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祥
序 篇
公元1994年春天,我由省委组织部调到长杉市任市委副书记。到任后第二天,就到下面去熟悉情况。在市管的六个县中,我第一个选择了骊城,因为三十年前我曾经在那里参加过“四清”运动,对那段岁月有着难以泯灭的记忆和思念,渴望故地重游的心情自然也就十分强烈和突出。
县城的街道早已不是往日的十字形,也不是又窄又短又低洼不平的小街;五纵五横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鳞次栉比式样别致的楼房,花木扶疏四季可人的公园和车水马龙热闹繁华的场景,都使我难以找到当年小城的影子。更使我感到惊讶和振奋的是,这里的花卉种植和销售竟然发展到令人惊叹的程度:龙头企业加农户,无论产值还是税收,都已在全县占据半壁河山,几百个品种常年打入京、津、沪和港澳市场,许多农民也因此快步迈进了小康之家。我当即表示,要见见这个花卉公司的董事长。
县委书记说,见到她,还会给你又一个惊喜——年轻。
果然,当我见到这位女董事长时,她的年轻和漂亮让我眼睛骤然一亮。我刚要做出第一印象极好的判断,又发现她那灿若朝霞的微笑似曾相识,嘴里禁不住轻轻“呀”了一声。待到她和我握手之后,面对面端详,我的惊喜和好感就更加夸张而毫不掩饰:“怎么这么面熟?好像是久别的朋友在此重逢?”
这回该轮到县委书记惊讶了:“不会吧?她才三十出头,和您相差至少有二十岁……”
我极力在脑海里检索记忆的链条,寻觅熟悉信号的前端,以致我握着女董事长的一只手迟迟没有松开。我问:“董事长姓什么?怎么称呼?”
女董事长莞尔一笑说:“我姓朱,叫朱民兰。”
“朱民兰?”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越发穷追不舍:“你的家是不是在沙各庄?”
朱民兰闪着两个黑亮的眸子说:“对呀,怎么,您去过那里?”
我又问:“你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
朱民兰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就侃快地回答:“我的生父叫田一民,养父叫朱有家,母亲叫沙春兰。”
我立刻激情亢奋地用双手握紧了她:“原来是小兰,怪不得你那么像你母亲呢!”
县委书记和朱民兰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和回答。
我的表情既高兴又沉重,稍顿即驰的思绪很快回到了三十年前……
一
三十年前——1964年的春天,元宵节刚过,江河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们就乘坐火车离开滨海东站,朝着冀东驶去。傍晚时分,火车在一个全国著名的风景区停了三分钟。大家从车上下来,改乘卡车。卡车的车厢是敞开的,没有帆布篷,春寒料峭的西北风在夜色中直接从我们头上呼呼刮过,大家瑟瑟地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心情既紧张激动,又有几分茫然。
春节前夕,在即将放寒假的前两天,校党委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传达了中共中央一个重要文件。文件是63年5月20日下发的,经过逐级传达,轮到我们头上,已时隔半年之多。文件的题目是《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其主要内容是提出了农村工作中的十个问题,以后被人们习惯称之为“前十条”(后来又发过一个十条)。这个文件,既明确告之全国人民“当前中国社会出现了严重的尖锐的阶级斗争”,同时也强调指出“目前社、队普遍存在四不清的矛盾”。为了确保中国不改变颜色,确保马列主义的党不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中央决定必须在农村中普遍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社教”中,要认真“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简称“四清”。此后,“四清”之说就与“社教”具有同等含义。在马蹄湖畔偌大的礼堂传达时,会场上始终鸦雀无声,气氛严肃而庄重。据我观察,与会人员,不论是在课堂上授业解惑的教授、讲师,还是下了课就跑向图书馆汲取知识和学问的莘莘学子,十之八九,对校园外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都感到突兀和惊讶。特别是听到“当前社会中揭发出来的”阶级斗争事实竟有九种之多,无一不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触。为了推动“四清”运动顺利进行,同时也在这场斗争中受到教育,上级党委决定全体师生春节过后就投入到第一批“四清”的火热斗争中去,这无疑又使师生们感到光荣而神圣。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肩负着这样的使命进村的。
按照部署,凡是开展“四清”的公社、大队,都要进驻工作队。工作队由当地干部和大专院校师生两部分人员组成。我和同班同学祝林、郑美群,还有系里的老教授黄大新被分到沙各庄。疾驰的卡车没去县城,而是按照分组名单直接把我们送到了村里。
沙各庄在县城西北,距县城不过二十多华里。我们下车时,由当地干部组成的工作队早已在那里迎候。工作队队长是个女同志,叫霍秋华,职务是这个县海滨公社社长。她中等个,年纪四十出头,梳个刷子,穿一身蓝棉袄棉裤。棉袄是中式的,偏大襟,束腰,特别秀气合体,一眼望去就让人萌生精明、干练之感。与她一起提前进村的还有三个人:吕志林,县供销社副主任,任工作队副队长;李志伦,县民政局干部,组员:刘玉才,借干(不是正式干部,属于在“四清”中实习锻炼的),也是组员。大家一一见了面,然后领我们四个师生在房东家吃晚饭。安排住处时,霍队长指着我和郑美群说,徐小妹、郑美群,你们两个大姑娘归我了,我一个人睡一铺大炕,正愁没个伴儿呢!
临睡前,霍队长又一次打开了话匣子。她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上海。她吃惊地说,上海?那可是咱们国家最大的城市,一定很漂亮。听说好多人谈恋爱没地方去,都跑到外滩上扎堆儿,你亲我热,也不怕别人看见,是真的吗?我说我家住在闸北,离外滩挺远的,平时学习又紧张,没见过。问到郑美群时,郑美群说是承德人,她的语气复归平淡:承德我去过,咱们一个省,有个山庄,还有七八座庙,别的就记不清了。我们当然也问她几句,比如家中几口人,当社长操不操心。她说,全家五口人,公公、婆婆、儿子,还有个老伴,在县水利局吃苦受累。我们都被她说笑了。我说才多大,就叫老伴?她说,我四十一,他四十二,黄土都埋半截了,还不是老伴?郑美群说,在水利局吃苦受累,肯定是局长吧?她笑着说,论级别我们俩一样,可要论本事,他不如我。我问怎么个不如法?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人家都说我办事像个男人,侃快、利落;他呢,却像个女人,总是婆婆妈妈的,没个痛快劲!我说我不信,你这是贬低人家抬高自己。她说,信不信,以后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学习老八路的作风,给房东扫了院子和大街,又将水缸打满了水。霍队长不愧是常年搞农村工作的,担起水来,肩膀着实,甩臂匀称,步伐也格外轻盈、快捷,不像我们,肩难着担,脚步歪斜,时而一高一低,时而又把水洒一地。
这里的人们农闲时吃两顿饭,一是习惯,二是也节约粮食。工作队进村后,不单办伙食,而是吃百家饭。不过,这百家可不是泛指,也不是什么人家都可以去的,而是根据阶级斗争这根弦来确定:只去贫下中农和中农家里,不去地、富、反、坏家,也不去上中农和地主富农子女家。由于人数较多,八名工作队员分为两拨儿:队长、郑美群、黄教授我们四人一拨儿;副队长吕志林他们四人一拨儿。我们这拨儿第一天派在大队书记马永清家。上午九点,当霍队长领着我们走到马永清家门口时,这位大队书记急忙从屋里出来迎候。他个子比较高,体形却很瘦,长长的刀条脸上又积满了胡须,与他那个又矮又白又胖的老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虽然他家已有六个孩子,而且都是清一色的男孩,老婆的肚子居然又大了起来。据霍队长说,马永清老婆是走道(改嫁)过来的,原来那家是上中农,日子过得还不错,后来那个男人得病死了,才找了打了半辈子光棍的马永清。说起这个女人,可有着超群的本领:不怀孕则已,怀上就是双胞胎,而且都是小子。她在原来那个家生了两对双胞胎。嫁给马永清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一次才怀孕五个多月,就比人家怀了七、八个月的肚子还要大,看来又是一对淘小子。我们进屋时,地上早已站着四个半大小子,炕上两个墙角里还各放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家伙。我们盘腿坐在炕上,两个小家伙既不哭也不闹,而是充满了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几个陌生人。主人做的饭是大蒸饺,这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因为这里的白面很稀缺。后来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红薯面的。不知是女主人孩子多忙不过来,还是习俗如此,对这里的卫生实在不敢恭维:不仅饭桌上一层油污,碗是黑乎乎的,就连蒸饺子用的竹箅子竟然也满是尘土,很可能放了大半年都没洗过一次,当我们用筷子夹起一个蒸饺时,箅子上就出现一个白白的饺子印儿,再看饺子底下,则沾满了黑黑的一层灰尘。霍队长好像没有看到这些,夹起蒸饺放到嘴里就吃,一边吃还一边称赞好香好香。老教授和郑美群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迟迟没有动作。我猜想,俩人和我一样,都被这场面镇住了。霍队长仿佛没觉察到我们三个人的表情,随手给我们每个人碗里夹了一个,一边夹还一边说趁热吃,趁热吃。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吃一顿饭的问题,弄得不好,细细追究起来,很可能会牵扯到与贫下中农有没有阶级感情的大问题。更何况,这顿不吃,下顿要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摸着饭碗,中间六、七个小时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肚子的。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学着队长的样子吃起来,一边吃也一边说好吃好吃。女主人当然高兴了,本来就很小很小的两个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儿。她得意地用手指着我们说:你们城里人啊,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这回到咱乡下换换口味,怎么会不好吃呢?下次来,我还照这个样子给你们做!
饭后从马永清家出来,我和郑美群都忍不住议论起来。郑美群问,马永清和他老婆是怎么结合的?我怎么看着他们不像是一家人呢?我直言不讳地说,他们俩能有爱情吗?没有爱情能白头偕老吗?黄教授没有答话。霍队长哈哈笑了:就你们这些大学生事多,什么情呀爱啊,总是说的文诌诌的。你们看他们家有那玩艺儿吗?能凑到一起搭伙过日子就行了!我问黄教授有何感想和高见。黄教授一脸严肃地说,我倒不关心他们俩有没有爱情;我担心的是,这么多孩子,他们怎能养活得了?
霍队长说,今天中午召开一个社员大会。在这之前,我们工作队先开个碰头会。我去大队部找生产大队的队长下个通知,你们先回房东家。黄教授和郑美群说要在村里转转,好熟悉地形地貌。我说前后两条小街,站在高处一眼就看遍了,还有啥转头?黄教授说,那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我回到房东家时,吕志林他们四个人也吃完饭刚回来。房东家的姑娘小霞,马上给我们烧好了开水送过来。这姑娘有十七八了,不仅人长得精神,性格也开朗,整天笑呵呵的。听她妈说,这姑娘长这么大也没像现在这样光荣过:工作队进村百里挑一选中了她们家当队部,而且又是霍队长亲自住,还带着两个女大学生,招惹得许多姑娘媳妇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来串门、观看,甚至平时在队里干活也不时有人向小霞送来羡慕的目光。小霞找出茶碗,把水一碗一碗倒上。这功夫,霍队长、黄教授和郑美群也脚前脚后回来了。霍队长说,我们今天是工作队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昨天晚上大家都见面了,我就不多介绍,今后很快就会熟悉。我先讲讲这个村的自然情况。这个村是一个大队四个小队。全村共有415户,2238口人。其中,贫下中农253户,中农112户,上中农38户,地主6户,富农5户,坏分子1户,没有右派。从公社和工作队分团掌握的动向和我们进村后了解的情况看,这里的阶级斗争非常严重和尖锐,大小队干部“四不清”的问题也普遍存在。关于阶级斗争,最突出的问题是地富分子变天之心不死,比如地主常万禄,在田间地头经常向一帮子小青年讲述当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哪年哪月去过天津、北京、上海,开过哪些眼界,现在却连唐山都去不成了。许多社员,特别是贫下中农,同地主、富农划不清界限,平时还三叔二大爷地叫着,分不清敌我。这里,我要说一件事,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刚才在马永清家吃完饭,黄教授和小郑你们俩就犯了一个大错误,你们自己知道吗?黄教授和郑美群都惊讶地回答:犯了一个大错误?没有啊。霍队长说,你们俩在后街是不是帮一个老太太抬了一口缸?黄教授和郑美群回答:是呀,我们看到一个老太太一个人在地上推口缸累得汗流浃背,就帮她抬到家里,怎么,这事办的有错吗?霍队长问,你们知道这个老太太是什么人吗?她是地主常万禄的老婆,也就是一个地主婆。我们帮贫下中农担水、扫院子,贫下中农说我们有阶级感情。你们去帮一个地主婆抬缸,贫下中农会怎么看?全村人对工作队又会怎样评价?瞠目结舌的黄教授没有回答。我却不得不佩服霍队长情况明、信息灵,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就掌握了真相和动向。郑美群显然沉不住气,她很有些激动地问:照这么说,今后在大街上碰到什么情况要办什么事,还得先问问对方是什么成份?如果我们还是碰到这么一家,房子突然着火了,一问却是地主,而且是大地主,我们还救不救火?不救,就眼睁睁看着大火着起来吗?霍队长没想到郑美群会提出如此尖锐和难解的问题,她又气又严肃地回答:郑美群同学,你太幼稚了,也太天真了!我们是“四清”工作队,阶级斗争这根弦必须时时刻刻绷得紧紧的,不然就会犯政治错误。副队长吕志林也明确表态:霍队长批评的对,时刻划清敌我界限,这是我们每个工作队队员必须遵守的原则。霍队长接着说,有关阶级斗争的情况,估计我们把群众发动起来之后,还会揭发好多。下面再简要说说干部“四不清”问题。据公社分团领导介绍,这里的大小队干部几乎都有多吃多占问题。账目,特别是工分账,也比较乱。总之,虽然底数我们还不十分清楚,但基本情况是掌握的。为了便于工作,我们初步分下工。我、黄教授、徐小妹和郑美群四个人负责一队、二队,老吕你们四个人负责三队、四队。大队的情况我和老吕共同负责。今天中午的社员大会,主要是宣讲党中央的十条。
初春的中午,天是晴朗的,风是和煦的,直射的阳光把大地照得暖暖洋洋,以致街道和院落里存放了一冬的积雪和薄冰,也开始静悄悄地融化。
大队部的院子里,社员们早就到齐了。男人们你一群我一伙,依在墙边,蹲在墙角,时而互相挑逗,时而又嬉笑对骂;女人们则人手一个小板凳,挤坐在两棵大榆树下,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又抿嘴浅笑。另外还有一行人,男女几乎对半,年纪最小的也在三十六、七以上,并排站在两侧的墙根下,既不说话,也不走动,更没有欢声笑语,神情也极为呆滞。吕志林悄悄告诉我,他们都是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向来是不能与这边的社员们为伍的。
在男人群和女人堆儿的交界处,一个男人不小心踩了一个女人纳的鞋底儿,那个女人噘嘴瞪眼地喊:你损不损啊?还没上鞋帮的底子就让你那双臭脚踩脏了?那个男人也不示弱,火气方刚地回答:谁让你挡道来?今天踩鞋底还是轻的,明天我还要踩脚呢!人们听了,哈哈大笑。一个老太太评论说,你们俩呀,整天吵什么?不兴互相让着点!
大会开始时,霍队长把工作队成员一一向大家做了介绍,然后讲明了工作任务,最后还宣讲了工作纪律。宣讲十条的任务给了祝林。吕志林告诉我,因为祝林是北京人,平时一口京腔,话说的标准,又是大学生,文化也比工农干部高,不让他宣讲谁宣讲?社员们虽然早就知道了工作队的来意,但对全国的形势却不清楚,所以会场秩序很好,大家听的也非常认真。
祝林的普通话果然讲得标准,也非常好听,一字一板,字正腔圆。十页文件宣读完之后,不知是中央文件说出了社员们的心里话,还是祝林宣讲得太棒了,或是二者兼而有之,社员们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马永清夸赞说,工作队真有人才,宣讲的和话匣子里的声音一个样。这时候有个女人从男人堆里站出来说,没文化不会说就别说,话匣子里的声音多了,县里开三干会时咱方县长那声音好听吗?一口唐山味,拉腔侉调的。人家祝林那声音是标准的北京话,国家发布什么大事儿用的都是这个调儿,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夏青是一个师傅教的,全中国人人都愿听!我仔细打量一番这个女人,年纪大约二十三、四岁,细高个,鸭蛋脸,身材苗条,长相标致,脖子上还系个红头巾,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几分与众人不同的风韵。她是全村唯一一个没和大姑娘小媳妇挤在一起的女人,而是坐在男人群里有说有笑。听吕志林说,这个女人叫常雪梅,是大队团支部书记,也是马永清的小姨子,前年嫁到这个村的,男人在石家庄一家大药厂上班。我问她是什么文化,吕志林说,初中生,弄不好,可能还没毕业。
由于时间已经到了各家各户做下午饭的时候,霍队长宣布宣讲结束,社员们可以走了,但大小队干部和四类分子分别留下。霍队长领着多数工作队员给大小队干部们开会,吕志林和我给四类分子训话。
吕志林很清楚我长这么大也没给什么人训过话,更不必说是阶级敌人了;他一个人上阵,让我在一旁观看。训话伊始,先是点名:常万禄?队里立刻有一个人喊:到!常刘氏?到!……被点名的都是夫妻俩排在一起,只有坏分子宋振家是一个人,老婆早死了。点完名,吕志林声色俱厉地说:刚才宣讲的文件你们都听到了吧?让你们同社员们一起听宣讲,就是多给你们一次受教育的机会。文件的第三条就是专门说你们的:(1)被推翻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总是企图复辟,伺机反攻倒算,进行阶级报复,打击贫、下中农;(2)被推翻的地主富农分子,千方百计地腐蚀干部,篡夺领导权……吕志林一口气重复宣讲了阶级斗争的九种表现,然后又说,从今天起,你们要按照文件要求,对照检查自己,有什么问题赶快交待,早交待早主动,晚交待就被动,拖到最后是没有好下场的!听到没有?列队的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喊了一声:听到了!我站在一旁观察这些人,尽管情绪都是低落的,但低落的程度又有区别:那个被吕志林第一个点名的常万禄(人们习惯称之为常老二)和一个中等个、背部有点驼的富农脸上流露出的愁容更为明显(后来我打听到那个富农叫田树林)。我本来想认真琢磨琢磨这两个人,没想到吕志林突然说:现在,请工作队的徐小妹向你们训话。我一时有些慌张,不知讲什么好。即便如此,常万禄和田树林仍然不敢抬头看我一眼。我沉思了一会儿,十分严肃地说:毛主席讲过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前阶级斗争的种种表现,归根结底,是爱谁恨谁的问题。你是爱共产党、爱社会主义、爱人民大众呢,还是恨共产党、恨社会主义、恨人民大众呢?前者,是我不是敌,是朋友不是专政对象,是好人不是坏人;后者,那就是敌人,是专政对象,是坏人。你们好好对照一下,下次认真交待。吕志林听了,有些不解,因为十条里没有这些说法。他哪里知道,做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几乎能倒背如流,里边的句子自然也能信手拈来。而十条,我前后才读过两遍,一时还引用不好。吕志林呢,又没有理由说我讲的不对。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快地宣布:散会!
