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草书”与汉字书写的现代化问题

程福宁，王斌礼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标准草书”与汉字书写的现代化问题

程福宁，王斌礼

（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民国元老于右任创立的“标准草书”，现已成为一个书法流派。由于其整个符号体系难识难记，无法成为于氏所希望的整个汉字的手写体。汉字书写的现代化改革道路，应遵循汉字发展“形体简化”的基本规律，摆脱传统书法的羁绊，提倡采用与正楷字形体基本一致，满足社会各界书写快捷、易于辨认要求的连笔字。

标准草书；汉字；连笔字

我们这里先谈“标准草书”。至于为什么将标准草书和汉字书写的现代化问题联系起来，后面再作交代。

“标准草书”现在通常简称“标草”，是民国元老于右任创立的一种书体。现在在大陆，标草已经成为一个书法流派。本文谈标草，不涉及标草书体和流派的艺术是非问题。仅是要辨明：标草是否“为文字改革寻找了一条新道路”。［1］（P49）我们经过仔细研究，认为这是一个以讹传讹的说法。

我们应当先问清楚：“标草”的这个“草”字，究竟是指草书，还是指草体。这一点，不能有丝毫模糊之处。①②

虽然于氏曾毫不含糊地说：“世界各国，印刷用楷，书写用草，已成通例”（《标准草书自序》），然而，他却糊涂万分地不看欧西诸国与印刷体相对待的手写体，究竟是一种什么体。那仅仅是一种草体，而非如中国的草书能称得上艺术者可比。③④

著名学者周汝昌说得好：“我们说的书法，特定内容是用中国毛笔写汉字的艺术”。这里特别指出了书写的工具，这和西洋草体的书写工具是不一样的。我们知道，西洋笔尖是用硬物制造，由开始的鹅翎管变至钢笔尖。［2］（P3-6）

把中国书法的审美性质开掘得很深的，最早应当数美学家宗白华。宗白华说：“中国人这支笔，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人心之美，也流出万象之美。”“我们从古人论书法的结构美里也可以得到若干中国美学的范畴，这就可以拿来和西方美学里的诸范畴作比较研究，观其异同，以丰富世界美学内容。”他甚至说：“写西方美术史，往往拿西方各时代建筑风格的变迁做骨干来贯串，中国建筑风格的变迁不大，不能用来区别各时代绘画雕塑风格的变迁。而书法却自殷代以来，风格的变迁很显著，可以代替建筑在西方美术史中的地位，凭借它来窥探各个时代艺术风格的特征。”［3］（P104、105、100）

周汝昌、宗白华所说的不仅是书法中的某一类，只要是毛笔写出来成为书法中一类的，都可以包括在里面。

今人每每强调草书最能表现作者的感情，论述甚多。这里仅举当代草书大家沈鹏部分论述为例：

“在各种书体当中，草书最能表现书写着的个性，所以前人曾有‘观人于书，莫如观其行草’的说法。”

“要讲书法的尚意、意象、意境、意趣，舍草书无以扩充到极致，而草书的笔画、笔意反过来又影响和丰富了‘他书’。”

“发展到今天，草书审美价值远远超越了其实用价值。草书作为传递信息的功能已弱化到最低限度，而书法的艺术性、创造性却达到了极致。无论书法家们创作草书还是人们欣赏草书，‘认字’已不是最主要的目的。”［4］（P240-242）

于氏置于书尾的《略论书理》所论书写之理，完全着眼于书法艺术，是一篇简要的“书艺论”。他以“朝临石门铭，暮写二十品”的勤奋，创立了碑学，成为康有为以来最后一位碑学大师。

不过我们应当认真想一想，于氏究竟是搞文字改革呢，还是用标草普及推广碑派书艺呢？

这里插一笔。或许有人要问，既然章草都为我们贡献了那么多简化字（如：长、乐、麦、为、易、东、贝、饭、饵、杨、孙、帐、项、学、伪、觉、见、夹、汤、检、会、库、扬等，可参阅明代宋克临《急就章》帖），而标草有好多字简而又简，难道我们不正可以采用来作简化字吗？关于章草的事，我们先按下不表，先说能否用标草作简化字的问题。

技术性的问题，诸如竖写改横写，毛笔改硬笔，这些都好办，但有两个大问题是难于解决的。

第一，20世纪60年代，中央人民政府有关部门颁布了《简化字总表》，已有2238个简化字进入中小学课堂和各类出版物。这2238个字不但是中国两三代人均已十分熟悉的字，而且是“现代技术汉字”的基本组成。据中文数理语言学统计，3700个基本汉字的出现率可达99.9%以上，其余成千上万的罕用字出现率不到0.1%。［5］（P172）难道说，要我们把这一切全部抛弃，再退回到繁体字当家、毛笔字坐朝的那个时代吗？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第二，标草推向社会的恰恰和它所标榜的相反，是一套难识难记的符号。

草书之难识，已是众口一词的事。前引著名学者郭绍虞文中就有这样的话：“草书脱离实际，不便认识也不便书写，失掉了文字的作用”。［6］而于氏及其推波助澜者却正是往这死穴里钻。

