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勤
异乡
赵勤
快要四十岁的时候,我突然惶恐起来,觉得时间过于残酷,衰老太快。一切还没有开始,我就老了。
一直想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一些,因为这个原因,我从中国的西北偏西的新疆来到岭南。这里的人和事都像南方的天气一样,高温和粘稠,一时安定不下来,也不能很快地斩断。
这年夏天因为生活琐事滞留在南方,既不能安心看书,因为有所图,又不能一走了之。南方的湿热像一种酷刑,考验着我的耐心和毅力。
雨后的天空,蔚蓝如洗,太阳像悬在人的头顶上,晒的脑袋发晕。我在东莞可园路的文学院住着,等着所谓的一些希望,心里烦躁,有时会出门沿着老街溜达。
顺心竹器店就在老街上。
说来奇怪,在老街上也溜达好多遍了,可就是一直没注意到它。它就在老街的拐角上。那天,不知怎么眼神就落在竹器店的门脸上,就像有什么东西牵着我往前走。那店面实在是太小了,难怪我没注意到。二十几平米的屋子,里里外外摆满了竹子编的各种物件。竹席、竹帘、竹编的坐垫什么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双层圆形的小茶篓。细细的竹篾密密实实,光洁柔韧,还带个盖,既美观又实用。旁边放着一个方形的功夫茶茶具收纳盒,既可做干果盘、面包盘,又可做日常桌面收纳。
天气太热,席子好卖,其他的不怎么有人问,年轻的老板无事,正在打盹,见我摸摸这个竹筐,拿拿那个竹篓,闲聊起来。我夸他家竹器编的好,品种多,他说我刚才看的那几件竹器都是街后面一个老人编的,他是老人的亲戚。他说老人不愿意抛头露面,编好了,放在他这里代为销售。
这个茶篓,竹条粗细相同,竹条和竹条的间隔也完全相同,弯转处流畅自然,接缝处光滑密实,编制手法老成持重又不失活泼灵动的感觉。我好奇那是怎么样的老人,可以编出如此细致精巧的竹器?竹器店老板说老人是重庆大足人,定居在东莞已经快二十来年了,经历曲折,无儿无女,靠编竹器生活。
夏天南方的太阳很毒,但烦乱总被不期而遇的大雨一洗而尽,雨后的天蓝的不那么真实,为了找到内心的平静,我又去了那条老街。
老街的后面是曲曲折折的巷道,也没有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个小院。敲门进去,院子不大,左边靠墙摆放着一些做好的竹筐、竹篮,一层一层码放的整整齐齐,只留出一条走道,屋子的后面是作坊,里面是些竹篾、竹片和几个加工竹子的简单器械,也都摆放齐整,收拾的利落、干净。
老人正在干活,看我进门,招招手,指指身旁的小板凳,没见过你呢?她又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活。老人六十来岁的样子,额上几道很深的皱褶,眼角的鱼尾纹刀刻一般。手里是个小篓的半成品,两根竹篾上下翻飞,左盘右绕,这里拽一下,那里拉一下,我还没有看清到底是怎么编的,就已经快要完工,开始收边了。
南方的下午,闷热、潮湿,我坐着不动,脸上、脖子里还是可以感觉到有汗在渗出。老人安然地编织着竹器,沉静又从容,好像她生来就是编竹器的,可以一直这么编织下去。
我就住在那边的小区里。我坐在老人身边的小板凳上。前两天在店里看到您编的竹器,您的手艺真好。
老人抬头睃我一眼,就会这点手艺了,还是跟我妈妈学的呢。
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人闲聊,老人的话慢慢多起来。
老人说她叫李淑芳,重庆大足人,来东莞二十年多了,在这个小院也已经十几年了,算是半个东莞人了。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声音不大。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好风光呢,去过好多地方,如今就在这个一个小院里,编些竹器讨生活。
前面街上竹器店的年轻老板李生,是她本家的侄子,娶了东莞本地人家的女儿,开竹器店也有好多年了。店里的大件是批发市场进的,那些小的物件,大多是李淑芳老人编的。
李生说过好多次,让李淑芳到店里编,这样可以招揽生意,可是李淑芳不愿意,她说在店里干活太招摇,她喜欢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干活,再说编竹器的时候必须集中精力,一会儿来客人了,一会又有别的事情了,总不能静下心来。老人说你看这个盖子,要和竹筐扣的严严实实的,做这活不用尺寸,就靠手上的感觉,用眼睛数着行数也没用,到头来还是要靠手的感觉,不安心,哪能做得好活呢。
说的也是,当一个人处于身心协作的状态时,一种神奇的能量会贯穿他们的全身,这种能量会赋予他们的劳作成果一种特殊的品质。这种状态也许是当下我们的时代缺乏的一种东西。这也是当下手工劳作被珍视的一个原因吧。
我坐在李淑芳编的竹子马扎上,看着她一面轻巧地编着手里的竹篾,一面随口和我说着话。
我的手艺是小时候跟妈妈学的。当初学这个手艺就是为了赚钱养家。我们那里人都穷,也没啥来钱的路子,再说,我们那里就竹子多,房前屋后都是,砍来竹子,编出各式各样的竹器就能换钱。那时候家里还没有通上电,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编。竹器用的地方也多,用它盛各种东西,豆子呀,谷物呀,葵花籽什么的,大小都有,最大的有磨盘那么大,用来摊晒粮食,最小的只有碗口那么大,摆在桌子上,放个针头线脑什么的。
那时候,村里没有用钱买卖东西的,都是拿东西换。用个竹篓换一升豆子,或是一升小豆换一条鱼。从前的买和卖都是这样换来的。逢到赶集的时候,她经常被妈妈打发去集上用妈妈编的竹器换大米。
妈妈编竹器都是晚上,一家人都睡了,她才能得空编,或是逢到下雨天,天气晴的时候,都要去地里做活。我们那里的人家,都是这样做活的。
那时候,我就跟妈妈学编竹器。我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雨水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一阵风吹来,竹叶上的雨珠都落下来,窸窸窣窣……听着雨打竹叶,还能想好多心思呢。老人说着,忽然觑我一眼,眼神里生出一丝羞怯。我心里一动,那时候,老人到底是因为喜欢编竹子才喜欢下雨天,还是喜欢下雨天才喜欢编竹子呢。这样的下雨天,到底隐藏着一个姑娘的多少秘密呢。我往老人跟前凑了凑,低下头,笑嘻嘻地盯着老人的脸。老人像个小姑娘似的忸怩一下,我们那里,十里八乡的姑娘,我编的竹器最好看,她说。
编法啊,那就太多了。六角型的筐最难编了,花形的筐也很难。店里有人要这个货,你来告诉我样子,我就能给你编出来。老人咯咯笑两声,一副得意的样子,显出一副憨态来。
她说,以前很多人都羡慕我说,你多好啊,什么时候都不受影响,我就说那你也学吧,我教你。他们马上就会问,学这个需要多长时间,我就告诉他们:只是自己用的话,一天就能学会,光编个形状很容易的,但是要想学到编成的东西可以卖钱,那最少也得学两年。这还要看悟性的呢。
她说,过去也有人找到我,说你教我编竹器吧,我说好啊,编了没有几天,就不再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可以坚持做下来的。只有我,现在还在编,不仅仅是因为要挣钱,也是因为干了一辈子了,不干心里不踏实。哪天老得做不动了,就不做了。不过现在也不好做了,啥塑料盆啊,钢筋锅啊,花花样样的,啥都有,稀罕竹器的人越来越少咯。
那怎么会到东莞来呢?
