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 晚
我去拔马齿苋。
这是俺村的傍晚,有点阴。暮霭如雾气般潮湿,天上飞着很多动物。蜻蜓最多,它们很像小飞机。燕子最敏捷,它们的追逐、嬉戏都轻盈迅疾,在暮色中闪着一道道蓝光。麻雀是一年四季都有,一落就是一群,一飞还是一群。蝴蝶的种类多,白底黑点的菜青虫蝶、黄底黑点的虎斑蝶、尾巴有飘带的豹纹蛱蝶,都飞。蝴蝶总是飞到草本植物那么高,所以蝴蝶飞的样子很像一朵朵花,又像在草丛中挥动着小手绢。白粉蝶最爱一对一对地在人跟前飞,像是跳华尔兹。
这么多东西在俺村的天上飞,没有红绿灯没有斑马线,也没有追尾和碰撞事故,真是和谐。
现在,它们都低飞,像落日一样贴向地面,划过水面,或者从你耳畔眉前掠过,走在它们中间,你会觉得,这是它们的村庄,这是它们的暮色。这是它们的领空。
鸟巢有些密集
路边两排白杨树,这两排白杨树里有79棵比较醒目,因为有79个鸟巢落户于此,这是二月的数字。
春风很大,春风从不席卷一空,它给一些树留下积蓄,比如这些球形的鸟巢,枯树枝里絮着柔软的草丝和羽毛。
作为北方的一种留鸟,喜鹊有个吉祥的名字,它们性格爽朗,黑白分明。春天,它们成双结对,钟爱粗枝大叶的树木。人们用红纸把它们剪下来,贴在窗上,绣在枕头上,被面上也有,都是吉兆。
白杨树高大、粗壮,朝阳像个大橘子挂在枝头,照着鸟巢,照着好人家的屋檐。喜鹊们在一棵树上安家,在另一棵树上报喜。有幸听到喜讯的人,你要祈福,要在树上系一方红棉布。
伐 木
在俺村,一些树的大限来临。
它们被锯倒了。一百棵、一千棵躺在河滩上,躺在刀尖似的草叶里,躺在苦菜的小黄花里。
俺村的人骑在树上砍树枝,斧头和木头的撞击声使河水颤动起来了。
树桩最中间的部分是柔软的,我用手指摁了摁,触到它湿润的神经。
一个个树桩突出地面,仿佛树为自己留下的墓碑,使俺村的春天带着些荒冢的神情。
我站在树桩上,向上伸开手臂,模仿一棵树的生前。没有风,没有人,抚慰这无言的山坡。
这些年,俺村的植被经常发生大面积的改变。
转瞬栽树,转瞬伐桑,转瞬一片冬麦,转瞬大豆高粱。我曾经去过的那片梨园突然被一片蔬菜大棚替代。我记得梨园里虽然刚铺了鸡粪,但梨花白白净净的。我踏着鸡粪在梨园中赏花。
现在,梨园从俺村消失了。
在俺村,很难找到十年以上的树了。在俺村,人比树老。
五 月
五月的乡村,农事和鸟鸣一起密集。
粉的桃花,白的梨花在风中纷坠如雪。梧桐开花了,鹿角一样的枝头笼着淡紫的烟,细甜的香气,这如蜜的五月。
我去看浇麦子的爹;我去看浇梨树的爹;我去看浇菜园的爹;爹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别过来!看踩脏了鞋!你来山里干什么,晒人,快家去。”爹总是爱怜地对我说话。再苦再累,他都一个人扛。
梨园小路的两旁开满了蒲公英,蒲公英的花蕾很香甜,像小小的棉花糖。爹的外套放在地堰上,晒得发烫,红蓼、马唐蔓延成片,喜鹊、麻雀在河坝上的树林里闹哄哄的,引颈听去,却分辨不出究竟在哪一棵树上。
春天总是干,爹每天关心天气,但是一直也没有一场透雨,五一期间,灌溉渠有水了。爹就忙忙地搬抽水机,放水带子,水带一节一节从灌溉渠通到小麦地,水欢快地钻进蓝色的带子,带子欢快地鼓起来,麦地有了蓝色的动脉。
中午,爹回来的时候,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听见呼哧呼哧洗脸的声音,我给爹倒了一杯热水。爹说:“不喝。我在山上喝了。”
爹在山上喝的浇麦子的水。
吃过饭后的爹蜷缩在一只破双人沙发上,开始了一天当中他最奢侈的半个小时——午睡。爹睡的时候,我不敢看爹,因为爹睡着的时候,眉头紧锁,皱纹如犁,就像顶着烈日在干活。
夏 天
