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知范畴看汉、藏语中的茶名词汇

2016-11-21 04:05张院利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藏语茶水范畴

张院利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从认知范畴看汉、藏语中的茶名词汇

张院利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借词“茶”在藏语中有极强的构词能力。汉、藏语的茶名指称既有相似的范畴分类和语义扩展路径,也有由于语言主体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宗教信仰、生活方式等的不同而导致的内部构成上的诸多差异。对这些共性和差异的发掘可以为汉藏语研究提供多角度的材料支持。

认知范畴;茶名;共性;差异

一、引 言

人类几千年的生存、生活实践证明,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时候,我们首先需要对万事万物进行识别和归类。叶斯帕森(Otto Jespersen)曾指出“人是分类的动物”。分类即范畴化,包括对事物进行识别、归类和命名等程序。范畴化是人类基本的思维方式和认知能力,是人类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1]。人类的范畴化能力,使我们有可能对混沌复杂的外在客体世界进行有序切分,从而在混沌中建立起秩序。范畴化的结果即是形成范畴,其内容包含那些被人们认为是相互联系从而可以归为一类的事物或事件。

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即已系统论述过“范畴”,产生过重要的影响。[2]“范畴”业已成为哲学、逻辑学、自然科学以及其他学科的基本概念和基本术语。亚氏的范畴是对所有存在的最广义的分类,是最高层次的类的统称,着眼于对事物性质和关系的普遍的、抽象的概括,其关注点并不在具体事物和现象本身。认知语言学在亚氏客观主义、本质主义范畴观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具心理现实性的原型范畴理论。该理论在横向维度上注意到范畴内部成员在地位上有典型程度的不同,而且范畴的边界是模糊的,相邻范畴之间可以互相渗透和交叠。在纵向维度上注意到范畴具有多层等级体系,其中的基本层次范畴地位较为特殊,在认知上比其他层次范畴具有更高的显著度,人们通常在这个层次上进行概念化活动和称呼事物。与之相比,上位范畴和下位范畴则在概括度上有大小之别。

范畴首先要以语言作为命名的载体,《范畴篇》里就有从语言的表述出发,把语言的表达分为复合的表达和非复合的表达。[2](P9)在语言这个由人类所创造、用来表达思想储存知识的符号世界里,范畴的呈现或许有着与其他学科领域不一样的主体色彩。认知语言学认为范畴化就是“主客观相互作用对事物进行分类的过程”[3](P55),需要从认知主体的身体经验出发,对外界事体(事物、事件、现象等)进行主观概括和类属划分[4](P96),进而通过命名程序,形成我们语言世界里的范畴。因为不同的认知模式和文化模式的影响,不同的语言主体可能会形成不同的命名。反观这些命名,可能会进一步发现在不同的语言里,即使具有同类范畴,也可能会有范畴内部成员的数量、范畴化的标准及层级体现、范畴成员命名的理据等方面的不同。对不同语言中同类范畴词汇进行上述各角度的考察,可以发现人类语言在面对同类事物现象时既有认知方式和构词方式上的共性,同时又呈现出鲜明的特性,即民族性。

茶在汉藏两族人民的生活中都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汉语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茶与其他生活必需品同列。藏族人生活传统中茶又被提升到生存必需品的高度:“如不得茶,则病且死。”茶与藏族人的生命维系密切相关。茶在两族人民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直接影响到汉藏两语中的相关词汇表达,导致两种语言中有大量的茶名指称词语①。对这些茶名范畴的词汇进行比较研究,可以进一步发现汉藏两语的共性和个性,为多年来着力于同源词择对但难有根本性突破的汉藏语历史比较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材料支持。

二、汉、藏语茶名范畴的共性表现

(一)范畴分类上的共性表现

在通常的茶事活动中,无论何人,都需要根据不同的需要、利用一定的材料、采用某种方式加工出可饮用的茶水来,因此,即使是不同的语言,也可能会因大家对某项要素的共同关注而形成共同的范畴。