我这辈子哦,编的竹笼、竹筐、竹篓少说也有好几万个了,去过的地方也很多,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算哪里,漂泊久了,人到中年以后总想停下来,不在东莞,也会在其他地方住下来。说着话,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目光越过小院的院门。人呐,年轻的生活想得多,现在一无所有了反而不想了,反正啥子都没有,也就啥子都不想了。
如果一直不出来,就在那个小山村过活,生活也许会是另一番境遇。世事沧桑,谁又能看透以后的日子呢。
李淑芳没有上过多少学。她家在村头,姑姑家在村尾,姑姑家有三个孩子,老二叫何永明,比她大一岁。他们一起上的村里的小学、初中。何永明去镇上上了高中,李淑芳回家跟着妈妈学竹编,两个人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年夏天的假期里,何永明来找李淑芳玩,李淑芳已经是熟练的一名竹器编织匠人了。何永明看着羡慕,就让她教他。李淑芳从选材开始教起。如何砍竹子,如何把竹子劈开,如何编形状,她一边讲给何永明听,再在手里给他示范。在何永明的眼里,半年没有见,她俨然已经是个手艺人的模样了。也许就在这个一教一学过程中,何永明喜欢上了自己的这个小表妹,也许很久以前他就喜欢她了。
其实李淑芳也是喜欢何永明的,只是妈妈说他是她的表哥,不能在一起的。少女总是羞涩的,她藏着她的感情,她只是在干活的间隙想起他来,还不能跟家里人讲。
编织竹器的时候想得最多,一串一绕之间,手下的竹条仿佛有了知觉,变得柔软缠绵,细细地织起了女孩的微涩的心事,仿佛表哥就在身边看着她。她干活的时间更长了,她总是坐着编竹器,几乎不出门,她也不怎么和村里的其他女娃子嬉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会自顾自地笑起来,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叹气,妈妈知道她是恋爱了,可是怎么问她,她都不说。
寒暑假,何永明都跑到她家来,给她帮忙打下手,帮她砍竹子、劈竹子。他也会编了,他照她的样,编好一个小篓,和她编的摆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她编的那个竹条间距粗细均匀、紧实,他的那个大面上看过去还行,仔细看松松垮垮的,显然没有她编的好。他给她讲学校里的事情,讲英语老师带着厚厚的眼镜片,一生气就不由自主地抽鼻子,眼镜片就抖起来,滑稽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讲有个胖胖的男同学,饭量很大,肠胃又不好,经常上课时放屁,奇臭无比,声音还很大,没有人愿意和他坐同桌;还有一个教历史的年轻的女老师,北方人,皮肤有点黑,总爱给脸上扑厚厚的粉,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七五面”的绰号……日子一天天就在两个人编竹器时的絮絮叨叨欢声笑语中过去。假期很快就完了,他又要去学校上学了,她纵然有万般不舍,也是无可奈何的。
后来妈妈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爸爸为此还打了她一顿,那是爸爸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家里托媒人给她找了邻村的一个泥瓦匠。媒人说那家人日子殷实,那个男子是独子。爸爸妈妈已经答应人家,立冬就把她嫁过去。她是真的慌了,她让邻居家的小孩送信给表哥何永明。何永明就从学校回来了,他们背着父母在村子外的树林里见了面。
何永明问,敢不敢,跟我走?她说,敢。
人生的大事就这样决定了,没有一丝犹豫和害怕。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约好的村口碰面,像出了笼的小鸟,一路汽车、火车地往前奔。那时候只想离开家越远越好,也没有想那么多。好日子没有几天就过完了,带出来的钱花完了,咋个办呢?就靠自己的手艺讨生活咯,编竹器卖,走一路卖一路竹器。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都往有竹子的地方走。到一处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何永明去找竹子,再把它们劈成竹篾,拿着这些竹篾,到热闹的集市,找一处空地安顿下来,李淑芳现场表演编竹器的手艺,何永明一边介绍竹编的技艺,一边展示李淑芳编好的竹器。卖掉竹器,就有钱去住店,吃饭。就这样他们八年时间走过了河南、浙江、江苏、福建、广西、广州等省的各个市镇,原材料好找,竹器也好卖的地方就多住一阵,不好卖的地方就少呆几天。
就这样,两人私奔了。说起当年的情形,李淑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里浮上了一层笑意:年青的时候真好啊,什么也不怕,说走就走。
因为一直在路上,所以那时候编的东西也是小尺寸的东西,杯垫、小篓、手巾托等等小玩意,即使卖不掉,也好带着走。
那时候一天能编一百多个手巾托,像手巾托这样的小东西有两根竹条就够了,一根用来编身体,一根用来包边,不需要太多材料的,所以在卖的时候,人家说便宜一点吧,便宜一点吧。她就不忍心了,也就卖了。她是想,本来这些竹子也是不花钱的,自己不过就是花时间编了编。
有的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卖出去一件东西,兜里一点钱也没有了。他们住过火车站、医院大厅,一天就吃一个饼子,渴了,就喝点自来水。
那时候是真穷啊,也就什么都不怕。记得在贵阳,一连下了几天雨,没有钱住店,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呆着。李淑芳看着人来人往,人家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地去的,可是他俩没有目的地,没有什么人等着他们回家。好几天都没有收入,已经三天了,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没有睡过床。她转头问他,后悔吗?他伸手抿了抿额前的头发,看着她,摇摇头。他问她,你后悔吗?她说,跟着你,怎么样都是愿意的。她是真的愿意,只要跟着他,再多的苦,都是甜。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快乐也多,有一点点钱就很开心,人也容易满足。如今大半辈子过去了,回忆起来,竟然是那些年东奔西走的日子快乐多,那时候人好像不知道累,白天再辛苦,晚上睡一觉就好了,那时候总有希望在前面,日子总有盼头。
何永明和她去西湖看苏堤春晓,给她讲苏东坡的故事;他们在福建武夷山爬天游,看大红袍古树,那些有关岩茶的知识也是何永明告诉她的;在珠海普陀寺他俩一起烧香拜佛,祈求佛祖给他们一个健康的孩子……说着这些过去的事情,李淑芳的脸上有了神采,她说也记不得那些年到底去过多少个地方,砍了多少个山头的竹子,编了多少的竹器,是那些卖出去的竹器,支撑了他们所有的幸福时光。
后来,他们在广西南宁的一家竹器店里给人家帮忙编竹器,教人家手艺,她那种编法他们不会,店主管吃住,再计件拿工资。何永明和她计划,挣些钱再找个别的地方,自己也开一家竹器店。
生活一旦稳定,她还是想家的,倒不是他对她不好,她想妈妈了。临出门给家里留了一封信,说她跟他走了,说她会好好的,让妈妈不要担心她。就这样走了,一走就是五年。
那是第六个年头吧,她有了身孕,给家里写了信。妈妈很快就回信了,自然是原谅了她,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妈妈叫她回家,也好照顾她。她想回去,可他不肯,男人都好脸面,他想混出点名堂再回去。她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外面飘着,也没回去。
李淑芳喜欢孩子,她想要一个他俩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俩是姑表亲,他们也没对谁讲过。但真说到要孩子,她心里又不踏实,何永明也害怕孩子生出来会有什么问题,一会觉得会不会生出来个呆子,一会又想生出来缺胳膊少腿的咋办。夜里睡不好,白天人就没有精神。两人都担心,但李淑芳想当母亲的愿望让她更坦然一些。还有什么比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肚子里孕育更神奇的事情呢?
流产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孩子都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她都可以感觉到孩子在动了,都能感觉到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在一下一下捅她蹬她了。那段时间,两人既兴奋又害怕,天天盼着孩子早生出来,又怕孩子早生出来。何永明天天趴在她的肚子上听。结果,孩子还是没能生出来。
那天没有下雨,路也不滑,吃过饭走在去竹器店的巷子里,好端端地就跌了一跤,平常何永明都和她一起走,那天吃过饭,何永明说他抽个烟再过去,她就一个人前面先走了,谁知道就跌了一跤呢。好容易爬起来,还没走出几步,肚子就疼。是那种钻心的疼,像要疼到你骨头里去。等何永明赶来,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一跤到底是咋跌倒的,到现在李淑芳也没有想清楚。这都是命,事后她这么给自己解释。
何永明倒是没有她那么悲伤,他觉得他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还是原来那样乐观、开朗,爱说爱笑的。见她伤心,他总能给她讲个笑话,看着她笑起来。虽然孩子没有了,可是他们的感情经过这一件事,更加深厚了。那时候,她觉得老天爷让她遇着何永明,就是上辈子做的善事,这辈子给她的福报。可是人生中的甜怎么会长久?
