圾。那些垃圾,被分类装在他们带的袋子后,用牦牛驮着,继续向珠峰脚下走去。那一切,没有一丝做作,不像我们看到的国内一些环保主义者在电视镜头下侃侃而谈。我问马荪这样做的原因,他指着远处的珠峰,告诉我,那里从政治角度说,是属于中国的,但从环保的角度而言,它是全人类应该做的,否则,那片圣洁会消失的。

在青藏高原的甘南藏区、格尔木和珠峰脚下,三次和西方人接触,我领受了三堂环保课。

我多想听听国内的专家给我上一堂,后来,还真有机会聆听,有在大学的多功能厅内,也有社会公益团体组织的,专家教授们用投影仪,讲述着自己的环保理念和他们的呼吁!交流阶段,我发问:“请问您是怎么去的?

得到的答复几乎都一样,没有一位是骑车或徒步的,坐的全是大排量的豪车,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和舒适度,所乘车辆都不坐满人。

我们的环保,是写在纸上的,是从教授们的嘴里吐出来的!

带血的沙图什

20世纪80年代末,我在县城读中学,假期回到家乡,见到不少早早就辍学的童年伙伴,他们打工挣回的钱不仅修建了房子,还能给家里添置足以体现农村人富足的黑白电视和家具。我也一度羡慕不已,问他们在哪里打工能挣到这么多的钱?他们说是青海。

继续追问他们究竟在青海的哪个县、做什么?

童年的伙伴们带着炫耀口气反问我:“曲玛莱知道吗?杂多知道吗?整个三江源知道吗?我们在那里淘金!”

“淘金?容易吗?”

“别说淘金,你这身体去哪里也呆不住,那里的氧气可金贵着呢!缺氧呀!”

我还真不知道他说的那些地方,只有悄悄回去翻开地图册,在青海大地上寻找着。

找到了!那是一片巨大的青色之地一一可可西里,以约8.3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横跨新疆、青海和西藏,那是一片傲视地球的高地,以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养育了黄河、长江和澜沧江,扮演着“中华水塔”的角色;那是一片偏远的甚至令我怀疑被祖国遗忘之地,至今也很少有人确切知道那里的自然地貌、人文历史;那是一片滋育生存能力极强的动植物的富足之地,尽管是这个星球上除南极、北极外的第三大无人区,但却盛产黄金,还养育了藏羚羊这样的动物界的佼佼者,冬虫夏草这样的药材之尊,藏獒这样的世界犬类之王,等等。

不难想到,全国当时有多少和我童年伙伴那样的人,云集到那里淘金。

20年后,当我进入那片地区时,才发现我的童年伙伴们的钱是以怎样的代价换取的,才知道当年因为大量的淘金者蜂拥而去,当地却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持,便对能猎捕到的动物进行追杀。更有一些人,盯上那片土地上的精灵一一藏羚羊!

他们后来直接持枪而至,青草染血,猎杀开始了。淘金潮、射杀藏羚羊潮,打破了那片土地的宁静与和谐。

闪电般的速度,轻快的步伐

宛如在凝滞的空气中奔驰

灵敏的耳朵,能察觉群山后悄然飞行的鸟儿

绿色的眼睛,敏锐地洞察一切

这就是,羌塘的王者—藏羚羊

这是《格萨尔王传》中关于藏羚羊的传唱。它们是那片无人区中230多种青藏高原上特有野生动物中的王或后,将一道道傲姿,划过平均海拔高度5000米以上的“青色之地”,划过了青藏高原腹地的瞳孔,和那片世界高地达成了生存的和谐之约。

1903年,英国探险家罗林(C.G.Rawling)来到青藏高原的腹地羌塘地区考察。一天,当他骑着马穿过荒原,翻过一座小山头,来到一个广阔的盆地时,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他在笔记里这样描述:“几乎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我双眼可及的地方,有成千上万的母藏羚和她们的小羊羔,在极远的天际还可以看到很大的羊群像潮水一样不断地、缓缓地涌过来,其数量不会少于15000到20000只……”

那时候,生机勃勃的青藏高原上生活着总数可能超过100万只的藏羚羊,其它的大型哺乳动物达到500万只,那繁茂的景象就如同今天的非洲大草原。

然而,伴生着淘金潮的另一股浪潮,改写了它们的命运!确切地说,是一个陌生词汇一一“沙图什”背后的疯狂行为,夺走了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天堂般的生活。

