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平
一,山西文学创作半边天
纵观当今山西文坛,女作家越来越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无论是全国重要文学奖项,还是各大文学期刊,经常能够看到山西女作家的名字;而省内文学活动、评奖、期刊,可以说女作家完全撑起了半边天,她们的作品数量、质量和影响力,都能够与男作家分庭抗礼;以蒋韵、葛水平、张雅茜、小岸、孙频、陈亚珍、李燕蓉、李心丽、高菊蕊、陈春澜、曹向荣、蒋殊、刘镜圆等为骨干,再加上一百多位经常写作者,共同构成群星闪耀的景色,在一定意义上说,现在的山西女作家已经基本形成“作家群”的雏形。她们所写的题材涉及乡村、都市、过去、现在,她们所关注的问题,包括社会焦点、人文情怀、个人经历、家庭婚姻;她们的作品充满灵气,笔触细腻,叙述讲究情韵,艺术个性各异,追求独特的风格,做到了与国内外文学创作走向同步。这次省女作家协会在她们的品牌《三晋女书》2015年丛书中,专门推出《小说卷》,集中展示了近年来山西女作家的小说创作成果。
我在阅读完这部《小说卷》之后,总体感受是,大多数作品的作者,都能够以其独特的生活体验、独特的女性视角、独特的挖掘人物情感方式、独特的的结构故事手法,描写出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性格女性人物的心灵世界,写得酣畅淋漓,写得入木三分。这些人物在小说中是个性鲜明的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有着普遍意义。几千年来,中国女性一直试图要摆脱男人的掌控,要主宰自己的人生命运,要追求共同的幸福生活,她们尝试以各种方式奋斗、抗争,结果并不如愿,于是总是认为男性太强势,社会不公平。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女性自己的许多性格悲剧造成的。外在的因素固然是男性的强势,传统力量的重压,但女性自身内在的弱点也是不容忽视的。像蒋韵的《行走的年代》,葛水平的《过光景》,张雅茜的《磨坊与紫色》,孙频的《同体》,李燕蓉的《那与那之间》等,正是站在女性角度,以真切的视角剖析女性的弱点,讲述女性的悲情故事,因此显得更有价值,更能说明许多社会问题、婚姻问题和家庭问题。
二,蒋韵及其《行走的年代》
蒋韵是山西新时期以来女作家中最有成就最有影响最有榜样的代表人物,不是之一,就是唯一。1979年,她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我的两个女儿》,带着明显的“伤痕文学”印迹与读者见面时,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这部作品产生了很大反响,曾经引得好多文学界内外人士津津乐道,也让蒋韵坚定了走文学创作道路的信心。在迄今三十多年时间里,蒋韵已经有近五百万字的作品行世。主要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红殇》《我的内陆》《隐秘盛开》《闪烁在你的枝头》《人间》(与李锐合著);中短篇小说集《失传的游戏》《现场逃逸》《完美的旅行》《心爱的树》;散文集《春天看罗丹》《悠长的邂逅》等等。蒋韵的作品多次被全国各类选刊转载,并且有不少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在海外发表、出版,获得过中国作协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山西省“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国内和省内许多重要文学奖项。应当说,蒋韵的文学创作之路,是伴随着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轨迹走过来的,她的作品从一个侧面佐证了三十多年文学的历史进程;同时又有自己的显著特征。
以我对蒋韵作品的理解,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她通过文学作品,为同龄人塑像。蒋韵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茬人,她和她的同龄人经历了一次次社会大动荡,人生命运坎坷;但从文学创作层面看,却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生活素材。因此,蒋韵的一些重要作品,如《少男少女》《紫微》《落日情节》《我的内陆》,特别是获“鲁迅文学奖”的《心爱的树》和获“赵树理文学奖”的《隐秘盛开》,都是以一个作家的敏锐洞察力与细腻的感觉,把这一茬人放在特定的大背景中描写,塑造了一个个同龄人的文学形象。这在当代小说创作中,是有独特意义的。
