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栋
兼看风水、择日、画符驱邪的卦师陈辰在乙亥年阴历三月初一的中午庆祝自己四十六岁的生日。他是个不爱招摇的人,在生日这天,所有熟悉和敬畏他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有着“半仙之体”的人的诞辰。人们依旧匆忙地在宿舍楼前的菜市上讨价还价,楼道里是单调而乏味的打招呼声。
六道菜纷纷挤上桌面的时候,陈辰启封了一瓶包装精美的三十年陈酿。这是一款昂贵的汾酒,它的粘稠程度让人想到许多粮食的精华部分。陈辰数如一日地用它来佐餐。
妻子和女儿也放下手中的活儿坐在了桌前,母女俩照例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起来,显示出上下两代一贯的良好情感。她们谈论的话题是永远也激不起陈辰兴趣的,然而陈辰很满足这样的气氛,他像一只能不断给雌鸟和幼鸟找来食物的本领高超的雄鸟一样,沉默而慈祥着。在母女俩话题逐渐投机的时候,陈辰甚至表情灿烂地干笑了几声,以示自己并非漠不关心。
窗外,下班后往家赶的人流已接近尾声,那些因为工作而耽误了早回家的人正表情愤愤地向宿舍区冲刺。陈辰在强弩之末的队伍里发现了昔日的人事处长,他迈着目中无人的步子正漫不经心地往家走着。这种骄傲的姿态立刻勾起陈辰许多辛酸的往事,使他原本快乐的情绪上迅速有了阴郁的斑点,而一句宣泄力量极强的脏话此时也不失时机地涌上来,陈辰呷了口酒,在心里往复地把它运用到窗外的这个人身上,一股熟悉的多年前的感觉悄然地再次漫上心头。
内心中对窗外的这个人永远充满了厌恶与畏惧,在陈辰二十余年的工作经历中,处长的蛮横与贪婪给他留下无数难以磨灭的记忆,陈辰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当年所受的屈辱,它们与窗外这个貌似庄严的家伙有着密切的联系,就连自己成为这家国企被裁大军中的一员而最终操起卦书成了阴阳先生也一样是由这个人一手造成的,陈辰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没有巴结他,在这个送礼成风的年代,这个掌握人事大权的势利者是不会饶恕他的正直与木讷的。
然而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呢?卦师陈辰将昂贵的三十年陈酿仰脖喝了一口开始想,假如不被裁下来的话自己将仍然过着盼工资的拮据日子,但现在已经能天天喝汾酒了,并且伴随着做卦师后的一切荣誉与地位。
对现实的正确认识使陈辰由衷感到欣慰,窗外的那个人带来的往日的阴云并没有在他的生日宴上停留很长时间,反而促使他更加明确而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四十六岁生日的悠长意义。他在继续倒了一杯酒后又点了一支质材良好的香烟,烟酒交加的气味使陈辰打心眼里更加热爱生活。他似乎对那些从前欺凌过他的人已不存在任何报复的欲望了,过去的既然已经过去,丢失的再也追不回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应该把更大的精力投入到家庭当中去。
在妻子和女儿的规劝中陈辰喝完了他生日里的最后一杯酒,一个小型的庆祝活动同时意味着结束,接下来是每日例行的午睡,陈辰感觉良好地步入卧室,在衣柜狭长的穿衣镜里他发现自已被血液涨红的脸以及大过平常的黑亮的眼睛,那里面出人意料地透露着深不可测的阴暗。
人事处长将近五十岁,身材威猛,有一张凹形明显的大扁脸,那上面布满刀刻似的皱纹和鲜艳的红斑,使人想起他年轻时的粗悍与不可一世;与此相匹配的还有一颗硕大的肚子。现在,这颗营养丰富的肚子正抵在陈辰家木质脆弱的门板上,人事处长粗大的手指在一下一下极为彬彬在礼地叩着门。
屋内的陈辰刚刚从晚饭桌旁退下来,一以贯之地收看一部冗长无味的国产电视剧,听到那几下谦恭的敲门声,他以为是有人卜卦来了,这种夜间的造访常令他满心不快。
人事处长怒放的笑脸在门开后的一刹那迅速递了上来,陈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经握住他的右手,同时他听到处长用浑厚的声音寒暄道:“吃了没?”
“刚吃过,”陈辰用同样的笑容与声调回答了处长,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使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接着递烟递茶,然而处长并没有在客厅入座,四处打量了一下他装潢一新的家说:“我早知道你是个人才,呆在咱那破单位里可惜了,还是在社会上自由发展好啊,如鱼得水,瞧瞧现在弄的!”