日子一天一天在编织中过去,距离那次流产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了,她却再也没有怀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孩子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魔咒。他们谁都不说有关孩子的话题。不说不代表不想啊,尤其是看到街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大声嬉闹的声音传进院子,两个人就不说话了,都难堪地沉默着。那样的沉默,会把人憋死的,你知道吗?
李淑芳在心里想孩子,她常常想如果她没有跌那么一跤,如果孩子顺利生下来,该有多大了,会走了,会跑了,会叫妈妈了……心里想着心事,竹子是会扎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竹篾就扎到手。有一次不小心被扎到骨头里,血流的止不住,何永明只好送她去了医院。以前在家的时候,天天编竹器也不会扎着手。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慢慢变了,变得小心翼翼的。
后来,他们辗转到了东莞。东跑西颠的日子过够了,他们就在东莞定居下来。那时候东莞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可是有很多外地人。有纸扎一条街,竹器一条街,电器一条街,反正啥都有。他们一开始给别人编竹器,慢慢就自己开店,何永明在前面看店、进材料,她在家编竹器。后来挣了一点钱,买了这个院子和房子。
日子是越来越好,也有了积蓄,两个人却越来越没有话说了。他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了,常常沉默着干活,一坐就是一天。他也越来越不爱待在店里,就是店门开着,他也总出去溜达,和左邻右舍的店老板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不说话,又去店里了。
她其实挺想和他说说话,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久。她常常发呆,她在想他终于还是后悔了吧,他每天这样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每天想来想去,不过就是那么些事情,最后她释然了,还没有来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就拿来烦扰她的生活呢。她想,如果有一天他告诉她,他后悔了,她就放他走。
他终于还是抛下她,走了。很不体面地走了。他跟一个河南女人走了,走的时候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都已经七个月了,挺着个大肚子来院子里站着。她看着心里难受,她不知道他和她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自己不能给他的,总不能阻止别人给他吧,既然他们都有孩子了,还是让他走吧,心都不在了,留着人又有什么用呢?
他走了以后,她一下苍老了好几岁,有些心灰意懒。没有过多久就把店盘给了也在东莞开店的本家侄子。她回了一趟大足。离开了好多年,村里的房屋更破败了,年轻人很少,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些老人。
看着熟悉的房屋和院落,母亲花白的头发,颤巍巍的身影,自己也经历了这么多世事,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人到中年,她不禁悲从中来,声音不由就哽咽了。
父亲过世一年了,妈妈身体也不太好。兄妹几个都已经成家自己过了,妈妈跟着哥哥过,哥哥和嫂子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下侄儿在县城上中学。第二天,她去给父亲上坟。她带上铁锹,把坟头的杂草拔了拔,又培了培土。最后,她坐在地上,抚着父亲的墓碑嚎啕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在哭自己,还是哭父亲去世的太早。在父亲的坟头,她也问自己,后悔吗?谁知道呢,哭过一场也就好了,心也不那么痛了。
在家乡住了两个月,每天给她做饭,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每天陪她晒太阳,和她唠嗑,她想补偿自己当年的鲁莽。母亲问起他的下落,她说没有打听过,不知道。母亲说她傻,当初不应该放他走,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也是有骄傲的,既然心已经不在了,留着个空壳又有什么意思呢?
回到东莞后,她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去招揽生意,她更愿意坐在这里编竹器,编好了,拿到前面店里卖,侄子给她钱。
如今又是多少年过去了,他跟那个女人的孩子如今也有十三四岁了吧。有时候干着活也会想起来他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但我已经不怨恨他了,毕竟在他最好的年纪是和我在一起,我们有过那么多的过去,这些都是最好的回忆。
现在再说起这些事情,李淑芳像是说着别人家的陈年旧事一样淡然。她说,那么多路都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店面,终于可以安稳过日子了,可最后还不是说散就散了。人这一辈子啊,没有受不了罪,只有享不了福。
如今,她终日坐在作坊里干活,所有的东西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仿佛她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现在的竹篾都是加工好的,只要打一个电话,马上就有人把材料给送到家里来了,她只需要编就可以,不用操心原材料的问题。
经过这么多年,她恍然发现,这么多年陪着自己的,原来一直是身边的竹篾,是妈妈少年时传给她的手艺。幸亏有这个手艺,他喜欢她的时候,她编着竹器,他们在一起,竹器养活了他们,他离开她了,她还是靠着编织竹器的手艺养活着自己。她说,我这一辈子啊,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跟着自己的心在走,没有谁可以看见后面的路。如今身体还算结实,以前瘦,一阵风来仿佛都可以吹倒,现在是胖多了,女人到了岁数,体重就一年一年往上,从前人们老开玩笑,你比你自己编的笼子还轻吧?现在,你看看,我哪里还有个瘦的样子吆,她笑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天晚了,闷热的湿气依然未散,黏黏腻腻地缠绕着。我掩上了身后的院门,李淑芳已经开了灯,继续在灯下编着竹器,编织着她的生活。我想,能跟着自己的心走,也是一种幸福。生活本没有意义,意义都是人自己赋予的,我也不必再纠结什么,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我,明天也该离开这里了。
建平是到东莞以后才开始做泥塑的,开泥塑店不到十年,生意做得有模有样。他的店在老城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左右都是商铺。建平的店铺不大,一进门是一个狭长的过道,两边墙上都是展示柜,里间正中是一张硕大的长方形工作台,可以同时坐下十多个人做手工泥塑。
店里的泥塑摆件有些是建平亲自捏的,有些是建平的学生捏的,每个周末建平还做泥塑培训,来的大多是孩子,也有一些年轻人。
那天,一接到呆子叔不好的消息,建平就关了店门,买票回老家,可还是没赶上见呆子叔叔最后一面。
呆子叔是建平的远房叔父,一辈子无儿无女,对建平视若己出。建平的泥塑手艺最早的师傅就是呆子叔。
叔叔不爱种地,不是一个好庄稼人,却喜欢摆弄泥巴。一块泥巴,在他手里搓搓揉揉,再左捏一下右揪一下,不一会就变出个小人来。小孩子们都喜欢他捏的泥塑,他的身边常常围着一堆孩子,央他捏个孙悟空、猪八戒、小鸡小鸟什么的。呆子叔不说话,一团泥捏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还没看清楚,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鸟就成型了。活灵活现的小鸟栖息在树枝上,翅膀支棱着,像是随时会振翅飞走。
呆子叔在村里是一个怪人,从建平记事起,他就一个人过。据村里人说,叔叔原来是有老婆的,好多年前,跟邻村一个木匠跑了,自此以后,叔叔更委顿了,看路上走过来一个女人,会远远绕着走开,等走出好远了,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渐行渐远的女人发呆。
村里的女人都是很泼辣的,春天播种时,地里干活的人多,一些老女人小媳妇会故意说些疯话撩拨逗弄他,他即会脸红到脖子,说不出话来,在女人们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子侄辈里,呆子叔最喜欢建平,常给他捏个猪八戒、孙悟空什么的给他玩。建平也爱跟在叔叔身边,尽管叔叔不怎么说话,可叔叔手巧,他会时不时地塞给建平一个小玩意,比如说弹弓啊木头手枪之类的玩具。那些玩具让那时候的建平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他的身边也会聚起一圈小伙伴,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玩具或是央及他给他们玩会,建平也会给一两个要好的伙伴玩一小会,大多数时候他会说,回家让你叔叔也给你做去,说这话时,建平的头是昂着的。
叔叔也会带着他一起逮麻雀。冬天里的下雪天,扫出一块空地来,把筐子用小木棍支起来,筐子下面撒些玉米粒或者麦子粒,木棍上再拴个长绳,人躲在屋里,等着麻雀来找食吃,拉下绳子。逮住的麻雀会让建平好好解个馋。村里好些人都说叔叔呆,别人都躲着他,只有建平爱跟在呆子叔身后。建平觉得呆子叔是顶聪明的人,那些说呆子叔傻的人才是真的呆呢!
