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诚
浅析楚辞对郭璞游仙诗的影响
□李嘉诚
游仙诗作为一种诗歌类型,贯穿了整个中国诗歌史,影响了历朝历代诗人。游仙诗肇源于屈原《远游》和秦汉《仙真人诗》,后经过三曹、嵇康、阮籍、郭璞等人发展创作,在魏晋时期成熟。郭璞《游仙诗》独具特色,深受楚辞影响,发展了游仙内容,将隐逸与游仙结合,仙俗同化。刘勰称其“足冠中兴”,钟嵘评其“中兴第一”,为“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二晋文坛增添生趣。
“游仙”思想影响历朝文人士子的诗歌创造,因而游仙诗逐步成为中国诗歌史上重要的诗歌类型之一。“游仙”的渊源有二种说法,一是肇源于追求高蹈尘世、精神超逸的屈子《楚辞·远游》,二是起源于寻仙访药、祈福长生的秦《仙真人诗》。先秦两汉,游仙诗开始萌芽,至魏晋,在三曹、嵇康、阮籍等人创作下,进入了重大转变期。至郭璞,可谓“游仙正体,弘农其变”,游仙诗迎来了成熟期,在枯燥乏味的二晋文坛独领风骚。梁萧统《文选》明确“游仙”为新诗歌类型,唐人李善概括游仙内涵“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锚株缨餐;霞倒景,饵玉玄都。”郭璞所创作的游仙诗,继承楚辞中部分仙人仙境意象以及屈子忠君忧民的高尚节操,同时融入自身所见所想和复杂情感,使游仙更接近于凡间,更具人性。本文将从意象、情感两方面探求屈子与郭璞的异同,分析郭璞的游仙诗对屈子“游仙”的继承与创新。
意象是诗人情感的符号化,能够形象生动地展现诗人内心深处抽象情感与原始欲望。郭璞《游仙诗》中神仙意象颇多,仙人、仙境、自然三种意象构成郭诗意象群,取材于《楚辞》的意象可具体到天、地、神、人、物。如下图所示,列举了郭璞《游仙诗》中涉及的楚辞意象:
类型意象《游仙诗》《楚辞》天阊阖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地昆仑东海犹蹄涔,昆仑蝼蚁堆。昆仑县圃,其尻安在?黑水丹泉溧朱沫,黑水鼓玄涛。黑水、玄趾,三危安在?神蓐收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凤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羲和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赤松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子乔寻仙万余日,今乃见子乔。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人蹇修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物六龙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驰六龙于三危兮,朝西灵于九滨。盘虬总辔临少广,盘虬舞云轺。焉有虬龙、负熊以游?扶桑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丈。贯澒蒙以东朅兮,维六龙于扶桑。女萝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楚辞中“昆仑”意象出现8次,乃文人内心所追求的理想世界以及寻仙必经之途。昆仑是屈子轻身飞举、云游四方的始发地,自古就有仙境之称,汉武帝花费大量财力物力追寻而不可得。刘安《淮南子》载:“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因而“昆仑”象征着自由欢快的人间仙境以及精神不死,沟通着人间与神界,进入昆仑可得道成仙,摆脱世俗疾苦。郭璞生处政争激烈、战乱不断的二晋更替之际,同时“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坎坷仕途让其苦不堪言。“昆仑”成为郭璞内心的理想人间仙境,与之相对是魏晋名士被戮杀、自然灾祸连年的现实,故寻访“昆仑”等于是超脱尘世、避难消灾。
屈子在《远游》中自叙天时代序、功业难成,后遇仙人子乔,得授秘术,“餐六气而饮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追求长生不死。游仙诗最关键的是“访仙”经历与得见仙人真颜,郭璞《游仙诗》其十“寻仙万余日,今乃见子乔”,经过长久访仙,最终遇到王子乔。“子乔”是凡人成仙的代表,刘向在《列仙传》中详述子乔生平,汉代乐府诗颂“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下游来”,曹植《游仙》载“蝉蜕同松乔,翻迹登鼎湖。”“子乔”代表着长生不死,不受世俗约束,身怀腾云驾雾的本领,郭璞写“子乔”,实则表现魏晋文人普遍的理念,渴望生命的永恒与精神的超脱。郭璞受楚辞的影响,将“子乔”、“朱羲”、“丹泉”、“琼林”等楚辞现有意象直接运用于所作《游仙诗》中,继承了屈子所创造的神仙意境。
游仙诗普遍有着追求长生、精神超脱的特点,诗文中洋溢着浓厚的仙道色彩。郭璞突破创新,弱化“列仙之趣”的原则,仙渐趋俗化,并且诗歌中透露出隐逸情怀。《远游》对于仙的描写呈直线型,虽瞬息万变,神秘朦胧,但缺乏情态神形,如“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简单交代遇王子乔,对王子乔却无深刻描写。郭璞善于将情感赋予神秘的仙人,使仙具有一定的人性。《游仙诗》其六:
杂县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容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奇齢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此诗描写了众仙嬉戏的场景,前二句夸张群仙出场的情形,吞舟巨鱼翻涌溅波,高浪托起仙山蓬莱,景象夺人心魄,气势激荡人心。细腻描写群仙来贺的场景,气象宏大,仙气浓郁。不同于以往呆滞的群仙形象,此处的仙人们展现凡人所具有的姿态。陵阳子明专心炼制五石,容成公潇洒举杯畅饮,嫦娥心随乐动、翩翩起舞,洪崖侧身倾听、微笑点头,宁封子随烟飘飖、怡然自得,五龙自由嬉闹、貌如婴儿,仙人具有凡人举止神态,进而拉近仙与人之间的距离。魏晋名士放诞不羁、潇洒飘逸的姿态在此诗中鲜明呈现,群仙欢聚正如竹林七贤游聚,郭璞将魏晋名士的精神气度融入仙中,让仙接近人间,不再那么缥缈朦胧。
传统游仙诗写“访仙”,多远观仙人,静默注视,少有交流。郭璞《游仙诗》改变这僵硬的情态,想象了仙与凡人共游,展现了人仙欢快友善的画面。《游仙诗》其三: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高山深处,林木葱葱,花草满地,泉水淙淙,百鸟欢鸣,一片安详愉悦之景。诗人以凡间景象为基础,塑造了人间的仙境,有别于琼楼玉宇、雾气缭绕的仙境。半人半仙的冥寂士,抚琴清啸,响亮动听的啸声吸引了仙人。赤松腾云驾雾而来,浮丘、洪崖静立身旁,附耳聆听,仙与凡人到达精神上的共鸣。郭璞建立了心中的仙境,引来群仙,加深了人与仙的联系,然在修炼方面人仙差距大如深渊。屈子远游,模糊交代偶遇子乔、得授仙术,对于仙术的修炼停留在吐纳炼气,仙术如何修炼依旧是个谜。后嵇康游仙诗指出隐逸山林的修炼途径,郭璞在此基础上将游仙与隐逸结合,指明归隐山林、服食药物、养气炼气的修仙之法。《游仙诗》其二: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窻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颖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隐逸在高山深林之中,云雾缭绕,清风徐徐,闭目端坐,凝神炼气,融于天地。魏晋文人受老庄思想的影响,纷纷隐遁山林,一是逃避现世的苦难、避免被戮的悲惨命运,二是追求长生不死和精神的永恒,“隐逸”成为最好的抉择。郭璞在这首诗中,指明魏晋文人修炼方式,描述了修炼环境对心境的影响,更塑造了半人半仙的鬼谷子。相比于《远游》、秦汉乐府以及三曹等人,郭璞《游仙诗》更有人趣,将魏晋时期部分现实引入诗歌中,从而仙人形象更充实具体,更加接近凡间世俗。
郭璞游仙诗虽艳逸华美,辞藻繁缛,然其深层内涵是借“游仙”咏怀。钟嵘称“坎壈咏怀”之作。何焯谓“盖自伤坎壈,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程千帆先生直言:“合诸诗以观,则谓景纯乃由入世之志难申,故出世之思转积,因假《游仙》之咏,以抒尊隐之怀,殆无可疑者。”郭璞游仙诗并非停留于铺排神仙、滞留于隐逸修炼,其更深层次则是忧国爱民、关心民瘼的高尚情怀,继承了屈子忧国忧民的情操。
逸翩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片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潜颖怨清阳,陵酋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这首诗是郭璞内心深处的独白,拥有健硕的翅膀就须高飞,拥有强壮的铁蹄就须驰骋,世界如此广阔,怎能安于浅溪而放弃大海。“片璋”、“明月”象征着飞黄腾达的机会,在仕途上大展宏图的机会,然而这样的机会却是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所给予,该何去何从?郭璞的求长生是险恶政治环境下的自我生命忧虑,面对明哲保身与国难民灾的艰难选择,最终出世。聚集江东的东晋朝廷面对异族,经受不起内部战争消耗,郭璞以卜筮的方式力图阻止王敦谋反,最终奉献了生命,违背求长生的夙愿。
郭璞与东晋元帝、温侨、庾亮相交,但东晋建立后,温侨和庾亮得到重用,郭璞却未得到提拔。世家门阀把持东晋选人制度,寒士几乎没出头之日。郭璞只得以“术士”的低贱身份游离于权贵之间,以方术卜筮的方式向君王传达自己政治建议。但在门阀望族的压迫下,多少寒士走入深山老林,苦苦寻觅长生之道、以求解脱。诗人儒道双修,挣扎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只得借“游仙”来抒发“在世无千月,命如秋叶蒂”的忧生之嗟与“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的愤世之慨。
郭璞游仙诗是咏怀与游仙的结合,结合屈子游仙特点加以发展,并继承了屈子为国为民、刚正不阿的思想。中国士子济社翟、安黎民理念,在郭璞身上凸显,故楚辞对郭璞的游仙创作有重大影响。
(南通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