沙图什,在古波斯语中意为“毛中之王”,是用藏羚羊皮毛做成的披肩,它那暖、薄、柔、轻等特色背后,是无数中枪倒地的藏羚羊,它们矫捷的身躯和动感十足的跑影,也只有工业化时代的枪才能夺走生命。一条1-2米面幅的沙图什披肩仅重2两,可以从一枚戒指中穿过。但一条普通沙图什披肩要3到5头藏羚羊的毛才可以织成,根据世界爱护动物基金会在电子显微镜下的观察显示,沙图什制作需要的藏羚羊的羊毛是被拔下而非剪下的,也就是说,这些羊毛是在活的藏羚羊身上直接拔下的。而白色的沙图什披肩则只能通过收集藏羚羊腹部很少的白色羊毛才能织制而成。几百年来,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家庭中,沙图什披肩是母女相传的礼物。然而,20世纪80年代开始,沙图什成了西方贵妇们披在肩膀上的富有和尊贵的象征,成了富商们时尚收藏的“必备品”。

比淘金更诱人的行当出现了!

1980年代末的一天,在格尔木的市区不起眼的路段,出现了高价收购藏羚羊皮的广告,引发了人们对藏羚羊皮的恶意关注。这道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可可西里。那些在三江源淘金者,这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比淘金成本小但价格不菲的行当——猎杀藏羚羊。于是,“沙图什”的诗意名字背后,开始流淌着人类的残忍,开始在青草之地上滴洒藏羚羊的血。枪击声取代了可可西里千万年来的宁静,被射杀的藏羚羊临死时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眼,瞪着猎杀者的笑容,那些原本无忧无虑地奔跑以美丽的弧线划过高原的背影,被一颗颗子弹射瘫在草地上。

一条从三江源的冰凉之地到西方华贵的音乐厅、剧院、富豪别墅之间的“沙图什”之路,在人们的眼光之外铺就。路的起点上,逐渐堆满越来越多的藏羚羊的尸体,甚至是后来遭到射杀被活活剥皮后的藏羚羊的挣扎与哀嚎,有的母羚被剥皮后,肚子里还有几个月的身孕。路的终点上,是大谈环保的西方权贵们的夫人、情人们披着的“沙图什”。

藏羚羊的哀嚎响彻三江源时,正是全国整体陷入经济效益为上的物质主义顶峰时期,没有人关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藏羚羊,被列入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中严禁贸易的濒危动物。

如果说淘金者破坏了三江源本已脆弱的水土生态,那么,藏羚羊的大批被屠杀,则开始让这里极度脆弱的动物链条开始出现危机。很多人知道,在老挝和泰国、缅甸交界处的高山密林地区,因为种植罂粟和贩卖用罂粟制成的毒品,形成了一个国际上著名的“金三角”。在中国内陆青藏高原的可可西里地区,形成了横跨青海、西藏、新疆三省(区)的、以藏羚羊皮为交易核心的“黑三角”,处于可可西里无人区核心地带的玉树州、海西州一带,藏羚羊的天堂变成了地狱,成批的藏羚羊被屠杀后,经过西藏和青海两条隐秘路径,运往尼泊尔、印度和巴基斯坦,再经过精加工,以“沙图什”的面孔,高价走向欧洲市场。“黑三角”的黑,遮蔽了青藏高原的绿色,这令人类面对这片高寒而洁净的地域永远蒙羞、带愧。

淘金潮被射杀藏羚羊的狂潮取代,引发了中国动物保护事业中最引人瞩目的焦点。

1992年,时任青海省玉树州治多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站了出来。他多次向州府打报告,要求成立以和猎杀藏羚羊者博弈为责任的西部工作委员会。那年,大学刚毕业的我流居在甘肃和内蒙古、宁夏交界处的一个沙漠边的小县城,根本不知道在青藏高原腹地有那样一片美丽的青色之地,那里成群的藏羚羊正承受着大规模被射杀的噩运。

第二年7月,索南达杰的那个要求被批准,索南达杰担任西部工作委员会书记。1994:年新年的日历刚刚翻过没几页,隔着冰冷的电视屏幕,索南达杰的名字,通过新闻报道让全国很多人知道。在第12次进入可可西里巡山时,他被18名盗猎分子枪杀于零下40度的可可西里腹地。死时,他依然保持着跪射的姿势。

那时的可可西里和索南达杰仿佛都离我很远,在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个环保人士的壮举之念。

1997年,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由于环保力量不够,面向全国招收志愿者,这片神秘土地再度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2004年4月25日,在单位允许并加盖了公章的情况下,我向自然保护区正式递交了《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志愿者申请表》,从此,我就开始了截止到现在仍未停止的等待。

