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16-11-19 08:41苏二花
黄河 2016年4期
关键词:爱美妈妈

苏二花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当爱美舞动着双臂对妈妈狂吼的时候,她可不知道这句话的代价有多大。

就在十几分钟前,爱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经走的很小心了,但还是被一根竹签扎了脚。疼死了!爱美缩着身子,弯腰把扎在脚趾之间的竹签拔出来。那是一根羊肉串的竹签,很脏,满身油污,尾部甚至还残留着一块肥肉!

爱美回家的路,是一条摆满了烧烤摊子的路。以前还是只在晚间出来冒烟,后来发展到几乎从早到晚,烧烤摊都在不停地冒烟。烧烤的油烟,那可不是一般的油烟,是往鼻腔里、衣服里、头发里、皮肤里狠钻的油烟啊,当整个一条路全是烧烤摊子,爱美这条回家的路有多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一地的油渍,一地的挂着残肉的竹签子和擦过嘴的餐巾纸。爱美是过敏体质,她忍受着无法呼吸,捂着鼻子疾步走。但她还不能只顾走,还得以十二分的谨慎注意脚下,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地上的竹签扎了脚,扎得那叫一个深啊!

这是条城中村的路,隐藏在眼科医院和建设银行这两座大楼之后。这两座大楼无疑是富丽堂皇的,正如它们所处的这条新修的通衢大道一样,有着崭新的容颜和大都市该有的气质。隐藏在它们之后的这个城中村,就不好形容了,你说它是城,它巧妙地回避了所有有关城市的特质;你说它是村,它也得像个村才好啊。城中村!?能把这样微妙又戏谑的词想出来的人,该是多调皮啊。无论如何,这个城中村有巨大的人流,巨大的人流就把仓促而又拥堵的商机带给了这个城中村。

爱美是在这个城中村长大的,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回家的这条必经之路就越来越窄了。来村子租房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都把自家的房子拼命一层层加高,这条街就被水泥墙挤成了一线天。街窄了,车辆和人却多起来,人们根本不是住在这里而是挤在这里。人嘈杂,连电线杆也显得密密麻麻起来,黑粗的电线在逼仄的街道半空筛网一样张着。街道窄,车辆和行人多,电线密布,烧烤的油烟就被屈在里面无法消散。油烟不消散,人就被关在炉里一样,有说不出的烦躁与懊糟。

爱美跛着脚,几乎是冲锋陷阵一般才回来的,推开院门,一眼就看到张姨蹲在院子里穿串子。她是妈妈为补贴家用招租来的,她们一家都是!她们一家就是靠烧烤摊为生的,爱美能把她们讨厌死。可爱美拿她们没办法。周围的邻居都把房子加高到了五层六层甚至七层八层,唯独爱美家没有这个力量,还是原来的小平房。大家都是平房的时候,房子没有等级,人没有等级,下的雨夜也没等级。可到了别人都起楼之后,房子就有了等级。房子有了等级,人的等级不言而喻,连天上下的雨也有了等级,专往爱美家低洼的平房院里钻。爱美家的平房,也就只配租给张姨了。

张姨看到爱美,是想要和爱美打招呼来的,但爱美没理她,还白了她一眼,自顾打开水龙头冲脚趾间的血。张姨用嘴唇骂了爱美一句,但当爱美怒目反击时,她却低了头埋了眼继续穿她的串子了。

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一进门,爱美就冲妈妈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爱美就是用这种态度和妈妈对着干的。

怎么了这是?妈妈手里拿着锅铲,莫名其妙。

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怎么说话呢?妈妈一摔手里的锅铲。

两人无可避免地再次争吵起来。

爱美十七岁,正处在叛逆期。一个少年人的叛逆,总是不分敌我的莽撞,把妈妈一片一片撕碎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溃不成军,母女俩在争吵中都眼泪汪汪,都被委屈灌得满满的。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个破地方?你为什么总是在花盆下放两把钥匙?你在等什么?爱美眼里圈着泪,奋力朝妈妈吼。爱美明明知道妈妈在等什么,可她偏要问。她不这么问,怎么能让妈妈痛苦呢?她就是要在妈妈的痛苦里感受那么一丝快意的,这快意隐藏在痛里,电光般一闪一闪的,虽然细微、颤抖、缥缈不定,但却异常顽劣地跳跃着,让爱美体验着最为隐秘的快乐。

你什么都等不到,你就是个弃妇!爱美说。

妈妈愤怒至极,她分明从爱美的眼里看到了恶毒。妈妈扬起手,果断给了爱美一个耳光。

“啪”一声响!爱美脸上吃了一个耳光。爱美睁大了眼,不相信地看看妈妈。与此同时,妈妈也张大了眼看爱美,她也在怀疑这响亮耳光的真实性。她可从来没动过爱美一指头!

“哇”,爱美突地爆出哭来。

这一声哭,妈妈的世界立刻就倾塌了,她张皇失措地,想要把爱美拉进自己的怀里。可爱美,她好像是终于等到了最为合适的爆发理由,她决绝地挡开妈妈伸来的手臂,粗暴地舞动着双臂,拼尽全力地对妈妈吼: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妈妈轰然坐倒在地。

爱美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用最强烈的肢体动作。她噼里啪啦地开柜子,疯狂地卷衣服,又风一般冲向卫生间,噼里啪啦地把毛巾牙刷梳子收到背包里。爱美是知道的,知道妈妈肯定受不了这些声响的刺激,但正因为知道,才更把声音弄得惊天动地。

很奇怪,妈妈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冲过来阻止她,这一次,妈妈选择了沉默。她死了一样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有那么一瞬,爱美被妈妈眼里的空洞吓住了,但此时的爱美已经是射出去的箭了。强大的惯性让爱美猛烈地冲出家门,她把门关得地动山摇。

没拦,妈妈居然没拦着我?爱美冷笑着,狂怒着,冲了出去。她想,这一下,她是真的不会原谅妈妈了。

冲出憋满油烟的街道,背着嫩绿色双肩包、穿着粉色碎花连衣裙的爱美,独自一人站在十字街头,她有些傻了。之前,爱美从没一个人走在不是回家也不是去学校的路上。一直以来她和妈妈就是不可分割的连体,无论去哪里,她们永远都是连在一起的,连得爱美喘气都困难。

世界是多变的,仅仅是与妈妈牵手与不牵手的差别,世界就展现了它陌生的另一面。站在街心,爱美感觉自己旋转起来,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把自己稳住了,周围却旋转开了,一样令爱美分不清上下左右。爱美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呸!”一个司机从疾驰的车里探出头来,朝爱美吐了一口痰。爱美惊恐地躲避着,她想象不出,世界居然还有恶劣到如此地步的人。“你他妈站在马路当间儿找死啊?”汽车已经过去了,这句脏话才落下来,故意得让人各种来不及。

怎么会这样?爱美彻底晕了。一辆公交车停靠过来,逼迫着爱美靠向公交站台。慌乱中,爱美上了公交车。眼里委屈的泪还没擦干,车已经在路上了。正是下班高峰期,车里很有些挤,爱美被夹在人缝里来回摆。

爱美和妈妈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亲戚,平时她们就没有任何去处。妈妈又是那样一个人,很少有朋友交往,没人来她家做过客,她们也没给别人做过客。

妈妈是为了一场虚无的爱情,从另一座城市来到了这座城市的。那是一场任何人都不看好的爱情,妈妈却义无返顾地扑向她的爱情,飞蛾扑火般。她可没想到,她扑过来的火,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热烈,在她用生命扑过来后,那火却倏忽一下灭了。这种熄灭对妈妈的打击到底有多大爱美不太清楚,但妈妈从此不再打开窗户,爱美就是在妈妈紧闭着门窗的房间里长大的。

是我太着急了,在你爸爸还没想好要不要结婚前,就带着肚子里的你不顾一切地来了。事隔多年,妈妈和爱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有惊悸的抽搐。

他不会原谅我。妈妈说。

我也不会原谅他!爱美说,不管他想好没想好,都不该抛下我们一走了之。爱美愤愤地说。

妈妈摇摇头,说你不懂。

夜色尚且还在酝酿之中,都市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霓虹,那些白的紫的黄的红的绿的灯,把原来还清晰可见的东西都映照得扑朔迷离起来。下了公交车的爱美肚子里咕噜噜地叫,这使她原本骄傲着高挺的胸脯塌陷下去。

我是不会回去的!