蒋韵对文学写作的态度,可以用虔诚、执着、甘于寂寞、不断探求、宠辱不惊来评价。几十年里,她不去刻意宣扬自己的作品,更不去文坛热点凑热闹,她总是认认真真地从生活体验中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感受的素材,按照自己的艺术追求表现出来。她认为,既然选择了文学写作这条路,就要走下去,尽管有时走得并不顺畅,甚至于艰难;但是决不放弃,决不退缩。当她的成就没有获得应有的评价时,不去怨声载道;当她跨入各种领奖者行列时,表现得十分淡定自如。她在鲁迅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感言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的。那养育君子、侠士、剑客和诗人的文化故土,对我而言,将是一个永恒的吸引,也是一个永恒的承担。”在赵树理文学奖颁奖仪式上,她的获奖感言中表达出的真情,感动了许多听众,她说道:“写作是寂寞的,寂寞而尊严,需要我们付出一生的激情和爱意;写作又是无限幸福的,代表了最美状态中最富于创造性的生命。”
这部《小说卷》中蒋韵的《行走的年代》,充分体现出了她小说的艺术追求,也能代表近年来山西女作家小说创作的探索走向。归纳起来大概有四个方面:
一是人文关怀。人文关怀是作家对人类灵魂深刻思考之后,提出一些根本问题引起社会舆论注意的内在品质。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首要的职责,就是能够以极大的勇气去直面人类自身心灵世界的问题,然后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表现出作家的思考与见解,蒋韵正是这样一位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家。即以《行走的年代》为例,主人公陈香就是一位蒋韵的同龄人,一生为了一个邂逅相遇过一次的诗人生孩子、养孩子,最终因为得知那位诗人事业有成就走向绝路,而那位诗人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这个故事中,女性的悲情放大到了极致。蒋韵以这样一种人文关怀,去真诚地、多角度地、深刻地刻画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所产生的思想穿透力,必然是强烈的,而且是可以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二是艺术内涵。蒋韵追求的艺术内涵,是通过她笔下一些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表达出来的,如《行走的年代》中的女主角陈香、叶柔等等,都突出地体现着蒋韵艺术追求的内涵。这些女性人物形象,都有着某种刻骨铭心的精神追求,虽然在不同小说中的不同人物身上,会有不同的内涵与表现形态,但她们的那种义无反顾的姿态,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维护自己内心中的精神追求,却是人物形象共同的艺术内涵。从这些人物身上,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艺术形象的强烈冲击波,让大家的灵魂与她们的灵魂产生共鸣。
三是故事情节。大凡从事写作的人都明白,故事情节对于一部小说的成败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在蒋韵的小说作品中,无论是短篇还是中篇,或者长篇,故事情节都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部《行走的年代》,是一部大约六万字的中篇小说,故事的时间跨度有二十多年。如何把这二十多年间发生的事情浓缩为几个有代表性的故事情节上,就显示出了蒋韵把握结构的高超能力。她选择了三个时间点,一为上世纪80年代初,二为80年代中叶,三是新世纪初。主人公陈香和叶柔的命运在这三个时间点上,呈现出的是大起大落的变化,由此而吸引着读者阅读时欲罢不能,与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共鸣,因此,也就很好地阐述了小说要表达的深刻意义。
四是叙述语言。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这是一句老生常谈式的话语,然而,我却认为是小说写作中永恒不变、永不过时的经典观点。蒋韵小说语言所达到的高度,一般写作者是难以企及的,这是文学界不少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的共识。按我的阅读感受,蒋韵的叙述方式和语言风格,应以一九九○年为界。前期主要是传统的乐观主义氛围和表现形式,个性特征还不是特别突出;后期则充分显示出了她的独特品格,这部《行走的年代》就是集中体现。她选择了怀旧型的叙述视角,尽可能地拉开与现实生活的距离,注重将生命感觉转化为艺术感觉,追求一种朦胧、悠远的美学效应。语言则力争达到鲜活优雅、明净坦诚、典雅纯粹、富有张力的境界。我相信,许多读过蒋韵小说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感受。