汉藏两语中都有对茶名的泛称,如汉语“茶、茶荈、茶茗”。藏语:“ja(茶);ja skyems(茶,茶水,茶叶做成的饮料)”。此外,两种语言还有其他几种从相同角度出发的茶类命名,比如都有:

1、对茶叶再加工品的指称:

汉语有“绣茶、砖茶(茶砖)、沱茶、散茶、团茶、草茶、串茶、饼茶、末茶(茶末)、棍儿茶”等,藏语有“砖茶(茶砖)、沱茶、棒子茶、碎茶、茶叶末儿、毛尖茶、茶叶干、茶汁、茶渣”等。

2、着眼于不同制作方式的指称:

汉语有“花茶、奶茶(乳茶)、涧茶、椒茶、冰茶、油茶、面茶”等,藏语有“清茶(ja dwangs、ja rgod、ja nag、ja thang、ching khrav)、酥油茶(mar ja、ja dkrugs ma、ja dkrogsma、ja srubma、ja bsrubsma、bod ja)、奶茶(vo ja)、面茶(khre thug)、油茶(snum rtsam skyoma)、甜茶(jamangrmo)、可可茶(ja kho kho)、糌粑汤(ja ldur)、酽茶(浓茶ja gar po)、淡茶(chu ja)”等。

3、着眼于茶水汤色的指称:

汉语有“红茶、绿茶、白茶、腊茶(蜡茶)、青茶(乌龙茶)”等,藏语有“红茶(ja pa ti)、红花茶(ja dmar)、黑茶(ja nag)、白茶(ja dkar)”等。

4、着眼于饮用时间或场合的指称:

汉语有“早茶、午茶、食茶、年茶”等,藏语有“平常的茶(素茶ja dkyusma、dkyus ja)、例茶(rgyun ja)、早茶(zhogs ja;nangs ja)、午茶(gung ja)、奠茶(jamchod)、头茶(ja phud)”等。

(二)范畴跨界扩展的共性表现

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与隐喻一样,不仅是重要的修辞手段,而且还是普遍的思维模式和语言现象。一般认为,转喻的认知基础是“概念邻接”,涉及同一个认知域里源域向目标域的映射。在同一个认知域里,整体与部分之间以及组成整体的各部分之间都可以互相替代,“转喻其实就是同一认知域内的认知替代现象”[5]。比如,藏语中的“ja nag”字面义为“黑茶”,既可指汤色类范畴的黑茶,又可指茶制品外形类范畴的砖茶和茶水制作类范畴的清茶。这一方面与输藏茶叶多为紧压类黑茶的历史背景有关,同时又是认知转喻的作用所致。汉语中的“青茶、红茶、绿茶”也可兼指汤色和所用茶叶材料本身,从事物特征域跨界扩展到材料域(见下图)。

如前所举,汉藏两种语言中都有用同一个词来指称茶叶、茶水以及其他可饮用之液体的现象。茶由表茶叶转指冲泡茶叶而成的茶水,是用材料指代成品。其后指代范围扩大,可再进一步转指同属“饮用类液体”语义场内的另一义位“类茶液体”(如图中所示①),无茶之实却有茶之名,如汉语“鸡蛋茶、午时茶”,藏语“白茶、淡茶”等。“白茶(ja dkar)”,指不加茶叶的酥油茶。与之类似,“淡茶(chu ja)”,字面义即“水茶”,一般也是不加茶叶只用开水、盐、酥油做成的给病人喝的饮料。这些是着眼于同属一个上位语义范畴的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基于认知邻接关系的认知替代。茶进而甚至跃居到上位范畴“饮(或所饮)”的位置,与“食”并列、包蕴着茶水和其他可饮用之液体(如图中所示②)。如汉语“茶饭”和藏语“ja thug”均泛指茶饭、饮食。“茶”在饮食域里得到地位的凸显,可作为“饮”分域的替代指称。