爱美一遍一遍给自己打气。不回去,爱美就只能饿着肚子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爱美看着每一个急冲冲从她脸前走过的人,他们似乎都有目的地,都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爱美坐在那里,来回搓着脚。

突发奇想地,爱美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像妈妈那样,去另一座城市呀!妈妈当年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对,就去妈妈原来的城市,这就是对妈妈最好的报复。爱美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兴奋不已,她甚至都已经看到当妈妈得知她居然又回到了那个她曾经背叛了的城市后,那种张大嘴却什么也说不出的表情。

好解恨!爱美笑。

在遭到妈妈背叛的城市里,有姥爷,有舅舅,有姨妈,听妈妈说起过,但都没见过。据说姥爷好几次提出要来看妈妈,都被妈妈拒绝了。姥爷也提出来要妈妈回去,但妈妈在电话里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妈妈在等什么?爱美不清楚,但,这已经不重要啦。

爱美盘算着,首先得买张火车票吧。坐在长椅上,爱美翻捡着自己的背包,只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没有钱。爱美再次瘪下去,她冲出家门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一层。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爱美还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但当爱美无奈地把手插进连衣裙的口袋,她的手指却触碰到了什么。钱!爱美惊喜地掏出口袋里的钱,是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还有一张五元!再掏,居然又掏出三张一元和两张五角!爱美雀跃。这钱是上次妈妈让爱美去超市买东西找回来的零钱,爱美没有把它们上交给妈妈。做为爱美反抗妈妈的一个部分,爱美当时是故意不交的,但鬼使神差,一向锱铢必较的妈妈,居然也忘了把这些钱收回。妈妈呀妈妈,终于还是有你发达神经网罗不到的时候吧。爱美笑了,她可不知道,这个世界任何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渊源和使命,这些妈妈没有要回的钱,它注定要颠覆爱美的人生。这是世界的确隐藏着一些秘密,为我们所不知。

急忙奔向火车站,还好还好,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票只要十八块。拿着火车票,爱美想,原来妈妈也未曾走出多远啊。上了火车,已经是深夜了,爱美饿过了头,反而生出一种空荡荡的舒服来。一想到下了火车就能见到姥爷和舅舅,爱美就微笑了,她带着与姥爷舅舅相逢的华丽想象,在火车上歪着头睡着了。

早晨五点,火车到站,爱美站在了妈妈曾经背叛过的城市。新的生活,这就开始了吗?爱美不由张了张手臂,她是要拥抱新的世界和新的生活呢,没想到,一辆出租车一下就停在她跟前。去哪?司机摇下车窗问。是啊,去哪?爱美这才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有姥爷舅舅的地址,甚至,她连姥爷和舅舅的名字都不知道。

去哪?司机还在问。

不知道。爱美嗫嚅着。不知道去哪你拦什么车啊?司机切了一声,绝尘而去。

一连好几辆车,都因为爱美说不出要去哪儿又开走了。爱美生气了,她站在车道上,强行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爱美不等他发问,抢先拉后车门。

你去哪?爱美不回答,固执地拉车门。那车门原来是紧闭着的,但在爱美固执的拉拽下,突然开了。爱美一见车门开了,不由分说就坐进去。她可不知道,她这一坐,就直接坐进了地狱。

后来,爱美无数次地回想过那天早晨的情景,她要是早知道她拦截下来的是个地狱,她就不会强行去拦截了。但是,爱美后来也想到了,一个连要去哪儿都不知道的人,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座地狱。

爱美不由分说坐进了车后座,才发现后座已经坐着一个人了。男人,板寸,头发钢针一样竖着;穿一件拳击背心,赤裸的臂膀上纹着一个硕大的狼头。本能地,爱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人。但是,车已经开了。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样。那么,车上了路,事情也就进入了自身发展的轨道。

那人侧过脸来看爱美。爱美不由也看他。

那是暴露内心戾气的五官,有着不与世俗互相宽容和谅解的尖锐,闪着寒光,像蜘蛛、蝎子、毒蛇等一切歹毒物种一样,你看一眼都会汗毛倒竖。爱美本能地把自己紧紧贴在车门上,使自己尽量与这人拉开一段距离。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爱美,一眼一眼地看,然后问你到底去哪儿?爱美虚虚地说,反正我就坐十块钱的路程。她捏了捏口袋里剩余的钱。司机看着后视镜,半天没话,良久后才说了一句:你快下车!

车本来是要停的,但与爱美并排坐在后座的男人突然地活络起来,他先是抖了一下腿,然后,给司机做了个不要停车的手势,接着,他就大尺度地靠近爱美。爱美连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把自己更紧地贴向车门。

你刚下火车?男人问。

嗯。

没人来接你?

……

爱美此时,早没了与妈妈吵架时的霸道与恶毒,她哭了出来。

像是受到了鼓励,那人的手袭击了爱美。爱美尚显稚嫩的胸脯和碎花裙覆盖不到的大腿,都受到了袭击。爱美哭出了声,竭尽全力地抵制着、反抗着。

唉,那些抵抗啊!

哭泣的爱美把希望放在司机身上,她紧紧盯着司机的后脑勺,期盼着司机能回过头来,大声喝止住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袭击。

但是,司机没有回头。

车在继续往前走,事情在继续着。

那人一把拽过爱美,爱美纸片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体里。随后,爱美被掀翻在后座上,那人一手紧紧卡住爱美的脖子,一手邪恶地伸向爱美的裙底。爱美用双手死死护着裙底单薄的裤头,她恐惧得连哭泣都忘记了。

嘎。

车停住了。

车停住了,那只邪恶的手也停住了。

空气和时间也停住了。

很缓慢地,司机回过头了,他说胡哥你别这样,她还是个孩子。被称为胡哥的人,也很缓慢地抬起头。突然地,他眼里闪出一道冰锋,锐利、暴戾。司机急忙回避这眼神。连爱美,也感受到了这眼神里的杀气。开车!胡哥说。这声音,也是利器的质地。

沉默。

司机在驾驶座上沉默。

爱美紧紧护着裤头,既绝望又期待地沉默着。

胡哥卡在爱美脖子上的手和侵犯爱美身体的手,也在静止着,沉默着。

车外,一个环卫工人在老远处挥舞着大扫帚。更远处,一支老年秧歌队正舞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是瞬间还是永恒,车开动起来。

车,终于还是动起来了。随着车的开动,一切又活了过来,一切又万念俱灰地死去。爱美单薄的裤头,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撕裂开去。那只卡在爱美脖子里的手,使得爱美呼吸严重不畅,她眼冒金星,强烈地扭动着身体,双手挥舞着抓向胡哥。胡哥的脸被抓了几道,出了血,他恼羞成怒一个耳光就把爱美打得耳朵隆隆作响。爱美的手还在乱抓,胡哥接连给了爱美十几个耳光。爱美逐渐瘫软下来,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松懈。爱美奄奄一息。与此同时,一个坚硬无情的东西趁机进入爱美,撕裂了爱美。

“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爱美的喉咙发出了最具穿透力的叫声。

是掉在一口井里了吧!世上竟然有如此黑得彻底的井,仿佛是把所有的黑暗都装进来了一样。爱美在这种黑暗里,想大声呼喊,可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偏偏一动不能动。爱美在一寸一寸地死去,但却在一分一秒里死不去。

姑娘,姑娘,你怎么样?仿佛有一个晃动着的光圈照到了井底,爱美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光圈指引着爱美,让爱美一点一点从黑暗里爬出来。首先感知到的是声音,有些嘈杂,但也有着穿透黑暗的融融暖意,接着爱美又感知到了阳光,有些刺目。

爱美活过来了。

活过来,却漂浮着,不着边际,像是漂在白茫茫的大海上,也或许是在无边无际的天上吧。一波又一波的眩晕,使爱美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烧焦了的灰般虚无而灼热。

