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的沉沦
——读居斯塔夫·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2016-11-22 22:17
绿洲 2016年3期
关键词:夏尔包法利夫人莱昂

高 芳

艾玛的沉沦
——读居斯塔夫·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高芳

现在还记得几年前无意中在央视电影频道看《包法利夫人》(1991年法国版)时,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郁,仿佛那整个下午的天空都是青灰色的,像艾玛·包法利服过砒霜后的脸。原来这部一直引不起我阅读兴趣的书,讲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的故事。难怪王安忆会说:年轻的时候,是很难喜欢《包法利夫人》的,它不太合乎浪漫的情怀。(《残酷的写实——重读包法利夫人》)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早在1948年,李健吾先生就翻译了《包法利夫人》,译文因精准、优美、干净、丰饶,被翻译界称为是与福楼拜的法文原著“珠联璧合”的译本佳作。更令我意外的是,李健吾先生1935年(29岁)就写出了《福楼拜评传》这样才华横溢的评论集,其中第二章对《包法利夫人》精彩深刻的评述引起当时文化界的关注。林徽因读了发表在胡适主办的《文学季刊》上的这篇评论后大加赞赏,特意给当时才从法国留学归来的李健吾写了一封长信,约见他来“太太的客厅”做客。

据查,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版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是1958年10月出的,可以想见这本书在当时有多么不合时宜。它的出版和阅读都是沉寂的。这一沉寂,便一直沉寂到今天,即使我们今天已经具备了理解它的社会条件和心理基础。

如果只看电影《包法利夫人》中对艾玛的刻画,我很难理解福楼拜为什么会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当时引人惊骇的话。应该说91法国版的电影《包法利夫人》已经是最接近福楼拜小说原著的演绎了,饰演艾玛的戛纳影后伊莎贝尔·于佩尔从形象和气质上都是包法利夫人的不贰人选,尤其是她眼神中的恍惚、疏离和绝望,让我后来读小说时会不自觉地将她想象成书中的艾玛。但电影毕竟只有136分钟,而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却用了四年。据说有一位客人在福楼拜写作这部小说时去拜访他,整个上午他都在书房工作,吃午饭时,客人问他进展怎样,福楼拜说,我写了一个逗号。吃过午饭,福楼拜又埋头工作了一下午。到晚饭时,客人又问下午写了多少,福楼拜说,我把早上那个逗号抹掉了。

感谢同名电影的抛砖引玉,把我带进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更要感到幸运的是,我是蒙头撞到了李健吾先生的译本(在手机上下载的),那种散发着怀旧和往昔气氛的语言正好契合我心中对艾玛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想象,一看便停不下来,很久没有这样忘我读书的体验了。

它再一次证实了经典所拥有的绝对自信:它们不怕被束之高阁或落满灰尘。它们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双手打开它,进入它早已领会和预知过的人类困境……

艾玛前传

小说并没有让艾玛一开始便出场,而是不厌其烦饶有兴致地描述了夏尔·包法利——这个像他的姓氏一样普通平庸的乡村医生;一个天性愚钝、驯良,对自己的前途没有任何想法的人;一个不解风情,说话像人行道一样乏味,日后必遭妻子背叛的丈夫是怎样稀里糊涂长大成人的。他12岁才上学,为他启蒙的是村里的教堂神甫。他在学校中规中矩,用功但却不出成绩,还经常受比自己小的孩子戏弄。父母以为让他学医便可出人头地,不想他实在资质平平,白天偷懒不上课,晚上泡小酒馆赌博,白花了家里的银子也没能通过医学考试。好在他很善良,不忍让母亲伤心,及时迷途知返最终获得了行医资格。父母为了贪便宜,让年轻的包法利娶了45岁的,“骨瘦如柴,满脸的疙瘩像春天发芽的树枝”,但一年有1200法郎收入的杜比克寡妇。然而杜比克寡妇的财产并不像期望的那么多,尤其是当她的公证人在一天夜里携款潜逃后,包法利家才发现她原来一贫如洗,不折不扣是一匹“瘦马”。包法利就是在这个时期第一次遇见美艳如花,待字闺中的艾玛的。

艾玛的父亲卢奥老爹是一个农民,因为勤劳成为“村里最阔气的种地人”。他送艾玛去类似于贵族女子学校的修道院接受教育,并没有望女成凤的野心,只是朴素地希望她“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艾玛回到鳏居的父亲身边时,已经从一个农家女脱胎换骨为一个与乡村环境格格不入、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城里小姐”了。夏尔第一次看见艾玛——“见她的指甲如此白净,觉得惊讶。”(这是一双不干粗活的手。)“然而她的手并不美,也许还不够白,指节瘦得有点露骨;此外,手也显得有些太长,轮廓的曲线不够柔和。”(这是艾玛无法抹去的身份印记)“如果说她美丽的话,那是她的眼睛;虽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衬托之下,似乎变成乌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来单刀直入,既不含羞,也不害怕。”(这是艾玛脸上最吸引人的部分,直接和无所畏惧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双眼睛帮她捕获人心,也如欲望的深潭害她如脱缰野马。)

老实人夏尔喜欢上了艾玛,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是他那个丑陋又坏脾气的老婆发现他往卢奥老爹家里出诊得太勤,醋意大发地破口大骂,才让夏尔心里的欲望却越发清晰而坚定:你能禁止我去看她,还能禁止我在心里爱她吗?