尽管我曾经抵达过青海的不少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没能成为一个可可西里的志愿者,和那些爱好和平和绿色的志愿者一道行进在那片神奇而恶劣的土地上,成了我面对青海时一直无法治愈的心病。青海,留给我的最大遗憾,就是我没能成为一名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志愿者。

后来,当我进入到可可西里时,我在夜晚的冰凉中聆听着可可西里的呼吸,我很难想象在一年最寒冷时分巡山的索南达杰以及他那支装备寒碜的队伍,究竟克服了多大的困难。我以一名记者的敏感,留心到了这样一组数字:从创建西部工委到生命终结,总共有545天,索南达杰带领他的那支雪山雄鹰般的团队,在354天内总共12次进入可可西里,行程6万多公里。在这片土地上,环保难道非需要血来书写?

2004年5月9日晚,我徒步行进到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处的一块写有“昆仑山口”字样的石碑前,和众多游客不同的是,我在这里驻足的一个理由是为了寻找不远处的另一个纪念碑——民间集资建造的索南达杰纪念碑。

翻开当年的日记,有这样的段落:“出了昆仑山,又是一个清寒的夜晚,天空黑漆一片,在美丽而寂静的高原上,除了巨大的寂静和恐惧外,只有自己陪伴着自己,所幸不时有夜行的车辆迎面而来,带给人的是一次次的安全感。远处,一辆辆夜行车的夜灯里,总给人一种远处是一个个灯火亮着的村镇的错觉,这种错觉也很容易带来夜行时的安全感,灯光的作用在这个时候更加明显。突然,在路边发现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北京时间是晚上10点多,但高原上给人的感觉仿佛到凌晨了。走到那个小房子前一看,是索南达杰保护站,这是我国由志愿者建立的中国民间第一个自然保护站,保护站通过志愿者开展野生动物调查和环境教育、培训。这里是白天远望昆仑山一一这个亚洲最长的山脉的最好位置。过了这里,才算是真正进入西藏高原。可惜我这次到的时间是深夜时分。因为我沿途还给自己定了考察环境和教育的任务,所以,这个地方对我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当时,站里只有站长文尕和管理员松森郎宝两个人,他们在简易的房间里烤着火,还好,这里能看电视。由于索南达杰以生命为代价的努力以及后来一批批志愿者的加盟,使这里的生态保护尤其是藏羚羊得到有效保护。但偷猎者仍然很多,文尕告诉我,那些偷猎者在暴利的驱使下,和他们玩着猫与老鼠式的游戏,那些人的装备甚至武器,有时比他们的还先进。他们常年在这里,出去巡逻,一去就是很长的时间,能去一趟格尔木就是很大的享受了。外界和他们的书信联系,只能是格尔木市通宁路88号的可可西里管理局。接受我的采访后,文尕送我一张他们的环保宣传画和一个青藏高原旅游手册。”

石碑是以烈士被枪杀后依然保持着的跪射之姿态为原型造的。即便是生命终结时,勇士也以跪射的决绝之姿,在高原上盛开成一种生命的雪莲,书写了中国环保事业中最壮烈的一幕。

后来,我在创作《青海之书》时,特意为这位环保卫士辟出了章节,写到他以跪射之姿诀别人间时,泪水一次次滴在键盘上。再后来,无意中在看央视12频道播出警方在几年努力后,于江苏将杀害索南达杰的三个凶手抓捕归案,那天上午,盯着电视屏幕的我,再次流泪。

1994年2月10日,索南达杰的遗体运至他的故乡治多县加吉博洛格,对一个以生命书写可可西里环保之歌的英雄,数百名喇嘛、阿卡点燃了长明灯,将索南达杰的遗体供在菩萨像前,为亡灵念诵经、超度。那一刻,数百名喇嘛的经声诵起,前来送葬的数千名民众泪过双颊,无言地书写了一部藏族人的环保之书!

勇士走了,给可可西里留下了一曲壮歌,他的妹夫扎巴多杰接过了守卫可可西里的接力棒,执掌起了索南达杰一手创办起来的西部野牦牛队。1998年11月8日,扎巴多杰却在家中遭枪击身亡。

在藏地很多地方,我留心到了一个现象:春天时,牧民几乎不宰杀动物来食用,宁愿食用上年储存的风干肉。问及当地牧民时,他们告诉我,春季,整个高原上万物复苏,革还没长出来,动物也很乏力,不能宰杀。

哦,有了这样的信仰基础,在藏地出现索南达杰这样的环保勇士,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人,这样的环保壮举,对走进那片土地的人来说,就是一部无言的环保教材。我们该怎样领受呢?