据说呆子叔老了以后又喜欢上了养鸽子,他对鸽子很上心,如果谁偷了他的一只鸽子,甚至一个鸽子蛋,他会拎上棒子,打上门去。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放他的鸽子。
人们都说呆子叔老了,更呆了,把鸽子当成媳妇在养。叔叔并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老了,干不动活了,常常坐在门前,望着飞走的鸽子出神,他不像村里其他老人那样爱扎堆,还是不爱讲话,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变得古怪又固执。
也因为他的鸽子,建平才知道,呆子叔对他的女儿,或者对于他,有着特殊的爱。
建平离开家乡外出打工,开始几年不顺利,欠的债也没有还清,过年过节不回家。一直到第五个年头,建平结婚了,女儿都三岁的时候,王建平才带她回老家。在到老家之前,女儿的身子骨弱,老爱生病,整天病恹恹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刚进村子,看到满眼黄灿灿的油菜花,她自己笑了,咯咯的,声音清脆。
她不怎么喊人,只是对着呆子叔笑。呆子叔也笑。呆子叔回家之后,不一会一只手端了满满一碗鸽子蛋,一只手拎着一只鸽子。他说这碗鸽子蛋给宝宝吃,这鸽子,给她炖汤。建平的父亲楞了好一会。因为他知道,呆子叔对鸽子是多么喜爱,即便他自己病了,他也舍不得杀一只的,村里人都笑话他把鸽子当老婆养。建平坚决让他把鸽子拿回去,只留下了鸽子蛋。
呆子叔去世后,就埋在房子西边的地里。那条一直很神气地跟着他的狗,天天在不远的地方蹲着。再也无人问津,凄惶的很。因为他的尾巴后端有一块白毛,村里人在叔叔死了之后,说这是“孝尾”,养这样的狗,主人不吉。
而家里人说,家门口那棵大桑树死了,就是不好的兆头。桑树很老了,王建平记事就有。小时候,每年夏天,结一树桑葚,密密麻麻的,村里的孩子都聚在树下,叔叔拿根长长的木杆捅桑葚,几个孩子撑开一个布单接。这时候,老桑树下的笑声会涌遍村子的上空。可那年夏天,老桑树忽然就死了。原本春天还枝繁叶茂的开一树淡淡的黄花,到春末夏初时,忽然就枯萎了,没有任何征兆。既无天灾,也没人祸。村里的几个老人说,这是凶兆。说不知道今年该着那个人去阎王那里落户了。几个上年纪的老人,惴惴地,直到呆子叔去世。总之,一个人去世了,事后村子里的人总能找到种种不祥的预兆。
呆子叔爱若性命的鸽子,在他去世之后不久全走了,一个不剩。黄土夯实的院墙年久失修,院子里空空落落,房子没有人住,更显出破败。建平来给叔叔过头七,在房里收拾叔叔的旧物时,有个很大的木头箱子上着锁,很惹眼。他好奇寡居多年的叔叔还藏着什么宝贝,扭开锁,箱盖一揭开,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十几个形态逼真的女人,整齐地排列在箱子里……
建平记得叔叔从来不曾捏过女性,女童或是老妪都没有,更不要说年轻丰满的女人了,可是眼前这一箱造型夸张的女性显然是叔叔做的。这些女人或坐,或站,有的弯着腰在拔草,有的直起身子在擦汗,有的担着柴,有的在洗衣服,有的抱着孩子在发呆,她们虽然形态各异,可是全部都裸着,一致都是胸大、腰细,屁股肥硕,造型到了夸张的极限,反倒有种憨态可掬的艺术美感。泥塑上面有细微的裂纹,可以断定这些裸着的美人有些年头了。
呆子叔真的呆吗?为什么婶子跟人跑了,他一辈子不再找女人?呆子叔在什么时候捏了这些裸体美人?捏这些美人时他在想着什么,是那个弃他而去的婶子吗?为什么捏完又放进了箱子里,不让美人见天日?叔叔这一辈子大多时候是一个人过的,没有女人给他浆洗衣物,没有女人给他收拾饭食,没有女人给他温情的夜晚,他的情感世界荒凉吗?那么多日日夜夜他是怎么过来的,是靠着这些泥塑的美人吗?
对着盛满了裸体美人的箱子,建平有些发楞,他觉得再熟悉不过的呆子叔叔有些陌生,他觉的有两个呆子叔叔,他认识的呆子叔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呆子叔,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建平把这些泥塑的美女带回了东莞的店里,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常有来人看着这些裸着的美女好奇,惊讶于这些泥塑的美人,怎么就有一种骚动不安的情绪?
建平对呆子叔是有感情的,不止是他无意中教会了建平泥塑,也因为呆子叔曾经倾其所有地帮过他。
当年因为家里兄弟姊妹多,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家里经济条件差,建平都二十七了,村里也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媒婆张婶见了他都躲着走。百无聊赖时,在呆子叔叔家里喝闷酒,他也曾经央求叔叔给他捏个女人,叔叔说自己不会捏。
建平没有事情干,整天在村里闲逛,浑身的男性荷尔蒙无处宣泄。看着姑娘、媳妇走过来走过去,他的眼睛可以看出火来,老人们说他身上有股邪气,早晚会出事情。
后来,他果真因为看村里小媳妇洗澡,被人家男人追着打。脸上挂了彩,右边眉毛上面缝了四针。乡里医院的医生,手艺差,伤口长好了,可是脸留下了一道疤,不笑的时候有点凶巴巴的意思。
父亲嫌他丢人现眼,狠狠打了他一顿,母亲一个妇道人家,只是哭。他心烦就又去呆子叔家里喝酒。呆子叔拿出一碟咸菜,又去小卖部打了些散酒,两个人也没有怎么说话,就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酒喝到一半,建平长叹一声,给呆子叔说自己真的想成个家,可是没有钱,没有房子住,谁能看上自己呢?地里怎么能刨出钱来呢,又想盘下寡妇金凤的店,可是金凤要价高,从哪里弄钱去盘店呢?