夏天,俺村无论什么东西都被缠住了。草垛、门楼、院墙被丝瓜、葫芦、葎草、眉豆、瓢等藤蔓植物缠得密不透气,它们开花、结果,活得比人有生机。
俺村的路坑坑凹凹,不论什么车走在上面,都像是在上下蹦。
俺村的人和猪、鸡、鸭在一起吃喝拉撒睡。
俺村的猫狗多,也不怕人,我随手抓起一只小猫,用它擦皮鞋。
俺村的牵牛花开得大,天蓝、曙红、石青,缠在草堆上、垃圾堆上,繁花似锦的废墟。过了上午10点,这些花就灭了。
俺村的苍蝇多,天花板上星罗棋布,电线上绣穗一样密集,碰一下,像是碰碎了什么,“嗡”的一阵,苍蝇飞飞,又落回原处。
俺村苍蝇最多的地方是养猪的地方,苍蝇不仅个头大,而且闪着绿光。中午,骄阳似火。我经过养猪场,看到玉兰树的叶片有些异样,背光的一面是黑色的,细看,原来是一层苍蝇。它们在纳凉。再看,所有的叶子的背光面,都挤满了纳凉的苍蝇。
俺村的蜘蛛网遍布所有的地方,弄得俺村像个盘丝洞,不管去哪里,都要拿个树枝,一边走一边挑走蛛网。这些大肚子的节肢小动物鲜艳夺目,像是京剧脸谱,它们用体液在空气中勾勒蓝图,先织出长椭圆形的框架,然后从中间开始展开丝线,就像给轮子上辐条一样。蛛网拉拉扯扯,像无数破烂的丝袜,把石头和树,电线和墙,井口和草链接起来。有不少落叶被网住,因为只看见落叶看不见网,就形成了奇特的景象,好像电脑做的三维立体画,时光静止、空间凝固。
把黑还给夜
人简直要被蒸发了。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掉下来,火炭一样烫着行人。走在正午的柏油路上,我常常担心路边的水果摊,那些西瓜会不会像地雷一样爆炸。
这个赴汤蹈火的夏天。
这使人无比渴想乡村的夏天。
山路的两旁,草木吐散着清凉的气息。河水很响地流着,冲刷着石头,到了黄昏,晒了一天的河水像温泉,人们在河里洗澡,人要是能像水就好了,凝固便凝固,蒸发便蒸发,流淌便流淌。
乡村的夏天总不是太热,就算是正午,掩映在刺槐、梧桐之间的房屋总会穿过一阵阵山风……
晚上,人们在房顶乘凉,缀满钻石的星空罩下来,麦秸、蒲草编成的凉席铺开来,人躺上去,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萤火虫飞,青蛙唱,没有车来车往,没有灯红酒绿,连梦都是朴素的。乡村,从来不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乡村,把黑留给夜吧,把光留给星辰……
小 英
小英是一座村庄的名字。
小英的英,不是落英缤纷的英,不是英雄儿女的英,是茔地的茔。茔,百姓之墓。墓、坟、冢、陵虽皆为葬地,但级别不同,便各有所称。百姓葬所称为茔。茔是平地,不坟起,不植林木。礼仪之邦,不是说我们有多么礼貌,而是有许多的规矩。
小英村,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和旁边的大英村东西排列,坐落在田园之间,成为农耕文明最后的堡垒。
在小英村,我找到了我心目中的幸福定义,找到了我深深向往的乡土中国的模板,最宜居的生活环境——檐下一窝乳燕,门前两条恶犬,一架一架的葡萄,一畦一畦的菜园,一亩一亩的庄稼,一场一场的小麦,一片一片的林子,还有林子里一声一声的布谷鸟叫,这样的乡村就是《天仙配》里严凤英唱的那段《到底人间欢乐多》。
小英让我感到乡村没有问题,乡村不是没有希望,乡村可以这样美丽。同季节一起变换,参与大自然的更新,同庄稼、畜类一起建设旺盛的事业,生活在汉朝人就向往的那种桃花源里。在小英,看不到衰老的乡村、破败的乡村、零落的乡村,我真的希望处处是这样的乡村。
好像要记住我
黄昏时,在一片狼尾草中,我看到一只蚂蚱,不飞,不跑,我伸手就捏住了,它翠绿的身子、微凉的体温、实实在在的小肉体。
它顺从地收拢所有的腿,在我手指间没有反抗,也不挣扎。
它真像个傻子,它没有大脑吧?它会思考吗?