“我明白。”陈辰好不容易按捺下心里的那句脏话,语气僵硬地敷衍着。
“我是有事来求你的。”处长在客厅的书架前浏览了一遍排列整齐的《奇门遁甲》《三命通会》《三元总论》等书目后说,“我儿子今年考大学,想让你断一断,他已经是第二回复习了,今年再要达不了线,我担心他受不了。这孩子,过于要强了些。”处长深叹一声,“家里人都替他捏把汗呢。”
隐藏已久的主题终于不可遏制地露出来了,陈辰感到了一个为父者慈祥的一面,也感到了一个虚伪者在此之前所设小小伎俩的荒唐与可笑。他知道人事处长一定是下过许多次决心才来找他的,然而他能就此放过他吗?此刻,在公司经历的那些受压制的画面正清晰可辨地一幕幕涌上心头,使他无法忘记处长过去的蛮横与刁钻,他几乎断了他的生路,使他从前每逢想到他时便咬牙切齿。现在,他虽然已经淡化了报复的欲望,但当机会送上门来的时候,他决不宽恕他。
“这种事我一般是不算的,孩子们的学业得靠他们自己努力,卦相上的东西并不可靠。”陈辰抱歉地说。天作证这是他绝对的真话。
“你就给看一下吧,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的卦准。”处长已经像是在乞求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会白用你的。”
话说到这种地步,陈辰知道自己已无推诿的佘地。如果说人事处长是亲手将机会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么自己也确实做到了问心无愧,接下来人事处长所受的一切都可以算做活该,那些将要发生的已与他陈辰没有太鲜明的因果关系了,人事处长真是一个愚蠢而自大的家伙。
像所有卦师在卜筮前所做的那样,陈辰开始了对人事处长细致入微的了解,他问到了处长的家世以及他全体家庭成员的年龄。出于一种好奇而又不无恶毒的心理原因,陈辰还详细询问了处长祖坟的方位和排列顺序,这一条似乎很重要,陈辰用专业的术语不断向处长提出有关于此花样翻新的问题,使处长原本红光焕发的脸色逐渐显出萎靡,到最后,处长竟然不知所措地尴尬起来。
为了消除处长对自己的疑心,也为了收敛内心愈来愈不断升高的报复欲望,陈辰停止了他无所不包的提问,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一本纸色发黄的卦书,在处长满怀期望的注视下庄重而严肃地翻阅起来。事实上他并不关心书的内容,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和文字早已烂熟于胸,他知道所有这些古人创造的东西在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中并不可靠,基本是一项故作高深的骗术,而对于处长等待回答的这个问题,那是会令所有懂卦的人都感到为难的,如果换了别人,他决不答应对此做出任何判断,但处长不是外人,他曾经是他的上司,给予过他无数的“关怀”,那么他决不能让他空手回去。
陈辰终于在十几分钟后闭上了卦书,一个大胆而趣味十足的计划在心中布置停当,马上需要处长去行动了。
“你们家祖坟的风水不对,与你后辈的命相相克,你得在坟场南边的山头上栽片小树林,这叫招魂站。有了招魂站,风水或许可以变一变。另外,你父亲与你祖父的坟位也应该颠倒过来,迁坟的时候要把方圆两亩以内的土地深翻一下,动一动脉气,迁坟后一个月内不能与女人同房,否则就犯了大忌。还有,你现在住的那个院子的院门也不对头,门楼太高,方位也错了。你得拆掉门楼并且堵上,朝东另开一个院门,记住,不能太高太宽,能容一个人进去就够了。”说完,陈辰长吁一口气重重地靠在了沙发上,给人以过分疲劳的感觉,仿佛刚刚进行过一次强度很高的脑力劳动。
人事处长在略加思索后就接受了陈辰提出的方案。他大概也觉悟出了这里面有戏弄的味道,但当他看到疲惫不堪的陈辰在沙发上恹恹欲睡的样子时,他便确信自己多疑了。他深信这个从前老实巴交的人是不会耍什么花招的。而且他并不是让他白帮忙,事成之后他会给他钱。钱是好东西,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人事处长在深夜时分从陈辰的家中离去,陈辰一直把他送出宿舍小区的大门,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陈辰看到人事处长魁梧的身材渐渐浓缩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陈辰不由得笑了,他笑远去的那个人的愚蠢和对金钱作用的过分自信,这一切将注定他成为今后两个月内最大的倒霉蛋。