三,从《过光景》看葛水平的小说
新世纪以来山西女作家的领军人物之一葛水平,原来主要写诗歌,写散文,写剧本。2004年她的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喊山》等先后问世,在国内文学界产生了极大反响,许多重要选刊纷纷转载,评介文章遍及各地。之后的几年,葛水平一发而不可收,接连推出了《陷入大漠的月亮》《守望》《黑雪球》《连翘》《比风来得早》《道格拉斯的中国》等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裸地》,出版小说集有《喊山》《守望》《官煤》《陷入大漠的月亮》等。几年功夫,葛水平成为国内各大文学期刊紧盯的重点作家,成为许多知名评论家追踪的作家。2007年,随着《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标志着葛水平的小说创作进入国内一线作家行列。
葛水平是传承“山药蛋派”乡土气息最明显的女作家,她的小说,乡俗俚语准确传神,普通民众的语言行动和内在心理栩栩如生。她笔下的一个个命运坎坷却心存志向的女性,依托一个个不同时空的精妙故事,渲染出一种人类生存的困境和忧伤,演绎出乡村女性不同形式的悲情状态。葛水平小说的题材多为北方农村生活和农民命运,她执着地扎根于太行山中,游荡在沁河两岸,从乡村社会汲取着无尽的养料。她有着细腻的女性艺术感觉,追求生活的本真,借太行山区的“地气”,将文学与人文传统连接起来,构成了她小说创作突出的气韵。
葛水平的小说在塑造女性形象、表达女性意识时,不青睐所谓“私密性”,而是执着地坚持自己的率真风格。这一方面是她的艺术追求、审美标准等主观原因决定的,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对于女性文学写作的探索精神。这部《小说卷》所选的《过光景》,就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葛水平的小说多数是在讲述女性的悲情故事,但她不去刻意解构男权文化,甚至还让女性柔顺地对待男性。这样写,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太了解农村女性的思想意识了,她不可能脱离真实的农村女性而去描写理想人物。这其实是她能够成功的根本原因之一。
中篇小说《过光景》,是一部读来令人心悸的充满现实感的作品。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期盼过上城里人舒服生活的农村女人苏红,到城市后却沦落为靠出卖身体赚钱的工具,数年后怀孕回家,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耀亮,两人辛辛苦苦把女儿养育大。然而,女儿丽丽却重复苏红的路,进城谋生同样误入歧途,被人强奸后并杀死抛尸,成为一桩命案。最终案破,让苏红伤痛的心灵又受到重重和打击,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两代女人的悲剧,带给人们太多的思考。
从《过光景》可以看出,葛水平富有驾驭题材和感受生活的超常能力。作品以淳厚的语言和鲜活的细节,对乡村生活的真实面貌和琐碎细节,作了逼真的描摹,让读者有亲临其境的感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尤其是两位女性苏红、丽丽母女,饱满而富有张力。这部小说延续了葛水平一贯追求的特色,同样是充满太行山风骨和沁河水情韵,给人一种非常壮烈,并且充满沧桑的感觉,恰如江西省作家陈世旭在一篇评论葛水平的文章里所写的:“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对于葛水平不止是一种地域,更是一种气质和格调。北方的大地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表达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个健全生命的强大底气与活力。没有献媚取宠,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张扬跋扈,没有无病呻吟。沉着静默的外表下涌动着激越的弦歌,平易质朴的乡土化叙述中闪烁锤炼和诗意的锋芒。”
四,《磨坊与紫色》:张雅茜的超越