蚂蚱有眼。它水珠似的眼睛里有个针尖样的黑点。不管我怎么转动,那两个小黑点始终盯着我。
我不由大笑。觉得这傻子忽然有了思想。
那么不动声色的,仿佛不是我在观察它,而是它在观察我。这两个小黑点,一下子让它从被动变为主动。它用一切角度看着我,好像要记住我似的。
水调歌头
两脚轻一点地,身体就升起来,渐至浮游于水面,四肢摆动如蛙,人就成了河里最大的鱼了。
这一段河流水流缓慢,游起来并不吃力。仿佛逆流而上,就能游进山谷溪涧,顺流而下,就能游进太平洋。
极目四望,两岸草木深绿,头顶阳光直射。蝉声如瀑,鸟雀飞鸣,我游啊、游啊,一会儿游到东岸的蒲草丛中,一会儿游到西岸的芦苇丛中,一会儿向下游过大桥,桥上有火车隆隆而过,我游得仿佛找不到陆地,身上长了青苔。
在两条河的交汇处,我看见一条河冲刷着另一条河,我的血液也因此更新了一遍。我看到两岸荻花如雪,水声清亮,灰雁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在上游的空中摆成一个“人”字,迅速远去为一些黑点。
鸭群歇在岸上,它们有的背着手,有的在给翅膀打蜡。鸡们卧在梨树底下,穿着花裙子,以为她们会说什么,她们只是转过头,不看我。
式 微
一冬无雪,三春不雨,俺村的路没有那么泥泞了吧。俺村的人不用穿水鞋了吧,男的是黑色,女的是红色,人脚一双,干活、赶集、走路都穿着,耐脏、耐穿、防水、防泥,那种一次成型的塑胶鞋堪称俺村的村鞋。
我穿过,好穿,爬雪山过草地都行,就是踢到石头,也是石头痛。
化雪了,下雨了,村路泥泞不堪,处处是烂泥,但有这样一双鞋,就不怕。
不知现在,他们可还都穿着?
俺村的人自西向东走,穿三个棉袄,都敞着怀,寒风吹他的胸膛,三个袄的前襟层层叠叠,使他像一只大鸟,扑打着翅膀在风中翩翩飞。
俺村的人走路,都在路中间走,这才是真正的路。真正的路,两边必须有草堆、土堆、粪堆。真正的路,人必须在路中间走,走在路中间的人和路,与三大堆、两边的房屋,就会形成一种平衡关系,而人是这关系的主宰。
春天很漫长,风吹来的沙,使俺村大约一定又多了些尘封的房屋。雨水之后,人间转暖,没有雨水,播娘蒿也还是开花了,不知俺家的檐前,燕子有没有归来?
春天繁花似锦,而我只有荒草离离。
多少次想起俺村,灵魂的襁褓,最初的圣洁,在这里,我的精神得以舒展,病痛得以痊愈,身心得以慰藉。
丛 桦:山东省作协会员。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散文》《诗刊》《星星诗刊》《飞天》《西部文学》等刊。散文作品入选《中国最佳散文》《中国散文年选》等选本,连续六年入选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散文精选集》,被《读者》《散文选刊》《意林》《诗选刊》《青年文摘》转载。著有散文集《山有木兮木有枝》《井上生旅葵》。2014年获得首届齐鲁散文奖,同年被评为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
责任编辑 朱亚南
式微,式微,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