但两种语言里茶的跨界领域扩张并未止于此,两种语言中“茶”的所指范围甚至都有向“食”范畴扩展的表现(如图中所示③),如汉语中“素茶”指素的糕点茶食。“素分茶”指卖素食品的饮食店(宋代称食店之大者为“分茶”)。“面茶”指糜子面加水煮成糊状而成的一种食品。汉地岭南早茶中茶水早已沦为配角,藏语中“早茶”和“早餐”更是共用一词,藏族早起首事便是熬茶,早餐主体亦是茶,糌粑、奶渣等食品位居其次。藏语中表示做饭者和煮茶者亦共用一词,如“jama”既指熬茶者,亦指炊事员。

三、汉、藏语茶名范畴的个性差异

汉藏语的茶名指称虽然有范畴分类上的共同关注和语义扩展上的相似路径,但自茶进入藏民生活时空的千百年来,由于语言主体所处的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的不同,导致两种语言虽然有相同的茶名范畴,但在内部构成上仍不乏诸多差异。

(一)同类范畴内部成员的数量和归类的标准多不一致

中国作为茶的故乡,茶叶栽培饮用的历史悠久,栽培的地域遍布大江南北,茶叶品种纷繁多样,茶名指称词语自然也多如繁星。比如,有关茶叶品质的茶名,汉语中除了直接用一级、二级来划分之外,更多的是依据口味、产地、采摘或存放时间、茶叶部位等因素来判断,比如汉语有“真茶、酽茶、香茶、甘茶,蜀茶、建茶、云雾茶、窝坑茶,新茶、头茶、晩茶、春茶、陈茶,茶枪、茶旗、芽茶”等词,而这些词语只是品质类茶名范畴内极少的部分,汉语中还有大量包蕴着茶人对茶叶价值判断的茶名,如着眼于茶叶本身的大量比喻性称名“银针、白毫、雀舌、峨蕊、铁罗汉、白牡丹”等;着眼于产地的茶名“滇红、信阳毛尖、普洱茶、恩施玉露”等。可以说汉语茶叶的品质类范畴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随时可以有新成员的加入。

藏语此类范畴的内部成员则比较固定,如“ja vbru dang最上等茶、ja abru gnyisma二等茶(金玉茶)、ja spyan shel金尖茶、ko tse次砖茶、ja dkyusma普通茶、jaman土茶(产于洛扎等地)、ja sob劣质茶(产自西藏门隅等地)、rgya ja汉地茶”等。藏语传统中对茶叶价值的判断标准比较单一,内地茶一般即为好茶,产于西藏洛扎、门隅等地的茶则为劣质茶。相应地,对茶叶来自何地、生长环境、采摘时间等问题则较少关注,所以,比较而言,藏语中此类词语就较为少见。

(二)同类范畴内部成员的层级体现不同

关于制作类的茶名词语范畴,汉语中此类名称涉及茶叶的再处理、用水的甄选、他物的配合及茶水的再加工等,制作方式呈现出多样化。但与汉语此类词语相比,藏语中茶饮制作的分类,多着眼于茶水熬煮过程中有无添加其他东西,按照这个标准,其下位范畴可分为清茶和非清茶两大类。在非清茶的这个层级范畴之下,再按照添加物的不同分为酥油茶、奶茶、油茶、面茶等。由此可见,汉语茶水制作类茶名之下有一级下位范畴,但范畴化的标准较笼统;而藏语此类茶名下则有至少两级下位范畴,但范畴化的标准却比较一致。从文化角度考虑,汉语中此类词语反映出制作的精细化和品位化,体现了汉语饮茶人高雅的审美情趣及对精神层次的更高追求。而藏语此类词语则表现得更世俗化和日常化。茶与日常食品糌粑、酥油等密切相关,自然会成为人们的关注重点,得到词汇上的充分表现。其他制作方式或其他分类标准在藏族生活中不被关注,相应的词语表达也就会缺省。