三
一转眼,工作队进村七、八天了。这期间,我们分别召开了大小队干部会、党团员会、积极分子会和小队社员会,对群众进行了层层发动。据霍队长分析,有两个多数值得重视:一是多数四类分子都有怀旧之心,自然也就有变天之意,他们在一些触景生情的场合上都流露过对旧岁月的好感和眷恋,常万禄不过是口无遮拦、表现欲最强烈的一个罢了;二是多数大小队干部都有“四不清”问题,或多吃多占,或利用职权为亲朋好友捞到某些好处。不过,多数毕竟是多数,而不是全部。在四类分子中,唯有富农田树林没有怀旧、变天的表现,大家几乎一致反映他向来老老实实干活,每天都沉默寡言,最多也只说两、三句话,即使在家里与妻子儿女也是如此。在大队干部中,唯有大队长王宏新没有人反映他有任何“四不清”问题,人们只要一谈到他,都会众口一词,说他是一个吃苦在前、不计个人得失的硬汉子,每逢干部们有多吃多占的场合和机会,他不是反对就是退出。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给了我很大触动:王宏新的一言一行,说明我们党的干部还有佼佼者在;田树林的一举一动,则说明对剥削阶级的改造确有成功的范例。听了霍队长的分析,我特别注意观察王宏新这个人。
王宏新是个退伍兵,在部队入党,还立过三等功。这个人高高的个子,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留着城里人时兴的小分头。平时总喜欢穿一身没有任何标志、已经开始褪色的黄军装,而且什么时候都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真是英姿飒爽。老实说,凭他的相貌和洁净,与其说是个生产大队队长,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据我仔细观察,他每天除了干活、吃饭和外出开会,其它时间几乎全在大队部或与大队部仅有一墙之隔的饲养处,从来不知恋家,晚上睡觉也多是在大队部或饲养处。听马永清说,王宏新是爹妈包办的婚姻,本来部队给他十四天结婚假,可他却在夫妻对拜的第二天就回营房去了。退伍回来又长时间住大队部,直到爹妈气晕过去了才回家住上两天。不过,常雪梅却不同意这种“感情不合”说;她反驳道,不合就离呀?又不离,还让人家生了个孩子,今年眼看又要生第二胎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又过些日子,同社员们接触多了,我又听到一种新的说法:要说王宏新哪,那可是男人堆里的尖子,全沙各庄四个生产队,只有一个女人能与他般配!可惜呀,老天不作美,没把他们俩拴在一根红线上。我问这个女人是谁,开始人们不说,问的遍数多了,才告诉是沙春兰。
沙春兰是谁?论长相、讲人品,又高在何处?人们为什么要把她和王宏新相提并论?
一天中午,我去大队部取报纸,回来时在后街的碾道旁看见一群人正在笑看一男一女两个人吵架。走近一看,原来正是开社员大会那天因为踩脏了鞋底而互相对骂的那两位。我仔细看了看,男的三十出头,一米七几的个子,宽肩膀,国字脸,大眼睛,双眼皮,虽然穿的棉袄棉裤有点脏兮兮的,但却掩饰不住眉宇间流露出的机敏和聪颖;女的与男的年龄相仿,中等个儿,梳一头短发,精神利落。两人吵架的原因是女方从碾道出来,手端的一笸箩红薯面被急急忙忙走过来的男方撞洒了。女方怒气冲冲地骂男方:田一民,你眼睛瞎了?一笸箩面全让你撞洒在地上了,缺德不缺德啊!男方——田一民并不买账,他反唇相讥:沙春兰,你丢不丢人?自己没端住,反倒赖别人,真是猪八戒抡家伙——倒打一耙!沙春兰气昂昂地说:好狗还不挡道呢,你横在那儿,羞不羞啊?旁边几个青年妇女叹口气说,这两个人犯什么相了,一见面就吵、就骂,真是一对冤家!
说来也巧,就在我想进一步了解沙春兰时,我们那个小组派饭正好派在沙春兰家。
来工作队领我们去吃饭的是沙春兰的丈夫朱有家。这个人个子不高,长相平平,逢人见面,未曾开口,先笑脸相迎,似乎一天24小时都不会发脾气。他家在后街的一个大院里。说是大院,是因为这里的房屋建筑,与南方农村成排成行不一样,也有别于塞北农户的独门独院,而是一个穿堂大院,里面住十几户,每户都开前后两个门,人们可以穿屋而过、穿院而走,从这头通到那头。朱有家住在大院中间。他家门口、窗下,打扫得干干净净。走进外屋,清亮的灶间和扑鼻的饭菜香,顿时让外来者对这个家产生浓郁的温馨之感。朱有家把我们领进东屋,女主人和小女儿正站在地上恭候。这屋子的开间并不大,但却布置得井井有条,擦拭得窗明几净。东墙的正中挂着这里农户常见的墙壁子(中间一面大镜子,两边两个条镜)。中间的大镜子上有郑板桥一首《盆兰》诗和几株兰花,两边两个条镜嵌着一副楹联,上联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下联是“凤在梧桐鸟在松”。墙壁子下面的三节柜,虽然油漆早已斑剥脱落,但却擦得格外明光锃亮。柜子上对称摆放着一对胆瓶和一对茶瓶。四只瓶子上分别绘有“桃园三结义”、“孙悟空闹天宫”、“景阳岗武松打虎”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图画,向人们展示了中国四大古典文学名著的精彩章节。炕梢被垛叠得四棱见线儿,外面还罩上一个花布单。炕上八成新的席子上铺着一块棉线毯。一张紫红色的方桌摆在炕中间,桌子光泽闪耀。一摞盆碗干净雪亮,一把筷子也洗得水珠欲滴。女主人非常客气地让我们在门后摆放的铜盆里洗手,脸盆架上还特意准备好一块新香皂(女主人叫洋胰子)和一条新毛巾。饭是当地只有招待客人才吃的粳米饭,菜更是农民们改善生活才上桌的水豆腐和韭花炒鸡蛋。按照工作队的纪律,到老乡家是不许吃鱼肉蛋的。霍队长当然批评了。女主人笑着说,蛋是自家鸡下的,又没花钱。屋子干净,饭菜可口,我们吃得都很酣畅。这时,我坐在炕上,偷偷多看了女主人几眼。她身材不胖也不瘦;脸很白净,而且泛着未加任何修饰的光彩,脸颊上还透着年轻女人特有的红晕;眼睛大而有神,两只黑亮的眸子里总是不停地闪烁出乐观和自信的目光。严格讲,这个女人并不俊俏,但却有着一种让你在极短时间内就肃然起敬的气质和魅力:从她对家务的料理中,你领悟到的是自强和自尊;从她的眼神和话语里,你体会到的是从容和厚重。黄教授似乎没有瞥一眼女主人;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把惊喜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窗台上——那里正摆放着一盆鲜美亮丽的兰花。黄教授一边欣赏一边评论:色嫩绿,株匀称,萼片短圆,先端有小尖,花瓣质厚,卷曲如蚕蛾,香清而不浊,姿美而不艳,肩、瓣、棒、舌、鼻、壳、梗,都好似佳品宋梅,所以其清也与众不同,是气清、色清、神清、韵清,堪称人人喜爱的“四清”。我和郑美群都不懂花卉学,自然也不晓得佳品兰花有什么说道和讲究。我们相信,霍队长同样也是外行。开始我们都专注而钦佩地听黄教授点评,后来,当他又讲出一个“四清”时,霍队长不禁满脸愕然。我担心侃快的霍队长会讲出什么让黄教授扫兴的话来,赶紧打岔说,水豆腐都凉了,快吃快吃!谁知霍队长还非常认真;她一脸严肃地说,黄教授观花赏草,可不是无产阶级的东西,你说的“四清”,是哪个阶级的,是无产阶级的呢,还是资产阶级的?黄教授一愣,但很快就笑着说,哪个阶级的我也说不清,不过,这赞赏兰花的气清、色清、神清、韵清,可不是我的发明,那是国家副主席董必武、董老观赏兰花时总结的。霍队长听说是董必武,立刻不吱声了。女主人也没料到黄教授对一盆兰花讲出那么多说法,欣喜之际,眼睛里浸出了湿润的色泽。这时候,我们又仔细端详了女主人的小女儿,双眼皮,大眼睛,红彤彤的脸蛋,虽然身子紧紧依偎着母亲,但目光却一直在几个陌生人头上扫来扫去。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小姑娘说叫小兰。我和郑美群都很遗憾没有什么小物件可以送给小兰。霍队长不失时机地从衣兜里掏出块糖,对小兰说,这是昨天分团开会一个大爷买的,送给你吃吧。我和郑美群都拍手叫好。没想到,小兰却背起了双手,摇着头说,不是我们家的东西,我不要。黄教授粗声粗嗓地说,你不要糖,我以后就不来你家吃饭。说也奇怪,小兰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就伸出双手把一块糖接了过去。
就在主人和我们一起哈哈大笑的时候,马永清和王宏新急急忙忙跑来了。马永清说,不好了,出大事了,人命关天!霍队长见大队书记和大队长一起来,也预感到情况不妙。她问,大事?什么大事?王宏新说,都折腾一宿了,还是不行。霍队长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一宿了?马永清说,宏新媳妇难产,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怎么也生不出来,咱庄的老娘婆傻眼了,从马王庄请的接生高手也没招了,两个老娘婆都让准备后事呢。霍队长说,那快送医院剖腹产啊!县医院、公社卫生院不都行吗?马永清说,县医院20里地,公社卫生院25里,哪边的路也不好走,套上大车,颠也把她颠垮了!霍队长也犯起难来:那可怎么办呢?咱们工作队里又没有大夫。王宏新顺脸淌汗,嘴里反复说这回可完了,这回可完了!看得出,这个平时跟媳妇感情不怎么样的汉子,到了关键时候却真的急坏了。
沙春兰依旧是那样沉稳。她把饭桌撤到外屋,才转过身子对马永清说,去找田一民吧,兴许他能有办法。马永清一愣:田一民?你们俩一见面,不是吵就骂,你怎么会举荐他?王宏新说,田一民开个药方、看个小病还可以,这么大的瘪子,他能做?沙春兰说,试试看吧,听说他遇过这样的难题。马永清说,那好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马永清、王宏新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紧跟。走出沙春兰家,不过二十几步,前屋就是田一民父亲家。最先出来迎候的是田树林。马永清说明来意,田树林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他连个大夫都不是,千万不可造次!王宏新刚要进一步解释,就见田一民从里屋走出来说,让我去吧,救人要紧!田树林气极败坏地说,混小子,你手里又没有金刚钻,凭什么去揽人家的瓷器活?那可是大队长的家眷啊!田一民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父亲,没有分辩,抬脚就朝王宏新家跑去。
马永清、霍队长我们都在王宏新家门口等候。许多社员闻讯后,也跑来围观、听信儿。霍队长问马永清,这个田一民是个什么人?马永清说,富农子弟,初中生,姥爷是个中医,他从小跟着学过几本药书,平时好给人开个药方、拔个罐子、扎上几针什么的,有些人挺信他。霍队长说,这算什么?一不是大夫,二不是郎中,怎么能拿两条人命开玩笑?周围的社员们见工作队长带头不满,也开始插话,这个说是瞎胡闹,那个说是胆大包天,还有的甚至说,一个富农子弟,竟敢在一个贫农大队长家里冒这个险,弄得不好,够他老子喝一壶的!