姑娘,你没事吧。

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他的出现就是一种破坏。一个眼睛略带浮肿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映在爱美空洞的眼仁里,他是出租车的司机。爱美一动不动。司机推了推爱美。

爱美还在车里。胡哥不见了。

如同开启了一个被剧烈晃动过的啤酒瓶,一切感知一下全都向爱美汇集过来,疼痛、羞耻、惧怕、惊恐、绝望,齐齐在爱美的身体上爆发开来,迅猛而激烈。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爱美迸出了嚎啕大哭。

在爱美嚎哭的过程中,一切都还在继续着。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城市的早晨,是上班上学的早晨,到处都是急匆匆行走的车流和人流。嘴里还叼着油饼的学生边走边吃,灵活地躲避着环卫工的扫帚和被扫帚激荡起来的灰尘;急着挤公交的上班族,手里提着大小各异的包,一边等着,一边焦急地张望;自行车流被挡在红灯线里,等着变灯的人把脚放在脚蹬上,蓄势待发;各种车型的轮子在高速飞转,排出浊浪般的尾气和热量。这是个忙碌的城市,忙碌到没有人会在意,停靠在繁华马路边上的一辆出租车里,有一个女孩正哭得声嘶力竭。

时间是个庞大的、行进着的机器,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它一刻不停行进的步伐,在它的运行进程中,再悲恸的哭泣,也该有它停止的时候。时间,最懂得如何让人接受命运。司机耐着性子等到爱美最终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才拿出两张一百元,把其中一张递给爱美,说这是胡哥给的,这张是你的,这张是我的。

无论你相不相信,无耻就是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其道的。爱美连咒骂都想不起,只是呆呆看着。这个世界超乎想象。

司机终于还是有些不忍的,他没再说话。

太阳升高,地面被蒸腾起袅袅热浪,车里像蒸笼。连续擦了好多次汗,司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问姑娘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在这个时候,爱美心里都还是没有集聚起恨来,她拿自己没办法,她拿这个世界,没办法。司机说,我不能再这么陪着你了,我每天一睁眼就欠着出租公司钱呢,再这么陪下去,我连饭钱都赚不来。

爱美看着他。

要不,你先下车?

爱美就下车了。她在下车后,看见后车座的凌乱肮脏,叫人恶心无比。爱美对司机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不得好死。司机很平静地看看爱美,然后很平静地说,我不在乎怎么死,我只在乎怎么活。

冒了一股烟,车开走了。

只是半前晌,城市已经变成烤炉。爱美顶着硕大的太阳手脚冰凉地站着。一直站着。一切都有些恍惚,但手里却明明白白捏着一张百元大钞。出租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辆有着无比恶心的、凌乱肮脏后座的出租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很轻巧。

爱美孤独地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她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像是被巨大离心力甩出来的一样。

爱美的心产生出恨来,不知道是一点一滴集聚的,还是如决堤的狂潮汹涌而至的,那仇恨溢满了爱美整个的胸膛。妈妈、姥爷舅舅、那些藏匿在口袋里的钱、胡哥、司机、出租车、肮脏凌乱到无比恶心的后座,都变成重锤,一下,一下,一下地锤击着爱美。毒日头下,爱美的瞳孔一点、一点、一点地聚拢起来、竖立起来。

毒日头下,爱美的胸膛终于不堪重负地爆炸开来,她强烈地呕吐,同时身体像坠入冰窖一样奇寒无比。就这样死了吗?爱美想,也好!

可超乎爱美的想象,她的双腿不由她指挥,踉踉跄跄地把她送到了不远处有着明显标志的卫生所。开门的正是小陈,在他打开门的时候,爱美像一件脱离了衣架的衣服一样轻飘飘倒在他的身上。

是在地狱里接受油煎的酷刑吧,爱美被扔进了油锅,她被滚油煎炸着,全身冒着咕嘟嘟的燎泡,肌肤在一寸一寸剥离,直到皮开肉绽,直到筋断骨折,直到化为一滩脓水。

打针、输液、量体温,只有小陈一个人在的卫生所,高度昏迷的爱美,把他吓着了,他多少有些手慌脚乱。

在脓血中,是一颗化不开的心,被仇恨浇筑,坚固到生硬,但却是灵魂能够找到家园的唯一依据。凭借着这生硬,爱美把自己一寸一寸聚拢回来,慢慢恢复成人形,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正当小陈考虑着,要把爱美送进医院的时候,爱美却张开了眼,初生一样。

药费和医疗费正好一百整。把手里的百元大钞递给小陈的时候,爱美笑了。超乎想象啊,这世界的绝妙之处正是超乎想象,想不笑都不行。

爱美八级地震一样的笑,当时就把小陈给覆没了。

这是新品三棱刺,瞧见没,三厘米直径的钢管是经过削切开槽,从大到小以对角形的方式开封,偌,看见没,越向刀尖就越是锋利。

小贩还在滔滔不绝,爱美却不耐烦了,你直接说,要多少钱!小贩一笑,难得你也是个干脆人,我就不说虚头巴脑的价了,三百六。

少放你妈的屁!一百二,你爱卖不卖。爱美骂。

啥?一百二?小贩眼睛圆起来,你看看,要把整钢开成三条一厘米的槽哎,之后还要淬火,还要开封……得,给你。

这是爱美买的第十七把匕首。

五年里,爱美每买回一把匕首,就短暂地兴奋一回,就在梦里报一回仇。在梦里,她把胡哥杀死了,捅了九刀之多,个个都喷泉一样滋着血。

打开爱美的柜子,里面全是刀。尼泊尔弯刀、博克斩刀、蝴蝶、巴克、蟹爪、兰博2号。在这些刀的浸润下,爱美逐渐失去女性特征,她决不穿裙子,也不留长发,更不要说戒指项链口红了。她的衣服总是简单紧凑,鞋也永远绑紧鞋带。她坚持快跑锻炼,身体上没有一块肉是多余的。她有随时上战场的神情和装束,她也有随时赴死的坚决气质。

早晨八点,爱美会准时站在一家大型商场的专柜前。不管爱美如何在夜晚噩梦连连,但只要她站在这里,她就得保持微笑。能做到噩梦与微笑并存,爱美才能挣到钱养活自己。此时的爱美与五年前的爱美,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维度了。这五年里,爱美对自己逐渐有了认识,从不服气到服气,从不习惯到习惯,从不可能到没什么是不可能,爱美心里奔腾着的一些东西,此起彼伏着,一次次倒下起来,再倒下再起来。生存里的人和事,原本不在爱美的想象里,可却无一不是理直气壮和顺理成章。在这些顺理成章中,爱美的眼神也就不再是从前的眼神。

在这家商场,爱美的工资不高,但上班时间也不长。这就够了,爱美需要时间跟踪两个人,一个是中年的出租车司机,另一个,就是胡哥。时间的巨轮在一刻不停地行进着,它碾压过的地方,总是会留下刻痕一样的印迹,永不消逝。那些关乎快乐的、幸福的,总是影影绰绰;那些关乎悲痛的、绝望的,却总是清晰,选择记住什么和不记住什么,从不取决于自己。

王长禄,和他的恶俗名字一样,那个中年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恶俗到了极致。爱美没想到,人还可以这样活着,那种猥琐和毫无尊严,让爱美觉得杀死他反倒是看得起他。

出租车是长在王长禄屁股下的,一天有十几个小时,王长禄都是开着出租车跑在路上的。每天深夜,当王长禄佝偻着乏困的身子回家,都会撞见一个提着裤子急匆匆撤离的男人。面对如此奇耻大辱,王长禄也试图反抗过,但总是以他被打得鼻血长流结束。王长禄也就接受了,有时撞见了他甚至还会侧身避让一下。王长禄也试图教育他自己的老婆,可往往,没等他多说几句,那老婆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跃而起,尖利的十指不由分说就弹在王长禄的脸上。王长禄显然是抵挡不住的,他拙劣地左支右挡,但总不免满脸开花。老婆会边抓边质问:你能吗?你能吗?只要你能!往往,王长禄会狗一样圪蹴下去。这时候,老婆就停止了舞动,屋里会突然地安静下来。于安静之中,王长禄会突然地哭出来,如同静夜里突然响起的爆竹。