女作协作品选《小说卷》的第三篇,是张雅茜的中篇小说《磨坊与紫色》。这部作品的确能够代表张雅茜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准,也是近年来山西女作家小说中值得重视的一部。只有初中一年半学历的张雅茜,写小说之前当过十年农民,八年工人,之后在黄河边的永乐宫文物管理所又做了八年文物管理员。一个偶然的机会,所里安排她试着写写宣传永乐宫的文字材料《吕洞宾的传说》,结果非常成功,这也让张雅茜发现了自己对文字的特殊感觉,自然地生发出写小说的念头。那时,有很多大城市的美术专业师生、其他形式艺术家到永乐宫临摹、采风,他们的生活激情,他们对艺术的态度,使张雅茜开始反思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应该怎样生活?她经过认真思考,感觉写小说或许是一条行得通的路。于是,1986年她尝试着写出生平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取名为《村前的路》。写完后,恰逢《运城日报》举办小说大赛,她抱着碰运气的态度参加了大赛。出乎意料,竟然获得了大赛唯一的一等奖。这次获奖,大大坚定了张雅茜写小说的信念,把业余生活都投入到了写作上。几年过来,她的努力收到了回报,《山西文学》《黄河》等文学刊物,先后发表了她的短篇小说《河水拍打的堤岸》、中篇小说《红颜三重奏》《活葬》等。之后,张雅茜调入运城地区文联,成为专职作家。
步入了文学的行列,张雅茜更加勤奋地写作,1992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红颜三重奏》;同时,她的作品也走出了娘子关,打入全国有影响的文学杂志,《上海文学》发表了她的短篇小说《净土》,标志着张雅茜的创作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此后几年,台湾出版了她的长篇纪实小说《走出红尘》,在省内外大型刊物发表了四部中篇小说;1999年,长篇小说《烛影摇红》和《豆津渡》出版。这些成果,让张雅茜成为山西文坛受人重视的女作家之一。进入新世纪后的前几年,她开始尝试河东地域文化散文的创作,并陆续出版了《永乐艺风》《稷播丰登》《永远的风景》。这些散文表达出张雅茜对文化遗产的思考,对当今文化现象的看法。2005年起,她回归到小说创作,很快就在《黄河》《十月》和《中国作家》分别发表中篇小说《红桑葚,紫桑葚》《磨坊与紫色》和《角儿》,其中《角儿》获得了“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从这几部作品可以看出,经过几年的读书与思考,可以说,张雅茜的小说创作上了一个思想和艺术档次,受到同行与不少读者的肯定。
我以为,《磨坊与紫色》是张雅茜对自己此前小说写作的超越。作品题材还是跟原来小说差不多,表现的是女性的人生悲剧;但是,主题立意更为深刻,人物形象更为复杂,艺术表达更为圆熟。故事不刻意追求情节的离奇曲折,主要是侧重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一般小说里作家们塑造的女性人物不外乎三种类型:一类是失落了主体意识,恪守妇道,麻木忍耐、顺从的“贤妻良母”型;二类是充满现代意识的“女强人”型;三类是敢于反叛却很难成功,最终只能是悲剧型。而张雅茜在《磨坊与紫色》中的几个女性:梅一民身边的“女人”(情人)、妻子、女儿都很难归到这几种类型中。她们每个人都富有鲜明而复杂的个性,都与特殊的时代密切相关;她们的所作所为,让读者无法简单地用好或坏、亲切或冷漠、可爱或可恨等等概念界定。这正是小说的成功之处、创新之处和独特之处。
由于张雅茜把写小说作为一种体验生命历程的方式,因而,她的《磨坊与紫色》的叙事方法,就是着重刻画女性悲剧的心路轨迹。不论是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状态,还是进行细致的剖析,都紧紧扣住女性悲剧命运,动荡的情绪、简洁的对话、特定的环境,都是为了烘托悲剧氛围。整部作品以梅一民与身边的“女人”(情人)、妻子、女儿的情感纠葛为主线,坦露出这几位女性在情感上的磨难和无法向别人倾诉的心曲,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感染力。
《磨坊与紫色》的艺术探索也是张雅茜所追求的。仅就题目中的这个“紫色”,就是一种意象,也许是文学,也许是人生境界,也许是追求的价值观。这中间包含的是张雅茜自己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在故事结构上,她也突破了以往惯用的单线条手法,尝试了多线条网络结构,形散神不散,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语言叙述则更为成熟,更为自信,为作品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五,“80后”代表作家孙频