寡妇金凤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卖些烟、酒、糖、茶的小生意,来往的人多,照顾生意的多是些男人,不管农闲还是农忙,总有些男人围着小店门口喝酒、吹牛,有时候一言不合,还会打上一架。
时间一长,村里的女人们首先不愿意了,说是金凤败坏了村里淳朴的民风,宁愿多走三里路去隔壁的大梁镇买东西,也要管着自家的男人不让去金凤家的小卖部。这样时间一长,金凤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前几天挂出了转让的牌子。
建平喝多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呆子叔一口一口地喝酒,没有怎么讲话,两个人喝了一顿闷酒。
父亲腆着老脸去给族里的老人说好话借钱。族里的长辈看他好好一个后生,就要这样被毁了,商量着各家几百给凑了几千块钱,最后还是呆子叔拿来八千块钱。
呆子叔也没有挣钱的营生,就那么几分地,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了粮食,卖掉一点口粮,才能攒下些钱,这八千块钱无疑是他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有了呆子叔这笔钱,这才凑够数,盘了金凤的小商店。
刚盘上店,建平高兴的睡觉都是笑醒的,生活一下有了奔头,他觉得幸福的日子就要开始了,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进货、打扫卫生、守店、卖货,一个人干的不亦乐乎。来的人虽然不如金凤开的时候多,总的说来生意还是挺好的。
三毛钱提的卫生纸,五毛钱卖出去,一块二的醋,他卖一块五,他提的都是生活日用品,卖的也不是很贵,这样村里人买东西就不去隔壁的大梁镇了,看着两毛、三毛的,利润虽然不多,可是那终归还是生活日用品,家家都要用。
原指望着守好店,好好经营,挣了钱还账,有了钱哪里还怕娶不上媳妇?可是不久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掉了建平苦心经营的小店。
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到现在建平也没有想明白。那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天黑的早,又冷,也没有啥人来店里,建平早早收拾完店面,就锁门回家了。平时他为了照顾晚上的生意,常开门到好晚,也就不回家了,店里放着一个铺盖卷,困了就铺在柜台上将就一下。今天有点累,也因为好几天没有回家住,他想回家换身衣服,顺便洗个澡。火是半夜烧起来的,邻居天佑半夜闹肚子,出来上厕所时,看见房头浓烟滚滚的,好奇的他跑去看热闹,这才发现是建平的店着火了。
天佑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大火已经烧了一阵了,村里赶来救火的人挺多,大家拿着盆、桶盛着水往上泼,可是那么大的火,这样的救火方式根本不顶用,建平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经营的小店化为灰烬,天亮的时候,火势已被村人们控制住了,再看小店,到处黑乎乎的,一片狼藉,也没有剩下什么了。
这把火烧光了建平的所有财产,也烧掉了他刚燃起的希望,欠下的钱怎么还呢?建平受了这一场劫难,人变得很颓废。想来想去,还是走吧,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个翻身的机会。留在家里,这些债,靠他在一亩三分地里刨食,一辈子也刨不出这些钱来。
那天阴着天,他说去山上挖些草药,走到村前面的岔路口,鬼使神差就拐上了另一条路,遇上一个蹦蹦车,搭上就走的更远了。
先到了苏州,一时找不到活干,又没有钱吃饭,饿急了就在饭店门口要饭吃。老板看他年轻,让他给店里打杂洗碗,管吃住。洗了两个月的碗,仅是混个吃饱肚子,有个地方睡觉。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情,他又走了杭州。没有手艺,因为在饭馆打过杂,他应聘在一个饭馆给人配菜,想着学门手艺傍身,可是没过一个月,因为不小心下错了料,被炒菜的大师傅一炒勺甩出了门。后来扒火车,蹭汽车,要饭,一路南下混混沌沌就到了东莞。
这里楼高,人多,大冬天的树是绿的,还开着花。他心里想,就在这里吧,这里的冬天不冷,就算没有钱买棉衣,也冻不死人。
在东莞,他先是跟着一个在火车站招人的小工头,去了建筑工地干小工,包工头管着吃住,还有工资。他以为这下可以挣到钱了,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日没夜地干了两个月,眼看着就要发薪水了,老板不见了。
建平跟着工友闹了几天工地,可是谁也不管这些劳务纠纷。一天他无所事事地在医院门口晃荡,看见一个人东张西望,像找人的样子,他就上去搭话,你要人干活吗?那人上下打量建平一番,反问他:卖血,你干不干?他先是摇头,听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又点点头。之后跟着这个血头干了三个月,攒了两千块钱。
他在卖血的时候,一个天津老乡在医院看病,他们就认识了,老乡租住在郊区一户张家自建的院子里,建平跟着来混住了几天,最后也租住在这家。
张家是东莞本地的客家人,热情淳朴,见他一个人过日子,经常吃不上饭,就让姑娘喊他来吃饭。他也手脚勤快,帮着干点收拾院落的粗活,一来二去,他喜欢上了房东家的姑娘,姑娘好像也喜欢上了他。
为了给姑娘献殷勤,他给她讲笑话,帮她晾衣服,扫院子,他使出了浑身解数。那天天阴,下了点小雨,姑娘在院子里种花,他给她帮忙,无意中握了一把潮湿的泥土,学着呆子叔的样用泥巴捏了个猪八戒,虽然不如呆子叔捏的好,八戒的头和身子有点比例失调,头有点小,身子大,肚子大,有点丑,有点憨态可掬的,可还是逗笑了姑娘,姑娘很喜欢他送的这个礼物。
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姑娘喜欢,建平捏了好些个大大小小的泥人,他发现原来自己也有捏泥人的天赋,只是自己不知道。他想起呆子叔叔是怎么和泥的,他后悔怎么没有好好跟着呆子叔叔学。
姑娘围着他,看他和泥,一堆发黄的土,倒点水搅拌在一起,揉过来,揉过去,一直要揉到土发粘,揉到泥巴“熟了”为止。再开始捏,左捏一下,右捏一下,上边抻一下,下边拉一下,再挨着捏一圈,还没有等姑娘看清楚,一个京巴狗狗的轮廓已经成了,再在细节的小处修整修整,小狗就可以站在桌上了。姑娘不由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他脸上显出平淡和不以为然的样子,可是内心里得意极了:仅是靠回忆,他就把呆子叔的手艺摸索出来。
姑娘性情温柔敦厚,跟着奶奶学了一手好针线活,平日里缝缝补补的活,做的针脚又小又均匀,帮他洗衣服、缝补衣衫,她干活的时候,他长长看着她发呆。他知道她喜欢他,他也是喜欢她的,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钱,还欠着一堆债。想到这里,他就不由恍惚起来,女孩没有他那么多心思,她单纯地在恋爱中,干着活常常莫名其妙就笑起来
那时候他还没有正经事情干,主要的收入靠卖血。他不能这么过一辈子,他得给姑娘一个未来,可是他能干什么呢?
姑娘的父母虽然心善,常常周济他饭食,可是女儿要嫁给他还是不同意的。天下的父母都是心痛自家的孩子,你说你自己生活都成困难,拿啥娶我女儿,拿啥成家呢?我女儿嫁给你,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也和你一起去卖血?
面对张家的诘问,他也是羞愧难当,他暗下决心要争口气,让姑娘过上好日子。
挣钱养家,想想容易,做起来难。他没有一技之长,想来想去只能去附近的工厂做工。在流水线旁站一天分拣次品,晚上回来,累的话都不想多说,蒙头就睡。第二天再早起出门去工厂,依然是傍晚回家,这样干了一个半月才拿到两千三的工资。他整天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晋级,可以拿技术员的工资,这样每个月可以多拿八百多元钱。
建平有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字和人名,这是他欠别人钱的账本。每个月底,他还掉一笔钱,他就勾掉一个人名。这天下午,建平一边炒菜,一边哼唱着,桌子上摆着一盘猪头肉,这是他犒劳自己的。今天他心情很好,又还掉了一笔钱,勾掉了一个人名。土豆丝在油锅里爆出香味,锅里滋滋啦啦地响,他正翻炒着土豆丝。
姑娘推门进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啊,炒什么呢,姑娘问。
酸辣土豆丝,还有猪头肉,他说。
荔枝下来了,明天我们去乡下摘荔枝吧,她说。
明天还要上班呢,你自己去好不好?
不好。姑娘白了他一眼,你一天光上班,在一个院里住着,见个面说个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也没有啥其他的本事,只能去工厂打工,要挣钱娶你呀,他说。
你可以捏泥人呀,你负责捏泥人,我负责卖泥人,又可以挣钱,我们又可以在一起,怎么样?