就在人们乱哄哄一片针砭之声此起彼伏时,突然从屋里传来两声婴儿的啼哭。人们立刻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争先恐后把自己的一只耳朵朝向里面,屏息宁气,默默倾听,倾听那虽然细微但却是人世间最优美最激动人心的声音。随着那啼哭声越来越大,常雪梅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报信说,生了,生了!人们听了,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直到两个汗流浃背的老娘婆也出来报喜时,大家才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站在最前边等候在门口的王宏新,两眼刷地流出了悲喜交加的热泪。据他爹妈说,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哭成这个样子。就在这功夫,田一民出来了。他不慌不忙,神情自若,尽管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头上、脸上竟然没有流出一滴汗珠。走到王宏新身边时,他轻轻说了句,是个小子,快进去看看吧。说完,转身回家了。
霍队长显然难以置信;她问常雪梅,这小子都用了什么高招?常雪梅说,针炙,只扎了三针,多一针都没用!一个老娘婆怕别人听不明白,还五体投地地补充说,三针扎下去,手捏着针,往这边转转,往那边捻捻,哎,你说怪不怪,宫口越开越大,孩子脑袋露出来了。
人们又是一阵叫好,就连霍队长也心服口服地说,奇了,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不过,我清楚地发现,田树林不但没有叫好,反而紧锁眉头,拍着大腿,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四
虽然夫妻俩分别还不到一个月时间,霍队长的老伴就借下乡检查工作的机会来探亲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和郑美群从一户贫农家走访回来,像往常一样推开我们住的屋门,突然看见霍队长正在和一个男人热烈拥抱在一起,你亲我吻地情绪非常激动,吓得我们俩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差点同刚刚进院的吕志林撞在一起。他问我们俩慌什么?郑美群说霍队长屋里有个男人,俩人正在……我赶紧捏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直说。她尖叫了一声,话语也就随之停了下来。吕志林会意地笑着说,你们大学生啊,真是少见多怪。他领我们俩转回身走到外屋,停下脚步站立一会儿,这时就听我们屋里那个男人说,春节前给你买的红毛衣怎么还不穿?你脚上那双棉皮鞋后跟快踩没了,早该打掌了!接下去,是霍队长在训斥:就你事多,一个老爷们,天天婆婆妈妈的!吕志林这时果断地咳嗽了一声。霍队长说,不用使动静了,都进来吧。等我们三个人进了屋,她介绍说,这是我老伴。直到这时我们才看清楚,她那位老伴——其实不过四十出头,人长得挺精神,就是太清瘦了,好像有什么病。他大大方方地同我们握手。吕志林说,既然家里来人了,今天的碰头会就改在明天开吧。郑美群,你今天晚上到对面屋房东家去住,她家男人赶大车去昌黎了。徐小妹嘛,你到……说到这时,霍队长明知故问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吕志林说,让两个姑娘倒地方啊!霍队长说,不用了,老赵有自行车,待一会儿回县里去。吕志林说,得了队长,你就别客气了,谁不知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啊,你们俩正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再说了,你们赵局长叫赵大海,你呢,叫霍秋华,一个是水,一个是火(霍),水火碰到一起,不是你吞了他,就是他吞了你,要是这点方便也不给,我这个队副还想当不想当啊?霍队长这才动了动脑筋说,徐小妹,那你就去沙春兰家住吧,她男人是饲养员,整天住在饲养处。
晚上,我正准备搬着行李过去,沙春兰主动来接我。她说,不用搬被子了,我家柜子里有一床里儿面儿三新的,亏待不着你。说心里话,我自打在她家吃过一顿饭后,对她印象极好,也非常愿意到她家去住,所以不等霍队长放行,就跟着沙春兰到了她家。像前几天来吃饭时一样,她家依然是那样干净、整洁。不同的是,炕上的棉线毯已卷在一旁,一大笸箩玉米和一小笸箩花生正摆在炕中间。我知道,那是现在家家户户社员都在干的一种活儿——为生产队脱玉米粒、剥花生。我们进屋时,小兰正拿着几粒花生米往嘴里放。当妈的看见了,“啪”一声,不轻不重给了她一巴掌,一边打一边抢过那几粒花生米。小兰立刻哇哇哭了起来。我埋怨说,几粒花生米,也值当打孩子?沙春兰叹了一口气说,生产队往回收时要过秤,少一两也不行。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块新新的花手帕递给小兰说,不哭,不哭,这花手帕上有蝴蝶,风一刮,就会飞,可比花生米好玩。小兰果然不哭了。沙春兰顺势把她放到炕头,拍打着哄睡了。这时我发现小枕头旁边有个小洋布娃娃。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奢侈品。沙春兰也觉察到我发现了那个布娃娃,神情稍有些紧张,但很快就在转移话题中复归平静。我拿起改锥,先在玉米棒上有间隔地穿掉几行米粒,然后再用双手使劲搓拧。好半天,也没搓完一个,一不小心还把手穿破了。沙春兰找出一瓶酒,把一块雪白雪白的棉花蘸湿,帮我擦洗伤口。她说你们城里人,没干过这活儿,就在一边说话吧。只见她拿起两个穿掉几行米粒的玉米,上下一搓,刷刷刷,米粒翻飞,简直像机器脱粒一样快速、干净。说话间,一大笸箩玉米棒全都搓完了。这时,借助灯光,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沙春兰,脸庞、鬓角、下颏、胸脯,都在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勤劳能干的女人。朱有家何德何能,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
扫完炕,铺上棉线毯,沙春兰从柜里取出一床被子,果然是里儿面儿三新,蓬松柔软,还散发着新棉絮的气息。被面是嫩绿色的,质地是丝绸的,上面还绣着一对在水中追逐的鸳鸯。我说,你这被子是不是结婚时用的?她笑了笑说,结婚都十好几年了,这被子是去年新做的。我又问,那肯定另有用处?她脸上突然泛起一片红晕,讷讷地说,还能有什么用处?我特稀罕这被面,就做了一床,平时看着也舒服。你是贵客,我喜欢你这妹子,你盖吧。我说,不行不行,我还是盖小兰的被子吧,要不,我就回去搬我的行李。她见拗不过我,才把那床新被子重又放回柜里,回过头说,那你就盖小兰的,小兰盖我的,我盖他爸的。我立刻帮她打开被垛,这时,我才好奇地发现,所有被面褥面,竟然全都是绿色的。
躺在炕上,我们俩一时都睡不着。我问她老家在哪儿,是怎么同朱有家认识并结婚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家是马王庄的,从小母亲就去世了。我和朱有家并不认识,是土改工作队把我分给他的。我惊讶地“啊”了一声,不相信地重复一遍:分给他的?沙春兰说,对,就像贫下中农分地、分房子、分牲畜一样,分给他的。我听了,还是不能相信,虽然我生在解放前,但对土改的全部了解,无一不是来自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那里面确有穷人分地主老财土地和牲畜的描写,但绝对没有分人,更何况是分一个超群出众的大姑娘!我改用平静的语调问,能细说说吗?她说,想听,我就给你讲讲。她翻了翻身,仰面躺着,脸朝着房顶,深思了足有两分钟,才对我说:我姥爷是马王庄有名的大地主沙庆河的长工,扛了三十年活,还欠下东家五石小麦。我母亲那时已经十八岁,出落得秀气、水灵,方圆几百里也难找到第二个。在一次娘娘庙庙会上,沙庆河发现了我母亲,铁了心要娶她做小。我姥爷不同意,沙庆河就派十几个人天天上门逼债。我母亲一狠心同意了,条件是免了债,再付两石小麦。沙庆河一口答应。可过门时,没明媒正娶,也不许住他家,而是安置在山林里。时间不长,母亲就怀了我。这时母亲才知道,沙庆河大老婆生了两个女儿后就再也不怀孕了,他想让我母亲给他生个儿子。第二年春天,我出生了,还是个丫头,从此沙庆河再不上山。母亲在我没出满月时就下地捡柴,不幸中了山风,一病不起,刚一入夏就扔下我走了。我从小在山里长大,与长工们一起干活。直到十四岁时,才下山到私塾里念了几天书。三年后,当我十七岁时,我们这里解放了,沙庆河被镇压了,全县搞了土改。那时,朱有家刚好从前线立功回来——说是在锦州的一次大仗中他带领民工担架队,两天两夜救出一百多个伤员,成了远近闻名的英雄。当他回到沙各庄时,贫苦人已经把地主富农的房子、土地和牲畜分的差不多了。土改工作队有个杨队长,好不容易才从别人手里拆兑出三亩地、两间房,同别人比,总觉得朱有家这个英雄分得太少,就当众宣布说,沙庆河还有个丫头,至今没主儿,也一块分给你了,明天你就把她领回去吧……
沙春兰说到这儿,停住了。我问,那你愿意吗?她依旧瞅着房顶说,什么叫愿意不愿意?有一个被镇压的生父,我早就吓坏了,哪还有什么主见?再加上人们说他是支前英雄,就更不敢说个“不”字了。
我想了想,又问,那你这个名字是谁起的?她说,是私塾的老先生。他说我出生在春天,成长在山上,又是个女孩子,空谷幽兰,就叫沙春兰吧。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说,沙春兰,春兰长在沙子上,可能不太好,但只要有绿色,就能逢凶化吉。记住,绿色!你说奇不奇?我对沙春兰说,怪不得你家的被面褥面都是绿色的。沙春兰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你说咱一个庄稼人,整天接触最多的是什么?还不是庄稼?庄稼又是什么颜色的?还不是绿色。
我本想问她婚后与朱有家生活幸福不幸福,可又一想,听口气她对嫁给朱有家并不满意,如果直来直去地问,可能不便回答,就转移话题说,我听村里不少人讲,你和田一民不对头,一见面就好吵架,人们都说你半拉眼珠都看不上他。我不知道你讨厌他什么?要是依我看,田一民这个人绝顶聪明,又有一副热心肠,助人为乐,挺好的。沙春兰说,我讨厌他张狂。我说,既然是这样,那天王宏新家难产,你怎么还举荐他?你是怎么知道他有那个本事的?沙春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个时候再看不上他就不对了。你问我怎么知道他有那个本事?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回马王庄姥姥家去看我小姨,田一民去接他三舅,可巧有个妇女难产,折腾了半过晌,就是生不出来,老娘婆都泄气了,全家人哭作一团。这功夫田一民听说了,扔下他三舅,自告奋勇,扎了四针,孩子就生出来了,大人也平安无事。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我说,原来如此,你是早就胸有成竹啊。沙春兰说,什么木头竹子的,快睡吧,要不明天一早你该起不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霍队长派人把田一民叫到了工作队队部,说是他老伴要看看病。后来听吕志林说,是那个如狼似虎的晚上霍队长讲了田一民三针救下两条人命的故事之后,激发了她老伴求医心切。田一民进屋后,什么话也没说,找个小枕头,让霍队长老伴伸出左手,开始摸脉。一分钟后,又换成右手,寸、关、尺,再摸片刻,然后才说,赵局长胃不好。霍队长的老伴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不屑一顾地问,你认识我?田一民说,水利局赵大海局长,全县还有第二个吗?赵局长依旧头不抬眼不睁地说,我的胃还真有点问题。田一民说,不是有点,而是至少从一年前开始,就连续出过三次血。赵局长听了,“噌”地从炕沿上跳到地上,佩服地说,哎呀我的妈呀,你小子可真神了!霍队长也半是责备半是疼爱地说,都是喝酒喝的,下乡打井挖渠,哪天不整个斤二八两的。赵局长说,县医院大夫已经说了,要是胃再出血,就得开刀了,至少要把胃切掉四分之三啊!田一民说,对对的,一点不假。赵局长颇有些惶恐地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霍队长也急不可待地说,有好办法你就说,不怕花钱!田一民说,办法肯定有,而且不用花钱,不过……霍队长说,不过什么?是不是要诊费?田一民说,你误会了,我说不过,是说不过得有一条,半年内戒酒,要是能做到,我保你九九八十一天明显见效:不胀满,不痞闷,不烧心,不胃疼,连年糕豆包都能吃。赵局长说,我这辈子就爱吃粘的,见着年糕豆包都走不动道儿!霍队长说,那你快说吧,怎么个治法?我今天就陪他去药铺抓药!田一民说,也不用去药铺,咱这农村里有的是。赵局长急的快蹦高了,两手紧紧抓住田一民的手说,我的妈呀你快说吧,一会儿把我憋出犄角来了!田一民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捡一笸箩剥完核桃剩下的核桃皮儿,每天早晨抓一把,放在沙锅里,如煎中药一般熬好,空腹喝下,连服三个月。到时候如果不是我说那样,任凭赵局长处置!赵局长哈哈大笑说,那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开始用药!田一民又嘱咐说,半年内不许见酒,半年后每顿也不许超过一两。霍队长说,千万记住了,再喝可就没命了。
看到田一民诊病如此准确、用药又出奇地简约,加上有前几天的那场惊人之举,工作队员们都围拢过来求医问药。黄教授虔诚地说,年纪大了,不怕你笑话,前列腺增生、肥大,尿急、尿频,开个小会也要跑两趟厕所,有什么好办法吗?田一民说,您是教授,条件肯定好一点,治这个病就得破费些,除了花钱,还得多用几斤粮票。黄教授说,成成,我想法张罗就是。田一民说,此方叫黑核花,就是每天吃一勺黑芝麻,一个核桃,三粒花生,长期坚持,不仅尿急、尿频、尿不净可以治好,而且一部分白发还能变黑,一举两得。黄教授立即找出一张纸,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药方。
李志伦说,我爹有酒糟鼻,是当中学教师的,一上课总有学生朝他笑,笑的他都教二十多年书了,在讲台上还腼腼腆腆的,你快给想个办法吧。田一民说,把荞麦面烧成灰,用香油调匀,外敷患处,每日两次,一个月后明显见效。吕志林几次挤到前边想张嘴,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霍队长发现了,就说志林啊,你是不是想给媳妇问个方?那就快说,是例假不准,还是消化不良?吕志林苦笑着说,都不是;她……她她……霍队长又气又笑:你今天结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吕志林这才和盘托出:她有点腋臭,到了夏天更明显。田一民笑着说,吕队长家的病也不用花钱,只是你本人要多辛劳些。吕志林说,不怕辛劳,不怕辛劳,不知是怎么个辛劳法?田一民说,回家后,你将她两腋洗净,然后用西红柿汁浸泡过的药棉反复擦试1—2分钟,每日早、中、晚三次,两个月后可以收到明显效果。
祝林、郑美群和我,几乎都看傻了眼,本想也凑个热闹,求个方讨个药,可想了又想,都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看,只好鼓掌称赞。
五
经过二十多天的访贫问苦、扎根串连,霍队长认为多数贫下中农已经发动起来,每个小队还涌现出了几名积极分子。在霍队长的指导下,我们总结了正反两个方面的典型:正面的是王宏新,反面的是马永清。王宏新的事迹本来就很突出,随着许多干部“四不清”问题的日渐明显,王宏新不怕吃苦、不怕吃亏、一心为集体的事例越举越多:比如带领民工参加全县水利建设大会战,他是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河里下石网的;比如去县粮库交公粮,新来的业务员记错了账,多给大队算了一万斤,他硬是给退了回去;比如大小队干部拿工分补贴,他拿的是最少的;再比如……总之,几乎每天都有具体、感人的事儿反映上来。马永清的问题主要是自从常万禄给他介绍这个走道的媳妇安了家以后,他对常万禄总是一口一个二叔叫着,时不时就互相串门整上几盅,还经常把轻快活分给他。遇到推碾子拉磨,别人等几天还使不上牲口,常万禄却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都能牵上那头大黑驴。更可气的是,常万禄的儿子在县里念中学,刚说一声要入团,马永清就让大队会计把“政治可靠”的证明开了过去……总而言之,马永清已经同阶级敌人政治上和平共处、组织上稀里糊涂、经济上马马虎虎。霍队长说,照此下去,大队的领导权早晚有一天会被常万禄夺过去。不过,也有人对这两个典型持有异议。有两个积极分子说王宏新哪儿都好,就是跟媳妇没感情,一天到晚在家也待不上两个钟头。霍队长反驳说,什么叫不好?是他想离婚还是在外面又有了相好的?都没有,那还鸡蛋里挑骨头干什么?对马永清,有的社员说他和常万禄不过是知恩图报,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连这点做人的道理都不讲,那就把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丢了。霍队长说,做为贫农的马永清,他的恩人是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把他解放了并培养成大队书记,常万禄会给他当介绍人吗?真是糊涂,典型的糊涂蛋!
两个典型上报到公社分团,分团杨团长非常满意;他表扬说,你们既树立了干部和群众学习的好榜样,又选准了被阶级敌人腐蚀拉拢的反面教材,经验宝贵,很值得各村工作队学习借鉴。与此同时,杨团长也提醒说,你们沙各庄有个富农子弟田一民,听说很活跃,在群众中也很占位置,要多加注意,随时警惕有新的动向发生。
从分团回来,霍队长传达了杨团长的指示精神,要我召开一个地富子女会,宣讲上级精神,注意有什么反映和动向。
6户地主、5户富农,子女就有19人。其中,年龄大的三十几岁,小的十几岁。按25岁以上计算,是10人,其中只有一人已婚,其他9人竟然都是光棍。这其中就包括“在群众中很占位置”的田一民。开会时,我宣讲了分团领导对地主、富农子女的分析和评估:政治态度和思想状况,总的来说是两头小、中间大,即少数人受家庭影响较深,或者有杀亲之仇,对党和人民有刻骨的阶级仇恨,进行阶级报复,参与封建复辟和反革命活动;少数人受家庭影响较少,政治上要求进步,向劳动人民靠拢,愿意为社会主义服务;大多数人同自己家庭划不清界限,对劳动人民缺乏感情,政治表现一般,这些人正站在十字路口上,是敌对阶级同我们争取青年的一部分主要对象……我一边宣讲一边观察,他们对这个分析和论断并不感到意外,神情近乎麻木,头不愿意抬,眼不愿意睁,仿佛在茫茫的沙漠里,看不到一片绿叶,也看不见一滴泉水,已经极度失望。最后,当我要他们表态时,只有一个人说,要求进步,向党靠拢。其他人随声附和说,同意。
散会后,我留下了田一民。我问他听懂没有?他说,还有一部分内容你没讲。我问,哪部分?他说,地主、富农的子女,一律不能担任本地的基层干部,一般也不宜担任会计员、保管员、出纳员、社队企业和事业的管理人员等重要职务。这些规定,不是你们定的,也不是公社分团定的,而是党中央定的。有了这些规定,我们这些子女,还有什么奔头?我虽然心里承认他讲的一点也不错,但嘴上却不能说“是”;我问他,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他说,马王庄是“四清”试点先行的大队,那里早就宣布了。我心里承认他对中央文件的规定早就一清二楚,嘴上不好再同他分辩,就换个话题问他,你今年三十二、三了吧?怎么还不娶媳妇?他苦笑着反问:谁愿意嫁给一个连保管员都不能当的人?我说,党中央已经明确,只要你们同家庭划清界限,走社会主义道路,前途仍然是光明的。他摇了摇头说,文件是文件,过起日子来就不那么简单了。先不说有没人肯嫁给我,就是有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的家庭成份还是富农,长大了还要同家庭划清界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说,就因为这个原因,你们这些子女打光棍的最多?他说,对对的。
老实说,那时我无法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自然也就不能将他说服;我只含糊地说了一句,你人很聪明,一定要好自为之。他说,我给人看病,助人为乐,解除痛苦,十之有九都是分文不取;我和父母分开住,独挑门户,好少受影响。除此之外,我还应该怎么办呢?我底气不足地说,今天先谈到这,以后有什么情况咱们再交换。
他用失望的眼光瞥了瞥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按照工作队员守则,在运动中要尽可能多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我们和社员一起春汇、犁地、起圈、送粪、播种,几乎什么活计都干过。转眼就到了红薯栽秧的时候。本来,沙各庄在暖窖里准备了足够的秧苗,可谁也没想到,春末的一场大雪把暖窖压坍了,秧苗也就少了一半。亏得霍队长有本事,她以社长名义,从她任职的滨海公社联系了急需的秧苗,王宏新立刻赶上大车去抢运。考虑到我们还没去过县城,同时也让我们领略一下她在滨海公社的威望,霍队长让黄教授和我一起去。
同行的还有大队会计王宏财,他是王宏新的叔伯哥哥。此人尖嘴猴腮,眼睛总好半睁半合,长得和王宏新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见到我们女学生,两眼睁得大大的,贼溜溜的目光,不停地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
滨海公社在县城东南,离县城三十多华里。我们头天下午赶到那里,第二天一早装好车往回返。因为要到县里取一份文件,回来时,多绕几华里,进了县城。县城并不大,只有三条街,房屋多是二、三十年代建的,解放后的新建筑寥寥无几,即使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也不过是一家新华书店、两家百货商店和几家饭馆而已。王宏新把大车停在一家挂着两个幌子的饭馆门口,吩咐王宏财说,已经到晌午了,你领着教授和小徐,进去吃油条豆腐脑儿吧,我去县政府取那份试种水稻的文件,可能多耽搁一会儿,不用等我。
走进饭馆,王宏财要了三份油条,三碗豆腐脑儿。看到教授和我吃得很香,他又来了情绪:服务员,再来两盘宫保鸡丁和红烧鲤鱼。黄教授说,不可不可,工作队有纪律,不许吃鱼吃肉。王宏财狡黠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是大队会计,我做得了这个主,吃出事来有我呢!再说了,你们在我们这儿能待多长时间,连碗鱼、肉都吃不上,将来有一天我去大学看你们,你们该不认识我这个草民了。要是有朝一日我儿子也能考上大学,有事找你们,你们更不办了!黄教授和我拗不过他,只好一个盘子夹几口。他见我们很听话,索性又要了两壶烧酒。这回黄教授坚决不喝。他把一只腿往凳子上一架,解开衣襟,一边说不喝也得算账,一边开怀畅饮起来。
吃完饭,王宏新还没回来。我说出去找找,顺便参观参观县城。刚拐过一个墙角,就发现王宏新正同几个种过水稻的农民打听怎样育秧、插秧、中耕、锄草,一边问,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烀熟的凉红薯往嘴里吃。据我观察,这里的庄户人家,每到秋天都把红薯烀熟,然后晾到房顶上,出门赶集上店,就带上几块充当午餐。以前,我多次听社员们反映说,王宏新无论去县里开会还是到公社办事,从来不下馆子,总是怀里揣块凉红薯,甚至连碗茶水都舍不得买,今天应该是眼见为实了。我突然想起柳青《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才知道这样的基屋干部并非作家杜撰。我不便去打搅他,就到不远的一个集市转转。这时,我发现了田一民,他居然在兜售菜刀、镰刀、镐头、锄头之类的铁具。那些铁具,都是新打就的,没有一丝污垢,件件都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买的人很多,而且很认货。其中一个人喊着说,我就愿意使这刻着“民”字的菜刀和镰刀,锋快不说,还禁造!我本来想走近看看。这时候,王宏新出现了,他也往这边走来。机敏的田一民很快发现了王宏新。他同身边的一个人说了两句话,转身就在人群中消失了。看他那样子,颇有些鬼鬼祟祟的,似乎有什么错,生怕被别人发现。
六
就在工作队通过查账认真核实大小队干部多吃多占的时候,从一名积极分子那里传来一个信息:昨天晚上十一点半,工作队开完社员大会走了,大小队干部留下来商量生产,唠叨了一个小时才完事,王宏新和三队队长刚回家,剩下的人随后又炒了两锅花生、一锅栗子,而且吃了个干干净净。
霍队长气恼了,这无疑是给工作队眼罩戴!是明目张胆的顶烟上!她把所有工作队员召集在一起,突击审查这件事。第一个被审查的对象是常雪梅,据说过去这些事哪次也少不了她,这次她又是积极倡导者。
这天晚上,八点钟刚过,估计社员们家务活都忙得差不多的时候,常雪梅被叫到了工作队队部。我们大部分人坐在炕上,少部分人坐在春凳上。在地中间,特意给常雪梅留了一个小方凳。那阵势,一看就是三堂会审,郑重而威严。常雪梅一进屋还喜笑颜开,当她一屁股坐在小方凳上,前后左右环顾一圈儿,神情才紧张起来,明显地意识到,情况大大的不妙。
霍队长先询问了她对中央文件的学习有什么心得和体会,接着又征求了她对工作队的看法和评价,最后才接触正题:对照中央文件,你这个大队干部有哪些错事需要认真检查?常雪梅轻松一笑说,霍队长是问大队班子还是问我个人?霍队长说,你刚才没听清楚?是问你个人。常雪梅说,问我个人?那我就细说说。我爸爸是咱们骊城县有名的大地主马阎王的老长工,扛了一辈子活,没享过一天福。我们姐妹4个人自然也都是在苦水中泡大的。解放时我还小,可我记得,没有共产党我上不了小学初中,没有共产党我找不到当工人的丈夫,没有共产党我也当不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一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常雪梅的今天和一切,我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听共产党的,不能也不敢做错什么事情……
霍队长皱了皱眉头,又开导说,出身好,不等于不犯错误。一个人如果不注意世界观改造,也会走错路的。常雪梅坚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咱是谁呀?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常雪梅还在机敏地同霍队长“捉迷藏”。霍队长不得不再费唇舌:我们这次对社队干部自身存在的问题和缺点,都是按照党的十六字方针进行的,这十六个字就是说服教育,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团结对敌。所谓团结对敌,就是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既然你说你是贫农出身,从小受过苦,那你一定愿意加入到百分之九十五的行列里,不愿意被推到百分之五的一小撮中去。正因为如此,党中央已经明确,这次运动是一场严肃的考验。是老老实实地洗手洗澡、轻装前进,还是执迷不悟、越陷越深,以致蜕化变质?这是一个过社会主义关的大问题……
开始是心平气和、苦口婆心,后来是正颜厉色、批判警告。然而,常雪梅却始终守口如瓶,一句也不谈“四不清”的问题。吕志林发态度了,黄教授上阵了,就连借干刘玉才也讲了一通大道理。不知不觉,时间已近午夜。霍队长真的发火了;她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用手指着常雪梅的鼻子说,常雪梅,你想跟工作队作对、顶牛是不是?想同党对抗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交待清楚,就甭想从这屋里走出去!