马不踏鱼

青海湖之美,不需我在这里多言了!

在青海湖那样严酷的高寒水域里能成长的鱼类,就是一个神话。如果说,那一面碧蓝的湖水是青海湖的外套,那些湖底游弋的鳇鱼,就是青海湖不死的神话,是它的灵魂。

和在南方度冬后万里迁徙到青藏高原上度夏产子的黑颈鹤,和穿越羌塘高原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去产仔的藏羚羊等高原精灵们一样。和内地淡水湖泊中许多鱼类从未离开过它们的出生地不同的是,鳇鱼有着令人费解但却神秘无比的一种奇特经历:在青海湖的咸水中生活,却要逆向上游到从雪山深处一路流来的淡水河里去产卵。

一个没有佩戴盔甲的武士,会失去威武之气,同样,一条没有鳞片的鱼,会让人怎么看待呢?青海湖的含盐量达到12.49‰至15.5‰,而且碱度太高,PH值目前已经达到9.2了,有的地方已经超过10了。生活在青海湖里的鳇鱼,身体上没有鳞片,这会使它多余的盐和碱更好地排出体外,这也是它能在盐度和碱度都很高的青海湖中生存的原因。

高盐度和高碱性,对鳇鱼的性腺发育、成熟是致命的。繁衍后代的本能,使鳇鱼在产卵季节,要选择逆流而上,去入湖的淡水河流作为产卵之地,完成行程达百公里的长途跋涉。

不是每条鳇鱼都能完成这种漫游的。科研人员发现:150克以上的鳇鱼且腹部的鳍变硬时,才具有洄游繁殖的能力,而在青海湖,它们要长到这个重量大概需要4年的时间。

特殊的繁殖方式加上缓慢的生长速度使鳇鱼一旦减少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春夏之交,青海湖浩渺的水域下面,成年的鳇鱼将腹部的鳍变硬作为一种逆水而上,去淡水区产卵的资本和力量。它们要开始生命中最重要的旅行:大批鳇鱼群从4月上旬就开始集结在青海湖的入湖河口。

至此,由一场严酷的裁判来决定这些鳇鱼的命运:只有身体强壮的鳇鱼才能从入湖河口逆流进入淡水河,1米高的水浪常常会夺去体质稍差的鳇鱼的生命,一旦体力不支,便会有生命危险。因此,每年的逆流旅行对鳇鱼都是一次体力加技巧的大比拼,只有优胜者才有权力繁殖后代。在上百公里的跋涉中它们的性腺最终发育成熟。同时,那些体质稍微差的鳇鱼即使达到淡水区,因为精疲力竭使性腺受损也达不到产卵的目的。

整整一个月的逆水旅行后,它们必须在5月上旬这个最好的产卵季节抵达理想的淡水区,在河流里面产卵,到6月下旬结束。

年幼的鳇鱼在淡水中出生,然后游回咸水域的青海湖。成年后,鳇鱼再溯河洄游重返淡水区生殖后代,这也是鳇鱼是迄今为止人们发现的最耐盐和碱的鱼,但它们却是淡水鱼的原因。

这不是摇摆于出生地和生活地之间的一场愉悦的旅行,两种不同水域里的来回迁徙之路,暗含着生命深处的密码;一次次的生命轮回,体现在这艰难的跋涉里。

年长的牧民谈起鳇鱼时总是眼含追思之情。信奉水葬的藏民是不吃鱼的,几十年前,一个藏族牧民骑马过河时,一蹄子下去就能踏死一片鳇鱼,可谓彼时鱼丁兴旺的写照。因此,在鳇鱼逆游产卵季节,沿湖而居的牧民不仅不骑马涉过布哈河等淡水河,还会紧紧看好自己的马,防止它们踩踏到鳇鱼。说来也怪,那些平时撒欢儿乱跑的马,到了这个季节,一下子都变得很乖,不去或者少去流向青海湖的淡水河边!