好戏就要开演了。
人事处长家的改门工程在一个天色微阴的早晨拉开了序幕,这是距离清明节还有几天的一个日子,萌动的春意无所不在地向上生长着,侵吞了一冬以来的萧疏与沉寂;拥挤的宿舍区内晃动着一张张表情满足的脸,人们用整齐划一的神态来证明自己是如此地热爱春天。
从工程队召集来的民工们手脚麻利地攀上处长家小别墅的墙头,对于那个装饰华丽的门楼,他们似乎有所疑惑,但处长的语气里有不容置辩的坚决,那么这个看上去费尽心血的建筑便确凿无疑地成为废物了。民工们训练有素地套索、击钎,在一片叮当声和吆喝声中,那个色彩斑斓的怪物轰然倒地,尘埃落定之后,它上面光洁、规则的图案碎裂成一块块难看的残片。
处长妻子,一个肥硕健壮的中年女人极不情愿地招呼工人们搬运着院中的家什:两株笨重的棕桐,一盆枝繁叶茂的富贵竹,墙角处堆成小山样的纸质礼品盒,南房屋檐下一架用白塑料布苫着的老旧黑色钢琴——那曾经是处长儿子少年时的玩物,工人们吃力地将钢琴抬起,这器物经由粗重手指的碰撞,发出凄厉的、不合时宜的长长的怪音,飘散在浑沌阴霾的天际深处。
四周已围上了看热闹的人,人们用各种各样的交谈方式猜测着这项工程的意图,猜测过程中不无惋惜,于是更增添了这项活动的神秘性。当人们看到工程队的人开始在东侧的院墙上凿洞时,惊讶的声音此起彼伏,同时对人事处长家这项扑朔迷离的工程投入了更大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纷纷表示出不理解。
卦师陈辰此该站在自家高高的四层楼阳台上,远远地望着处长家门口越聚越多的人群和忙碌的民工们,他仿佛听到人们绞尽脑汁的各种各样的猜测声。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能将一切摧垮甚至毁灭,多少年来有无数的人在这无形的力量下面消匿,而人事处长,他从前言听计从的领导,此刻也正在经历着这样的折磨。陈辰想象着处长在家中茫然无措的样子,他一定认识到了这件事情的荒唐,也一定在出声或不出声地骂自己,然而他必须这样做,而且接下来还有更让他感到难堪的表演在等着他。
工程持续了整整一天,在黄昏的时候终于结束。围观的人早已散去,他们议论足了有关于此的各种话题,已倍感舒畅地去制造晚间的食物了。然而人事处长并没有轻松,他从那个狗洞似的院门里钻出来,忧心忡忡地径自走向去往陈辰家的路,一件更为关键的事在等待着他去做,他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刚刚是个起步。
陈辰在当夜答应了处长的请求,在三月初八清明节这天他将以一个阴阳先生的身份出席处长家族关系重大的迁坟以及设招魂站的工程。这并非一件苦差,陈辰甚至极情愿去参加,一想到自己将亲眼目睹处长一干人郑重其事地在他们祖坟上徒劳地忙碌时,陈辰便感觉一股不可遏制的快感涌上来,它们迅速洗刷了留在心头多年的耻辱感。
初八这天一如往年的阴晦,清明节的天空似乎总在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云缕,那些新鲜油亮的树和草在暗淡的天色中俱失了光彩,透着些许忧伤和悲意。县城通往各处乡村的大道上,孝子贤孙们行色匆匆地带着各色祭品赶路,一向寂寥、单调的公路充满了喜庆味十足的哀伤气氛。
人事处长一族人在卦师陈辰的指导下已经拆起了祖坟,那是距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庄,坟场设在一个平整的土塬上,处长和他的本族兄弟们满头大汗地把两个大土馒头一锹一锹掀开,在里面各取出一副完整的可做标本的人骨,阴风习习,那两副苍白的骨架列在偌大的坟场上散发着森森的寒气,寒气像一束光直刷刷地射入人们心里,大家都沉默着,感到了死去多年的人威严犹存的震慑力。
白骨呈现出的恐怖姿态以及它们所持有的枯白颜色也使陈辰为之一冷,他在瞬间看到了自己祸心包藏的实质,而那些自命的善良与正直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却显得软弱无力甚至可笑。陈辰开始有些不安,然而他很快就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不断地回忆人事处长在过去戏弄、压制他的那些场面,甚至把自己从前遭到的所有不幸都一并归结到处长身上,处长在他心目中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那魔鬼的祖先也是不配好下场的。