为辨认方便，我们这里以金盾出版社出版的大字本《标准草书歌诀》为例。按该书“左”“右”“上”“下”“杂”“疑似”各类符号（始自36页，止自185页），每页以4个正例、3个拓展例算，共有1127个字符。这似乎太惊人了。我们再换个算法，单按上、下、左、右、杂等符号算，至少也有77个。再加上于氏手写千字文中的例字（特别是其中一些怪字，如“汉”，繁体作“漢”，草书家均作“”，于氏偏要拿掉头上两点，就算略识草书的人也不知所云了），少说也有上千个符号要记。这是从量上来说。

再从质来说，须细辨细分者多，就让我们随手翻到刚才说的大字本歌诀第68-69页。我们把这两页的6个字小心翼翼的录下来“”“”“”“”“”“”，这些到底都读什么？只好请读者自己去查对原书、自己去领会了。

按上面诸家所论，毫无疑问是把草书都划到实用的界外去了，同时又具体否定了标草的整个符号体系作为汉字改革的可能性，那么改革汉字使之易识易写的路究竟如何走呢？一句话，这就还是要按规律办事。

我们先听听语言文字学家的意见。蒋善国在他的《汉字学》一书里，对汉字改革有着详细的论述。他指出：“简化是汉字形体演变的总趋势”，“文字形体演变的规律是简化”。⑤张静在他的《新编现代汉语》中说：“汉字形体演变中简化和繁化的矛盾，从总的趋势来看，简化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是字体发展的主流。”［7］就是老一辈的语言文字学家对汉字的简化也十分关心。这里我们可以举出容庚作例。容庚在《中国文字学》中总结了汉字发展的历史经验后，详细介绍了他和他的朋友钱玄同对于简化汉字的主张：简化的办法和推广的办法（那时是上一世纪30年代，还没有一个为人民利益着想的政府可以依靠）。［8］（P324-329）

20世纪60年代，中央人民政府有关部门主持下制订的简化汉字，真正是深入了民间。为什么？它不仅符合汉字发展的规律，在工作方法上也走对了路子：群众创造，专家审订，行政推广，绝非像标草那样，五六个人在一间房子里别出心裁。

说到这里我们倒是要借此机会为章草正名，以消除千百年来对章草的误解。章草真是草书吗？否。我们认为它应该定名为“隶简”，即隶书的简化字。

前面说到章草为今天贡献了许多简化字，但对章草性质的认识，还是言人人殊，总的是不甚清楚。我们认为，对于章草应作三个类型的区分：一是作为隶书俗体或简化字的章草。它发源于西汉武帝至前凉时期的西北战场，它的创作者是“书佐”（类似文书或誊抄员）和他们上下左右有关系的一个几代人的庞大群体，它书写的是处理公务、私务的应用内容，在这个发轫时期异体字很多，还欠统一规范；二是作为官方定型的章草，那就是三国时期皇家所写、署名史游所编的发蒙课本《急就章》；三是后来一些文人包括东晋大豪族大书法家王羲之甚至近人王遽常踵事增华、专攻书艺美术所作的章草。

有人统计，现存规范了的章草，可得三千字。就从现在多次印刷的明宋克、元赵孟頫、邓文原等人所临《急就章》的二千字来看，其简省结构部件、合并偏旁乃至另起炉灶的大刀阔斧的作法，真正让后人叹为观止！几乎绝大多数的正体隶书（后人又称八分书）都被它搞得面目全非。只是由于它以群众创造为基础、专家审订为指导（审订它的专家究竟是哪些人，现在谁也说不清。——现在还有个文字改革工作委员会，有案可查）、政令推广为手段（有说某某皇帝，譬如东汉章帝很喜欢的），这就推广开来了。当然最根本的是，它和笔画繁复的汉隶相比毕竟能得到更多人的赏识。

关于章草这里只能这样简单谈点我们的看法，那是要另写专文论述的。而且真正要弄清楚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来想必有更多新的史料发现，来帮助我们弄清这个问题。⑥

关于标草要说的话就到此为止，现在再说开头提到的，为什么要把标草与汉字书写的现代化问题连在一起。

于右任毕竟是一位杰出的革命家。中国现代化的问题早在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主革命家中提出来，于右任同样听到了现代化车轮的滚动。特别可贵的是，他能于小中见大，把文字之改进与民族之强弱联系起来，要求制作便利，以节省全体国民之时间（见《标准草书自序》）。他在《百字令》中说：与全世界相比，“同此时间同此手，效率谁臻高度？”把文字作为民族自强工具，而且强调效率，的确发人深省。

我们在这里不揣简陋，提出一点自己的建议：过去只准让中小学生端端正正写楷书而不准他们连笔书写的时代应当结束了。我们举目全球，是一个硬笔的时代，硬笔的世界。那么我们应当采取什么书写体来提高书写速度呢？我们认为，首先要摆脱传统书法的羁绊，以目前普及于手机、电脑的连笔字为适当。