王长禄的每一次哭都能把爱美吓一大跳。爱美捂着胸口,收回贴在玻璃上的眼睛。这个时候的爱美往往站不住,只能顺着墙根坐下去。强烈的恶心使爱美全身抽搐。这个世界的确隐藏着一些秘密,是爱美无法理解的。

王长禄活得何其蝇营狗苟,他总是在给客人找钱的时候假装没零钱,也总是在买东西的时候和小贩争执称盘的高低,他穿最廉价的衣服,他收集客人丢在车里的饮料瓶,也收集到处散发的广告纸,然后把这些东西卖给收废品的,以换取一些蝇头小钱。他在各种场合给各种人道歉,他天生略带佝偻的腰身仿佛就是为道歉而订制的,他总在各种道歉里露出狗一样谄媚的笑。他谢了顶的秃脑袋,鸡蛋壳一样把他的猥琐鲜明地摆放在阳光下。爱美都不明白,支撑王长禄这样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爱美越了解王长禄,就越为自己不值,自己夜不能寐处心积虑积蓄所有力量想要杀死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杀死他难道比让他继续这么狗一样活着会更好?

爱美要跟踪胡哥可就有些难度了。胡哥是个有恶势力范围的人,不说身边有多少小弟,单他那一双狼一样警惕的眼,爱美就不好跟踪。胡哥会在走得好好的情况下,突然回过头来观察一下周围,他似乎总能意识到什么地方隐藏着一双窥视的眼。当然,胡哥也有一个人走的时候,但一个人时候的胡哥更诡异,他的行走速度会突然莫名其妙加快,会突然闪进路旁的一个商店,然后很久不出来,几个小时过去,等爱美终于忍不住进商店去找的时候,哪里还有胡哥的踪影?

胡哥干的全是坏事,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坏事,他一个人就是一个黑社会,他太明白自己说不定哪天就喋血街头、或被警察擒拿住投入死牢,所以他才狼一样灵敏。

也还是有机会狭路相逢的,爱美怀揣着尖刀,豁出一切迎面走向胡哥……最终还是擦肩而过了。爱美她,其实连近距离看一眼胡哥的勇气都没有。她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在梦中无数次地杀死过王长禄,却总是在刺杀胡哥的时候大汗淋漓地醒来。

爱美揪着自己的头发,她明白,就连自己,也不在自己的想象里。

爱美不是没有想过去报警。当她退了烧从小陈的诊所出来后,第一意识也是去报警。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该怎样去描述自己的遭遇?她羞于描述那耻辱,那耻辱就怀在她的肚里,最终憋成了一颗长在肚子里的炸弹。

爱美你看,小陈来了。

和大家一起在地摊小板凳上吃午饭的爱美应声抬头,果然,她看到了小陈。小陈是社区诊所的医生,有漆黑的头发和眼珠,当然,也有阳光一样明亮的笑脸。他隔三差五就来看爱美,每来,必定捧一个保温的饭桶。

小姐妹们叽叽喳喳对正走来的小陈品头论足,她们都不喜欢爱美,爱美也同样不喜欢她们,爱美经常被孤立着。爱美喜欢这样的孤立,能被孤立着的,都是与众不同,总有那么一天,爱美会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叫你们看!这样想着,爱美脸上就浮起一个狞笑来。

爱美的笑,被正走过来的小陈捕捉。这是孩子气十足的笑,有着分明的狡黠与淘气,但却是以冷漠阴鸷的脸为底衬的,这种组合就是小刀刻玻璃、石块划锅底,会叫人的心热豆腐块一样跟着颤。这就是小陈迷恋爱美的原因了,爱美是想着要把自己弄成一口隐藏在杂草丛中的井,有随时吞没路过一切的危险,但她的神情与眼神,却早已把警示牌挂在最明显的位置了。

小陈的保温桶里,这回放着的是一只炖鸡。爱美没理他,低头吃自己的饭。

这样的保温桶,小陈没少捧给过爱美,里面或是一只鸡或是一条鱼或是一个猪蹄膀,小陈总是诚意满满地,把保温桶献神一样,献在爱美的面前。爱美从来都不接受。爱美不接受,小陈就继续送,久了,就成了一场战争,这战争,是以持久力决胜负的。

王长禄是不屑去杀,胡哥是没能力去杀,爱美陷在僵局里,而这个时候小陈却来了,带着他的保温桶,也带着他笑了时一嘴好看的白牙齿。如同一根划着的火柴投入了汽油桶,爱美突然就爆发了。她一把打翻小陈递过来的保温桶,浓香的鸡汤立即倾覆了一地。爱美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天台,爱美把身体伏在铁制栏杆上,让两条腿伸出铁栏杆凌空悬垂着。这是日薄西山后的满天红霞,天堂像是失了火一样。爱美坐在楼顶的边缘,俯视天台下滚滚的车流和川流不息的人河。

小陈跟过来,他说爱美,你坐在那个位置很危险!

爱美却说,过来一起坐啊。

小陈走近爱美,但他没有像爱美那样,让自己双腿悬挂俯视街头,他和爱美坐在一起,但方向是反的,他面对的是坚实的楼顶。

爱美,你的双腿很修长,穿裙子会更美一些。

爱美俯瞰着高楼之下,一整条街都被她收在眼底。

爱美,你看这是什么?

小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柔软的丝巾。

街上走着很多人,但爱美一眼看到其中三个人。这是不同寻常的三个人,虽然混在流水一样的人群里,但爱美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不是什么好人。经过那件事之后,爱美有了一眼就能剔出坏人的本领。果然,他们走进一家超市,那超市,正好在爱美视线最佳的位置。那三个人进了超市,没有选购商品,而是立刻分为三路,一个把在门口,一个站在收银员身后,一个背靠着他面对店里的其他顾客,他们三个同时亮出了一尺多长的刀。

爱美大吃一惊。她回头看看小陈,小陈正试图把那条粉色的围巾围在爱美的脖子上。

居高临下看去,爱美看到男收银员被刀逼住了咽喉,他打开收银柜,把一格一格的钱拿出来放在收银台上。持刀的劫匪一手举着刀,一手急速地把钱收到一个黑色的包里。收银员像是说了一句什么,脑袋就被重重砸了一下,他倒下去了。很突然地,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蓦地闯过来,她推搡那个打人的劫匪,好像在质问什么。

爱美心都被揪起来了,这是个愚蠢的举动。这个变故显然是始料不及的,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个首先沉不住气,他一个箭步窜过去,白光一闪。女人像倒空了的口袋一样萎了下去,怀里的婴儿跌落,在地上扭动。

这个过程太快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爱美睁大了眼,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她再次回头看小陈。小陈露着好看的牙齿对她笑,他说你看,你很配这种颜色。爱美脖子里有小陈给她围着的丝巾。

爱美看着小陈,愣愣的。

等爱美再回头看超市里,那三个歹徒已经不见了。女人倒在地下,有血从她身下洇出来,那婴孩还在舞动着手脚。一个,两个,三个,超市里渐渐有人从各个角落聚拢过来。原来,超市里还是有不少人的。这是爱美没看到的。被打倒的收银员缓过来了,他发疯一样抱起了地上的婴孩,不断亲吻不断安抚。闪烁着警灯的警车也风一样开来了,几个警察迅速下车,超市被警戒线围了起来。

然后,爱美看到,警察在女人的周身画了一个白色的粉笔轮廓。

像是给一条长绸绾了一个结,那些原本流水一样的车和人都梗阻在超市门口。救护车也来了,把粉笔圈里的人抬上担架。抱着婴孩的收银员跟出超市,蓦地里,他仰天一声大哭。

这是爱美在整个事件里听到的唯一声音。人群和车群聚集后蒸腾起来的热气和宏大的嗡鸣之声,伴着这陡然而起的哭声,像被抛上来的一个猛兽一样直扑爱美,爱美两鬓的头发被猛地吹起,耳朵里飒飒有风。

小陈很喜欢这样的爱美,她坐在静谧中,天边的晚霞把她的身姿勾勒成妙曼的写意,他喜欢这样的爱美。小陈拿出十二分的真诚和勇气来,对爱美说,爱美,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

爱美疲惫不堪,她收回双腿,缓缓站起来说,我们下去吧。小陈有些急切,他说爱美……我……小陈很冒失也很忘情,他从后面抱住了爱美。爱美挣扎,但她越挣扎,那环抱着她的手臂就越坚固。

像是在坚持各自的信念一样,两人就这样长久地僵持着。小陈感觉,爱美的身体在逐渐变僵硬,冰冷把后背都穿透。他小心翼翼探前头来看爱美。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爱美空洞的眼,和暴戾的脸。

王长禄有了新动向,他出租车的后座上,会经常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很快爱美就弄明白了,这个小女孩是王长禄寄养在农村老家的女儿。因着这个小女孩的到来,王长禄和她的妻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架了,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也不再出现,甚至,也有了一家三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情景了,有时候,居然会出现笑声!