在当今庞大的女性创作群体中,“80后”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一部分。作为在中国改革开放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新新人类,她们是没有精神负累的一代,性格中与生俱来就被开放性和现代性占据核心。事实上,她们当中的佼佼者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山西女作家孙频,已经凭借自己的创作成绩,成为其中一个代表性人物。近年来,孙频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井喷式状态,每年都要发表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可以说“横扫”了国内所有重要文学期刊的版面,更是多家文学选刊的常客,获奖也成了平常事,奖牌和证书有一大摞;同时,长篇小说也出版了好几部。应当说,孙频作为山西“80后”包括男作家在内的作家队伍的代表,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些成果的取得,是孙频辛苦笔耕换来的,也是她立志于文学创作的具体体现。
孙频的作品像蒋韵、葛水平、张雅茜一样,具有极强的女性意识,而且也是悲情为主导的;但是,她又有只属于她自己的个性特征,尤其是她追求的格调是冷峻,而不是温暖。进入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从九十年代 “个人化写作”、“身体写作”,完成了向“社会性别意识”的转变,也就是更注意回归女性本身,从自身剖析女性的弱点和悲剧性格原因。这种变化,传达出女性最终超越了只是逃离家庭束缚、逃离男性掌控的所谓“追求”,真正以“女人”的身份进入社会形态。而孙频这些年的小说,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其中特别有代表性的就是收在女作协《小说卷》中的《同体》。
在《同体》这部作品里,孙频用冷峻的第三者的视角,将现代人的价值困境与生存焦虑展示无余,她写女人也写男人,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人冯一灯与男人温有亮的情感和利益纠葛;但主角则是女人冯一灯,通过细致描写冯一灯与温有亮复杂而微妙的关系,说明女人所面临的焦虑和困境要远远大于男人。从偏远山区到城市打拼的冯一灯,失业之后被专门利用女色敲诈勒索高官的温有亮相中,设置了飞车抢包然后再遭轮奸的惨剧,最后温有亮以“好心人”面貌相救冯一灯。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培训”,冯一灯成了温有亮的工具,得逞多次。冯一灯明白了这一切为时已晚,精神上完全逃脱不掉温有亮。结局是当警察来抓捕他们时,冯一灯以自焚形式,让温有亮逃走。应当说,冯一灯是女性精神上的悲剧典型,她面临的是个人价值落入绝境之后重新陷入了新的困境。现实世界容不得她这样的人,她被剥夺了世俗世界赖以生存的所有物质基础和精神追求,成了别人做案的工具。
从《同体》中能够看出,孙频观察社会现象、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的视角,是那样地冷酷而犀利,令人惊叹一个“80后”作家的思维能力。她准确把握了当今时代女性物质需要与精神追求的沦陷,个体努力的徒劳无力,也揭示出现代生活中女性个人精神的压抑和孤独。她笔下的人物,都像冯一灯一样,有一种决绝的勇气,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头破血流,却始终不肯低下头,融入这纷扰的世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悲剧。像孙频如此探索女性悲剧的深层次原因的小说创作,带给读者的思考是特别深刻的,也是特别具有社会学意义的。
六,李燕蓉:个性与灵气的书写
山西女作家中,李燕蓉是一个很有个性、很有灵气的小说作者。她本来是学美术专业的,2004年尝试写小说。或许是因为她有画家的那种观察人物的细微之处,或许是她美术理论培养的非常强烈的线条意识,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写作天赋,让她的作品出手就不同凡响。2005年,李燕蓉首次决定把短篇小说《对面镜子里的床》投向文学杂志,目标就选中文学界影响很大的《北京文学》。她成功了,作品深刻的思想、自如的叙述和清新的文字,征服了见多识广的大牌编辑,该刊在当年第三期“新人自荐”栏目中,推出了这篇作品,并且请全国著名的评论家白烨配发了评论。白烨这样写道:“作者比较重视情绪表现与感觉描述,尤其善于以灵动而准确的语言,表达信马由缰的潜感觉与潜意识。作品中也能见出作者的美术功底对于写作的影响,那就是讲究画面感、色彩感,从而使作品整体上有一种与灵动的感觉桴鼓相应的流动的气韵。”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作者,受到全国著名评论家的这般肯定与评价,对李燕蓉的鼓励自然是非常给力的,让她写作小说的信心倍增。