常雪梅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额头上冒出几滴汗珠,看样子是真着急了。她开始老老实实地说,说见不得人的事?那,那可有好多呢,是从娘家开始说,还是只说婆家这一段?
霍队长一愣。大家也感到十分意外:难道她的“四不清”问题时间有那么长、问题会那么多?按照中央指示精神,检查多吃多占,时间不要计算得太远,一般地可以从1962年算起。由于我们不知道常雪梅的底细,霍队长没讲这个精神,也没有限定时间段。现在,常雪梅问了,霍队长就更加严肃地说,那就从娘家开始说吧。
常雪梅说,我14岁来例假,16岁时,腰肢、身段就发育好了,上初中的男同学,还有教我们的男老师,都愿意多看我几眼,甚至连女老师都说我长得标致、水灵。我喜欢披一个红头巾,所以有人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飘荡的红头巾。上初二那年,我就和同班一个男同学好上了,第一次办那事儿是在场院的麦堆里。去年春节我去戏园子听戏,《玉堂春》中的苏三说她十六就开怀了,我算了算,那年我才十四,比苏三还早两年呢!上初三时,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教书的一个男老师也来追我,我们俩没少去树林、钻山洞。初中毕业后,我三姐给我介绍一个干部,刚谈了两个月,我就怀孕了,本想早点结婚,可后来一打听,他在老家有媳妇。万般无奈,我三姐又帮我打了胎,赶紧给我介绍现在这个对象出嫁了。这些,就是我在娘家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我可全说了,一点也没隐瞒。
我们都瞠目结舌,因为谁也没料到,本来,霍队长让她交待的是多吃多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可她交待的却是破鞋烂袜子的事。按照不成文的规定,对一般干部和群众,只要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范畴,男女作风问题是不予追究的。可是眼下,霍队长和大家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好不容易才让她交待出问题,如果就此突然中止,显然有失我们的权威和尊严,所以谁也没有制止,当然也没有引导,而是任凭她接着说、接着交待。
常雪梅端起一碗水,喝了两口,想了又想,才下定决心接着说,到了婆家,我嫁的那个死鬼,一年12个月,除了春节三天、八月节两天在家里,其它时间都在石家庄药厂里,弄得我跟守活寡没什么两样。开始,是大队会计王宏财占了便宜,和我有一刷子,后来,我越看他越不顺眼,就再也没理他。我相中了他叔伯弟弟王宏新,人长得好,脾气温顺,与媳妇又不对劲儿,我正好钻这个空子,几次想着法儿跟他近便,可他却不买账,有一次还把我训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只好松松手,可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他。去年秋天,正当我寂寞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小子——县水利局下乡的,在我家吃派饭看上了我,缠住了我偷偷好了五、六回……说到这里,她又端起那碗水,喝了两口,然后如释重负地咳嗽了一声说,没了,我可都交待了。说完,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会场上一片沉静。霍队长张了张嘴,却欲说又止。吕志林看出门道儿,向常雪梅巧妙地问了一句:水利局那个多大岁数?常雪梅抬起头说,二十郎当岁,至多不超过三十。这时,我发现,人们,特别是霍队长,都舒展了一口气。常雪梅见人们不说话,又补充说,我犯这些错误,要说也不是偶然的,一是遇到的坏人多,总想占我的便宜;二是我年纪轻,面矮,人家一说好听的,我的心就软了……
霍队长觉得又气又可笑。她声色俱厉地说,好吧,今天就交待这些,算你老实,以后想到什么新的问题,随时再找我们。从你今天交待的问题看,与一个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极不相符,也辜负了党的教育和人民的培养,以后一定要痛改前非,听到没有?常雪梅似乎有些不自然地低声回答:听到了。霍队长说,那好吧,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常雪梅走了。黄教授看了看表,已经是子夜十二点十分了。我和郑美群早就憋不住乐了,常雪梅刚出大门口,我们俩就笑得前仰后合。霍队长严肃地说,别笑了,有什么可笑的。要知道,这种风流韵事,从来都是遮遮掩掩的,不是成双成对被抓住,一般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今天常雪梅交待这么多,肯定会产生极大的精神压力,甚至有可能因此而羞恨寻了短见。祝林、徐小妹,你们俩赶快出去,在常雪梅后面跟着,看她情绪上有什么异常,千万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我们工作队会说不清楚,也会干扰我们工作的大方向。
我和祝林赶紧追了出去。此时已是深夜,喧闹了一天的村庄一片静谧,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灯光,只有满天星斗在晴朗的夜空中光芒闪烁。常雪梅顺着狭窄的胡同,从前街走向后街,时而脚步急促,时而又踯躅不前,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跺跺地,情绪似乎真的很不正常。我和祝林都有些紧张。祝林问我要不要回去报告,我说再等一会儿,再观察观察。离她家还有百十米时,常雪梅突然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一边甩着红头巾,一边悠然自得地唱起了小曲: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嘿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啊,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
祝林噗哧一声笑了,紧张的神情也瞬间放松。我也长出一口气说,回去吧,平安无事了。
七
吃百家饭,串百家门,联系群众,了解情况,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个新情况:贫下中农家轮得太勤,凭我们每人付给的那点钱和粮票,顶不上他们热心做出的饭菜,负担自然就重了些。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工作队决定把派饭的范围从贫下中农扩大到上中农和地富子弟家。扩大后我们这个组去的第一家户主就是田一民。
那天清晨,霍队长骑着车子去分团开会。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只剩下黄教授、郑美群我们三个人了。田一民自己的家在村西头最偏远的小山丘下,两间正房,一间小耳房,独门独院。第一次去,是他领我们认的门,脸上表情也格外喜相。据说几个与父母分家独立过日子的地富子弟得知工作队把他们纳入派饭行列后,都很是高兴,因为这已不是简单吃一两顿饭的问题,而是一种政治待遇,是“属于人民内部”的一种象征。田一民家里既可以说是贫穷,也可以说是富有,既可以说是简陋,也可以说是奢华。说贫穷和简陋,是两间房里灶间没什么餐具,地上没有箱柜,里外都空荡荡的;说富有和奢华,是地上唯一的摆设是个许多家庭罕见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二百本医书。黄教授一边翻阅一边向我们朗读书名:《黄帝内经》、《濒湖脉学》、《医宗金鉴》、《金匮要略》、《四诊抉微》、《千金方》、《伤寒论》、《脉经》、《难经》……我听了以后说,田一民,你还真有几本好书啊。黄教授说,如果这些书你都认真自学过,那我敢说,你的医学知识水平绝不亚于一个医学院中医系毕业的学生。田一民笑着说,那您可高看我了,实话跟您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我随手拿出两本翻了翻,上面满是用笔划的各种记号,还写着“牢记”、“勿忘”、“一药解大难”、“小方定生死”等字句。看得出书的主人不只是一般的自学,而是反复诵读,反复揣摩。除了书籍和书架,还有一张条幅十分引人注目。条幅上楷书十个大字:竹因虚受益,梅从静延年。黄教授边欣赏边评论:内容可佳,笔力不足。田一民立即解释说,这是我爸爸写的,他只上过几天私塾,字还不成形,所以没有落款,但心意是好的,怕我遇事张扬。黄教授说,其实字也是蛮好的,为这乡间茅屋平添了几分儒气。
饭是玉米豆干饭,闷在锅里,早已发出诱人的香气。菜是水豆腐和韭花炒鸡蛋,备在盆、碗里,显然也做好多时了。田一民把饭菜端上桌时,郑美群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怎么跟沙春兰家做的两个菜一样!黄教授瞥了瞥郑美群,没有吱声。郑美群吃了两口,又发表了新的感想:味道也一样!田一民,行啊你,一个大老爷们,烹调手艺竟然和一个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妇不相上下,怪不得你一个人过,连个媳妇也不娶呢!田一民苦笑着说,我倒是想娶媳妇,谁跟呀?黄教授生气地对郑美群说,小郑,这么好的饭菜还堵不上你的嘴,叨叨叨说什么?
从田一民家出来,郑美群继续发表感想:这么好个小伙子,怎么会没有姑娘肯嫁他?黄教授叹口气说,何止一个田一民,全村九个到结婚年龄的地富子女,不是只有一个结婚了吗?还是个女的,嫁给别人当媳妇。郑美群不再提问了,显然已经找到了答案。我突然想起田一民有本书很好看,就告诉他们俩先走,一个人返回去取那本书。按说这一出一进不过七八分钟时间,可田一民已不在正房。仔细倾听,耳房里有捶打金属的声音。我悄悄走过去,隔着门缝儿,看见田一民一个人,一手用铁钳子从烧得火红的小高炉里夹出一根火舌般的铁条,一手用锤子在铁砧子上反来复去地敲打,不一会儿,一把菜刀就成形了。再看地上,已经打好的镐头、铁锨、镰刀和马掌,堆了一大垛。我轻轻咳嗽了一声,田一民机敏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开门,看见是我,很是慌张,随手将门掩上,以防我看见里面。我说,你不用关门了,里面的秘密我全看见了。他吃惊地问,你看见什么了?我说,我看见你在打铁具啊。他着急地说,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我不但看见你打,还看过你卖呢!他更加吃惊地说,卖?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再理他,转身要走。他突然问我:什么时候?我说,那天我随王宏新队长去滨海公社运薯秧,路过县城时看你在大集上叫卖,对不对?他吱唔了一会儿说,那是给别人帮忙。我生气了,质问他:那你在家里打这些东西干什么用?他说,也是给别人帮忙。我又问:别人是谁?他说,是亲戚朋友。我说,本来我是想回来借你那本李东垣的《脾胃论》看看,现在我不借了,回去了。他见我真的生气了,赶忙赔礼道歉,并要我再停留一会儿。我说停留一会儿可以,但你要跟我说几句真心话。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我说,凭你的聪明和才智,学医行医,是多好的爱好和职业,干嘛还生火打铁,当起了小炉匠?他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对,我自己又何尝不这样想过?我从小就跟姥爷学习中医,15岁时熟读医书,18岁时就能诊脉。每当我给病人看好病、解除痛苦的时候,我都感到高兴和知足,觉得自己没有白活、活的挺有滋味。但是由于我不是医生、大夫,行医是不合法的,也不能收费。平时配点药、买针炙针、酒精和药棉,手头一点钱也没有。为了保证行医的开销费用,我不得不想方设法抓点别的收入。一次我去昌黎为一个铁匠看病,学会了打铁,学会了打造这些铁具,而这些铁具又都是千家万户农民需要的,只要质量好,讲信用,是很好出手的。十年了,我就是用这行来支持行医的。好长时间,别人都不知道,即便后来知道了,也理解我、支持我。可这两年不行了,公社、大队都说这是发展小自由,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开始限制和反对我干这活儿,逼得我不得不偷偷干,特别是工作队进村后,我更谨慎了。今天你看见了,我希望你不要声张,能帮我的时候就帮我一把,成不?