好在这个不怎么令人同情的杜比克寡妇受了财产被骗的打击,一夜便归西了,为夏尔的爱情之路廓清了道路。大概福楼拜自己也没耐心再写她了,于是就这样写: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吐了一口鲜血;第二天,夏尔正转身去拉上窗帘,她忽然说:“啊!我的天!”她叹口气,晕了过去。她死了!多么奇怪!(估计福楼拜写这句时,嘴角会微微上扬。)

艾玛答应了夏尔的求婚,因为夏尔是第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在她的少女之心里,爱情尚在沉睡期。她还不知道“幸福、热情、陶醉这些在书本中显得如此美丽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选择夏尔并非世故,而是出于实际。首先,夏尔深得卢奥老爹青睐;其次,夏尔好歹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乡村医生。另外,最重要的是:夏尔奉她为女神,今后定会对她百依百顺的。这一点福楼拜虽没有点明,但连傻子都能看出来。

最初,艾玛的“浪漫病”只稍稍露了个头:为了与众不同,她幻想在半夜举办火炬婚礼,“但卢奥老爹一点儿也不懂她这个古怪的念头。”

最终,她还是举办了一场热闹、普通而又俗气的乡村婚礼:酒席通宵达旦连吃几天,客人们都是乡野村夫洋相百出,唯一让乡里人开眼的是那个塔式的三层婚礼大蛋糕,最上面一层有打秋千的小爱神(福楼拜多次在书中用这个形象和摆设来体现艾玛的艺术品位)。这场在乡下算得上豪华的婚礼对包法利一家也是一次少有的铺张,只有节俭的包法利老太太从儿子这次毫不吝惜钱财的婚礼中嗅出一种令她不安的味道。

艾玛同夏尔回到小镇上的家里时,发现这个她今后要托付终生的地方处处显出陈旧与寒酸。尤其是看见他与夏尔的新婚寝室里还留着前一任新娘的新婚花束时,夏尔慌张地将其拿到阁楼上去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是今后我死了,他们会如何处置花束呢?这是书中艾玛第一次想到死,看似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有种不祥的宿命感。

婚后的艾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很受丈夫宠爱。连福楼拜自己都有些羡慕夏尔的艳福,说他这辈子在娶到艾玛之前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夏尔整天像个傻瓜似的看着自己的美人儿,觉得“宇宙的范围并不比她的丝绸衬裙大”,爱她哪能有个够,甚至每天出诊回自己家时,上楼梯都会心跳得厉害。对丈夫的百般恩爱,艾玛“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厌烦,就像对待一个纠缠不休的孩子。”

艾玛在少女时期所受的爱情教育,不外乎通俗浪漫小说里那种行画般完美离奇而又虚假的爱情故事。似乎每一个时代都会为少女准备这类芭比娃娃似的浮华梦想。就连在修道院里,艾玛也未能清修,而是沉醉于把信教比作与上帝结婚,“使她在灵魂深处感到意外的甜蜜”。在此,福楼拜借艾玛狠狠地揶揄和嘲笑了一把那个时期的浪漫主义情怀:“她爱大海,只是为了海上的汹涌波涛;她爱草地,只是因为青草点缀了断壁残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事不能立刻满足她心灵需要的,她都认为没有用处;她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而不是客观的景。”

一代作女艾玛就这样靠一些格调庸俗、内容轻浮、矫揉造作、情感空洞的艺术作品养成了。在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时,艾玛甚至暗中得意自己“居然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这种虚荣心让我想起托尔斯泰童年时在母亲葬礼上的表现:“我羞于回忆这种哀伤,因为其中总夹杂着一种自我欣赏的成分,时而想显示我比谁都悲伤,时而考虑到我对别人的影响……我还感到一种满足,因为知道我是不幸的,就竭力唤起这种不幸的感觉。这种自私的感觉比什么都更强烈地压倒我心中真正的哀伤。”(列夫·托尔斯泰《童年少年青年》)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又何尝没有这种难于启齿的虚荣心呢?