爱美咬紧了牙根,王长禄啊王长禄,你隐藏的也太深了。

那孩子有一双纯净的眼睛,里面盛放的全是田园山水,任谁看了,都有解除乏困的功效。在这个小女孩面前,王长禄逐渐像模像样起来,当他把一份肯德基递到女孩手里的时候,当他看到女儿蹦蹦跳跳迎接他回家的时候,当他带着女儿到公园玩耍的时候,一种像模像样的尊严就爬到他的眼角眉梢处,居然含着强大,居然含着慈爱。

在爱美如此高压的监视下,王长禄倒被监视出了尊严?这不在爱美的想象里。

哥哥,你有事吗?

小女孩居然这样问爱美。爱美像是被击了一记闷棍。小姑娘纯净的大眼睛里带着满满的笑意,和暖的阳光一样看着爱美,等待着爱美的答案。在这个小女孩眼里,自己居然是个哥哥?一股心酸直冲爱美的脑门,一个穿着碎花裙的伶仃身影在爱美大脑的沟壑深处闪了闪,清清楚楚,却又遥不可及。

爱美深呼吸一下,笑着对小女孩说,我不是哥哥是姐姐,你爸爸让我来接你。小女孩问,那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王长禄啊!爱美笑着说。那好吧。小女孩欢快地说。

爱美拉着小女孩的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哪里欠下的债,要在哪里偿还。

坐进车后座,爱美的笑收起来。车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打在小女孩的脸上,她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有一种毛茸茸的可爱。顺着脖颈看下去,爱美惊奇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已经发育出了雏形。她紧窄的上衣恰如其分地勾勒着她花骨朵一样的胸脯,像春天里要怒发的柳芽,像槐树上抽了穗的槐花。魅惑,这绝对是一种魅惑,催逼着人想要去做点什么坏事,就像一个孩童看到一个精美的玻璃玩具却得不到一样,打碎它就只能是唯一的念头。

小女孩觉察到爱美一直在盯着她看,就转过脸来对爱美一笑,可她马上意识到爱美的异样,不自主向车门靠去,以拉开和爱美的距离,完全是失去妈妈庇护的小羊羔的样子。小女孩这样子更大程度激发了爱美的破坏欲望。恍惚间,爱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正羊羔一样睁着惊悸无辜的眼看着胡哥。

鼓励!这绝对是一种鼓励!爱美突然明白,在那个清凉的早晨,一个衣着单薄眼神纯净、一个不知道该去向何处却散发着少女幽香的羊羔,给了胡哥怎样的鼓励!

面对羊羔,狼别无选择。

很突兀地,爱美把一只手放在小女孩的胸脯上。小女孩弹簧一样蹦了一下,睁着惊恐万状的眼看爱美,她把自己橡皮膏药一样紧紧贴在车门上。爱美笼罩着一脸邪恶,眼睛里盘踞起两条毒蛇来,恶毒使她的身体升腾出一层薄雾,像污浊的沼泽地里升起了有害气体,那里面散发着狰狞也孕育着伤害。

像,像极了。多年前身穿小花碎裙的自己与眼前这个惊恐万状的小女孩几乎同出一辙分不清彼此,她们都精美易碎,诱发着极大的破坏欲望。爱美狞笑着,一把手卡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摸出了随身军刺,伸向小女孩的裙底。

那是一条悠长的隧道吧,爱美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她看不到任何光亮。黑暗如此死寂,令人心胆俱摧。在死寂中,身穿碎花裙的伶仃身影倏忽闪现,宛如爆发在乌云之中的电光,稍纵即逝却飞着一颗哀婉欲绝的眼泪。

啊!小女孩锐利地叫了一声。

嘎——

车停下了。

爱美好像是舒了一口气的,但同时也把手里的军刺恶狠狠逼在了司机的喉咙处。司机问,你要干什么?爱美用牙根说出两个字:开你的车!她的声音里有着一贯的恶毒,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谁手里有刀,谁就该是绝对的主宰。

沉默。

仿佛是轮回一样,那曾经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上演。

等待。

爱美和小女孩都在迫切中等待。

车没有继续开。

这不在爱美的想象里,她的军刺分明已经刺破司机脖子上的皮肤了。

在倒车镜里,爱美看到一双冷静清淡的眼。“我还就不信了!”司机突然怒吼了一声,爱美只觉的眼前一花,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敏捷的司机已经避开喉咙上的刀锋。只是一个瞬间的错愕,爱美已经被司机反手一掌打在手腕上。

啊呀——

彻骨的疼痛!爱美手里的军刺跌落,当啷有声。

司机下车,打开后门,一把就把爱美给揪了出来,像提溜一个小鸡崽儿一样。爱美四脚凌空着被摔在地下,司机拿起脚来就要跺下去,有泰山崩塌的气势!爱美不由自主缩了起来。

信不信我一脚踩死你!

那一脚到底没踩下来,踩下来是一句充满鄙夷的话:一个不男不女的二尾子!垃圾!

出租车走了,拉着那个纯净如蓓蕾初放的小女孩。她,遇到的是一个好人!尾气熏了爱美一脸。

有人在爱美身边驻足,对着她指指点点,指指点点。

二尾子!垃圾!司机的骂声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依然顽固地停留在爱美的耳鼓膜里掏不出。

这不是爱美想要的!爱美坐在天台的铁栏杆里,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照了又照。镜子里的爱美瘦到脱形,超短的头发,青筋暴露的额头,一双极度乖戾的眼。这,不是爱美想要的!

爱美愤然把手里的镜子抛下去。追踪着镜子,爱美俯视下去,下面依然是流水一样的车和人,他们都朝着各自想要到达的目的地在汹涌的湍流中奋勇地行进着。这是一片时光的海,欢腾无比却无声无息,不起任何波澜却暗流涌动,由于过于深邃,它轻易地抹平了落差,使得任何深陷其中的人都微不足道。它过于喧腾了,反而使人倍感寂寞,它过于洗炼了,也就忽略了一切细节。爱美扔下去的镜子碎成了渣。

爱美胸膛鼓荡,她有大声呐喊的冲动。她让自己试着钻出铁栏杆,站在天台的最边缘。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铁栏杆阻挡的原来是如此畅快的呼吸!爱美站在铁栏杆之外,呼吸一下畅通了不少,而且,站起来和坐着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坐着的时候,爱美习惯伏在铁栏杆上,而一旦站在铁栏杆之外,爱美就看到了更远更广阔的远方。极目四望,那是另一片海,楼宇连着楼宇街道接着街道车流接着车流人河接着人河呈放射状铺展开去。一对鸽子带着鸽哨哗啦啦起飞,把残阳下的天空无限制地画成了苍穹。

啊——

爱美大声喊。

啊——

她的声音海浪一样荡漾开去。

啊——

当爱美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已经是万众瞩目了。地面站了许多人,都仰着头看她,他们指指戳戳议论纷纷。爱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爱美知道他们在说话。当很多人都在说话的时候也就没有了说话声,它只是一种轰嗡嗡的声效。这轰嗡嗡的声效是强大的和声,连最顶级的交响乐队也休想合住它的节拍。