我没有爽快地回答,但心里是同情他、赞同他的。我默默地转过身,开开门,出了小院。他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喊,等一等,你不是要借书吗?我摇了摇头,回答说,我的胃没有病,就是心里堵得慌。
八
傍晌午的时候,霍队长从分团回来了,进屋连碗水也没喝,就召集全体工作队员开会,统一认识。原来,分团收到一封匿名信,状告王宏新与沙春兰有严重的作风问题,主要证据是:沙春兰同田一民一见面就吵架,可一见了王宏新就满脸堆笑,几次选大队长时,她都是带头投王宏新的票;平时王宏新总待在大队部和饲养处,沙春兰也常去那里,名义上是去与大队部只有一墙之隔的饲养处叫她丈夫朱有家回家吃饭,可实际上是两人相会,有时一谈就是老半天;去年秋天,有两次都是王宏新赶着大车去县城,沙春兰坐在上边,两人一起去过市场、逛过商店;今年春节,沙春兰还给王宏新做了一身新棉袄棉裤……匿名信最后落款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霍队长说,从内容看,很像是沙春兰丈夫朱有家反映的,可从笔体上看,又像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写的。吕志林说,会不会是四类分子造谣中伤王宏新?霍队长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们没有充分的证据。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写这封信的人好像挺恨王宏新。吕志林问黄教授有什么高见?黄教授说,王宏新这个人我很佩服,沙春兰这个人我认为也很正派,他们俩之间绝对不会有苟且之事。不过……吕志林问:不过什么?黄教授一时爽快,又说了句,我看沙春兰的女儿长得不像朱有家。霍队长说,此话怎讲?黄教授说,朱有家是单眼皮,可那个小兰是双眼皮。吕志林笑了笑说,人家沙春兰可是双眼皮,爹妈两个人有一个是双眼皮就能对上号嘛!黄教授忽然若有所悟地说,也对也对。霍队长说,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们不能轻易否定王宏新这个典型。再说了,沙春兰这个人我觉得也不错。我看咱们这么办,对这封信反映的内容,要严格保密。志林和黄教授你们俩去找朱有家唠唠嗑,看看他对沙春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有没有什么怨言和想法,再问问他对王宏新是咋个看法,然后咱们再议一议。
两天后,吕志林和黄教授回工作队汇报。吕志林说,我们从县里开妇代会选代表这件事开始唠,慢慢扯到有一部分人选沙春兰这件事上。朱有家说,选她有道理,那是个好女人,勤快、利落,人也长得精神,在全村男男女女中,拿得起来撂得下,同左邻右舍的关系也好,处得和一家人一样,谁见着我都说我娶了个好媳妇。我呢,你们看,就这一堆这一块,用句老话讲,哪辈子烧了高香,摊上这么个好女人?论长相、论本事,王宏新比我强不强?可他娶那个媳妇,长相其次不说,一个老娘们儿,一不会做饭,二不会裁衣,里里外外什么活计都指望男人,人家都说王宏新除了不会生孩子,什么活儿都会做、都得做,一天也没个舒心的时候,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钟,一有工夫就去大队部值班,去我那里下棋、唠嗑。同他比,你们说,我知足不知足?享福不享福?吕志林叙说到这里,请黄教授接着讲。黄教授说,我们俩一看这话题既涉及到了沙春兰又点到了王宏新,真是太好了,我就单刀直入地问,王宏新不喜欢自己媳妇,在外面有没有中意的?朱有家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们不知道,王宏新那人,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相不中自己媳妇是情真,可对别的女人,多一眼都不看,就算有的女人想跟他好,他也是坐怀不乱。就因为这,我敬重他,也让春兰多关照他,遇有好吃的端到饲养处我俩吃,看他身上棉衣旧了、破了,就叫春兰扯上布给他做一身。碰到赶集上店,我也让春兰跟他上县城走一趟。开始,他宁肯赶着空车也不拉春兰,后来见我急了,才捎上她们娘俩。一句话,那是个好人,是条好汉,可叹老天爷没给他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
我们大家听了,都默不作声,一时真不知该下个什么结论。最后,还是霍队长表态说,我相信朱有家说的是实话。那封匿名信,很可能是诬告。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抓住阶级斗争这个弦不放松,多注意四类分子的动向,同时抓紧做好大小队干部洗手洗澡工作。
散会后,我们几个学生和黄教授一起出去散步。祝林在田间小路上追上黄教授问,老教授,您是教先秦文学的,《诗经》中的那首《关睢》您一定记得最清楚。黄教授笑了,抬起头,望着远方,无限深情地吟诵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窈淑女,君子好逑。我年轻时在西南联大追我那口子时,第一封情书写的就是这十六个字。祝林说,我说奇了怪了,王宏新这个人,既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又对人世间的好女子不追不逑,他内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我说,你研究那么细干什么?祝林说,要说细,还应该好好研究研究沙春兰,她也挺特别的。黄教授笑着说,要研究的人还有呢,最近我发现,咱们工作队那个借干小刘,刘玉才,偷偷看上了徐小妹房东家的小霞,俩人一有工夫就在一起悄悄读《红楼梦》,照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也会成为红学专家呢!
几天后,当工作队又一次研究工作时,祝林突然汇报了一个新情况。他说,我借查账之便,与大队会计王宏财接触几次。从闲谈中,我发现这个人总是鬼头鬼脑的。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问我:听说有人去分团那儿把王宏新告了,是真的吗?我说,没听说呀,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有个小舅子在公社当秘书,听他话言话语中露出来的。我问,王宏新是你的叔伯弟弟,你凭良心说,这个人怎么样?他回答说,抛开哥兄弟这层关系,公平无私地说,王宏新绝对是个好干部。他行得直、立得正,为了大队的事,可以六亲不认。只是……我问只是什么?他说,只是沙春兰这个人不好说,长得虽然不能说俊俏,可与朱有家实在是太不般配了,有没有外心我不敢说,我只知道,一年365天,朱有家有360天在饲养处陪着生产队的二三十头马、牛、骡、驴过日子,这日子正常吗?沙春兰能守这个活寡吗?我说,听你这么讲,那封告状信还是有根有据的了?他不置可否地说,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
吕志林说,这里的确有说不清的事。朱有家和沙春兰的关系,确有不正常的地方。王宏财是王宏新的叔伯哥哥,从哪方面来讲他也是向着王宏新的,但他提出的问题也是客观存在。霍队长果断地说,从广大群众反映看,王宏新不管自己婚姻有多少痛苦和不幸,但作风始终是正派的,品质一如在部队当兵,是过硬的。所以我们对这个正面典型绝对不能动摇。志林你写个情况给分团,就说经过我们认真调查核实,那封匿名信纯属诬告。
九
又一个县城大集,王宏新当场抓住了正在集上卖各种铁具的田一民。据知情人说,那场面太爆了,就像公安局的刑警逮住了正在作案的小偷,吸引几百人围上来观看。王宏新声色俱厉,对田一民大加训斥。田一民有口难辩,躲躲闪闪,始终默不作声。两人回到大队部院子里时,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一些人还跑来观看。王宏新把田一民卖的各种铁具摆在院子里,指着田一民的鼻子说,做为大队长,我多次在社员大会上讲过,我们是庄稼人,不是小商小贩,庄稼人就要按党中央的要求种好地,多打粮,支援国家建设,不应该、也不许做生意,到市场上去发展小自由,更不许搞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你田一民私下打刀打锹,偷着去县城、去马王庄、去鲁家营子大集叫卖,不仅在我们村影响极坏,也影响了外村的年轻人。做为一个富农子弟,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不是同社会主义唱对台戏?对田一民怎样处理,请大队书记马永清同志表态。
马永清早就站在了大队部的院子里。他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地说,这个……这个,搞小自由肯定是不对的,田一民要好好做检查。王宏新听了,气冲冲地问:光检查就行了?今天检查了,明天再犯怎么办?马永清很是为难地说,怎么办?这种事情我也没经历过,你说该咋办?王宏新说,你说不清、道不明,就请示工作队吧。
这工夫,霍队长和吕志林闻讯也赶到了。霍队长说,我坚决支持王宏新大队长这种旗帜鲜明的做法。具体处理意见,由大队做决定。
王宏新说,那好,我现在宣布,没收田一民炼制的所有铁具,拆掉小铁炉,三个月内,不,半年之内,田一民不得离开沙各庄一步。大家拥护不拥护?
有几个平时眼红田一民卖铁具的村民大喊拥护。多数村民无声无息,没有明确表态,仿佛看完了一出戏,不说好,也不说坏,只等散戏走人。
霍队长走到王宏新身旁,刚想再讲几句话,就见一个又矮又白又胖的女人,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了人群,活像一个雪球叽里咕噜滚进来,立刻吸引了人们的视线,这个女人就是马永清的老婆常春花。她急三火四地拽住马永清的手说,当家的,可不好了,两个小子出事了!马永清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常春花说,老五老六偷了你兜里的两个子,又从柜里摸了两块红糖,说是卖糖人玩,玩着玩着,先把红糖吃了,接着又一块儿把子含在嘴里,让我发现了,刚喊了一句别吃下去,就听咕噔一声,两人都咽下去了,紧跟着就吓得哇哇直哭。你说这两个子要是把肠子刮坏了,那还有命吗?常春花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马永清也没了四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王宏新说,赶快套大车,去县医院!常春花问:去县医院干啥?王宏新说,找大夫动刀啊,不开刀怎么能取出来?常春花说,开刀?我的妈呀,那是两个小子,一人开一刀,还不得心疼死我?王宏新说,不开刀,你说怎么办。霍队长在一旁也急了,催促说,赶快套车去吧!常春花哭着哭着,突然瘫倒在地上,仿佛要开刀的不是两个孩子而是她自己。她一边哭喊着不能开刀呀,不能开刀呀,一边向四外求援。突然,她那迷茫不清的目光发现了站在眼前低头弯腰的田一民,立刻像发现了救星一样,忽地站起来,又扑过去,双手抓住田一民说,一民,田大夫,你行行好吧,不开刀行不行?田一民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还会有人高看他一眼,管他叫大夫,求他给治病,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愣了片刻。常春花索性给他跪下了,坚持要田一民表态。王宏新双手叉腰,轻蔑地看着田一民说,田一民,没有本事你就快放个响爆竹,别耽误了人家的大事!田一民把头一扬,胸有成竹地说,成,这活儿我接了!常春花立刻不哭了。她不放心地追问:不开刀?田一民说,不开刀,连根针都不用!
人群立刻像炒豆的锅,许多声音同时炸响:我的妈呀,不用开刀怎么能取出来?吹呗!吹牛×不上税!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这小子也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怎么一点也不随他爹田树林……
本来以为“散戏”走人的,也不走了。大家都在等待看一出真正有戏剧性的场面出现。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墙角上的沙春兰,开始脸上充满了忧虑和紧张,现在却浮现出了一丝微笑,眼角上也闪现出了两滴不易被人发现的泪花。
霍队长本来想制止这场面向意想不到的戏剧性方向发展,但看到大家的情绪和常春花心急如焚的样子,不得不静观其变。马永清这时也来了精神,问田一民:都需要准备什么?田一民说,派个人去地里割三斤韭菜,然后准备好锅灶。朱有家说,锅灶饲养处有,灶火堂里的火还着着呢。田一民说,那就把马书记那两个宝贝儿子领来吧。
不一会儿,会计王宏财拿来三斤韭菜。马永清的两个儿子也被常春花领进了院子里。田一民当众将韭菜洗净,放在菜板上切成2——3厘米长的菜段,然后放到锅里用油盐轻炒。炒好后,盛出两碗,让马永清两个小子吃。两个小子十分听话,一会就吃光了。田一民说,锅里还有两碗,过半个小时后,你们一个人再吃半碗,过一个小时后,再把剩下的半碗吃净。下午四点钟,两个子就出来了,谁愿意看,那个时候再过来。现在,我该写检查去了。
人们豁然大悟,弄明白了为何连根针也不用,但谁也不会相信如此神机妙算,连子出来的时间都定好了。大家不情愿地散开,有些人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说,四点钟我们还来,等着我们啊!
田一民趴在饲养处一个桌子上写检查去了。马永清和常春花监视着两个儿子按时吃炒韭菜。霍队长和王宏新也走进大队部,说是要听听生产情况。我们无事可干,都去给五保户挑水、推碾子。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大队部的院子里再次聚满了人。严格说,围观的人比上午还要多——有几十个是邻村的,他们听到信儿后也争先恐后跑过来看热闹。院里站不下,许多人就站在房上、墙头上。听朱有家说,前年过年吴桥杂技团来这里演节目,观看的人也没有现在多。马永清两个儿子在耐心等待。霍队长和王宏新也赶回现场。马永清拎着一个小闹表,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回头看看屋里的田一民。田一民依旧在屋里写检查,十六开的纸,已经写了三篇。眼看四点钟就到了,他还不慌不忙的。常春花沉不住气了,大声朝屋里高喊,田一民,田大夫,差五分钟四点了,时间就要到了!
田一民又低头看了看检查,这才从屋里出来,一手把检查交给王宏新,一手指着马永清说,再准备四个脸盆和一双筷子,脸盆要两个铁的两个铜的,两个铜盆里面装满清水。马永清和常春花一一照办。田一民把马永清的两个儿子叫过来,问他们难受不难受?两个小子说,难受,想拉屎。田一民说,那好,你们俩一人一个铁盆,往里拉吧。两个小子一听,像参加快速大便比赛似的,争先恐后解开裤子,蹲下就拉,只见每人都拉出一堆韭菜,其中各有一个团子,嘭嘭,落在铁盆里。田一民递给两个小子每人一张纸,说,好了,擦擦屁股起来吧。两个小子站起来,田一民用筷子挑开那两个绿团子,从中夹出两个物件分别扔到装满清水的铜盆里,然后对马永清两口子说,你们二位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两个子?
常春花第一个探着脖子扎到了两个铜盆上,时间不过三秒钟,就听她惊喜地喊叫,是这两个子,是这两个子,都是五分的,上面还有两个小油点呢!人们纷纷挤过去观看,看完了不是连连点头,就是啧啧赞叹:真神了,神了!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顿时院里院外就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我最后才挤到两个铜盆前看了看,只见在黄褐色铜底衬托下,两枚银白色的硬币显得格外清晰、醒目。更令人叫奇的是,两枚硬币竟然全都是字儿朝上。邻村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者说,两个子都是字儿朝上,依我的估算,姓田这小子今后该步步走字了。
十
田一民的检查写得既空洞又滑稽可笑。他先是给自己扣了几顶大帽子,诸如做生意的奸商、脱离集体的盲流、搞资本主义的黑掌柜等,接着又列举了打造铁具的害处,说什么这些锄头、铁锹、镐头、镰刀和菜刀,不但毒害了自己,使他一个心眼只想着钱,也毒害了那些使用这些铁具的人们,使他们不锄集体地里的草,不修社会主义的道,不为大小队收粮食,不给贫下中农切菜包饺子,照这样下去,人民公社就黄了,新中国也就垮了,真是罪该万死……
王宏新看了检查说,田一民对问题的性质倒是认清了,但根源还没有挖出。马永清似乎还沉浸在田一民炒韭取币的表演之中,人也比刚才精神了许多,他很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胡扯吗?啊,打几把菜刀、镰刀就走资本主义道路了?要是那么容易,头八百年咱们中国就是资本主义了。再说了,我听说人家资本主义到处跑的是汽车、飞机,种庄稼早就不用锄头、镰刀了,什么时候田一民能造出汽车、飞机,什么时候再批他走资本主义也不晚啊!
霍队长、王宏新对马永清这样的认识当然不满意。霍队长问马永清,你是不是因为田一民给你两个宝贝儿子取出俩子就划不清界限了?如果是这样,你可应该好好学习王宏新,田一民救了他老婆和孩子两条人命,但是他照样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王宏新说,公是公,私是私,什么时候也不能含乎,这是我在部队上就明白的道理。再说了,我们这样做,也是为田一民好,把他从邪路上拉回来。马永清说,我这个人生来就犟,看准的事,你不让我干也干,看不准的事,让我干我也不干。田一民用小铁炉打家具,既方便了农民,又增加了个人收入,有什么不好?要是咱全庄年轻人都有这门手艺,我看还富了呢!王宏新说,那集体的地谁种?生产队的事谁还关心?
两天后,就在这场争论还在继续的时候,有人揭发马永清之所以与田一民划不清界限并公开包庇他,是因为两个人经济上不清楚——据马永清的老婆常春花在外面讲,田一民可是个大好人,这两年,他卖铁具挣了钱,没少帮助我们家,给几个孩子买过衣服,给老马买过雨衣雨靴,还给我买过几双洋袜子,前前后后花了足有七、八十元钱,你说我们老马还能批判人家吗?那不是忘恩负义了!
一个共产党的大队支部书记,竟然敢花敢用一个有着严重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富农子弟的钱,这种经济上的不清不白,其性质远远超过了大小队干部的“四不清”,引起了霍队长的高度重视。她在工作队员会议上说,要全面调查田一民这个人,并尽快形成材料。
说来也巧,就在工作队员会议刚刚结束时,田一民来叫我们吃饭——工作队派饭又轮到他家了。他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霍队长,然后又叫了一声黄教授,最后朝着郑美群和我说了句郑同志、徐同志,该吃饭了。我和黄教授、郑美群收拾好笔记本和文件,正要问他今天吃什么饭时,霍队长突然一拍桌子说,田一民,你管谁叫同志?田一民一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霍队长,不知做错了什么事。霍队长义正辞严地说,郑美群和徐小妹都是“四清”工作队队员,你跟她们是志同啊还是道合?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又干了哪些事情,张口就是同志,谁让你这么叫的?谁给你权利这么叫的?田一民绝对没想到叫两声同志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和训斥,他惶恐而又紧张地说,是是是,我叫错了,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吃早饭的时候,田一民也一改上次我们吃饭时他谈笑风生的态度,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寡言少语。饭菜几乎与上次一样,只是把韭花炒鸡蛋换成了炒闷子——一种将碎肉和淀粉混在一起做出的菜肴,这也是当地待客的一种名贵菜。如果说那次在沙春兰家吃饭霍队长批评炒鸡蛋违反了工作队的纪律只是一个提醒的话,那么今天霍队长指着闷子里的肉说田一民是故意让工作队犯错误则是一场真正的训斥和发火。田一民在接二连三承认错误的同时,不得不把那盘闷子撤了下去。不用说,这顿饭吃得很不舒服,霍队长甚至只吃一小碗、没动一口菜就下地走了。临走时,她还几次回过头看了看墙上那张条幅,目光在“竹因虚受益,梅从静延年”十个字上停留了好久,似乎要在脑子里记下什么。
下午饭仍然在田一民家吃(按规定,每家派一天)。在田一民再次来叫我们吃饭之前,大家都犯了嘀咕:这回他该怎样称呼郑美群和徐小妹呢?黄教授分析说,再叫霍队长、叫黄教授,都不会有错,因为一个是官衔儿,一个是职务,谁都可以叫。对你们两个——小郑、小徐,再叫同志肯定是不行了。叫官衔和职务吧,你们俩还都是学生,一不带长二不是老师,怎么叫都不合适;直呼其名,叫郑美群、徐小妹吧,又显得对你们两个人不够尊重。想来想去,真不知道他该怎样向你们两个人张口。大家听了黄教授的分析,都点头赞成。开会时一向不好发言的刘玉才说,我琢磨,田一民再来叫你们吃饭,一叫霍队长、二叫黄教授,对徐小妹和郑美群,点个头就行了,肯定什么也不敢叫。吕志林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叫该多没礼貌,从田一民平时的表现看,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那可不是他的性格;他肯定还会张口,至于怎么张口我也说不好。霍队长说,你们真是吃饱了撑的,研究那些有什么用?我们只要把握住不让他管小郑和小徐叫同志就行了!