可以结束艾玛百无聊赖少女时代的唯一出路就是结婚。所以,当夏尔出现时,艾玛就将自己从前积蓄的那些可望不可即的爱情幻想一股脑都倾注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幻想的蜜月是白天坐着轻便马车与爱人徜徉在风景如画的山林中,晚上在别墅的平台上与爱人十指相扣数着星星互诉衷肠。在她看来,地球上只有某些地方才能产生幸福,凭栏远眺要到瑞士的山间别墅,忧郁最好关在苏格兰的农庄。丈夫应该穿着青绒燕尾服,对她每一个眼神都能做出恰当的回应,让她随时都能将心里的千言万语倾吐出来。

可夏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谈起话来像人行道一样平淡无奇,想法也和穿着普通衣服的过路人一样平淡无奇。”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热情,就连吻她也在固定的时间。有时候艾玛为他吟诵曾令自己激动的情诗,到头来发现吟诵之前与吟诵之后一样平静。

再看看她生活的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同她第一次见它们一样没有什么变化,生活日复一日的单调。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啊?”艾玛想象着自己那些修道院里的同学们都嫁给了高人一等的丈夫,在热闹的城市,喧哗的剧场,灯火辉煌的舞会上过着心花怒放的生活。而她呢?“她的生活凄凉得犹如天窗朝北的顶楼,烦闷却是一只默默无言的蜘蛛,正在她内心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结网。”

艾玛的沉闷生活终于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事件,那就是他们收到了安德威烈侯爵的邀请,到其城堡参加晚宴和舞会。大约连侯爵本人都不知道,他的一个无心之举,这样一场司空见惯的舞会,会成为小镇妇人艾玛一生中的华彩乐段,令伊念念不忘,了无回响。

从准备舞会服装到心情忐忑地来到城堡,福楼拜将艾玛的眼睛变成了一台摄像机,贪婪好奇地注视着城堡里的一切,好将眼前上流社会里人们的吃穿用度、举止做派储存在脑海中变成自己的教科书。(如果那时有手机,艾玛大概会举到手酸吧。)这里,福楼拜像曹雪芹写刘姥姥进贾府那样用了几乎一样细致入微的笔触。在侯爵家与贾府人看来是那样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艾玛和刘姥姥眼中都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盛景和世面。个中精彩只能在书里去看,这些细节与心理反射是影视无能为力的地方。

艾玛的三观从这个时候开始暴露出来了。首先,她看见侯爵的岳父,一个荒淫无度声名狼藉的糟老头时,竟然像看“一个千载难逢、令人起敬的活宝一样”目不转睛,因为他毕竟是在王后的床上睡过觉的。其次,舞会上那些子爵、侯爵,那些穿着考究、保养得当,因为欲望时刻都能得到满足而显得心平气和的男人们让艾玛再看自己的丈夫时,无法抑制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舞?你疯啦!你还是老实待着吧。”“走开!不要弄皱我的衣裳。”她就是用这种口气对夏尔说话的。如果夏尔当时够聪明,懂得家里如果没有草原,就不要爱上野马的道理,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痛苦了。

福楼拜很狡猾地在这场戏中安插了一个细节,那就是舞会间歇,艾玛无意中看见花园里有乡下人贴着玻璃窗在看他们跳舞,让她在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的农庄、摘苹果的父亲和挤牛奶的自己,眼前的眼花缭乱让她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只是昙花一现,“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那样生活过”。那个时候,她忘了自己与那些乡下人的区别,仅仅是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里观赏着别人的生活。

这一晚转瞬即逝的豪华体验,让艾玛的心“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了。她人生的时刻表,自此分野为“舞会前”和“舞会后”。

舞会后小镇上单调黯淡的生活对艾玛来说便成为地狱了。她订阅巴黎的时尚流行杂志,熟记那里正在上演的歌剧场次、新开张的商店,想象子爵们此刻又在哪儿寻欢作乐。她让自己每天穿着缎子睡衣在楼上像贵妇人一样读小说、写信(可惜她没有收信人)。她期待每天早上醒来会有什么意外的消息等着自己。然而天地不仁,没有一丝改变。

她忿忿不平,痛恨上帝为什么要让自己过这种糟糕的生活。艾玛病了,并且越治越严重。夏尔带她去自己的老师那儿看病,老师说她得了神经病,需要换换空气。

为此,夏尔把家搬到了离里昂不远的荣镇。搬家时,艾玛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婚礼纸花扔进了火里。从此之后,她也将如飞蛾扑火一样走上不归之路。小说的第一部在这里结束。

这些描述,几乎可以为任何时代生于太平盛世的女性立传。在小说中,这一部分也可看作是艾玛的前传,这个时期的艾玛从天真的少女成为耽于幻想的少妇,在一个人人都向往富庶生活的社会中,她对浪漫虚荣的幻想似乎是无可指摘的。就像今天郭敬明的《小时代》里为万千中国少女勾画的那种镶在宝石画框里穷奢极欲的幸福生活,受人指摘也受人追捧一样。只是我们的时代里少了一个福楼拜,把那个画框翻转过来。

艾玛想出轨

福楼拜笔下的荣镇,是个风光秀美,风气保守的地方。“远远望去,小镇躺在河岸上,就像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水边睡着了一样。”可见它的清新与宁静。而它的一成不变也仿佛那儿金狮客店大门上头的金狮子,“风吹雨打,退了颜色,外人看来,好像一只鬈毛狗。”