他说,想法挺好,只是我捏的泥人也就你喜欢,卖给谁啊?她觉得他捏的泥人憨态可掬、喜庆,一定会有人喜欢。她给他出主意,让他学一些泥塑的专业知识,提高自己的手艺和见识,增加泥人的品种,生意就可以做起来。
姑娘信心很大,建平虽然心里没有底,可是愿意听姑娘的话,他想,捏些泥人又不难,就当是哄她高兴吧。第二天一早建平和了一大堆泥,到下午时就捏好了十几个泥人,交给姑娘。
姑娘拿着去街上兜售,没有过两天就拿回五十块钱。这给了建平很大的信心。姑娘还买回来了画画的颜料,建平捏好泥人,姑娘按自己的想法给每个泥人都上了色,这样看上去泥人更生动活泼了。
姑娘头脑比建平活泛,她说说要走出去,人家看见你现场在捏,会更有兴趣买。建平对姑娘言听计从,他每天早上起来,眼一睁,就做一件事,开始和一大块泥。在家里把泥揉好,用塑料布蒙起来,防止泥巴干了不好用。挑着一副扁担,两个竹筐,一头是和好的泥,一头是样品,就这样出门做生意。是姑娘给了他创业的信心,是姑娘陪着他卖出了第一个泥人,第一次拿到卖泥人的三块五毛钱,王建平心里感慨万千,距离他第一次在村里开店做生意,已经又过去了两年。泥人的生意小,挣不了大钱,可是吃饭活口也是可以的,总是比卖血挣钱好。
那些年他过的流离失所的,是姑娘让他又有勇气重新开始。一开始是姑娘和他沿街叫卖泥人,他挑着担子,姑娘吆喝,有人招呼,他就停下来,姑娘给人介绍,他在一边现场捏,生意时好时坏,有些时候一天也卖不了几个,有时候早早就把和好的泥卖完了,还会卖掉一些样品。
还完最后一笔钱,划掉最后一个名字那天,建平看着破旧的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他不禁掩面失声痛哭。姑娘理解他的心情,悄悄走出了房间,让他一个人呆一会。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没有大钱,小的积蓄也是有的。他又给张家提亲,姑娘的父母看他们是死心塌地要在一起,也是看到建平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只是没有好的机遇,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建平也没有回老家,他算是倒插门的女婿,入赘在张家,就在张家院子里请了姑娘家的亲戚朋友来吃了顿饭,算是婚宴了。建平不在乎入赘,他家兄弟多,也不少他一个,姑娘对他不错,不嫌他穷,这样的结果他的父母也很满意。
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看着姑娘变成了自己的妻子,建平常常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若不是当年因在家里欠下了债,无力偿还,一口气跑了出来,到了火热的东莞,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单身呢。
姑娘对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而且不断在日常生活中制造点乐趣,是她让建平知道活着不止是终日拼命挣温饱,姑娘欣赏的了平凡的生活,也能在平凡中找到乐趣,其实人生的快乐大部分都是在制造乐趣中完成的。无论现实生活是多么的槽糕,姑娘总是让他活的从容。简单的饭食,她也总是做的清清爽爽。
有那么一段时间,泥塑生意不好做,收入很低,他心情很沮丧,有时候会喝闷酒,姑娘并不怎么唠叨他,只是把家里的地板、窗玻璃擦的更干净,稀饭煮的更粘,小菜炒的更好吃。他知道她在敦促着他上进,他知道她的心思,她不想他重新变得懒散下去。
后来姑娘生了孩子,变成了母亲,反而更有掌控生活的能力了。为了教育好他们的女儿,姑娘给孩子讲故事,听音乐。姑娘也开始跟着他捏泥人,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事情,她不止是捏小泥人,还会塑一些比例大的人体,她找来画册和书籍,和他一起学习,她还拉着他去看画展。他的眼界打开了,他知道了雕塑是造型艺术的一种,雕塑中根据材料的不同,泥塑只是其中一种,还有石雕、铜雕、玉雕、根雕、木雕、牙雕等等。
建平觉得生活过的越来越密实,渐渐密不透风。他觉得她是老天爷派来度他的,有了她,他变得更好了,变得更自信。
如今他的泥塑工作室生意很好,经常有人来因为生日礼物、结婚礼物、纪念礼物,下订单定作个性的泥塑。也有人拿来照片,让他照着照片上的人给塑个泥人,有人请他去艺术院校讲授泥人艺术,他们说他做的是雕塑艺术,他们叫他老师。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姑娘,就没有他的今天。
女儿长大了,看不上他的手艺,小时候倒稀罕他给捏个孙悟空白骨精什么的,可是长大了一些,学校的孩子都叫她“小泥人”,她受不了同学们的嬉戏,觉得这是一种侮辱,于是不再喜欢泥人,更不要说去学做泥人了。这些虽然让建平有点无奈,但女儿喜欢画画,这些多少还是受他俩的影响吧
想起那些年刚开始创业的时候,他还是会唏嘘不止,他常常心怀感恩地想:虽然他离开了家乡,虽然那场大火烧掉了他当年的所有希望,还让他破了相,可是老天对他还是很好的,让他遇见她,让她爱上他。
年轻的时候,谁也不会预料以后的人生会发生什么事情,总是想一些色彩斑斓的好事,到了中年才知道,谁的青春都是在奋斗中度过的,谁都不可能随随便便成功,都有一些难以忘记的打拼岁月。
如今建平在东莞生活了近二十年,他已经不再年轻,女儿都快有他当年外出打工那么大了。最近他却常常想起故乡的人和事,不知道呆子叔知道他最终还是靠了泥塑讨生活,会怎么想?
不到六十岁的老范,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街上一度流传着他二去“鬼门关”的种种传奇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话的人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我去老范的烧烤店吃过几次饭,每次聊天,转来转去都想问问他,可他自己倒不说,问的急了,他只说都是年轻不更事,又穷,胡作呢,没有啥好说的。
黑黑的脸,眼睛不大,却有精光,老范长着很常见的一张发福的中年老男人的脸,看着实在是普通。身材不高,不胖,但壮实,好像也没有啥特别。但仔细看他,真和别人不太一样,可是又说不出具体有什么不一样。再仔细看去,他的左手小指指尖像是曾经断了,又接上的,弯曲变形了,他的腰上总别着一把带鞘的刀。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他总随身带着刀,是有点怪怪的,可他说,那是用来削肉的。
南方的夏天,说下雨就下雨,午后一场大雨冲刷着街道,雨水像是泼下来的,激起水雾,周遭一片白茫茫的,窗外能见度很低。这场豪雨越下越热烈,黄昏时,雨势小些了,但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房间里潮潮的,摸哪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仿佛可以拧出水来,粘粘地沾在身上。这样的天气,我这个北方人总是有点烦躁。我打了伞出门找吃的,不知不觉来到老范的烧烤店。
也许是因为下雨,来店里吃烧烤的人少了许多,店里空荡荡的,老范闲坐着看报纸。见我来了,拿出他自己刚做好的牛肉干让我品尝。牛肉是煮过再切成细条,接着放了佐料干煸,里面有红辣椒丝和白芝麻,麻辣味的,越嚼越香。见我吃的满嘴吸气,知道你喜欢这个味的,老范说。
我是新疆人嘛,能吃辣子,要是再有瓶白酒就更好了。
咦,看不出你这个女人,像个儿子娃娃。
老范说的“儿子娃娃”是我们新疆的汉语土话,是新疆人对男性的夸赞之词,在新疆,“儿子娃娃”是耿直义气、豪爽热情、有胆有识、敢掏心窝子、敢于担当、敢于奉献、大气忠诚这一系列词汇的总名词,几乎囊括了新疆人的所有优秀品质和精神风貌。
在东莞,被人这么夸奖,很难得。老范,你也是新疆人吧,要不你怎么知道“儿子娃娃”这个话。
嗯,和你一样,新疆人。我们那里的羊肉好吃,店里的牛羊肉都是从我们县里空运来的。
怪不得你们家的烤肉好吃。这么好吃的牛肉干,还遇上了老乡,看来不喝一点都过不去。小二,拿酒来!我大声喊着。还没有喝,我就已经有了醉态。
小二回家了,今天就我陪你了。老范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瓶伊犁老窖,又吩咐后堂弄两个凉拌菜,这才在我对面坐下来。
雨还在下。我们就着小菜对酌。大约是酒的缘故,老范今天兴致有点高,说起木垒的旱田,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一到五月,站在山梁上放眼看去,一块绿色的是麦子还没有成熟,一块黄色是油菜花开了,一块紫色的是榨油的紫苏,大地像是一块一块色彩鲜明的油画卷……老范说着高兴,我听着亲切。那是新疆啊,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正想着趁他高兴,问问有关他的传奇故事,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电话的表情有点阴沉,末了说有点事,失陪了,就匆忙出去了。
不多大会,他又回来了,看我还没走,咦了一声,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我这一辈子颠沛流离,幸亏有我这个老婆给了我生活的勇气,所以最恨为难我老婆的人,你对着我,咋都行,为难我老婆,不行!说着话,他的左手在我面前一挥。他见我盯着他左手看,就势把左手伸到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我打了老婆,觉得对不起老婆,自己把手指切了一刀,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你还打老婆啊,这也太野蛮了吧?