爱美试着把一只脚探下去。果然,像是按下了一个琴键,轰嗡嗡的声音有了一个变奏,那是万众一声的惊呼。

爱美笑了。

爱美的头发长到可以扎起来了,就用一个发卡把头发绾成一个花固定在脑后。

能让爱美留起长发的,是高伟。

连爱美也解释不了,她为什么要跟踪那个只用一只脚就能把她踩死的出租车司机。当她看到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一脸明媚地喊出高伟这个名字时,这个名字就永久地镌刻在了爱美的心灵。高伟收工了,他下了出租车,张开宽大的双臂迎接蝴蝶一样扑向他的女儿。“爸爸”,女儿清脆锃亮的童声有着无比的穿透力。女儿扑进了高伟的怀里,高伟只轻轻一举,就把女儿放在自己的脖颈上。女儿高高在上,兴奋不已,她忽张的双臂做飞翔状。高伟举着女儿,朝向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那女人留着长发,用一个精致的发卡收拢着,蓬蓬松松地放在脑后,脖子里系着一条长长的纱巾,在微风中荡漾着。

高伟一家三口一起回家,他一手高高托着女儿的腰,另一手却在妻子微翘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他在女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那女人笑着,用拳头捣高伟,好娇羞的样子,高伟嘿嘿笑。这个举动让爱美脸红心跳。

还能这样吗?

还能这样啊!

爱美从来不知道,一家三口原来是这样的。这世界的确隐藏着许多的秘密,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暴露,让人措手不及。

高伟住的是高层,爱美无法把眼睛贴上去,但爱美也决不再把眼睛贴在王长禄的窗户上了。本来是一口浓痰,却要用显微镜放大无数倍地去查看它所包含的物质,没有什么比这更恶心的了。对王长禄的仇恨没以前那么强烈了,知道他很恶心,这还不够吗?

高伟是把爱美的窗户打开了,风穿过窗口的时候,爱美清晰地听到呜呜的哨声。爱美不再剪发了,脖子里也从此有了丝巾做点缀。有了丝巾,也就有了小陈。有了小陈,爱美的生活就多出更多的东西,电影、摩天轮、火锅店、水上乐园、老城区、照片……爱美的窗户越开越多,阳光从窗户口照射进来,强烈的光柱里有无数尘埃在欢舞。

小陈在卫生所值夜班的时候被人打了。打他的人开始没想打他,那是两个小青年打架,打到头破血流了就来卫生所包扎。先进来这个伤在脑瓜上,小陈正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另一个进来了,捂着流血的胳膊。两人都要小陈先为自己包扎,两人争执着就在诊所里又打起来。卫生所被砸得一塌糊涂,小陈当然不愿意,三人打在了一起。

爱美接到小陈电话很久之后才赶到卫生所,进了卫生所的爱美居然也是头破血流的惨样,头发散着,脚也崴了。原来,爱美在来卫生所的路上,遭遇了抢包的蟊贼。

包没被抢去,相反,爱美还把那蟊贼追出去好远一段路。

你给他不就得了,有什么呀?还倒追出去!瞧瞧,手被划成这样了还不知道。小陈一边给爱美包扎伤口一边责备爱美。

包里有很重要的东西吗?小陈问。

也没什么,几个零钱吧。

那你还死命护着?小陈简直就奇了怪了。

爱美却发现,小陈也挂彩了,额头上正渗血呢。爱美笨手笨脚地给小陈的伤口做处理。卫生所的外面,一盏路灯亮着,眼睛一样盯着他们,几个斑彩的蛾子绕着它不知疲倦地舞。

爱美护着包裹了纱布的手,小陈给她揉崴了的脚。这样揉着,两人就越凑越近了,先是激烈的吻,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剥落衣服,都显得那么急不可耐。当两个青春的躯体缠做一团时,爱美甚至听到自己的肌肤噼啪作响的声音。

路灯在深夜之后格外明亮,在它的八字形光柱里,无数不知名的小飞虫正开着盛大的舞会。这个舞会显然极尽奢华穷极绚烂,耀眼的光和炽烈的爱是它们狂喜的根源。在更高之处,是一轮明月,它清冷孤傲地,俯视着一切。一切……

第二天当小陈在晨曦里睁开眼睛时,爱美已经穿着整齐要出去了。爱美,你别走。爱美正要拉门的手停下了,但没有回头。小陈说,留下来,别走。爱美顿了顿,没回头,她说,再等等。

你在等什么?小陈问。

多年前,爱美也把这样的问题向妈妈提出过,你在等什么?妈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今天爱美也无法回答小陈一样。

此后,爱美和小陈再没见过面。时间是个行进着的巨大机器,它能吞噬一切。在这种吞噬中,爱美和小陈,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却同时叹了口气。

胡哥最近有了固定出现的地方,那就是龙泉洗浴中心。看到洗浴中心的招工启事,爱美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就报名了。要么胡哥,要么自己,必须死一个,是时候结束了。

回商场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爱美的柜子里不但有刀,还有小陈遗落着的一个保温桶。爱美停顿了一下,但最后,爱美把所有的刀都收走了,留下了保温桶。

端茶、扫地、冲厕所,爱美能干最脏最累的活。在胡哥出现的地方,爱美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即使墩布把子倒地的声音也能把她吓得蹦一下。胡哥从来没有疏忽过,爱美必须拿出百倍的小心来。

从更衣室到桑拿室距离三米;从浴室门到按摩床距离八十厘米;胡哥一般晚上来;胡哥喜欢灰白色的浴巾,他要的按摩小姐从不固定;他在按摩的时候会要水喝;他按摩的时间在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与胡哥形影不离的是刺猪;泡完桑拿,胡哥一般会睡一觉,这一觉的时间是一个到一个半小时之间;有时胡哥会要一个房间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在里面商量事情,这个时候会有人在门口守着。

爱美来洗浴中心已经三个月了,在这个地方爱美设计了无数个伏击点,但每一个都不是十分理想。以胡哥之老辣,他很清楚什么地方可能存在危险,他从不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他也很清楚,想要杀死他的人有太多太多。

潜伏在更衣柜后,一个四十五度的角落正好把爱美隐藏在阴影里。匕首握在右手。这时,胡哥来开衣柜,他先是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蒂弹去。他脱去外衣。他开始脱背心。背心脱至脑袋处。爱美以闪电的速度扑过去。刀插进胡哥的后背。一刀毙命……

胡哥要水了。爱美把一包药粉倒在水杯里。粉末迅速融化。爱美进了房间。爱美把茶杯递到胡哥手里。胡哥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汽雾腾腾的浴室,胡哥坐在木椅上。玻璃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胡哥睁开警惕的眼,在白色的汽雾里仔细辨认。雾蒙蒙。满眼白色,白雾里突然伸出一把刀直刺胡哥的眉心……

在更衣柜后,爱美猛虎下山一样贯下刀来。胡哥在千钧一发之间捏住了爱美的手腕。爱美丝毫动弹不得。胡哥双目骇突。爱美只觉胸膛一凉,低头看时,匕首已经扎进她的身体……

胡哥正要把水杯放在唇边却突然改变主意。他看着瑟瑟发抖的爱美,把茶杯递给爱美。喝了它,胡哥命令。爱美惊恐。胡哥突然暴起,一把捏住爱美的脸颊,把杯里的水都倒在爱美嘴里。爱美倒下,七窍流血……

在雾气腾腾里,胡哥一个转身不见了。白色笼罩着爱美。只有白色。还有爱美隆隆的心跳。怦。怦。怦。爱美在白色的雾里发疯般乱刺,每一刺都刺在虚无里。她透不过气来。白雾凝滞着。凝滞着。突地,胡哥的嘴脸从白雾里爆出。胡哥张着嘴,狼一样撕裂了爱美的咽喉……