艾玛第一晚到荣镇,就在金狮客店遇到了她的初恋莱昂·杜普伊。年轻英俊的莱昂在公证人那里做实习生,小镇乏味的生活正令他度日如年呢。美妇人艾玛的出现,让一向默不作声在客店角落里吃饭的莱昂如打了鸡血般的兴奋。福楼拜费了不少笔墨描写艾玛与莱昂初遇时激起的电光石火。尤其是他们之间趣味相投明信片式的对话,总让我想起周星驰电影中调侃男女文艺青年的情形,让人忍俊不止。比如,奥默上句说他喜欢带一本书到林子边的坡地上坐着看落日,艾玛就赶紧说,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的了。莱昂说,啊,我爱海。艾玛就接着说,难道你不觉得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灵魂就会升华,内心也会向往无穷,向往理想……

这两个法国文艺青年那一晚芝麻看绿豆,翻箱倒柜把肚子里的存货恨不能都说完了,急得话痨药剂师奥默先生在一旁都插不上嘴。粗心的夏尔更不会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大约还为妻子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而感到欣慰吧。

艾玛与莱昂的初遇像所有爱情的初级形态,因为不识风月,所以单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兴奋和对彼此言语上的迎合就是调情,因此,他们之间文艺腔的调情也是真诚的。他们按照当时流行的趣味和情调互诉衷肠,也真诚地以为那就是无比纯洁的爱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艾玛怀孕了。夏尔兴奋得无以复加,而艾玛却因为不能随心所欲花钱置办中意的婴儿用品而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抱着淡然的向往。她想生个男孩,希望借此弥补自己“一无所成的过去”。她越来越切身地体会到:女人身体软弱,命运任人摆布,愿望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微风一起便随风摆动,总受七情六欲的引诱,却又被各种清规戒律所束缚。

天不遂人愿,艾玛生了个女儿,并给她起了一个在侯爵家舞会上听来的名字“贝尔特”。在一次去奶妈家探望女儿的途中,艾玛与莱昂巧遇。莱昂陪着艾玛去奶妈家的事儿,一个下午就传遍了荣镇的大街小巷。他们两个,“肩并着肩,慢慢走着,她靠在他身上,他随着她的脚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而此时,“在他们前头,一群苍蝇乱飞,在闷热的空气中发出嗡嗡的叫声。”似乎在预示着他们爱情的真实处境。

这次散步使艾玛令莱昂更加心神不宁,他翻检了小镇上的各色人等,都是无聊而又平庸的,衬托出艾玛在他心里孤独而又遥远的形象,觉得她与他之间“隔着模模糊糊的深渊”。他像所有初陷爱情的青年一样,激动不已却又惊慌失措。

而艾玛对莱昂又何尝不是情窦初开般的悸动。她坐在家中听莱昂的脚步声经过,每次看见他的影子留过,就不由地震颤一下。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在奥默药剂师家的“公共空间”里于众目睽睽中心领神会彼此间的小秘密。莱昂尚能清醒地意识到,夏尔也是艾玛的一部分,他为了讨好艾玛也顺带讨好夏尔。艾玛却不能确定对莱昂的这份情愫算不算是爱情,因为爱情于她心中是那种狂风暴雨般横扫人生的力量。她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与莱昂这种暧昧隐晦的感情。

在一次由药剂师奥默先生组织的集体出行中,艾玛一个无意的转身发现丈夫夏尔的形象是那样“俗不可耐”,这种恶意的评判甚至给她的心里带来一种反常的快感。或许这是所有貌合神离的夫妻间都会存在的一个瞬间。落落寡欢的莱昂适时出现,他的文弱和忧郁在艾玛心中显得更为楚楚动人。眼前这两个男人的强烈反差和对比,使艾玛的内心再也不能平静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莱昂,但却用冷若冰霜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向对方传达。艾玛试图扮演一个幸福的贤妻良母:体贴丈夫、调教孩子、省吃俭用、安分守己。或许这是她心里残存的一点点对家庭和婚姻的期许。也或许是想从这种反向的努力中求得内心安宁。然而她演得越卖力,心里的怨气就越大。尤其是不明就里的夏尔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出于赌气所做的这一切时,她怒火中烧,恨不得一跺脚就随莱昂私奔了。“但一想到私奔,她的灵魂深处立刻裂开,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福楼拜此时对艾玛所受的内心煎熬是同情的。他用怜惜的笔调写艾玛怎样在这种痛苦中变得消瘦和心力交瘁,整日以泪洗面,只有女仆注意到了她的抑郁倾向。她对艾玛举例说某村姑也像女主人一样有这种“病”,但一嫁人就好了。艾玛沉痛地说:“可我呢?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艾玛也试图通过宗教和信仰来拯救自己内心中日渐坍塌的婚姻堡垒,但与本镇神父那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让她放弃了。

莱昂不明白艾玛对自己的冷落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绝望的抵抗。他们之间的纠结像所有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一样,只用试探、猜疑和揣摩来判断彼此。莱昂对艾玛表演的“夏尔幸福的妻子”信以为真,便痛苦地决定离开荣镇。

莱昂与艾玛告别的那段描写是令人动容的。两个年轻人怀着对彼此强烈的爱假装轻描淡写地分离。他们的克制与隐忍来自于单纯和年轻,来自于对生活真相尚未破灭的憧憬。这段算不上柏拉图式的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艾玛要出轨

如果生活中没有莱昂出现,艾玛会恪守妇道安于婚姻和家庭吗?