他咧嘴笑了一下:我就打过一次。老婆比我小十几岁,是我从河南骗来的,十七岁就跟我跑出来了,东跑西颠地过了这些年,受了不少罪,从没埋怨过我啥。那时候我们住在县城的出租房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我开出租车,她在家带孩子。大约是因为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受了罪,她不待见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老婆和孩子。老婆那时候年龄也不大,带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有老人给搭把手,手忙脚乱的。那天我开了一晚上出租车,早晨回到家,她因为孩子闹腾,还没有做好早饭,我埋怨了她几句,她也向我抱怨,我一气之下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看着她哭的满脸是泪,我一下内疚的不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给她说老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还是没有止住她的伤心,瘦弱的她还是抽抽噎噎地在哭。那时候她也就是二十岁左右,日子那么穷,为了我离开了父母,来到这个西北小县城,自己还是孩子,还要带个小婴孩。在新疆举目无亲,我和孩子就是她最亲的人。你说,我不对她好,我还是人吗?我是个粗人,又年轻,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就拿起菜刀赌咒发誓,如果我再打你,就如这个手指一般,说着就砍了下去,手指没有断,但是残废了……
他拿起酒杯,给自己斟满,一扬脖子,喝了,展开蒲扇似的大手,在嘴上一抹。他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喝了,眼神悠悠地盯着门外的细雨,人这一辈,谁能说得上呢?她是我第二个老婆,她给我生了两个孩子,现如今我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在遇见她之前,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
我好奇那是怎样的一种经历,一个人怎么会死两回?老范今天好像特别有说话的欲望,我觉得他就要讲一个传奇故事了。
我出生在新疆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家里孩子多,我母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全家就靠我父亲一个人的收入,日子穷的可想而知,小时候想吃顿饱饭是很困难的,也没有怎么上过学。我二十五岁了,也没有找上老婆,整天在街上混,死皮赖脸地缠着一个姑娘,终于骗到手了,我领回家去给父母看。他们能有啥意见啊,家里这么穷,有姑娘愿意跟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有啥好挑的。
姑娘那时候已经怀孕两个月了,看着生米煮成熟饭,我心里那个高兴啊,赶紧哄着姑娘和我领了结婚证,搬家里来住了。家里没钱盖新房子,就腾出一间房子给我们做新房,房间不大,三分之二都是炕,炕前架着个炉子取暖,同时也是烧炕用的。我们那地方,冬天外面零下二十多度,家家都睡土炕,房子里烧炉子,房子暖和了,顺便也就把炕烧热了。
可能是老天爷看我高兴得癫狂了,嫉妒我了,就让我过了二十一天好日子。你不知道这二十一天的好日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可好日子就这么完了,还连带着把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带走了。我朋友是我的小学同学,虽然我们在一起也没上过几天学,可我们俩比亲兄弟还亲。他家也是牧场的,在后沟里,比我家还远。那时候,吃不饱,我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王喜就经常从家里给我带些吃的。每星期他从家里回来,我就跟过年一样,好好吃一顿。他们家人口少,吃食上比我家宽松的多,我们家人口多,吃的也不够,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受了大罪,我父亲死的早,我妈说是我命硬,把我爸爸克死的,所以也不待见我。我现在是后父,我把媳妇领回家,我妈也没有显得多高兴,我还听到她说,我又不知道咋祸害人家丫头了,我妈真是毒,结果我真的把我第一个媳妇祸害死了。
那天王喜来找我,冬天,天黑的早,吃过晚饭,我俩就着酸白菜,喝着合作社打来的散酒,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渐渐就有点上了头。晚上他没有走,就住在我家。农村人,条件差,没有办法讲究,一条土炕上,中间睡着我,一边是我媳妇,一边是王喜。等我再次看到太阳已经是七八天以后的事了。后面的事情都是我煤气中毒醒来以后别人告诉我的,第二天一早,妹妹烧好了糊糊,也没有见我们起来,就来喊,推开门,看见王喜歪斜着靠在门边上,人都僵了。我和媳妇还躺在炕上,也都被煤烟打了,没了呼吸。家里人听到妹妹惊呼的声音,都跑来,七手八脚把人抬到院子里,希望发生奇迹,人能缓过来,折腾到中午,三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家里人这才接受我们三个死了这个事实。剩下的事情,自然是通知王喜家人,搭建灵堂,找人去挖墓地,定棺材,人停在灵堂,等着发丧。
据说是停了三天才发丧,那天他们把棺材抬到半路上,有人听到棺材里响了一声,听到声音的两个人,互相觑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大概离坟地二百米左右的时候,棺材里又响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地听了一会,放下棺材,大家还是决定叫我父亲来决定要不要开棺,我父亲匆匆从后面赶上来,盯着棺材,愣了好一阵,咬咬牙,开!棺材打开后,人们发现我侧卧在里面,但是人还是没有一点点知觉,也不呼吸,也听不到心跳,但我父亲还是决定抬回家,还好灵堂没有拆,他们也没有把我搬出棺材,打开了棺材盖,只是时不时让人来看一眼,直到日头偏西,人们听到了我长长地呻吟一声,右臂挥动了一下,碰着棺材板,人们这才把我抱上炕,大家七手八脚地揉胳膊的揉腿,有人去找了赤脚医生,忙活了半晚上,我总算活过来了。阎王爷撒手就把我放回来了。我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挣扎,也不知道为什么挣扎,醒了后浑身酸痛,没有力气,脑袋也是木木的。唉,活是活过来了,也就是个半死人。
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怎么就是半死人呢。
福个球呢,唉,你说的也对呢,我现在是挺有福的,不过当时我觉得真是活着啥意思,老婆死了,还是一死两命,还连带我最好的朋友也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生活一下没了奔头,整天无所事事,脾气也变得暴躁,经常在媳妇的坟头上把自己灌得烂醉。整天和一群混混在一起闲逛,看谁不顺眼,就去搭讪找茬,一言不合挥拳就打,因为我打架狠,不惜命,我是他们的头,喝酒打架是常事,家里人都拿我没有办法,村里的人都害怕我,街上的小孩子见着我都躲着走。
有一天,我又在媳妇的坟头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家来,刚走到院子门口,我妈妈站在房门口,指着我说:你就是祸根,克死了你爸爸,克死你媳妇,连你朋友也不放过,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孽障啊,我咋生了你这么个祸害!我妈的话像个钉子一样,一根一根往心里面戳,我站在我妈面前,我看见她嘴一张一合的,我听不到她说什么。我也说不上我在想啥,但我觉得浑身凉透了,连头顶上的日头,都觉得冷森森的,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扭头进了房子,睡了一会,看见屋顶上的灯孤零零地吊在那里。
可能也是喝多了吧,觉得活人太苦,没意思,一把就把电线扯下来,缠在身上,等着让电把我打死,谁知道一觉醒来,身上的电线都烧焦了,我却毫发无损,连根毛都没少一根,唉……我都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老天爷不收我,既然老天爷不收我,那我就得活,活就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我要再给自己找一个老婆,成个家。
第二天,我就扒上一辆去乌鲁木齐送货的车,到了乌鲁木齐。我在碾子沟车站附近给人扛包,晚上就睡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饿了,就到附近的餐馆里,捡些别人吃剩下的,有时候,帮餐馆老板干些活,人家也给一碗饭吃,就这样,干了一个月零三天,挣了三十八块六毛钱,我就买了一张到河南的火车票。