(三)同类范畴内部成员的构词理据有所不同

词语是认知主体对客观事物范畴化的产物,客观事物的多种属性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认知主体看来,会有不同的凸显度,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反映在相应的语言中,则表现为词汇构词理据的不同上。比如,汉藏两语都有根据冲泡浓度命名的“酽茶”,但藏语中的“淡茶”却是指不放茶叶的酥油茶,“淡”的所指界限扩展到了有茶无茶之别。另外,如果一种事物在某种文化中处于较为重要的地位,人们会自然地注意到其细微的差别,由此就会从不同角度构造词语来表达。如:藏语中清茶的所指是与有无添加他物如酥油、牛奶或盐等材料密切相关的,添加上述材料之前的茶水都可以叫作清茶。藏语中指称清茶的词语有多个(ja dwangs、ja rgod、ja nag、ja thang、ching khrav),除具有这个命名上的共同根据之外,其内部构词理据实则各不相同。如:“ja dwangs”中包含有清净、莹澈(dwangs)之语素义,着眼于茶水未加酥油等他物前之清澈特点。“ja rgod”中“rgod”有“性情粗野”之义,“ja rgod”即指熬茶过程中茶水浓度尚可、无需加碱以追汤色的浓茶,张怡荪《藏汉大辞典》释其为“烈性茶”[6](P870)。加碱之法常用在熬制茶卤时,以便追尽茶色浓缩出茶汁,这样的茶卤虽已或混入土碱,但因其足够的浓度,亦可得称“ja rgod”。茶卤浓缩后存放起来,饮用时取少量入开水,方便而又不失其清醇、可口。因此“ja rgod”又进一步指称此类茶水。“ja nag”一词包含有“黑色(nag)”的语素义,构词理据来源于添加酥油、牛奶之前的汤色。“thang”有“汤”之义,“ja thang”即是对茶水、茶汤的泛称。“ching khrav”一词则与汉语“清茶”发音相近,是来源于汉语的音译借词。

四、结 语

茶原产中国,随着茶叶商品的输出,“茶”词被借用到各种语言中。伍铁平先生曾经考察了几十个跟汉语有关的词在几大语系几十种语言中的传布情况,其中只有“茶”一词传遍全世界,“没有一种语言不用汉语借词‘茶’”[7]。薛才德先生曾经统计了四部藏语词典中的汉借词的数量,同样也发现茶类词数量众多,富有特色,在藏语中有极强的构词能力[8]。“茶”在被借入的各种语言中作为词素的构词能力和语义引申扩展的表现,除了要受借入语言内部结构的影响之外,更有可能会因在操该语言人的饮食结构中的地位、风俗习惯等的不同而有不同。藏族群众的日常饮食传统中,茶早已跃居首位,因此必然就会在日常藏语中高频使用,并且在制作、饮用等多个方面形成相应的表达范畴。汉藏语的比较研究多年来已在同源词的发掘方面取得了不菲的成就,但我们认为,汉藏语研究不仅可以以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视野挖掘同源词,而且可以从语言接触、语言类型学等其他各种角度研究借词。对两种语言中“茶”类词的范畴化和语义扩展等的表现进行研究,同样可以为汉藏语研究提供多方面的宝贵材料。

[注 释]

①本文词语材料只涉及含“茶”类名称,不包括比喻等修辞类茶名。藏语茶名材料来源于张怡荪《藏汉大辞典》、协作编写组《汉藏对照词典》、于道泉《藏汉对照拉萨口语词典》。为排印方便,所涉及的藏语词汇一律为拉丁转写。

[1]赵彦春.范畴理论是非辨——认知语言学学理批判之三[J].外国语文,2010(6).

[2]亚里士多德著,方书春译.范畴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3]Taylor,J.R.Linguistic Categorization:Prototypes in Linguistic Theory[M].Oxford:University Press,1989.

[4]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5]熊学亮.试论转喻的指示功能[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1,(5).

[6]张怡荪.藏汉大辞典[Z].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

[7]伍铁平.从外语词汇看我国对世界文化的贡献(上)[J].山东外语教学,1988(1).

[8]薛才德.藏语汉借词的特点[J].民族语文,1999(3).

[责任编辑 陈立明]

[校 对 夏 阳]

H214;H1

A

1003-8388(2016)04-0142-04

2016-01-12

张院利(1977-),女,河南汝州人,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字学、词汇学及民族语言文化比较。

本文系国家民委科研项目“‘非遗’保护视域下现代藏语地名词汇的认知文化及汉译研究”(项目号:14XZZ01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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