不大一会儿,田一民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既不挺胸也不哈腰,既没微笑也不耷拉头,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他先向霍队长叫了一声霍队长,接着又面对黄教授叫了一声黄教授,然后面对我先叫了一声徐四清,又面对郑美群叫了一声郑四清,最后才说了句该吃饭了。
霍队长目瞪了,黄教授口呆了,吕志林、刘玉才、李志伦三个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我和郑美群听得清清楚楚,既佩服田一民用语的聪明,又赞赏他言谈的机智:既然我和郑美群都是“四清”工作队队员,是来搞“四清”的,那么在“四清”前面分别加上我们每个人的姓,既能区别身份,又是一种尊称,而且是与时俱进,该有多么准确,多么科学,真是天衣无缝,严密至极,无疵可挑!即使眼前有千千万万个工作队队员,他也能一一叫得出、辨认清。如果不是场合郑重和特殊,我们俩肯定会笑,而且是大笑,笑出特别开心的声音来。但此时此刻不行,只能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默不作声。田一民大概觉察到了这场面有几分尴尬,不宜久留,转身在前面领路,径自一个人先走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吕志林、刘玉才、李志伦和霍队长,都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霍队长甚至还说了句,这小子,还真够聪明的!黄教授也不无欣赏地说,岂止是聪明啊,我敢说,如果有机会念书深造,他的智商绝不在我带的研究生之下……说到这里,黄教授欲说又止,他可能意识到这种夸奖和赞赏说多了不合时宜。
十一
田一民的小炼铁炉被拆扒了,是王宏新领着几个基干民兵动的手。临拆扒前,田一民的小铁炉还是红彤彤的,他还在铁砧子上敲敲打打,说是要打出最后几件留作纪念。王宏新当然怒火中烧,他当场把那几件打制好的铁具也没收了,临走时还说不斩草除根,你就不能痛改前非。
田一民默默地坐在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小铁炉旧址上,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夺眶而出。过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三十多岁的田一民,之所以毫不掩饰地流出泪水来,足以说明他对伴随他多年的炉火该是多么喜爱和眷恋。我本想走过去劝他几句,可身份和场合都严格限制我寸步难行。有些社员对他很是同情,但同样也是无能为力。即使有几个胆大的人,也不过说了句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真没出息!
更使我意想不到的是,田一民的问题很快又升级了:有人反映田一民与沙春兰有男女关系,而且不止一年。反映的形式仍是匿名信,不过这封信不是手写的,而是用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拼贴的,落款是:一个有血气的男人。本来就想把田一民当做拉拢腐蚀党员干部的典型来抓的霍队长,非常重视这封信反映的问题。她把工作队员召集在一起,十分严肃地说,你们大家知道朱有家是什么人吧?他家八辈子都是贫农,他本人是辽沈战役中的支前英雄,带领村民担架队,从战场上抢救下上百名伤员,是被国家和政府授过勋章的功臣。对这样一个根正苗红、对党对人民有功的人,谁不尊重?谁不高看一眼?可田一民竟敢勾搭、引诱他的妻子,这是什么问题?是阶级斗争,是一个富农子弟对贫下中农的猖狂进攻!从现在起,我们就全力以赴调查这些问题。黄教授说,霍队长会不会认为这封匿名信是朱有家拼贴的?霍队长说,从口气和用词看,很有可能。黄教授说,我怀疑这封信是否真实可靠。霍队长问,为什么?黄教授说,据社员们普遍反映,田一民和沙春兰两人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顶嘴,从来没和气过。再说了,朱有家平时总是乐乐呵呵的,日子过得挺舒心的,看不出有什么忧愁和烦恼。吕志林说,黄教授讲的有道理,不过,我也有不同的看法。据我观察,你只要细心去看,田一民和沙春兰两个虽然见面就吵,可一旦不吵不顶了,两个人互看的眼神特别温顺、柔和,说含情脉脉也不为过。还有,有一次我问沙春兰的小女儿小兰,洋布娃娃是谁给你买的?她竟然张口就说是田叔叔。你们想想,小孩子无假话,如果田一民和沙春兰真是一对冤家,那田一民怎么会给小兰买洋布娃娃呢?还有,我不知道你们细看过没有,小兰长得特像田一民。上次黄教授不是说过双眼皮有遗传吗?朱有家是单眼皮,田一民可是双眼皮。
黄教授不吱声了。
霍队长更加坚定信心,她说,看来田一民的问题是多方面的,会议结束后,志林和刘玉才负责调查田一民,黄教授和李志伦负责调查朱有家,徐小妹和郑美群负责调查沙春兰,不论哪方面有新情况,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不知是为我完成任务创造条件,还是又一次巧合,会议刚散,霍队长的老伴又借下乡的机会来看她了。按照惯例,我和郑美群又要让地方——郑美群去房东家,我还去沙春兰那里。
沙春兰的屋里依旧是那样窗明几净,清新四致。小兰还穿了一件崭新的花布上衣。我问谁给你买的,她回答说是妈妈,从县城带回来的。我有意往炕上看了看,发现那个洋布娃娃不见了。沙春兰很注意我的一言一行。她几次支开小兰,让她到邻居家去玩,不要在屋里捣乱。晚上搓玉米时,她一会儿找不着改锥,一会儿又拿错了笸箩,似乎记忆力发生了变化。言谈中,脸上还不时浮现出一丝愁容。
睡觉的时候,我有意识地问她,最近村里出了点新鲜事,你知道吗?她说,知道,有人写信给工作队,说我和王宏新有作风问题,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说,这事儿你都知道了?她说,耳朵眼大的小村庄,什么事儿能瞒得住?瞒过初一,还能瞒过十五?我说,那你对那封信有什么看法?她说,王宏新这人是个大好人,参过军,当过兵,受过部队教育,回村后,当了大队干部,带头参加劳动,办事公平无私,人人都很敬重他。我问:听说他的婚姻是包办的,两人感情不好,是真的?她说,是真的,他媳妇人长得丑些,平时拙嘴笨腮,家务活差不多都不会干,做饭、炒菜,还有针线活,全都是王宏新一个人干。时间长了,他总躲着媳妇,一有功夫就去大队部看书,去饲养处下棋,那是他的最大乐趣。我又问:既然你这么敬重他,那我大胆问一句,当初,要是让你选男人,你是选朱有家呢还是选王宏新?她笑了笑说,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是说过吗,当初我是包办的,而且不是父母之命,是土改工作队,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一句话,哪有自己挑选的可能。我说,要是有这个可能呢?她又笑了笑说,有这个可能?不会的,不可能有。我还是固执地问:要是真的有这个可能呢?她说,那我很可能挑选王宏新。我问:为什么?是朱有家不好吗?她说,大妹子,你别出这样的难题了好不好?我实在是没法回答你。我钻进被窝,临熄灯前,又问了一句:我多少天才上你这里住上一晚上,平时你怎么也不找我说说话,你就没有什么事要问问我?她说,大妹子,说心里话,有些政策上的事,我还真不明白,早就想问问你。你说什么叫小自由?什么是资本主义自发……我见她说不上来,就接过话说,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中央文件上讲过的,你没听明白?她说,听不明白,也弄不清楚。我又进一步问:你是指田一民的事?她停顿一会儿,说,他的事我管不着,我是问打几把菜刀、锄头,就成了资本主义了?我说,一个农民,不老老实实地种地,却去做小买卖,那不是搞小自由是什么?她说,做小买卖又不是倒腾大烟、枪支,再说了,社员们也需要那些工具。我说,我们是学生,还没走向社会,有许多事儿我也说不清,反正文件上不让搞的还是不要搞的好。她半天不说话了。我又问,你这么关心田一民,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她说,什么不错,你看他多好出风头,不像他爹,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我说,咱们再换个话题,要是当初让你自己选男人,从朱有家和田一民两个人中选一个,你选谁?她听了,咕噜一声从炕上坐起来,十分惊讶地看着我,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大妹子,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让我选男人啊?我早就有男人了,他姓朱,叫朱有家!说完,转过身躺下,再也不理我了。我自然不敢再问,躺在炕上,好久也睡不着。
三天之后,大家向霍队长汇报调查情况。吕志林和刘玉才没有发现田一民与沙春兰有什么往来,找田一民旁敲侧击地询问,田一民也没流露出与沙春兰有什么情感纠葛的话来。黄教授和李志伦找朱有家聊过三次,每次聊到沙春兰,他都备加夸奖,没有一句怨言。对田一民,他说那是条好汉,讲义气,重人情,就是投错了胎,生在了富农家里,要不,这辈子肯定能出人头地。我和郑美群汇报了沙春兰的情况,说沙春兰瞧不起田一民,说他太好出风头,所以两人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顶嘴。霍队长说,看来你们调查的结果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据我这几天找几个积极分子了解,他们早就怀疑田一民和沙春兰关系不正常:一是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两人不是顶嘴就是吵架,可到了人少的地方,特别是只有他俩的时候,不论是在路上遇见,还是在碾道里碰上,不论是在地里干活,还是赶大集买东西,俩人总像说悄悄话似的,有说有笑,有情有义;二是“四清”以前,有人看见沙春兰偷偷去过田一民的小铁匠炉,还帮他打过菜刀,一次让人看见了,她说是她家的菜刀豁了两个口,来找田一民修补修补;三是田一民每次看见小兰一个人在院外、田头玩耍时,总要蹲下身子摸摸这小姑娘的手,说几句家常话,有两次还从集上给小兰买回桔子和洋布娃娃。综合这三方面情况看,田一民与沙春兰关系的确不一般。他们俩碍于田一民的家庭出身不好,从不敢把关系暴露,更不敢公开化。在人多的场合上一见面不是吵就是骂,那不过是一种掩护。所以,我们一方面要把有关情况上报分团——上报时要严格按照一个受家庭影响很深、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子女这样一个典型来整理材料,另一方面要继续调查,力争在短时间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查清楚。
十二
转眼春天很快过去了,一个拥翠簇碧、绿色更加浓重的夏天来到了。沙各庄四周,一垅垅小麦、玉米和花生,茎叶茂盛,尽显庄稼本色,或草绿,或墨绿,或嫩绿,无一不是鲜绿欲滴;一株株栗树,一棵棵杨柳,繁茂的枝杈上,缀满了数以千万计的绿叶,在又一个层面上迎风沐雨,展示着生命的最佳时段。更令人不易觉察的是,许多庭院里的爬山虎,也悄悄上了墙,不仅给庄稼院平添了一片绿色,还贴近窗户、溜近门口,窥视、偷听主人的喜怒哀乐,直接融入庄稼人的日常生活。
霍队长向分团汇报田一民的问题时,引起了分团团长杨百顺的特别重视。他说,当年沙各庄搞土改时,我是工作队队长,朱有家的房子、土地和媳妇,都是我做主分给他的。当时的《冀东战报》还为此发了一篇通讯,说土改工作队和广大群众对支前英雄是多么尊重和关照。田一民做为一个富农子弟,搞小自由,滋生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用金钱拉拢腐蚀大队党支部书记,问题已经很严重了,现在又引诱和勾搭一个为人民立过大功的贫农之妻,就更加恶劣和不能容忍。这是新形势下阶级斗争的一种新动向。你们一定要严加批判,加紧调查,坚决把这股邪气打下去。必要时,我要亲自参加批斗会。
霍队长回来一五一十地传达了分团杨团长的指示精神,并决定由吕志林负责先在小范围内批判田一民,她本人带领我去找沙春兰做思想工作,督促这个执迷不悟的农村妇女尽快觉醒、倒戈,然后再在较大范围内召开批斗会。我说我已经同沙春兰谈过,而且谈得很深入,不宜再出面。霍队长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啊,在阶级斗争面前总是糊里糊涂,缺少勇气和魄力。你跟我去,不用多言多语,我同沙春兰谈,你在一旁听就行了。我自然再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同意了。
吕志林几个人批判田一民并不顺利。田一民不承认自己是用金钱拉拢腐蚀马永清。他说马永清孩子多,队里补贴的工分又不值钱,赶上有困难时,帮帮手,支支肩,怎么就不对了?按我的回忆,像马永清这样的,我帮过的,本村的,外村的,少说也有七八十人。从本村说,有贫农赵殿贵,中农李子文,上中农刘广田,富农马玉林……对这些人,我都有明显的目的吗?吕志林当时竟然语塞,好半天才说,有没有明显目的,你心里最清楚……
我跟着霍队长去找沙春兰谈话,同样是失败的。谈话地点是村东头的一棵栗子树下,时间也选择在沙春兰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以使她认为这是一次事先没有任何安排的“巧遇”。谈话伊始,霍队长先从做水豆腐、养兰花等家长里短说起,然后逐渐唠到孩子和大人。说到朱有家时,霍队长啧啧不休地夸赞他了不起,是建立新中国的功臣,是打下社会主义江山的先锋,是全国人民敬重的英雄。一个女人,能选择这样一个男人做丈夫,真是幸福,也真该满足。沙春兰说,他不是我选的,我没有选择他。霍队长说,我知道,是当年土改工作队杨队长给你们做的媒,他现在是咱们公社“四清”工作分团的团长,前天我见到他时他还说起你呢。沙春兰两眼瞪大,黑亮的眸子里一闪一闪的,分明有一股怨气和怒气在同时射出。她不无气愤地问:那个杨队长还在当领导吗?霍队长奇怪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犯过什么错误吗?沙春兰嗫嚅了一会儿,又不作声了。霍队长又说,你应该感谢杨团长;没有他,你哪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工作队进村三个多月了吧?据我观察,朱有家是个爱队如家的好贫农。他不但一心为集体,还非常关心和体贴你,难怪社员们都说你家里外头都当家,朱有家什么都听你的。特别是自从你们有了小女儿之后,他更是笑脸常露,笑口常开,对小兰也是疼爱有加。过上这样的小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吗?沙春兰不无反感地说,霍队长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净问我们一家三口的事?我说过什么不满足的话吗?你们是不是在村里听到了什么?要是有,就直截了当问我好了。霍队长尴尬地笑了笑说,你别误会,我们什么闲话也没听到。我这时不能再沉默了,赶紧插话说,霍队长是关心你,希望你的日子能过得更好。沙春兰说,那我多谢霍队长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家做饭去了,回去晚了,朱有家会挨饿的。
吕志林和霍队长碰头后,认为单靠个别谈话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旗帜鲜明地在较大范围内对田一民进行公开批判。为了开好批判会,事先在党团员中做了动员,并选出十名党团员在大会上发言。批斗的场合,自然是在全村社员大会上。会议由霍队长亲自主持。会场上悬挂的会标是“密切注视阶级斗争新动向,坚决把四清运动进行到底”。田一民站在主席台一侧,他的后面是十几个四类分子。第一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大队长王宏新。他首先用十分低重的语气说,今天,我是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讲话的。田一民与我,同年同月生,从小都是光着腚长大的。可是我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俩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我在新中国诞生不久,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锻炼成长,受到了良好的革命传统教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时刻牢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努力追求进步。田一民虽然没有参军,但他也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所受的也是党的教育,本不应该与集体、与社会主义唱对台戏。现在看,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我对他帮助不够;我只想到自己进步,却忽略了一起长大的田一民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明里暗里干什么。所以说,我辜负了党的培养,也辜负了乡亲们对我的信任,没有尽到一个党员的责任……王宏新说着说着,竟然痛心地流出了眼泪。与会的人谁都听得出来,与其说这是在批判,不如说是在检讨——检讨自己的过失。有人以为,面对王宏新的自责和流泪,田一民会感到惭愧和内疚,痛改前非的话语和悔恨不已的眼泪都会倾刻而出。可谁也没料到,一直不卑不亢站立着的田一民,始终用平直而且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王宏新,既没低下头,也没发出一声叹息,甚至在王宏新流下自责眼泪的时候,也无动于衷,仿佛王宏新所讲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与会者而已。尤其让霍队长气恼的是,与会的社员们也表现得异常平静,对王宏新的发言没人叫好,对田一民的表现也没人说不。从他们近乎麻木的脸色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不理解王宏新为什么要检讨,自然也就不明白田一民错在哪里。许多妇女早已坐卧不安;她们更关心的是回家做饭、喂鸡、拴狗,而不是田一民走什么道路。
马永清的角色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过去开大会,主持人都是非他莫属;这次却坐在台下,明显被工作队冷落。霍队长在王宏新发言时曾几次用冷峻但却流露着期望的目光提示马永清,要他认错、检讨,甚至是悔过,与田一民彻底划清界限。平时机敏、心计过人的马永清,此时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木讷、迟钝,既对发言的王宏新不屑一顾,也对霍队长的眼神视而不见,蹲在人群中的一角,不时从兜里掏出烟口袋和纸片,卷上一支“两头拧”,使劲吸上一口,然后再从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并专注地看着这些烟圈慢慢掠过头部,在人群上空升腾、飘荡,直至破灭、消失。人群的麻木和马永清的执迷不悟,让霍队长和吕志林怒不可遏。霍队长宣布散会后,一反留下工作队员开会碰头的惯例,立即骑自行车去公社分团了。