回答是否定的。

有没有莱昂,或出现什么样的莱昂,都无法阻止艾玛这样的女人背叛婚姻。

福楼拜塑造艾玛,是感同身受她身上与自己相同的那些共性,就好像这个女人已经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否则他无法用如此深切的笔触描写一个自己置身事外的人。

莱昂的离去差点儿要了艾玛的命。正因为她不是天生放荡,才会一次次陷于情感的深渊无力自拔。莱昂让艾玛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欲望,那是和丈夫在一起时没有被激发出来的。福楼拜用含蓄深沉的笔墨描写艾玛渐渐觉醒的欲望。

可以肯定的是,艾玛与夏尔的夫妻生活是乏味的,即便是在新婚燕尔时,他们之间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夏尔很满足,而艾玛只是被动地接受。在艾玛那个年代,东西方的女人们都要无条件地接受丈夫,包括接受丈夫所给予的性,无论这种性是饱满的还是干瘪的,是让自己满意的还是不满意的。

小镇妇女艾玛的不幸,就在于她所处的那种不尴不尬的社会地位。如果她是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生活在上流社会,争奇斗艳的社交生活会占去她一大部分精力,让她不至于整天对着窗外发呆。要么,就像她婆婆包法利奶奶所说的:“逼她去做事,用两只手去干活儿。要是她像别人一样,不得不挣钱过日子,她就不会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晕头转向了。”

可是,艾玛恰恰是整天有大把的时间不知怎样打发,有一点儿小钱却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挥霍。整天呆在荣镇这样闭塞的小镇上,周围又都是些在她看来情感粗糙心智鄙俗的人。而且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浅尝辄止的,刚好够她用来吟风弄月、伤春悲秋,却无法帮助她超脱于自我和环境。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莱昂与艾玛的惺惺相惜对她来说不啻为一根救命稻草,即便莱昂对艾玛来说不具有唯一性。在他还没有变成真正的花花公子之前,他对于女人的爱还隔着一块遮羞的白纱,这也就是世俗上认为的那种纯洁的感情。他们隐忍的爱情产生的直接后果便是:艾玛已经从精神到身体都做好了出轨的准备,她为自己曾压抑了对莱昂的感情追悔莫及,如果还有下一次,她就不管不顾了。

老花花公子罗多夫的适时出现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这个情场老手第一眼看见艾玛便断定: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服服帖帖!

“不过事成之后,该怎么摆脱她呢?”还没追到手,罗多夫就开始盘算怎样脱身了,福楼拜笔下的罗多夫简直是世间女人的一本教科书,也是这本书中描写最生动的一个人物。

一切都不出罗多夫这个登徒子所料,艾玛像个小兔子一样乖乖地叼住了罗多夫喂给她的胡萝卜。

荣镇举办的农业展览会那段描写,是书中最出彩的部分。在热闹非凡、洋相百出的小镇盛会上,罗多夫带着他的猎物艾玛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在此起彼伏的各种声响中,津津有味地调着情。福楼拜在这里显现了他作为一个小说大师的非凡功力,他好像同时在用两支笔写下这同一时间发生的两场好戏。一边是展览会上煞有介事的各种程序,州长致辞、小镇上各种头面人物冠冕堂皇的励志发言、滑稽的颁奖仪式;一边是躲在人群视线之外的罗多夫对艾玛循循善诱的勾引,令人捧腹。多个情节,多种语境,被福楼拜纹丝不乱地穿插在一起,竟然天衣无缝,那种只有电影才能表现出来的离间效果,竟然在纸上也能表现得如此神妙,让人获得了极大的阅读享受。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将这种写作方法命名为“平行插入和多声部配合法”,福楼拜自己对这一段的处理也很是欣慰,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说:“如果我预期的目的达到了,这一章将产生交响乐般的效果。”

当展览会散场,人们心满意足地度过了这热闹快乐的一天,罗多夫也心满意足,因为艾玛已经准定是落进他手中的一只斑鸠,飞也飞不走,只等他慢慢享用了。

这里不得不插一句的是,福楼拜对药剂师奥默的精彩描写,因为实在是写得太好了,让人无法忽略不谈。奥默大约代表着福楼拜深恶痛绝的一类人,这种人活在各个时代的各个角落。他们利欲熏心,又自以为高明,用一些半生不熟的浅薄见识欺世盗名,还洋洋自得。福楼拜模仿奥默发表在某刊物上描写展览会盛况的一篇浮夸而又充斥着陈词滥调的报导,简直令人叫绝。杰出的小说大师必须具有这种惟妙惟肖复制生活中各种语言的能力,就像薛蟠作诗,潘金莲骂街,没有对生活不垢不净、不生不灭的全知理解,是很难做到的。