几年过来,李燕蓉在国内一些重要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十几个中短篇小说,包括《3%灰度》《大声朗读》《深白或浅色》《那与那之间》《绽放》《旧事征兆》《青黄》《开始熟睡》《飘红》等等,其中的《那与那之间》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其他大都被国内重要文学选刊杂志转载,《飘红》则获得了“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由此也成为山西青年作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可以说,李燕蓉是用创作实绩证明了自己的写作才气。这次女作协编辑《小说卷》,将李燕蓉的《那与那之间》选上,是很有代表性的。
李燕蓉的创作心态非常平和、自如、深刻,她的体会是:我的小说里面的人物都是在找一个出路,自己在和自己对抗。一个人无论他是不是在叙述这个社会,但他肯定是生活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之中,因此才有可能说有自己的想法。这一代人所有的这种压力,几乎都是自己在和自己对抗。应当说,她的体会是有见解的,也充分表达到了作品中,《那与那之间》故事的主角、女性“我”,就是在一群知识男人中间寻找出路,就是自己在和自己对抗。虽然不是直接表现女性的悲剧,但在深层次是要揭示女性的不自信和依附于人的心态。在一定意义上说,这样的思考,同样地具有悲情意义,更有理性认识价值。
探讨李燕蓉小说创作的成功,我以为,首先是跟她对女性人生的理解有关系。她总是能够从不同于别人的角度看待和理解女性,因而得出独到的判断,并且带给读者比较深刻的思考。其次是她在小说的布局上有特点。她认为,人生的设计本来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条理,过多的巧合只会伤害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在她的笔下,总是选取某个生活故事中的片断,不综合也不归类,只是让读者看到某些侧影,仿若美术作品中传统的黑白山水画,约略地勾画出模糊体态,更觉出其中的兴味来。这应当说与她读书时学西洋油画,也画素描,极喜那种简约的风姿不无关联。第三是她的文字特别有灵性。李燕蓉说,写作中总会有意识地把自己作画的风韵带到写作中,让文字充满流动性和音乐美。她非常尊重自己的想法,文字叙述选择的也是不安分的路,在那左奔右突的语言当中,传达出的是对故事和人物的自由驾驭,带给读者无穷无尽的想象和感染力,尤其是有一种自己与自己对抗情绪渗透在其中,正如她所说的:“在抚摩那些文字的时候,我感到过一些模糊的快乐,看着它们一行一行地显现出来,我可以按我的情绪排列它们,快乐就一点一点地溢了上来。”
七,关于女性写作的感受
女作协的这部《山西女作家作品选·小说卷》中,其她作家的作品,同样都有各自的特点,都是在用女性的眼光看待世界,感受社会,探讨人生,让读者体会到了山西女作家的思想深度、选择题材的广泛、塑造个性人物的能力和开放的艺术视野,有一种阅读上的舒适和思想上的启迪。
由这部作品集的出版,我感觉到,从事小说创作的女性作家,首先应当自觉地选择独特立场和意识,以知识分子觉醒的现代情怀和敏锐眼光看待社会与历史,审视人生与心灵,体现出不同于别人的价值判断;其次应当特别注重呈现女性性格本色,深入发掘和提炼那种最具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精神——那种体现在最普通的大众人群、最本真的现实人生、最具体的生活实践中的女性真性情、真精神、真状态;第三还应当展示出明确的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小情小调固然是生活的内容,私生活也是人生的部分;但是,作家发表出来的作品,就带上了社会性,刻意排斥责任感和担当意识,其实是一种短视的情绪,不能倡导。此外,女性小说创作非常需要作家坚持文化思考,包括对传统文化中封建部分的思考与解剖,以及对市场经济条件下女性人际关系和道德风气的变化,都应该纳入作家的视野。这样,女性小说才能渗透出文化气氛,才能上档次,经典之作才能不断脱颖而出。
责任编辑 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