两天以后,霍队长才从分团回来。她向工作队全体成员宣布:经分团领导郑重研究,一致确认田一民是漏划的富农分子。政策依据有三条:一是猖狂地搞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用金钱拉拢腐蚀大队干部;二是土改时虽然只有十七周岁零六个月,不够十八周岁,但多年来始终坚持剥削阶级立场,与集体、与人民、与社会主义对立,完全可以按十八岁对待;三是与贫农之妻有暖昧关系,严重伤害了贫下中农的尊严和一个支前英雄的威望。与此同时,分团还决定撤销马永清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由王宏新兼任大队书记。霍队长讲完后,很民主地征求大家有什么意见。好半天,谁也没说话。霍队长问黄教授有什么想法?黄教授想了想说,头两条,上纲上线嘛,不好多说。后一条,那可得有证据啊;没证据,别说田一民不服,群众也不认可啊。霍队长说,分团领导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要求我们尽快调查取证。我问了一句:这顶富农分子的帽子现在就给他戴上吗?霍队长说,不,先内部掌握,分团准备近两天在公社召开一个批判大会,批判田一民和马永清。如果田一民表现好,主动认罪,还可以再观察一两个月。我又问:如果田一民仍然不认罪呢?马永清坚决不认错呢?霍队长说,那就当场宣布这两条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马永清和田一民就被霍队长带走了,去公社分团。同去的还有王宏新和几个党员。我们工作队自然也全员出动,只有黄教授在家留守。常雪梅要求和王宏新一起去,霍队长说你是马永清的小姨子,沾亲带故,还是回避回避吧。
“四清”工作分团就设在公社院内。我们赶到时,那里正在召开大会,内容是传达卢王庄公社先行一步开展“四清”的经验,同时对第二批“四清”工作队员进行培训,人数有一百多人。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由邻县一个公社书记上台现身说法。他十六岁参加革命,抗日战争时曾经在蓟县盘山同日本鬼子打过几次漂亮仗,立过战功。解放后,随着地位的变化和环境优越,开始养尊处优,贪图享受,不关心群众疾苦。特别严重的是,原来的贫农媳妇病逝后,竟然续娶了一个地主的女儿,并且为老丈人、大舅子小姨子办了许多丧失立场的事……
对马永清和田一民的批判,安排在下午的大会上。主要发言人是霍队长、王宏新和村里的一名老党员。霍队长的发言稿是她自己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写好的,据说邻县有个参加“四清”的社长在一次批判大会上讲得非常好,会后不久就提为副县长了,所以霍队长也非常重视这次机会;王宏新的批判稿则由祝林帮助修改、润色;那名老党员,没有稿子,是口头即兴发言。为了保证下午的批判会开得顺利成功,三个人还由分团宣传组试听了一遍,并提出了改进意见。
大会预定下午两点准时召开。谁也没料到,中午吃饭时,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事件——一百二十多名工作队员因吃了公社食堂做的早饭导致集体食物中毒。这些人肚子痛,而且发烧,体温都在37。C以上。公社卫生院立即紧急动员,无奈只有十几张病床,打点滴的药物也只够三、四十人的。公社离县城有五十多华里,向县里汇报派汽车将中毒人员拉到县里抢救应该是上上策。但分团领导怕这样做在全县影响太大,始终下不了决心。向周围几个公社卫生院求援,一是路途都不近,二是也有个扩大影响问题,与求援县里没有什么两样。分团领导急得团团直转。霍队长也很紧张,紧张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下午的批判大会肯定会泡汤,而是公社食堂的两个炊事员都是沙各庄人。其中,有一个人还成份偏高,是上中农。分团有一位领导人已经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早饭里做了手脚。如果是那样,就是阶级斗争的一种新动向。霍队长急不可待地吩咐王宏新去找两个炊事员调查、核实,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就在分团领导和霍队长焦急万分的时候,村里来的那名老党员悄悄对田一民说,一民啊,再露一手吧,好立功赎罪。田一民苦笑着说,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还难保呢,怎么可能再去救别人?霍队长发现两人窃窃私语,就怒气冲冲地问:你们私下嘀咕什么?有话大声说!那个老党员想了想,大着胆子说:下午的批判大会一准儿是开不成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救人,一百多号啊,有十个八个出了问题也交待不了。我的想法是,让田一民上阵吧,不说是戴罪立功吧,也是将功折罪啊。霍队长一时没听明白,好半天才追问一句:你说什么?田一民他……他有这个本事?那个老党员说,我估摸着有;不信,你问他自己。霍队长问田一民:你,你真能行?田一民说,依我现在的身份,怎么能出面、上阵?吕志林毫不犹豫地说,身份不身份的你先不用考虑,你就说你行不行吧?田一民说,不考虑身份怎么行?本来下午要开大会批判我的,现在让我去治病救人,治的救的还都是“四清”工作队员,如果领导知道了,你们怎么交待?霍队长把桌子一拍说,田一民,你是不是要讲价钱?田一民笑着说,霍队长,你误会了;我是想,既能救了人,我又不出头露面,免得上上下下知道了给你们找麻烦,两全其美,你们看好不好?霍队长和吕志林都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两个人万万没想到到了此时此刻的田一民还会替工作队着想。那个老党员说,我看这个法子好,一民,你就快出招吧!吕志林一百个不放心地说,田一民,这回可不是给马永清那两个宝贝蛋从屎里取子,而是一百多名“四清”干部,你要是治不好,不光丢人现眼,而且会造成极坏的政治影响。你如果说你行,得给我立个军令状!田一民说,不就是诸葛亮草船借箭前周瑜让他写的那张纸吗?吕志林说,这张纸可非同儿戏,你敢写吗?田一民说,好吧,我现在就写。田一民一边说一边找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下八个大字:如治不愈,任关任杀!那个老党员说,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再耽误黄瓜菜都凉了!
田一民说,立即通知公社食堂,煮三大锅绿豆汤,里面放上盐和糖。煮好后,通知所有食物中毒者,从现在开始别的不要吃,渴了就喝绿豆汤,饿了就捞绿豆吃。吕志林问:就这么简单?田一民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本来很简单,复杂了就会出大错。霍队长仍然不安地追问:这些人什么时候好转?田一民说,明天下午两点半,至多三点钟,全都康复,四点钟就可以开批斗我的批判大会了。
霍队长和吕志林立即向分团领导献策,并且说以共产党员的名义保证,万无一失。领导问这个法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吕志林说,是祖传秘方。
三口大锅很快就把绿豆汤熬好了,队员们人手一碗,像吃解药似的,喝了又喝。有不少人还真的捞了几勺绿豆,趁热吃掉了。喝着喝着,汤不够了,分团领导吩咐再煮三大锅。很快,又喝光了。
第二天上午,中毒的工作队队员十有八九肚子都不疼了,烧也退了,往日的气色和精神又重新显现在他们脸上。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二三十个早就打点滴的竟然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肚子疼、头晕、恶心等症状一直没有明显减轻,不得不也去喝绿豆汤。到下午两点钟时,所有喝过绿豆汤的中毒者,居然各种不良症状全部消失。
分团领导非常高兴,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扬霍队长、吕志林的祖传秘方灵验有效。不知是从什么渠道走漏了风声,下午三点钟时,分团团长杨百顺知道这秘方不是祖传的,而是田一民提供的。他找霍队长核实后,不无感慨地说,这小子还真是个人才。考虑到他这次的表现和你们对他有些问题的取证还不全面,大会批判暂时延期,过些天再重新研究一次。
十三
田一民在公社用六锅绿豆汤救下一百多名工作队员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沙各庄。绘声绘色讲述全过程的第一人就是大队书记马永清。他去公社时是眉头紧锁,回来时却是眉飞色舞。特别是讲到军令状那段儿,更是有滋有味,从场面、气氛到动作、对话,都渲染得同京剧《草船借箭》中周瑜与诸葛亮对阵时一样紧张而又富有悬念。本来霍队长是要对这件事严加保密的,可没想到传播的渠道太多、也太广了:去公社赶集的,到沙各庄走亲戚的,供销社下乡送货的,甚至连邮局投递报纸书信的都成了义务宣传员。
不过,全村有两个人听到这些说法和描述后不是高兴,而是一脸愁容和担心:一个是田一民的父亲田树林;另一个是沙春兰。田树林摇着头说:福兮祸所伏啊!沙春兰叹口气说,多悬啊,万一有两个治不好的,可怎么交待!
王宏新在公社就憋着一口气,现在更是气极败坏。他竟然破天荒地朝霍队长拍起了桌子:你们工作队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就因为他会看病,就不批判他的问题了?我老婆和孩子还是他救的呢,可我还是认为他的问题是非常严重的!如果你们不批判他,我组织党团员上阵,组织贫下中农帮教,一定要让他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
霍队长赞同地说,宏新,你的态度,你的立场、你的观点、你的做法,我完全支持。近几天,我们先按你的想法办。过几天,我还去分团汇报。
王宏新说到做到。他果然按他的思路组织了大大小小一场接一场的批判会。常雪梅表现得异常积极。她始终跟在王宏新后面,会前组织,会中主持,会后串连走访,甚至晚上散会之后,也跟着王宏新回到大队部,商量啊,研究啊,写批判稿啊,拟定宣传提纲啊,经常忙到深更半夜,王宏新几次在党团员会上表扬了常雪梅。令人更觉新奇的是,一向同田一民比较近便的大队会计王宏财,也不甘落后,今天帮助贴标语,明天帮助抄材料,尽管常雪梅几次表态用不开这些人,让他忙他自己那摊儿会计账去,王宏财还是嘻皮笑脸地掺掺乎乎。
有一天晚上,在大队部批完田一民,人们都陆续回家了。王宏新对刚刚走到门口的田一民说,你回家睡不着觉好好想一想,一定要深挖思想根源,彻底转变立场,否则,你年纪轻轻的,就毁了!田一民回过头,用充满了怨恨、委屈和对立的目光扫了一眼王宏新,扭头就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大队部里只剩下王宏新和常雪梅两个人。王宏新撵常雪梅回去睡觉。常雪梅总说不忙不忙,再陪你呆一会儿。王宏新不耐烦地说,你不走,我走了,我到饲养处陪朱有家一块睡觉去。
常雪梅只好悻悻地走了。
那天半夜,王宏新和朱有家在饲养处烧热的炕上睡得正香,忽然听见窗外一阵牲畜的嘶鸣声,睁开眼一看,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把窗户都映红了。王宏新急忙从炕上跳下,跑到外面一看,大队部房子着火了,饲养棚也烧着了,队里的几十头牲畜正在马厩里、槽子旁乱跳乱叫。王宏新高喊:朱有家,你快敲钟报警,赶紧找水桶浇灭饲养处的火,我去救牲畜。王宏新给几十头牲畜逐个解开缰绳,放开栅栏门,用鞭子赶牛打马驱逐驴。就在这时,一根粗大的梁柁被火烧断,从顶上落下,实实沉沉地砸在了王宏新的脑袋上。
到大火被众人扑灭时,人们才发现躺在灰烬中的王宏新。这个年轻、英俊、干练、利落的汉子,永远停止了呼吸,闭上了眼睛。沙各庄顿时被一片悲怆、凄凉的气氛所笼罩。全村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为王宏新送行。王宏新的媳妇哭得尤其悲痛伤心。虽说她知道王宏新不满意他们的婚姻,也没从心里喜欢过她,但是有儿有女的家庭早已冲淡了种种不快;失去了这样一个好男人之后才感受到过去的日子是多么甜美和值得留恋。常雪梅也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其哭声之大、泪水之多,甚至比王宏新的媳妇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边哭一边嚎嚎啕啕地诉说:昨天晚上开会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真是一场噩梦啊!
王宏新之死,很快引起了分团党委的高度重视。分团杨百顺团长亲自来沙各庄了解情况。他们找了许多人,特别是着火那天晚上参加过批判会的都是调查的重点对象。经过反复分析研究,那场火是人为的,是有人故意纵火,首先点着了大队部和饲养处之间的草棚子,袭击的目标就是王宏新。杨团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从种种迹象看,仇视王宏新、痛恨王宏新、一心想要把王宏新置于死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田一民。从现场分析,着火之前,王宏新批判田一民,田一民必然心存仇恨;着火之后,马厩附近的地上发现一把崭新的“民”字牌菜刀,也极有可能出自田一民之手。县公安局已经介入了。所以,从现在起,必须找民兵先将田一民看管起来,待人证物证俱全后,一并交公安机关法办。
田一民被民兵看管那天,霍队长的老伴又来了,我当然还是去沙春兰家借宿。同前几次大不一样的是,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干净和整洁:炕稍堆满了十几件没洗的衣服,三节柜和墙壁子上积满了灰尘,屋里屋外,地上泥泞不堪,甚至连炕上的被垛也东倒西歪。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摆放在窗台上那盆平常最受主人珍爱的兰花,竟然也失去了往日生机勃勃的风采,茎面枯黄,叶片低垂,仿佛遭雹打霜浸一样。我进屋的时候,孩子已经睡了,朱有家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沙春兰的脸色,像是在劝说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一个回答。看见我进来,朱有家好似在危急中见到援兵一样,笑着对我说,小妹同志,你来的正好,春兰早就想见你,同你唠唠嗑嗑,解解闷儿。说完,揣上一块玉米饼子,去饲养处了。
沙春兰把我让到屋里,苦笑着说,这几天地里活儿忙,家里家外也没顾得上收拾,让你见笑了。一边说一边收拾。当我们俩都躺在炕上时,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我问:春兰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多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问,你是说王宏新?她说,还能有谁?扔下媳妇和两个孩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说,县里和公社正在追查杀人凶手,已经把田一民看管起来了,你知道吗?她说,我刚刚听朱有家说的。说到这儿,她突然沉不住气,从炕上坐起来,点着煤油灯,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们抓错人了!田一民怎么会去放火烧死王宏新?他也是个好人啊!别看他平时张狂,可他心眼好,见不得别人生病长灾,为难着窄,就算王宏新抓住他打铁具、做小买卖那几个事儿不放,批斗他,挤兑他,可他从来都没记过仇;他说王宏新是大队长,眼下全县又都是这个形势,他不带头批判我谁带这个头?我问,田一民这些话你是怎么听到的?她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我是听他妹子告诉我的。听了沙春兰的话我当时很想说,就是呀,田一民这个人医道高,心肠好,治病救人,一不图金钱,二不图别人报答,每天乐呵呵的,心胸满宽广,乡里乡亲,庄里庄外,谁不喜欢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动了邪念去杀害王宏新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工作队员的身份和复杂的“阶级斗争”,迫使我无法倾吐心声。我并非敷衍地说,如果确实不是田一民干的,工作队、公安局都不会冤枉好人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前段时间你们已经冤枉他了——打几把锄头,卖几把菜刀,帮助有困难的人解解穷,这怎么会是小自由?又怎么会走到美国那样的资本主义社会去?马永清孩子多,老婆又有病,能帮时帮他一把,怎么就是拉拢他、腐蚀他了?他一天到晚要看的病人多的是,还去夺马永清的权干什么?你说,这不是冤枉田一民又是什么?沙春兰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一阵高过一阵,以致把孩子都吵醒了。我不得不用一句真心话劝说她:也许,经过时间的考验,一切都会说清、弄明白的。沙春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睡吧,别耽误你明天的工作。
为了迅速侦破这一纵火行凶案件,县公安局专门派一名副局长挂帅,成立五人专案小组,蹲在沙各庄察看现场、走访调查,大有不抓住凶手绝不收兵之势。他们多次审讯田一民,让他交待为什么仇恨王宏新,交待那把丢在饲养处地上、标有“民”字的菜刀的来历。一向乐呵呵的田一民,骤然变得满脸愁楚,一声不吭。他既不承认自己是纵火犯,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护,任凭审讯者怎样拍桌子瞪眼,都沉默不语。据公安局那位副局长同工作队碰头时说,田一民这小子,有三个“非常”;刚开始听到王宏新被烧死时非常吃惊,到他家抓他时非常震惊,审讯几次后又表现得非常平静。
五天以后,分团党委正式做出决定:田一民为漏划富农分子,待公安部门破获纵火案之后一并宣判处理。分团这一决定是严格保密的,霍队长从分团回来也只传达给吕志林和黄教授。
十四
夏日的夜晚,被酷热炙烤过的村庄渐渐凉爽下来。劳累一天的人们陆续进入梦乡。如果不是河湾里、池塘中的青蛙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真是万籁俱寂,静谧极了。进入后半夜,甚至连蛙声也渐渐稀疏、低沉,仿佛世间所有的生物都困乏、歇息了。
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急促慌乱的钟声敲响了。看管田一民的民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工作队报告:田一民不见了。
工作队和大小队干部全部出动,县公安局副局长领着基干民兵包围了全村。各家各户的社员也纷纷走出家门。无论是搜查的还是找寻的,无论是愤怒的还是同情的,人们把村子里找了个遍,也没发现田一民的踪影。有人猜测可能在村西边的栗树林里,也有人怀疑他跑到南山的大松树下上吊了。霍队长立即指示两组基干民兵迅速赶往这两个地点。两个小时后,当东方泛出鱼肚白时,两组基干民兵回来报告说,仍然没有找到。