艾玛的第一次出轨

罗多夫没有趁热打铁,继续那一天在农业博览会上对艾玛的强烈攻势。他玩了一段时间的消失,欲擒故纵,准定他的猎物那颗悬在空中欲罢不能的心已经足够驯顺得任由他摆布时,才出现在脸色苍白的艾玛面前。他对艾玛说的那些不知给多少女人说过的甜言蜜语,在艾玛听来字字珠玑,令她舒服开心地犹如“一个软绵绵、懒洋洋、伸手伸脚躺在蒸汽浴盆里的人”。罗多夫不仅轻松地控制了艾玛,还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夏尔这个不知道嫉妒的丈夫的信任。他公然邀请包法利夫人和他去郊外骑马,说是为了她的健康的缘故。一心只想妻子快乐的夏尔为此花了不少钱为艾玛买了马,置办了骑马服,看着她像个真正的贵妇人一样漂漂亮亮地骑在马上和另一个男人出了城。

艾玛第一次与罗多夫发生关系,就是在此次骑马出游时郊外池塘边的一块草地上。她因为心里想着的是爱情,而非寻欢作乐,所以对罗多夫终于暴露出来的真实欲望而感到害怕。但她最终还是“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可能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样一次由女孩到女人的蜕变。艾玛那时虽然已身为人妇人母,但却非一个可以主宰自己身体和欲望的女人。她渴望有人爱,却又不能确定真正的爱到底是用哪种方式来表现的?

福楼拜将这段被视为“偷情”与“野合”的文字写得很美。他用细腻温情的语言描写事后躺在地上的艾玛所感受到的那个令她心荡神怡的世界:

黄昏的瞑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上,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溶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

与其说这个时候获得最大满足的是征服者罗多夫,不如说是被征服的艾玛。艾玛于罗多夫来说,不过是花样众多的餐后甜点中的一种,他尝过之后便在一边抽着雪茄修马鞭子了。眼前的世界虽然与他们刚刚骑马路过时一样,而对艾玛来说却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爱情扩张了她的感知,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像原来那样了。对女人来说,一次爱情就是一次重生。

接下来发生的,不大像罗多夫谋划中的那样好控制了。艾玛的狂热和激情像决堤的洪水,让这个情场老手都有些吃不消了。起初,他很享受被一个女人如此密不透风地爱恋着,就像福楼拜替他分析的那样:“这种不放荡的爱情,对他说来,是一桩新鲜事,并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规,使他既得意,又动情。艾玛的狂热,用市侩的常识来判断,是不值钱的,但他在内心深处也觉得高兴,因为狂热的对象是他自己。”

不知为什么,看见福楼拜描写艾玛沉溺于情欲的种种表现,却让人心生怜悯和伤感。艾玛不在乎罗多夫与她幽会的地方是草地上,烂木条凳上还是后院车棚和马房间环境并不干净整洁的小诊室里。“夜里的寒气使他们拥抱得更紧;他们嘴唇发出的叹息似乎也更响;他们隐约看见对方的眼睛也显得更大。”她从没有想过罗多夫作为小镇上的一介富豪,怎么说也该找个体面舒适些的地方与她幽会,如果他在乎她的话。她撕下了对待莱昂时良家妇女所具有的矜持面纱,时时刻刻都在筹划着和情人见面。她趁丈夫出诊不在家,便在早晨天蒙蒙亮时踩着露水去离家很远的罗多夫家。“有时牛走的木板桥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着河边的围墙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束束凋残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然后她穿过耕过的田地,有时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不出她的小靴来。”还有一次,艾玛从情人家回来时差点儿成为正在偷猎的税务官的枪下鬼,过后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生怕税务官走漏了风声。福楼拜如此细致地描写她的狼狈和尴尬,让人慨叹情欲致人疯狂的威力。然而,艾玛的情无遮拦和惠而不费,只在最初带给了罗多夫惊喜,时间一长,他便对这个时不时“像清晨一样降临”的任性情妇皱起眉头了,因为,他虽然浪荡,但也还是怕世俗的指指戳戳,和无法控制和收场的局面。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艾玛爱慕虚荣和奢侈的本性被一点点激发和放大起来。她鼓励夏尔听从药剂师奥默的建议,从一本医学杂志上学来一套并不成熟的手术方法,为村里一个跛腿的可怜人做实验,本想以此一炮走红扬名四方,不想手术失败,夏尔从医的信誉尽失。艾玛自此彻头彻尾地厌恶起自己平庸的丈夫,她对罗多夫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了”。女为悦己者容,她每天“精雕细镂地修饰自己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在皮肤上涂冷霜,在手绢上喷香精。她还戴起手镯、戒指、项链来。为了等他,她在两个碧琉璃大花瓶里插满了玫瑰。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贵客光临一样。”为此,她不知不觉欠了镇上放高利贷的奸商勒合的不少钱。

如果人们肯承认淫荡是人的另一种天性,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艾玛在这一天性获得解放和自由后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带着毒素的美。连福楼拜自己都对这种美惊叹不已: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她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那是心花怒放、热情奔流、胜利在望的结果,那是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协调一致的产物。她的贪心、她的痛苦、寻欢作乐的经验、还有永不褪色的幻想,使她一步一步地发展,就像肥料、风雨、阳光培植了花朵一样,最后,她的天生丽质从大自然中吸收了丰富的营养,也像鲜花一般盛开了。(这一点在电影《包法利夫人》中有很到位的镜头呈现。)

其实,又有哪个女人不希望一生中有这样一次盛开和绽放呢?