请先看一段我们指导下学生书写的文字：（见插页）

插页

上面这段字就是我们所说的连笔字。不算标点符号，一共196字。按正楷计算为1331画（笔画计算依据为当前通行字典及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汉字正字手册》），按上面书写的连笔字计算为663画，笔画减少一半。

它的基本特征或基本要求，就是必须保持与正楷字基本形体的一致。

下面再分别说明，它在书写过程中应坚持的几条原则：

1、顺势连写造成笔画减省，但不用草书字：如“就”按草书可以写作“”，如“震”按草书可以写作“”；字的某一半亦不取草书字，如“”，对“鸿”的右半作了另种处理。其他类似之处，不复一一。

2、贯彻向右的笔势，不死扣原来笔顺，以顺手为要：如“后”我们写作“”，又如“要”我们写作“”。

3、少数字在无碍大体的情况下可减省一笔：如“挨”右下“矢”省去一撇，“国”省去底下一横之类。

我们这里介绍连笔字，仅系举隅性质。估计每个中小学的每个语文教研组，书写素质较好的老师，三五个人一商量，立即可以上马。群众书写经验丰富了，专家就可以在这基础上拿出良好的方案来。

再补充说一句，当前手写仍然存在大量社会需要，如门诊病历，各类考试，各类批语，信息交流，某种特殊记录等等。这些都既要求书写快捷，又要求易于辨认。所以在不宜用草书从整体上代替楷书的情况下，提倡以保持正楷字形体为基本原则的连笔字，应当是会受到社会普遍赞同的。

就在本文脱稿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一篇题为《何不来个“病历书写大赛”》的文章，文中提出“病历天书”看不懂，是长久以来的老问题，它针对某些医院对写“狂草病历”的医生扣发奖金的做法，提出用病历书写大赛的办法来加以疏导。认为这样做“既能整治狂草病历，又能弘扬源远流长的中华传统书法文化，一举两得”。［9］这篇文章所暴露的问题，本质上是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我们要实现现代化，就应当纠正对“传统”的某些模糊认识。前面已经说过，书法是艺术。掌握书法技能，不是人人需要与可能的，而把字写得快捷、易辨，有利于社会交流，却是现代化向每个人提出的要求，也是每个人稍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我们倒是可以把这篇文章看作是社会对创立适合汉子特点的手写体的一种诉求。而在这种手写体创立起来以前，我们提出的连笔字主张，倒或许不失为一种过渡性的好办法。

最后再申说一下，传统行书是否就是汉字的手写体的问题。这一观点曾有不少人认可，我们认为是不恰当的。行书只是书法艺术的一种，在书法家那里，常要保持自己“行而不走”的独立姿势。就像是打太极拳的，决不允许插入长拳的动作。所以有人强调，“行书毕竟是行书”，要有“它自己的独立地位”。［10］这样一来，要进行行书书写规范的训练怕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注 释］

①正是这种模糊，使于氏在当时对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先人一筹的书法美学思想采取了冷漠态度，使于氏在心安理得的状态下打着实用的旗号，着着实实地进行了他的碑草艺术的创造。参见《近现代书法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②于氏当时出于“书法所处的文化层次实在太有局限”（见上引书第29页），犹可原谅，而到相去七、八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一些人多次宣扬注①所引的话，就不知所为为何了。

③参见英文、俄文字母表两例。

④郭绍虞在《从书法中窥测字体的演变》一文中有这样几句话：“我们论述字体演变的时候，不用‘草书’的名称，而称为‘草体’。称为‘书’，至少要牵涉到书法的问题；称为‘草体’是对正体而言，就容易看出它的本质。”（《现代书法论文选》第335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说的真正可谓思想明确，入木三分。社科院语言所《现代汉语词典》虽重版多次，总是在“草体”条目下明明白白写着：“拼音文字的手写体。”亦可提供一证。

⑤可参阅《汉字学》第二章《汉字的简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7.

⑥如果要进一步弄清基本情况，建议大家阅读以下这些著作。秦川编著：《敦煌书法——中国书法基因库》，凤凰出版社；余德泉、孟成英编著：《章草大典》，中州古籍出版社；秦阳著：《章草寻绎——历代章草书法家及其作品略述》，河南美术出版社。此外最早尚有民国前期卓定谋的《章草考》，1991年由天津古籍书店重印。

［1］钟明善.于右任书法艺术管窥［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7.

［2］周汝昌.书法艺术答问［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5.［3］宗白华.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A］.现代书法论文选［C］.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

［4］当代书法八人集：沈鹏论草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5］陈明远.语言学和现代科学［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6］郭绍虞.从书法中窥测字体的演变［J］.学术月刊，1961（9）.

［7］新编现代汉语［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

［8］容庚学术著作全集：中国文字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9］张高炜.何不来个“病历书写大赛”［N］.新民晚报，2015-04-29.

［10］范韧庵，李志贤编.中国行书大字典·序［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 周德仓］

［校 对 夏 阳］

H123

A

1003-8388（2016）04-0138-04

2015-11-13

程福宁（1936-），男，江西婺源人，原为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已退休，主要研究方向为文章学和文章读写训练的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