霍队长说,这小子是不是畏罪潜逃了?马永清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一个只到过唐山、秦皇岛的农民,能往哪儿逃?我估摸着,十有八九,这个人是没了。霍队长不解地问:什么?没了?上天了,还是入地了?马永清说,说上天也行,说入地也对。上天,就是上了另一个世界;入地,就是入土为安了。霍队长说,你是说他真的会自杀?有这个可能吗?马永清说,你们只会上纲上线,不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
一直到早晨七点钟,才有了准确音讯:曾经跟田一民学过几天把脉诊病的二愣子,踉踉跄跄地跑来说田一民在西山老爷梁下的一口水井里。人们很快赶到了出事地点。老爷梁下这口井,位于沙各庄和比邻的刘各庄之间,是一眼浇地用的井,两个庄的社员一向都不从这里取水吃。据二愣子说:前些日子我跟田一民到这里采药,田一民曾经说过,如果哪家小媳妇跟婆婆、小姑子吵架想不开跳井寻死,这口井应该是最佳选择,因为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打水吃,即便一井水都弄脏了,也不会挨任何人骂。今天一早,我看你们哪儿都找不着他,突然想起他那句话,就跑到这里来转悠,果然发现里面有个人,身子都飘上来了。
田一民被打捞上来时,许多人都挤到前边观看,因为他们不相信田一民会跳井,更不敢相信他死了。马永清很快用一领崭新的炕席把他遮苫起来,那是他家今年春天从集上买回来一直没舍得使用的“奢侈品”。霍队长的态度非常明朗,她当场宣布:田一民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围观的人们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因为他们那沉痛的表情和充满了诧异和疑问的目光就是答案。田一民的父亲田树林及一家老小也都来了。田树林老泪纵横地重复他以前说过的那句话,福兮祸所伏啊!田一民的母亲虽然悲痛欲绝,但仍然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不住地抽泣。
就在多数人发出叹息、工作队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现场的时候,一个女人左手抱着一床被子、右手领着一个小姑娘,一边抢天呼地地哭喊着一边疯疯火火地跑了过来。这个人就是沙春兰。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众人,挤到前面,“噗嗵”一声跪在田一民身旁,痛哭流涕地喊了一声田一民啊,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了!她扯开那领炕席,拿出被子给田一民盖上。我发现,那床被子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借宿时从柜里拿出的那床新被子,绿地儿、红边儿,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在一泓池水中相互追逐。在场的人们,包括田一民的父亲母亲,都看呆了。然而,更让人吃惊的是,沙春兰掏出一条白布带,系在女儿小兰的头上,然后说,小兰,这是你的亲爹,他要走了,你给他磕个头,送送他吧!小兰乖乖地跪下,朝田一民磕了三个头。
霍队长瞠目结舌。
马永清目瞪口呆。
父老乡亲们噤若寒蝉。
十五
田一民的后事处理完的第三天,公安局专案组得出了一个与以前的推断完全相反的结论:田一民不是纵火犯。大队饲养处着火那天晚上,批判会一散,二愣子就拎两瓶小烧,拽着铁柱、钢蛋去了田一民家,四个人你一盅我一杯地喝到二半夜,一直到听见救火声,还在划拳行令。至于那把“民”字牌菜刀,全村415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很难做为物证。霍队长发火了:那你们说,这火到底是怎么着起来的?专案组说,有两个可能:一是的确有人纵火,究竟是谁,现场没有留下可供定案的痕迹;二是也许是开会的人散会后不小心把烟头扔在草垛上引起的。
分团党委自然很快知道了新的案情。杨团长又一次来到了沙各庄。这一次,他没先到工作队,而是径直去沙春兰家找了朱有家。一直到天色将晚,他才找上霍队长、吕志林和黄教授,非常郑重地说:考虑到田一民给许多老百姓治过病,救死扶伤,做了不少好事,纵火案又与他无关,人呢,也死了,我们就不再按漏划富农分子追究了。霍队长说,那他和沙春兰的问题呢?也不从阶级斗争的角度去分析了?杨团长说,有个秘密,你们都不知道,朱有家有病,或者说已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辽沈战役支前抬担架时,一块弹片把他的睾丸炸飞了。这种残废,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清楚。土改时,我实在可怜这个支前英雄,生怕他一生一世一个人太孤单,加上当时房子土地牲畜都快分净了,我才下决心把沙春兰也分给他当媳妇。他和沙春兰结婚后,沙春兰并没有因为朱有家有残疾同他今天吵明天闹,日子过得倒也平平静静。是朱有家,看到人家夫妻俩生儿育女,感到愧疚,内心非常矛盾:离婚吧,舍不得沙春兰;不离婚吧,又不忍心沙春兰就这么守活寡。后来,听说他们有了个小女儿,我还感到纳闷,心想可能是领养的吧,也没细过问。前几天,在县城大集上,我碰见了朱有家。他到我办公室里跪下央求我,一定要保护田一民,千万不能让田一民受到伤害。我问为什么?他才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早在头八年,他就物色上了田一民。这个富农子弟,与沙春兰同岁,虽然长相很帅,医道也好,但由于成份高,老是娶不上媳妇。开始朱有家请田一民来给他看病,无非是治个头疼脑热的。后来,又请田一民给沙春兰行针,因为沙春兰经常偏头痛。一来二去,他发现两个人真的有了感情,就创造条件躲出去。可几次都没有结果,原来呀,田一民喜欢沙春兰,沙春兰呢,也爱慕田一民,可两个人都很正派,谁也不敢,也不愿意迈出那一步。有一次,朱有家不得不主动向沙春兰摊牌了,讲了自己的想法,并跪在地上,求沙春兰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个家,悄悄同田一民好……
据说,霍队长听到这儿,就像听评书似的,目不转睛,专注入神。她不无感慨地说:也真难为朱有家了。
杨团长继续说,后来,这个家庭内外果然发生了大变化:沙春兰的偏头痛不犯了,每天脸色新鲜,精神焕发。特别是有了小兰之后,朱有家可以向外界昭示:我们也是三口之家。田一民也严格履行他的责任和义务。为了不破坏这个家,为了不让高成份给小兰带来后患,所有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以致为了掩人耳目,朱有家还出主意,让田一民和沙春兰两人一见面就像冤家似的不是吵就是骂,使人很难怀疑两个人会相好……
霍队长问:那,朱有家能好受吗?他为什么不从这个家庭中退出来?杨团长说,朱有家告诉我,看到田一民和沙春兰那么好,也想过干脆把这个家让出来算了,可又一想,不行啊,一旦泄露了天机,那小兰就要落个富农成分,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为了孩子,也为了他与沙春兰那十多年割舍不断的亲情,他还是选择了当沙春兰的名义丈夫。
黄教授总是善于从另一个角度提出问题。他问杨团长:那朱有家现在是什么态度?过去的秘密都大白于天下了,他还能保持沉默吗?
杨团长说,朱有家现在仍然对庄里人说小兰是他的;沙春兰跟田一民好,他说那不是真的,是沙春兰故意气他说的疯话。
我听到以上述说后,没等霍队长的老伴再来探亲,就主动提出去沙春兰家住几天。情绪一度消沉的霍队长说,你去吧,看看那个女人,让她说说心里话。
沙春兰的家已经重见了往日的干净和整洁。不过,这并非女主人所为,而是朱有家细心打扫的。我进门时,朱有家正在做饭。沙春兰则躺在炕上,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小兰公开拿出那个洋娃娃,抱在怀里,仿照大人的样子,一边慢慢拍打,一边哼着一首乡间流行的催眠曲。
我主动接替了朱有家的活计,做饭、喂鸡。朱有家深表歉意地说,太谢谢你了小妹同志,这几天,你就陪春兰住吧。
晚上,小兰入睡后,我和沙春兰又一次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次,她不仅说了很多,而且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心扉,讲的全是心里话。
沙春兰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命苦,从小就没了妈,干的是长工活,吃的是猪狗食,却偏偏有个当大地主的爹。土改时,因为是地主家的女儿,我就像房子、土地和牛马一样,被分给了朱有家。我那时不知什么是辽沈战役,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当的支前英雄,更不懂得结婚是怎么回事。日子过长了,看到人家有儿有女,感到很奇怪,就问朱有家我们为什么没有?后来,在地里干活时东家的二嫂西家的四妹都讲了自己和丈夫亲热的事儿,我听了新奇极了,心里就像有个小兔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再后来,朱有家不断把田一民叫到家里来,他的聪明,他的俊相,他的热心,他的医道,都一次又一次给了我好感。当屋里只有我们俩人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格外厉害,简直就要从胸口里蹦出来。可一想到老实厚道的朱有家,我又一次又一次控制自己,要规规矩矩。田一民也是有尊有让,从不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有一次,他给我行完针,起针的时候,手碰到了我的脸,我就像被蜜蜂蜇了一下,脸刷地就红了,浑身紧张得不行。我看着他,他也紧张地看着我,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喘。看着看着,他突然抱住了我,我也情不自禁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刹那间,我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全身血管都挣开了。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什么是男人,也体会到了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说到这儿,沙春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从那天起,我既喜欢田一民,又觉得对不起朱有家。特别是有了小兰之后,田一民偷偷喜欢这孩子,朱有家公开爱见这孩子,我那时虽然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矛盾、不安,可我感到很幸福、很知足。那几年,我睡觉睡得可香了,还常常做梦,梦见朱有家、田一民、小兰和我,我们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栗子树下吃饭、说笑,院子里还有葡萄架和兰花,绿枝、绿藤、绿叶,罩着我们四口人,娇绿娇绿的,真是美极了,如果不是搞“四清”,那绿色的梦还会有的……
我不解地问:既然田一民那么一心一意地爱着你、爱着小兰,又为什么会轻生、自杀呢?沙春兰叹口气说,还不是你们来了,运动来了,他听说要把他定为漏划富农,怕一旦把我们的关系暴露,女儿的前途就毁了,所以他宁肯选择死。我又问:他死了就不怕影响女儿吗?沙春兰说,田一民被看管的前两天曾对我说过,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不会总这么糊糊涂涂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说清楚、弄明白。在这之前,只要你沙春兰咬定小兰是朱有家的,小兰就不会受到伤害。说到这里,沙春兰沉重地低下了头。我想了想,向沙春兰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在田一民还没下葬时就领着小兰到水井旁认田一民这个亲生父亲?沙春兰仰天长叹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如果不让孩子见上她亲爹最后一面,我怕我自己永远都后悔……
十六
七月中旬,我们南开大学的师生接到通知,撤离“四清”战场,返回学校复课。临走那天,工作队的同志们和村里的乡亲们都来送行。可巧,霍队长的老伴赵局长也来了。他不仅红光满面,而且明显地胖了、发福了。黄教授开玩笑说,春天见面时你是孙悟空出山,夏天分手时你成了如来佛下凡,身形大不一样了!赵局长说,这要归功于田一民啊,是他那个偏方治好了我的大病,胃不出血了,消化功能强了,天天都在增膘涨秤!黄教授也动情地说,我的增生病也好多了,过去在天津大医院都没治好,现在每天晚上只起一次夜。说到这儿,两人的表情又迅速变得严肃起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人们也静默了片刻,大家都在惋惜田一民走得太早。
沙春兰、朱有家和小兰一家三口也来送我们。我把一支崭新的钢笔送给小兰,并拉着她的手说,用这支笔,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考南开大学,那可是周总理的母校啊!沙春兰吃惊地说,一个庄户人家的妮子,能有那么好的命?
回到学校后,我曾经给沙春兰写过两封信。黄教授还用他译注《楚辞》的稿费给小兰买过一身花裙子,通过邮局寄过去。不过,沙春兰一直都没有回信。
两年后,在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从城市到农村,从单位到家庭,都无一例外地经历了一场浩劫和大动荡,沙各庄自然更是杳无音讯。那年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落在南开园时,二愣子领着村里“从头越”战斗队的几个青年农民参加全国大串连,来到了我们学校,在主楼前找到了我(黄教授那时已挨批斗被看管了)。二愣子说,咱们庄上从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这回借大串连的机会,到你们大学里看看,开开眼。我领着他们到第三学生食堂吃饭,又让到宿舍里喝水。据二愣子讲,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沙春兰就被城里的一群中学生揪斗了,并把一串破鞋挂到她脖子上。尽管朱有家多次出面保护,马永清也拉起贫下中农卫东队的大旗予以干涉,但都无济于事,那些中学生甚至还把沙春兰拉到县城里去游街示众。忍无可忍的沙春兰,终于在七月初的一个晚上,也去了西山老爷梁,投进了田一民投过的那口井里。说来也怪,“四清”那功夫,庄里人有说沙春兰好的,也有说她坏的。现在,听说她投了井,人们都跑去为她送行,男人女人都为她流出了难过的眼泪。常雪梅更是良心发现,她拽住沙春兰冰冷的手说,那年王宏新不跟我好,我想拉田一民来做伴,可没想到田一民死活不干,一气之下,我才用匿名信告发田一民和你沙春兰关系不正常。那时我哪知道你和田一民是真好啊,要是知道,我绝对不会拆散你们俩,谁也没我更了解无依无靠的女人心里是啥滋味,我真是对不起你呀春兰大姐,你到那个世界见到田一民,千万不要记恨我呀!沙春兰走后,沙各庄的形势不是一天天大好,而是一天天大乱。王宏财成了造反派头头,先夺了大队的权,后来又去公社闹腾,惹恼了另一派,双方武斗,把王宏财打死了。临咽气之前,王宏财把叔伯兄弟王宏新的媳妇叫到跟前哭泣着说:弟妹呀,我快要死了,临死前我告诉你,是我对不起宏新啊,两年前大队部那场大火是我放的。王宏新媳妇摇着头说,大哥,不可能,不可能,你凭什么要放火?王宏财苦笑着说,到现在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怕你笑话,你大哥这个人,一辈子就喜好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跟漂亮女人睡觉。在咱们庄里,我早就看上了常雪梅,多次趁她男人常年不在家去找她,可只占过一次便宜。原来,她喜欢的是你们家的宏新。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偷偷溜到大队部,找宏新套近乎,有一次还扑到了宏新怀里。可咱宏新呢,真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坐怀不乱,推开常雪梅,正颜厉色,大发雷霆。好长时间,常雪梅都不敢接近宏新。那年入夏,我又去勾搭常雪梅,常雪梅呢,也旧情复发,又去找宏新。在大队部里,我重新看到了常雪梅粘乎宏新、宏新不加理睬的场面。我太嫉妒宏新了。思来想去,我搞了一封匿名信给公社,状告王宏新和沙春兰不清楚,好把宏新赶下台,赶出大队部。后来,见工作队不信,为了把宏新赶回家、让常雪梅没地方可接近宏新,我就在大队部放了一把火,没想到烧着了饲养处,更没想到宏新会是那样死心眼,连命都不要,去救生产队里的牲畜,结果送了命。王宏新媳妇问,那,那把“民”字牌菜刀是怎么回事?王宏财说,那都是着火以后,我为了嫁祸田一民,才丢到那儿的。说句良心话,我也对不起田一民和沙春兰啊……
听了二愣子的讲述,我好半天喘不上气来。田一民和沙春兰这对恋人,就这样过早地离开了他们曾经那么热爱、眷恋的家乡和人世,怎么不让人惋惜、感叹。如果没有那场“四清”运动,沙春兰那绿色的梦该是多么温馨,多么美好啊!
我又问:朱有家呢?他还好吗?二愣子说,他更可怜了,一个人拉扯着小兰,背驼了,腰弯了,眼睛也昏花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到哪一天……
尾 声
回忆完三十年前那段沉痛而悲伤的往事,我的两眼都湿润了。朱民兰也低下了头,但很快又抬起头,眉梢一展,十分亲密地问我:“徐阿姨,想不想再回沙各庄看看?”我说:“当然想了,三十年了,我几次做梦都梦见那里的小街、庭院、山水和田野。”
朱民兰开着一辆“凌志”在前边领路,我和县委书记坐的“213”随后紧跟,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沙各庄。如果不是有人带领和介绍,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里就是我日思夜想过的故地:路是柏油的,街道是宽阔的,房屋是二层别墅式的,真是漂亮极了。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人:村党支部书记是王宏新的大女儿,都大学毕业多年了;马永清的一对双胞胎,一个是县农业局长,一个是天马山旅游公司经理;常万禄的孙子更是人材出众,最近刚刚被人民代表选为乡长……
我提议到沙春兰墓地看看。朱民兰让我坐上她的“凌志”,几分钟就到了西山老爷梁。在梁下那口水井的北边,并排直立着三个墓碑。中间那个墓碑上刻着“慈母沙春兰之墓”七个大字。两侧的墓碑,分别刻着“生父田一民之墓”和“养父朱有家之墓”。看得出来,他们的女儿早已为他们正了名,把一家人的合法地位奉还给了他们。
我激动地对朱民兰说:“你母亲生前非常喜欢绿色的梦:一家人坐在栗子树下、庄稼院里,上下左右有葡萄架和兰花,绿枝、绿藤、绿叶,都是娇绿娇绿的,和风吹来,传送出一阵阵欢声笑语……你呢,也常做这样的梦吗?”
朱民兰虽然眼里噙着泪花,但仍然笑着说:“我不做这样的梦,因为现在家家户户都已经过上了这样温馨、和谐、幸福的好日子;我现在做的梦,不仅有绿色,还有姹紫嫣红,毕竟,时代不一样了……”
责任编辑 刘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