1960年代,每当鱼类产卵旺季到来时,从青海湖到布哈河之间的水域就是鳇鱼的世界,大批的鳇鱼游弋在布哈河的情形,犹如非洲稀树大草原上显出土地的褐色时迁徙的牛羚群,亦如雅克·贝汉在其经典的纪录片《梦与乌飞行》中展现的天空中鸟群的迁徙情形。

1960年代后,随着大批内迁人口的到来,青海鳇鱼开始了被捕捞的命运。青海湖进入旅游开发的时代后,越来越多的鳇鱼无法完成这种承袭万年的跨越淡咸之间的旅行。在鳇鱼产卵的季节,我曾多次沿着布哈河而行,试图发现当地藏民描述的几十年前鱼在水中大群逆行的情景,结果,我阅读到的是一部关于鳇鱼的失败之书。

随着整个青藏高原的水、草、雪、林的变化,哺育青海湖最大的一道乳汁一一布哈河也出现了断流现象,那些离开青海湖赶往产卵地的鳇鱼身体里的卵都已成熟,因为断流而在河道里搁浅而死,整个河道白花花的全是鳇鱼,大量鳇鱼死在产卵路上意味着繁殖后代的中断,以鳇鱼现有的数量已无法实现自然增殖。

在布哈河边,我为自己所见的那一幕幕带有悲壮色彩的鳇鱼命运而无语:近年来,每年夏天出现的干旱或暴雨导致水位骤降骤落,骤涨后鳇鱼被水推到岸边,它还没来得及产卵便被骤落的水遗留在岸边的湿地或小河湾里,鳇鱼在产卵过程中还得接受这种被夺去生命的结局。同时,高原上的干旱不断加剧导致青海湖入湖河流逐年减少,鳇鱼的产卵地已为数不多了。青海湖曾经有入湖河流108条,现在缩减到只有8条。而我在布哈河见到的情形,同样在青海湖入湖的第二大河流沙柳河看到过。即便逆水旅行成功的鳇鱼,即便平安地抵达产卵区,也不是就能顺利产卵的,一条母鱼的怀卵量一般是16000个左右,理论上讲,这16000个卵在条件适应的时候,都能产出来,不管是一次还是两次,它是分批产的,产出来以后,经受精都可以孵化出来。然而,就像雪豹、藏羚羊、野驴、黑颈鹤等高原上的精灵一样,鳇鱼受精卵的孵化率不超过21%。只有从鱼卵变成小鳇鱼,它们才能顺利地从出生地回到青海湖,但在流动的水里孵化又怎是件容易的事?水的流动会影响鳇鱼的受精率和孵化,遇上阴雨天,水温变化很大也会导致鱼卵死亡。

即便鱼卵孵化后,新生的小鳇鱼靠鱼卵装着母体里带来的卵黄囊来维持生命,当营养物质吸完了以后,刚孵化的小鳇鱼游动能力十分有限,它们大都等着那些小溪带来的营养送到嘴边才能生存。如果第一口吃着了,它们就有可能活下来。从鱼卵成长为自食其力的小鳇鱼,是万分之一的比率。那些比率极低的小鱼,才会踏上回到青海湖的旅途。“回家的路上”遇到的危险也很多,或者是产完卵的鳇鱼急需要补充体力,会捕食自己的后代;或者是等候在河边的小鸟,将其作为食物,甚至一匹马踏过小溪也会踩踏这些幼小的生命。科研人员指出:每年如果有2千万条以上的小鳇鱼能够回到青海湖,那么10年以后,青海湖裸鲤的鱼群,加上封湖育鱼,基本上恢复到1970年代中期那样的水平。

上天就这样在青海湖边安装了一柄摆钟,千百年来,鳇鱼将自己的生命指针准确地摇摆于青海湖和入湖的淡水区间。如今,这些指针面临停摆的窘局!布哈河、沙柳河、泉吉河、哈尔盖河、黑马河等入湖淡水河时常断流。内迁人口的到来,背后是游牧文明败北于农业文明的结局:入湖的几条淡水河流的主要河道,多数修建了用于灌溉农田的河坝,致使一批批逆河而上的鳇鱼无法到淡水中产卵,入湖地带,成了大量匆匆而来的鳇鱼的坟场,它们只能无奈地将生命终结在此。甚至,连一首悲歌都来不及吟唱!

它们无法像自己的先辈那样,在完成生命的轮回中,体现其生命尊严!一条没有完成去淡水区产卵并洄游至青海湖的鳇鱼,和一个没有谈过恋爱、娶妻生子的人,有什么区别呢?河流消失的地方,裸露的黄土成了一份写给鳇鱼的悼词。

我的书写,或许是一次低声的默念!一边哀悼那些不该停摆的鳇鱼,一边向那些不踏鱼的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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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羊会怎么看我?
藏羚羊会怎么看我?
御风而行的朝圣之旅——青海湖骑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