爱美已经无法睡眠,只要闭眼,胡哥就站在地中央,就站在她的枕头上。杀和被杀,无论哪一种都是恐惧的。强烈的恐惧迫使爱美不敢闭眼。她无时不刻睁着眼,睁着耳朵,睁着每一个毛孔,任何轻微的响动在她那里都包含杀机。

胡哥出现在洗浴中心,爱美是紧绷着的。胡哥不出现在洗浴中心,爱美绷得更紧。胡哥为什么不出现?是发现她了?他不定伏在哪个角落里,等待着时机扑出来撕开自己的咽喉。爱美迅速暴瘦下去,一双眼深深陷在眼眶里。她眼眶是黑青的,但眼珠却一刻不停地滴溜乱转;她毛发倒竖,窥测一切阴暗的角落,活脱脱一匹在众目睽睽下惶惶不安的老鼠。她已经没有人样。

所谓的煎熬,就是把人变成鬼的过程。

时机终于还是等到了!胡哥要水喝。

爱美下了必死的决心。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端着茶托进胡哥的休息室。

屋里的灯没有亮,只有电视机发出的荧光。胡哥歪在沙发上,只穿一条深色的四角裤。他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刺猪在另一张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

爱美鼻子上沁着汗珠,心在胸腔里隆隆地擂。托盘有些轻微的抖动,发出塔塔的声音。爱美脸色苍白。胡哥在看电视,荧光打在他脸上,泛着闪烁不定的青光,鬼才有的颜色。爱美把茶托放在茶几上。这个时候,胡哥忽然伸了一下腿。爱美跳了起来,惊呼一声“啊!”

胡哥愣了一下,看爱美。刺猪也抬起头,看爱美。

铮——爱美的脑袋无限制地膨大开去,她瓷在那里。

瞎叫什么?刺猪看着爱美问。如同钱塘江的潮水一样,爱美身体里的血液涌上来一波,又涌上来一波。

胡哥用手敲敲茶几说,倒水啊,瓷着干什么?你新来的吧。

爱美竭力把自己的血凝固住,在胡哥的注视下,给胡哥倒了水,又在刺猪的注视下,给刺猪倒了水。

茶托留在茶几上,爱美出去,在反身关门的一瞬间,爱美不由自主看了胡哥一眼。胡哥的眼盯在电视上。

门关住了。胡哥却突然说,这个女的,我见过。

这时候,刺猪的手机响了。

此后,胡哥很长时间都没出现在洗浴中心。

胡哥不出现,爱美举在头顶上的巨石就无限量地增大起来,直到爱美再也举不动它,直到它随时落下来把爱美压成齑粉。爱美惊慌不安地挨着过每一分钟,她不知道胡哥会给她什么样的命运安排。这个等待的过程,像是把肉放在火炭上,那肉在炭火的炙烤下呲呲作响,冒着油烟的味道。

哦,油烟的味道!那逼仄的街道,乱成麻团的电线,那个混乱的城中村,妈妈的小平房,都在被爱美屏蔽了五年后,突然失去了管制,以电光闪石的速度回归。妈妈!妈妈!这两声喊,根本不归爱美指挥,是自己从爱美嘴里漏出来的。同时漏出来的,还有爱美的眼泪。

原来的爱美,她有属于她自己的命运,那命运该是平展的,像世俗里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难免波折,难免庸俗,也难免千疮百孔。可那些命运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谁都没资格把它们架在火炭上烤。对的,爱美她,本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的。爱美一把一把擦拭着奔涌的眼泪,但那眼泪却没完没了,越擦越多。爱美无声地哭,直到这个时候爱美才知道,那个混乱的城中村,那条满地油污的街道,那个会用嘴唇骂人的张姨,还有无时不刻都想要控制着她的妈妈,那才是她的命运,平展,琐碎,美好,而幸福。

妈妈,妈妈。爱美这才知道她是有多想妈妈,想得每一丝的肌肉都在酸疼。每一丝。原来我是想着妈妈的,原来我是想着妈妈的。爱美擦拭着没完没了的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

胡哥不出现,爱美就不能离开洗浴中心,必须了断。必须。她断定胡哥还会来。爱美是一只獭兔,胡哥已经把她手脚朝上吊起来了,活生生剥下了她的皮。现在皮肉已经分离了,爱美被吊在半空中风干着,为了她的皮,为了她的肉,胡哥没理由不回来。

只要胡哥还回来!

爱美用最后的力气咬紧牙。

爱美反复回想那天的情形,是她露出了什么破绽?还是她藏着的匕首被胡哥发现了?胡哥认出她来了?

琢磨,反复琢磨。琢磨到最后,爱美开始琢磨起自己来。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宁愿购买那么多匕首都不去报案?人一旦开始琢磨起自己,事情就加倍地复杂。爱美身体上冒出的油烟味,不亚于多年前那个逼仄的巷道。

令爱美怎么也想不到,她等到的,是一个不在她想象里的消息——

胡哥死了!

死了?

诚如爱美所料,胡哥的确是又来洗浴中心了,但胡哥是怎么来的爱美却一点都不知道。当里面的洗浴池发生械斗的时候,正在外面大厅打扫卫生的爱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先是看到洗浴中心的两个服务员从深处跑出来,边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继而她又看到几个手拿大刀铁棍和斧头的男人也从深处跑出来。他们跳上停在门口的一辆面包车里呼啸而去。

很长时间后,洗浴中心的深处才有人探出头来,接着,就开始了乱哄哄。在人声嘈杂处,爱美听到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死在池子里的,是胡哥。

是胡哥??

爱美一扔手里的墩布,疯了一样朝着洗浴中心的深处跑去。都是从里面往外面跑,唯独爱美是反方向的。爱美跑到洗浴池边,她看到,刺猪被砍了手,正疼得死去活来。而胡哥,赤裸着身体仰面侧头搭在洗浴池的瓷砖台阶上,擦过血的破抹布一样。

激烈的心跳致使爱美不得不蹲下身来调整呼吸。蹲下来的爱美恰好与搭在台阶上的胡哥形成了对视。胡哥确实是死了,虽然他没有闭上眼睛。他侧着头,用空洞洞的眼看着爱美。他身上全是刀窟窿,和爱美想象里的一样,有九个之多。这九个血窟窿,个个深不可测,这是无数次出现在爱美梦境里的情形。爱美与胡哥对视的时候,是和胡哥一起看到了一个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秘密。胡哥死了,他就把这个秘密传递给了爱美,爱美接收到了,却也一下子放空了。四周的声音消失了,眼里的景物也消失了,白茫茫的,什么都不存在了。灵魂脱离了爱美身体的轨道,飞离得急速又仓皇,爱美是想要抓住什么的,但却一头栽倒在地。

电视里一遍又一遍地滚动播出这起发生在洗浴中心的喋血案,说这是一场黑社会的火并。爱美站在商店的橱窗外,看着窗里的电视屏幕播放着胡哥被打了码的尸体和通缉犯的照片。爱美咧了一下嘴,她是想笑。这笑仿佛是滴在水盆里的墨汁,一旦洇开,就是无法收拾。爱美的笑由微微一笑到哈哈大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在近乎癫狂的大笑声中,爱美的声音梗了一下。就是这一梗,一滴泪溢了出来,先是一滴一滴,继而是一串一串。爱美的笑声变成了哭声,这一次,爱美没有控制自己的声音,她大声地哭了出来,哇哇有声,她越哭越肆无忌惮,越哭越一无所惧。哇——哇哇——哇——她这才发现,原来这,才是她最想发出的声音。这是迄今为止,爱美唯一拥有的东西,是她的身体和她身体本身。

绾起长发的爱美现在一家大型超市打工,她是这家超市新招来的理货员。这家超市,在爱美出生的城市。

是的,爱美回来了,六年之后,爱美回到了她曾经背叛过的城市。这城市发生了不少变化,多出了许多立交桥,多出了许多拆旧建新的工地;多出了许多高层楼房,多出了许多花草树木;很多道路都被拓宽,原来车流拥堵的现象已经没有了,南来北往的车辆在立体的道路上各行其道,这个城市已经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现代化都市。但这个城市似乎又没怎么变,车站还是原来的车站,街道的名字还是原来的名字,连顽童们写在墙角骂人的话,也还是原来的句子,爱美有时是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离开过这城市。