然而艾玛对罗多夫的痴情,在这个浪荡子眼中不过是逢场作戏。艾玛说出的绵绵情话,在他听来和那些卖淫的女人说出的没什么两样。他“虽然是情场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同的内心”。在他看来,“夸张的语言掩盖着庸俗的感情,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实的心灵有时也会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样,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观念、痛苦,而人的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艺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哪能妄想感动天上的星辰呢?”

艾玛的私奔计划终于让罗多夫意识到了引火上身的严重性,这也促使他在最后时刻下定决心甩掉艾玛,只不过他甩掉艾玛的手段并不如他追求她时那么高明,完全是落荒而逃。在计划私奔的前一晚,罗多夫煞费苦心又态度潦草地给艾玛写了一封他自认措辞得体的诀别信,对此福楼拜有非常精彩的描写,让我们借以看清一个男人如果对女人“内心坚硬得已经长不出青草”时会是什么情态。

这次,艾玛真的被推到了悬崖边上。电影中安排艾玛在一间临窗的阁楼前读那封给她毁灭性打击的信,让人忍不住想替她从楼上跳下去。

艾玛又一次病倒了,几乎要了她的命。好在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艾玛的“神经病”,尤其是夏尔对艾玛无微不至的照料令人对这个始终蒙在鼓中的丈夫有一种心酸的同情,甚至是羡慕。羡慕他的心地纯良,能够如此专注地爱一个人,而这种爱却无法在艾玛那里得到一丝回应和体味。在艾玛的字典中从来没有“夏尔”这个名字,哪怕他掏心剖肺将自己所有甚至是没有的都给了她,她也熟视无睹,她依然自怜“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深深地爱过自己”。

书中对艾玛在一次类似临终体验时对宗教的暂时皈依有很出神的描述。“艾玛觉得有股力量经过她的身上,使她摆脱了痛苦、知觉、感情。她的肉体轻飘飘的,不再思想,新的生命开始了;她觉得她的灵魂飞向上帝,就要融入对天国的爱,正如点着的香化为青烟一样。”“这个光辉的幻觉留在她的记忆里,就像一个最美丽的梦想;直到现在,她还可以努力追寻当时的感觉,虽然现在不能心无杂念,但是还能体会到同当时一样深入心灵的脉脉温情。她的心灵给争强好胜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才领会到了基督教的谦逊精神。艾玛尝到了弱者的乐趣,就在自己身上摧毁意志,好空出地盘,让怜悯来占领。”

或许,在福楼拜的眼中,一些突然对宗教发生兴趣以致狂热的人多少都会像艾玛这样“尝到了弱者的乐趣”,用宗教来疗伤而不是真正用理性克服欲望。并且令人泄气的是,宗教的世俗化表现往往会让人与真实的教义南辕北辙。艾玛对宗教心血来潮的狂热又一次让她表现出反复无常的特性,“她现在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话亲热,目光冷淡,态度变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还是慈善,是堕落还是崇高。”

福楼拜借讨人嫌的奥默之口说出了一句真理:“百无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

不过移情的功用的确对艾玛这样心思活泛想象力丰富的人非常有效。“对罗多夫的思念,已经埋在她心灵的深处;和地下宫里的木乃伊一样动也不动,神圣不可侵犯。这伟大的爱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出了一股香气,渗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的圣洁空气也变得香甜温馨了。”艾玛又像少女时代一样将救世主看做了自己的爱人,她对基督说出的祈祷词都是“她对情夫推心置腹时说过的甜言蜜语”。

悬崖边的艾玛

与罗多夫那次伤筋动骨的爱情,并没让艾玛吃一堑长一智。她依然觉得将自己推入深渊的,是眼前这个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婚姻。她在里昂的歌剧院里看戏时的一次走神,替天下许多女人道出了她们的内心独白:假如她还年轻貌美,没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没有对情夫感到幻灭,假如那时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一个伟大而坚强的男人,而贞节、温情、恩爱、义务全都合而为一了,那么,她怎么会从那至高无上的幸福中,堕落到今天的地步呢?