在河南打工,我不挑挣钱多少,专往姑娘多的地方去,姑娘多了我就有机会,我老婆就是那时候在一家砖厂碰到的。一个姑娘家家的,力气小得抓不住个鸡,活干得慢,再说了,打砖坯哪是姑娘家干的活,每天,我快快把自己的活干完,就去帮着她干,干完活了,我再送她回家,日子久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变了。有天下午,我送她回家,快到她家门口了,远远看见她爹提个棒子站在家门口。他爹看我们走近了,就冲过来,我再看见你跟在我丫头后面,我就把你的腿打断。第二天姑娘没有来上班。第三天姑娘也没有来上班。一连好几天姑娘都没有来上班,我忍不住了,跑去她家附近,远远地望着,也不知道该咋办。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微信啥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在她家大门口喊她的名字,她爹就撵出来了,我扭身就跑,她爹就追。我在前面跑,边跑边喊:叔,你把丫头嫁给我,我一辈子都把她捧在手心心里。他爹追的呵喽气喘的,看看追不上我了就停下来,拿棍子指着我骂,狗日的,我就是把她剁吧剁吧喂了狗,也不把她嫁给你。我没有办法,最后几天我悄悄躲在她家附近,有过了好几天,我看见姑娘出门了,我悄悄跟上去,你敢不敢跟我跑?开始姑娘不同意,可架不住我三哄两骗,嘿嘿,你不要看我没有上过学,我的嘴也巧的很呢。
姑娘和我一路向西,跑回新疆,回到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农村。虽然出去一年多,家里还就那样,看不出有啥变化。那天,我带着媳妇到家的时候,我妈正站在院门口眯眼望着空荡荡的戈壁,看我又带回个丫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骗了谁家倒霉的丫头,一转身,进屋去了。那天晚上,我妈对我说,家里人多,住不下,让我赶紧找房子,搬出去住。我没办法,第二天早饭后,就想出去看看,不知不觉地就转到王喜他们家那里。自从王喜死后,我再也没到王喜家去过,我害怕看到王喜他爹妈,害怕想起王喜。那天,我在王喜家不远的土坡上站了一下午,后来,王喜他爹看到我了,问我咋不到家里去。我说我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空房子,我想找个住的地方。王喜他爹思谋了一阵,说,房子倒是有一处,就是破烂的不行了。房子的主人搬到城里去了,房子放在那里没人经管,都破烂的不成样子了,一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门了,窗子了到处都漏风跑气的。我用来几天时间,王喜他爹也来帮忙,好歹拾掇出个住的地方。我带着媳妇搬出来的时候,都走出好一截路了,我妈又撵上来,递给我个芨芨草框子,里面是两双碗筷,一个馍和小半袋面粉,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你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她说。
可人穷啊,没有钱,出去打工也找不到活。突然有一天,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邻居家从南路来了一个维吾尔族小贩,赶了一对毛驴,驮着从南路贩来的杏子,正是五月底六月初,天气已经很热了,杏子捂在柳条筐里,很快就捂出水来,邻居看我在瞎逛,就说五块钱一筐杏,赊几筐给你拿去卖吧,我想反正也没有事,就背了一筐杏子去街上,一筐杏子卖了七块六毛钱,就要回家了,看见一个人拿着一块羊皮,我问他卖不卖,他说卖。我就跟他磨,结果就用四块几毛钱把他的皮子买下来。我妈妈家住的周围,住着好几个靠贩卖羊皮过日子的人,虽然我没有钱,也从没有收过皮子,但和他们厮混的久了,也多少知道一些小窍门,那天我把那张皮子拿去找我认识的贩羊皮一个人,挣了一块五毛钱,就卖给他了。给完钱,他说我的皮子收的贵了,还可以再低点。我就缠磨着他说说收皮子的窍门,我跟他说三句听两句的,咬了咬牙出门花了三毛八分钱,给他买了一盒红山烟,他高兴的不得了,又说了很多收贩羊皮的窍门,那天晚上没有回家,就和这个收皮子的人混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跟上他出门,看他收皮子,我给他打下手,下午的时候,我离开他,独自在街上晃悠,运气挺好的,收了三张皮子,我又拿回去卖给那个教我收皮子的人,这次挣了四块多钱。离开县城路过一家小饭店,我买了两个油糕,揣在怀里。晚上回到家,媳妇埋怨我昨晚怎么不回来,我笑嘻嘻地把她揽过来,撑开衣领,让她闻闻。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拽着她,把油糕递到她手里,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她咬了一口,又送到我嘴边,我扭过头去,示意她去端饭。她转身去灶台给我端来一碗苜蓿蒸面,我接过来扒拉了两大口,看着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油糕,比我自己吃着还香还甜。那天晚上睡到炕上了,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挣来的五块钱在她眼前晃,我就给她讲了这两天卖杏子、收皮子挣钱的经历,我给她算了一笔账,除过还邻居赊杏子的钱,以及买烟买油糕的钱,还挣了五块三毛钱。这五块三毛钱是我起家的本钱,就此我也做了几年收皮子、卖皮子的生意,攒了些钱,在县城租了个房子,把老婆孩子接来,我替别人跑出租,她在家带孩子。做生意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那时候她刚怀孕,她怀孕的时候才十八岁,我每次出门的时候,白天还好说,一到晚上,她吓的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我回来了她又高兴的像个小羊羔一样围着我撒个欢,再撒一个欢,咯咯地笑,像个孩子,让我心里生出怜爱,我知道她不想我出门,就想和我厮守在一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总要出门去挣钱啊,那年冬天,我们几个人商量好去山里收淘汰羊,可是我知道她就在这两天要生了,我把她送到我妈家,开始我妈不同意,我好说歹说都快要给我妈跪下了,我妈才勉强同意照顾我老婆。出门的事情不好说,我们赶到山里,第二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被大雪封在山里。雪下下停停,我们十多天没有回家,我心里着急,可没有办法,到了第十天头上,我实在担心的不行,不顾同伴阻拦,冒着大雪赶回家,
我妈说她已经生了,人和孩子还在医院里。我妈说生孩子是个女人都会,不用去医院,我妈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没有去过一次医院,都是在家产婆给接生的。我顾不上和我妈计较,赶到医院里,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孩子在一旁睡着。没有人照顾她,是同病房的一个女人每天帮她买饭。
后来我跑出租车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相差三岁,都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她每天忙忙碌碌,洗尿片子、被单什么的,还要给我做饭,我就那一次犯浑,打了她,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这一辈子跟着我,受了不少罪。
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在北京工作了,一个还在西安上大学。
劳碌了一辈子,老婆说没有看过海,要我带她去海边看看,我就带她来了深圳,去了大小梅沙,她很喜欢南方,呆了一段时间,不想走了,我们就在周边转转,东莞房价比深圳低得多,城市的规划和基础设施做的好,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在这里买了房子定居,我们俩年龄都不是很大,开了这家烧烤店,也有个事情干。
我妈去世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其他的子女都在忙,等他们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咽气了,没有见上她最疼的小儿子。她一辈子也很难,我年轻的时候在心里埋怨过她,可是等我自己做了孩子他爹,年龄见长,慢慢我理解了她。
半辈子过去了,早年为了吃上一口饱饭,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白眼。没有我老婆,也没有我的今天,她就像我的定海神针,只要她在,我就心也静了,人也安稳了。如今对我来说,挣钱不是最重要的,尽量活的舒服一点,好一点要紧。
说着话,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都快要亮了,雨停了好一会,我也准备回家睡觉了。外面的空气潮湿,干净,天空中还可以看见星星。
责任编辑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