在超市里,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粗粗细细花花绿绿方方圆圆生生熟熟冷冷热热的货物其实是另一片海,人被埋在里面的时候,会更卑微。在这里,爱美把自己埋得理所当然,她被小朋友叫作阿姨,被顾客叫作服务员,更多的时候被叫作哎或喂,无论被叫作什么,爱美都能及时答应一声,并能立刻面露微笑。

除了在超市上班,爱美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站在一座高楼上向下俯视。居高临下,她会看滚滚人流中的一对情侣,他们手挽手走着,分明有一街的人,但却被这对情侣生生走出了个二人世界;会看一个父亲一边走一边责备手里拉着的儿子,他那哪里是在责备,简直就是在炫耀有儿子的幸福感;会看几个民工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干粮,虽然只是在吃饼子,但却有口齿生香的满足;会看打着劣质领带的业务员急冲冲奔走,他们身上的西服暴露了他们的窘迫,但他们的步伐也同样暴露着他们的野心;会看放学的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公交站台嬉笑打闹,那显然不是个该打闹的场所,但孩子们本身就是个打闹的场所;会看一个武警战士背着双肩包收腹挺胸地走着,绝佳的军人气质让他一个人有了一支队伍的凛然。

这种俯瞰,是爱美一直以来的习惯。没有比这更能让爱美舒服的事了,因为这俯瞰,爱美有了具体的分量,一点一点地治愈着她浑身的酸疼。在俯瞰的爱美总是想,她俯视着别人,谁又在更高的位置俯视着她呢?和街上的情侣、父亲、业务员、小学生一样,她也不过是孤独坐在天台的一个场景吧。还有啊,是街头的场景一刻不停地变换着而唯有俯视者不变,还是只有俯视者在不停的变换而唯有街头的场景才是亘古不变的?

爱美是回来了,但城中村却没有了,生她养她的城中村现在是一片建筑废墟,有几台挖掘机在没日没夜地挖掘。爱美从报纸上知道,这个城中村的改建是市里整村拆除重建的重点改建项目。报上说改建以后,这个城中村会成为一个水美景美桃红柳绿、最适合居住、幸福指数最高的高档小区。报纸上有改建后的愿景图,令爱美看得无限向往。她想到了高伟,高伟就是居住在这样的一个小区里。那小区,是爱美现在的梦境。

站在高楼,爱美每天都能看到妈妈。这是爱美的一个小秘密。

是的是的,爱美现在,每天都能看到妈妈,妈妈每天都会出现在这个城中村的改造工地上。以大片的废墟为背景,以大型的挖掘机为背景,妈妈或是绕着工地走一圈,或是安静地坐在工地前,爱美看得出,妈妈浑身上下只写着一个字:等!

爱美还不能见妈妈,她自己也在等。

就这样每天,爱美和妈妈都会出现在她们各自的地方,一个在工地,一个在不远处的高楼顶上。她们没有相见,她们都在等。

印在墙上的树荫偏了又正,开在楼群里的灯熄了又亮,栽在路边的海棠树枯了又绿,城中村新建的大楼一层层加高。又是三年的时间。爱美不再打工,她有了自己的小商店。这个小商店实在太小了,夹在俩栋高楼之间的缝隙里,就像夹在岩石之间的一棵野草。但这也足够爱美每天出出进进地忙碌了。

三年的时间,城中村改造就竣工了,崭新挺拔的高楼建起来了,停车场和音乐喷泉也建起来了,有健身器材的场地也建起了,大片的绿地和树木也都建起来了。实实在在的改造比报纸上的图片还要美,爱美站在楼顶,看着这个新建起来的小区眼里含着泪,她是有多爱这个新建起来的城中村啊,哦不,不能叫城中村了,现在它已经有了一个又洋气又高大上的小区名字。现在的这个小区,虽然还是隐藏在建行大楼和医院大楼的背后,但正因为隐藏,这小区才更显闹中取静,也才更有了世外桃源般的柳暗花明。爱美就在想,假如当初她不是住在满地油污、走路都能被竹签扎了脚的城中村,而是住在眼前的这个小区,那她还会那么暴戾吗?还会和妈妈赌气吗?还会,离家出走吗?现在有了这个小区,她是不是也有可能像高伟的妻子那样,也在脖子里围一方纱巾,也把长发盘起,也带着一个活泼的孩子,笑吟吟地迎接自己归来的丈夫?

住在崭新小区里的妈妈,最近有了一个新动作,会在墙脚或是公告栏上写画一些什么。站在楼顶的爱美看不到妈妈写画的到底是什么,但妈妈一天一天都在重复这个动作,生怕那些写画上去的字迹模糊。这让爱美既好奇又困惑,妈妈这是在写画什么?

在自己商店里的爱美,衣着时尚但有失整洁,头发烫着卷但却用一个大发卡胡乱地爪着,这都是因为她太忙。虽然忙,但她穿高跟鞋,有各色的丝巾,会涂亮色的口红,有极具性格的毛衣挂饰。她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笑脸相迎什么时候该严词拒绝;她懂得风情万种的好处,能把很多问题消弭在眼波流转间;她也懂得什么叫不可侵犯,一旦严肃起来那就全是神圣;她的眼神里会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些小市民特有的狡黠,分毫分厘都会盘算好几个回合;她说出的话,是最善变的变色龙,会根据不同的对象不同的环境变换出不同的语气颜色。当然,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爱美是谦恭的,与掏钱买东西的顾客对话时,会不自觉地弯下腰身来,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谄媚的笑来。

一个女人拿着一张五十元的假钞来找爱美,非说这假钞是爱美找给她的。这怎么可能?什么样的假钞能逃过爱美的火眼金睛?经过爱美手的,哪一个可能是假钞?更不要说找给别人了。爱美不承认,女人就与她吵。爱美就和她吵,一副久历江湖的样子。她不急不躁,逻辑严密,骂人都不用带脏字,但句句噎人,有她一贯里的恶毒。女人气急败坏,哭着,指着爱美的鼻子骂:你,你不得好死。

爱美淡淡地说,我不在乎我怎么死,我只在乎我怎么活。

说出这句话,爱美呆住了。这句话,以前的王长禄说过,连说这句话的表情都是王长禄的表情。能说出这句话,爱美也就把什么都原谅,包括她自己。

这是一个早春的早晨,紫穗槐开得正旺,小区里栽满了紫穗槐,整个小区也就陷在了紫穗槐的香气里了。这香气是长着翅膀的淘气精灵,专往人的衣服上和鼻子里钻,把人浸染的,花儿一样美。终于在这一天,爱美的腿,把爱美送回到小区。爱美首先去看墙角和公告栏上,看妈妈每天都在坚持写画的,到底是什么。

是个鹅头的形象,笔法简练,套在一个圈里,长着一个角,竖着一支线,像外星人的飞碟,但爱美一下就看懂了。小时候,爱美总是把二喊成鹅,每次喊鹅的时候,爱美和妈妈都会笑成一团。妈妈说,这是爱美家的遗传,爸爸就是把二喊成鹅的。妈妈画的这个鹅头,是个密码,爱美把它破译出来,就是12,203。

爱美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明白妈妈的意思,非常明白,那是妈妈写给她的秘密。

到十二号楼,再上二楼,在二零三房间的门口,那里果然有一盆花,如同以前住在平房的时候一样,那盆花就放在门边。还是和以前一样,花盆底下有两把钥匙,爱美摸出了其中的一把。拿着这把钥匙,爱美顺利地打开门。

妈妈坐在客厅的藤椅上,阳光穿透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给她的周身罩了一层金色。看着爱美进来,妈妈没有惊讶,只是笑眯眯地对爱美招了招手,就像是等到爱美出去买酱油回来了一样。妈妈轻声问,你回来啦!

不在想象里,爱美一下就跪倒在地,她爬在妈妈的膝盖上,哭着说,妈妈,请你原谅我!

这时,又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开了……

责任编辑 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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