这就是艾玛这样的爱情动物为自己找到的理由。

既然无法在爱情中找到摆脱境遇的希望和可能,那就只在其中找到刺激和享乐吧。当艾玛再一次与莱昂相遇时,他俩已都不是过去那两个青涩羞怯的人了。

如今的莱昂已经是个标准的公子哥了。大都市的情色熏陶让他对女人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敬畏和神秘感。重新见到艾玛的那一刻,他像所有把女人当猎物的男人一样想:怎么尽快把她搞到手。

他们在小旅馆互诉分离后的衷肠时“她闭口不谈她对罗多夫的恋情,他也不说他曾把她忘了。……也许他不记得舞会之后同装卸女工吃过消夜;她当然也就忘了和罗多夫的幽会,忘了一大清早跑过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莱昂用从廉价的伤感小说上的看来的情节哄骗艾玛自己对她的思念时,差点儿令她笑场。他们之间共同的回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生拼硬凑一些苍白的细节勉强维系。尽管艾玛已在罗多夫的培训中见识过男人为了达到目的会说出多少连他们自己和鬼都不相信的话,但她还是很享受这种甜蜜的欺骗,甚至带着些许嘲弄地鼓励着莱昂继续投其所好地扮演一个滥情片里的情圣。而她自己更是矫揉造作欲擒故纵地配合着演出,在我们眼前上映了一出略显浮夸却又妙趣横生的人间喜剧。

只有那么一会儿,艾玛对莱昂畏畏缩缩向她伸来一只手的试探感到一些害怕。“因为对她来说,这比罗多夫大胆地伸出胳膊来拥抱她还更危险。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单纯。”这是她初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欲望,这与罗多夫想占有她或所有女人时所抱有的心理多么相像。她不敢直视的是自己想要占有对方的欲望先于也多于莱昂,这是人真实地面对自己时所共有的那种莫名的恐慌,因为不知道将会被带往何方。然而,这一念间的警示或界限,多么微弱和薄脆,根本无力抵挡那接踵而来的滔滔洪水。

这次的恋情于艾玛来说更如鱼得水,因为她始终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一方。莱昂虽然沾染了不少巴黎的恶习,但于偷情和幽会的经验还少得可怜,当然乐得听凭艾玛的安排与摆布。艾玛开始无所顾忌地欺骗丈夫,不计后果地从勒合那儿借债,用以换取她和莱昂的寻欢作乐。当然,他们确实从中获得了难以言喻的快乐——“他们并不是头一次看到树木,青天,芳草,也不是头一次听到流水潺潺,微风吹动树叶,但是他们的确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开始显得美丽似的。”人间幻境,原来都是如此。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艾玛不再是那个世界上唯一的,隐没在所有女人中自生自灭的女人。福楼拜借莱昂之口宣布了她作为一个文学中典型形象的存在——“她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

当人毫无节制地陷于欲望时,无一例外会显现出一种末世的阴冷与不祥。——“莱昂看到她额头的冷汗、颤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拥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濒临绝境、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他们活活拆开。”这与西门庆临死前的表现多么相像。

即使如莱昂这样性格懦弱的人,也开始感觉到艾玛的疯狂对自己造成的影响。“过去使他心醉魂销的风情,现在吓得他差点丧魂失魄了。还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

艾玛的不归路

有部欧美女性励志畅销书,名叫《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如果是在艾玛那个时代,恐怕就得将书名的后半部分改为“坏女孩下地狱”,并且是由教堂发给未成年少女人手一份吧。福楼拜创造了艾玛这个“坏女孩”,尽管对她寄予无限怜悯与同情,但还是要替时代、社会、道德、人心处决她。

艾玛不管不顾的挥霍终于导致包法利的破产,黑心商人勒合的诱骗欺诈使包法利一家将面临罚没财产,居无定所的处境。即便是要债的人堵上门来,都没能使艾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跑去找莱昂,甚至用一种邪恶魅惑的目光怂恿他去做不法的勾当来一时填补漏洞,终于彻底吓坏了这个公子哥,对她不告而别。她又施展魅力去找早就对她垂涎的荣镇公证人,而当那个人真对她动手动脚时,她又忍受不住厌恶和愤怒,还颇有气节地说:“我是来求情,不是来卖身的。”她病急乱投医,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下跑去找税务官,引得镇上的女人们像在看现场直播一样看她怎样摆出一副哀婉动人的样子“勾引”男人。最后,这一切都行不通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旧爱——富甲一方的罗多夫,在这个关键时刻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

艾玛去找罗多夫的那一段,应该是非常考验演员功力的一段表演。艾玛带着一半真情一半假意,使出浑身解数引燃这个昔日负心人的旧情,如果她不急着说出:“我破产了,你借我三千法郎吧。”这句话,罗多夫差不多就要良心发现与她重修旧好了。然而,金钱是爱情的死穴。罗多夫像一个防备受骗的人一样用平静的声音对艾玛说:“我没有钱,夫人。”

艾玛就是从罗多夫家出来时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连自己都不打算怜悯了,当然也就不打算怜悯别人,包括丈夫和女儿。她在死前才看清,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她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夏尔,可能还包括药剂师的学徒、少年朱斯坦。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服毒后的艾玛,死得很难看,甚至是狰狞: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薄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去,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

这段充满寓意的描述,大约是福楼拜眼中所有陷于无底的欲望中所不能自拔的人类共同的结局。

要不怎么说,艾玛·包法利的故事还没完呢……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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