在陈辰的自我宽解中两副嶙峋的骨架已经重新入葬,处长一干人表情难堪地开始挥锹填土,两个坟堆于是又一次突兀地竖立在坟场上,此时的陈辰已百分之百地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他热情有加地将人们布置到坟场周围两亩内的地界,一场义务的春耕运动于是在他的主持下热火朝天地展开了。
好在农田已经解冻,季节并没有跟处长们为难。但两亩地下来,人们还是出了一身汗,新翻的土地湿润润的,黑黄黑黄,可以看出这是一块肥质很好的田,适合栽种各类庄稼。陈辰踱着方步在松软的地里来回走了两趟,他瞧了一眼半躺在田垄上狼狈不堪的处长,处长脸上挂着脏兮兮的汗痕,灰头土脸地早失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色。处长的目光停留在坟场外堆放着的五十棵树苗上,那是今天的最后一项工程,被优越生活惯坏了的处长发愁了。
“老陈啊,这些树苗非得今天种完吗?”处长抬起袖口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以近乎乞求的语气向他发问,如同躲避长辈深责犯错的孩童。
“就差这一项了,你难道想放弃吗?”陈辰瞥处长一眼,语气照例不容辩驳。他明白,自己只要稍一软弱,处长便会对整个事件心生疑窦。
天色将晚时处长和他的本族弟兄们从坟场南边的荒山坡上撤下来,一群残兵败将似的拖拖拉拉走着,扛着的铁锹有脱手的样子。十几个人一律耷拉着脑袋,处长走在最前面,他精疲力竭的模样让站在坟场上的陈辰多少生出些怜悯来。在处长一群人撤下来的地方,陈辰隐约地看到一片面积不大的稀疏的小树林,这便是他杜撰的所谓“招魂站”。陈辰忍不住笑了,在昏暗岑寂的山野中他的笑声显得单调而尖锐,包含着不可抑制的喜悦,这喜悦在他的头脑中逐渐扩大,促使他必须用更加张狂的表情和动作来表达。
于是,一个叫陈辰的中年人在空旷的山野中失态了……
日子如水地流去,从仲春到盛夏往往只是一个脱掉外衣换上汗衫的过程。在这段百花争艳的日子里,卦师陈辰一改常态变得烦躁起来,这种烦躁理所当然地来源于清明节那次不同寻常的活动。当陈辰心满意足地进入夜间甜美的梦乡时,人事处长祖先那两副枯干的白骨会不失时机地一再出现,无数次搅扰了他兴味盎然的美梦,使他不得不在黑夜里来回醒几次,而每一次梦醒时分,他都必须用两支以上的烟卷来平抚自己的脑细胞。恼人的夜间经历,后来成为一块挥之不去的阴云侵染了陈辰白天的情绪,当布满预言的卦书在书桌上一页页展开时,他会从那些他从前敬畏的词句中嗅到一股久违的气味,那气味陈腐而污浊,如同清明节坟场上飘荡的空气。而那天被这空气笼罩着的周身的喜悦,陈辰却再也无法感觉到了。
七月底的一天,人事处长声音急促地敲开了陈辰的家门,用掩饰不住的激动语气向陈辰报告了一个对于双方来说都同等重要的好消息,他儿子考上大学了。这确实是个好消息,陈辰多日不展的眉头为此舒展开来,而处长神灵活现的表情更使他感到欣慰。他想出一些极为亲切的话语向处长贺了喜,然后就一起坐在沙发上拉起了闲话,那种没有缝隙可钻的友好气氛甜得发腻。
日落时分处长告别离去,走前执意要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红纸包留下,但陈辰以更加坚决的态度拒绝了他。处长于是倍加感激,甚至露骨地不住赞美着陈辰的人品,并万分真诚地表示如果陈辰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辰在送走处长之后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宁静地坐在靠窗的一角,让夕阳金色的余辉把自己整个包裹住。他看到窗外各怀心事的人们由于黄昏的临近显得友善起来,他们彼此从容地打着招呼,脸上荡漾着经久不退的笑容,那笑容生动而耐人寻味,像没有霞光的天空一样透着难以逆料的深遂。
陈辰不知为谁叹了口气,之后他闭上沉重的眼皮,在如烟往事的追溯中,期待好心情的到来……
责任编辑 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