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军
苏二花是山西的一位后起之秀,但还处于成长阶段。她网络小说写得不少,传统小说写得不多,我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标题不记得了,大概是讲农村一个妇女偷汉子的事,本就是流言蜚语,因为误传和添油加醋,当事人被丈夫质问,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自杀,最终也没救过来。丈夫自然是悔不该误听传言,悲痛欲绝。这样一个故事,篇幅是很短小的,但写得入情入理,有意味。将当下乡村社会中那种人与人的隔膜与不信任通过一个极小的事件,进行了非常生动的描摹。因为有前述这篇小说的印象,所以读了她的中篇《秘密》之后,我怎么也转不过弯儿来。因为前者从结构上说,是单线单事,语言也很乡土化;到了《秘密》,似乎一下子变了样。单线之下添了几条副线,写的又是城市,又是复仇,语言运用尽显工业时代的圆熟,几乎不见那种笨拙却鲜活的泥土气息。我这样说,当然不是对《秘密》持否定态度,只是想借此探讨一下,在小说技术化盛行的今天,小说如何掌握技术化的界限问题。
其实,从广义上讲,技术化从小说诞生始便出现了。任何小说,作者都要或多或少考虑到叙事的技巧,即便是说书艺人的舞台表演,他也要时时忖度听众的胃口,吸引听众是他的首要任务。所以才出现埋伏笔,抖包袱,情节的曲折回环等等。西方一开始流行的所谓最贴近最真实描摹生活的“自然主义”,其描摹本身也是一种技巧。因此,我们只能说,伴随文学的发展,文学作品的表现手法(或可称技术手段)越来越丰富,丰富到一定程度,副产品也多了起来。其中之一便是过分强调怎么写,上世纪90年代小说文体的众声喧哗是实验性质的,到了新世纪虽然回归写实成为主流,可在写实这一亩三分地,又衍生出向影视叙事靠拢的技术写实派。这种所谓的技术写实,也是基于写实,但往往会迁就读者的阅读观感,不仅将故事写得离奇曲折,还采用了大量影视技法。比如我们所熟知的蒙太奇,王朔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某些小说中就用得很多。影视技法该不该用,这本不是什么问题,时代发展了,小说的形式完全可以是多元化的。问题的关键在于,是以形式为主,还是以内容或思想的深度为主。相信谁都会选择后者。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小说内容都适合影视叙事这种套路呢?或者说,小说作为独立的文学体裁,所要表现的生命体认和人文关怀到底要不要趋向影视叙事才能解决?如果要,那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就够了?
可以说,上述的困惑,已经有许多人探讨过。我这里只想说明自己的观点:小说就是小说,无论你采用多少表现手法或技术手段,都应服务于小说的内核,即小说的思想内容。影视技法的确在某些时候能为小说增色,但它绝不能成为负累,乃至割裂或破坏小说文本。
回到苏二花的小说《秘密》,她的写作指向其实很明确,那就是深藏于主人公内心的,对关怀、温暖这类属于普通人庸常幸福的向往。作者给她取名为“爱美”,大概也正是此意。可是爱“美”,却不一定能得到“美”,经过九年的漂泊流浪,历经侮辱和复仇的煎熬,她才从幼稚走向了成熟,最终回归家庭,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幸福。那么在这九年里,又发生了什么呢?与母亲吵架—离家出走—被胡哥奸污—寻机复仇—胡哥因火并而丧命—返回当年离开的城市。这其中又岔开一些旁枝,如遭强奸后与诊所小陈的邂逅及情感纠葛。还有为报复未施援手的出租车司机王长禄,而对他的女儿下手,在下手的出租车上又被正义感极强的司机高伟阻拦……
明线是复仇,暗线是秘密。秘密是在复仇的过程中逐渐清晰和被主人公愈来愈强烈地意识到的。
第一次是爱美坐在楼顶的天台向下俯视,目睹歹徒残忍地杀害抱着婴孩的母亲,而父亲则发疯一样亲吻安抚孩子时的可怜与无助。这个事件既加深了爱美对世界的仇视和疏离,又让她隐约感受到亲情的可贵。第二次是长期跟踪的王长禄接回女儿后,一家人由争吵背叛走向正常温馨的轨道。王长禄懦弱猥琐的形象也随之改观,“逐渐像模像样起来”,并且有了“像模像样的尊严”。这时候,爱美的内心虽有所触动,但终因复仇心切,一闪即逝。第三次是高伟阻止爱美行凶后,爱美下意识地跟踪高伟,看到高伟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时,爱美顿时“脸红心跳”,她久已被仇恨吞噬殆尽的初心,一下子复活了,对生活的看法也开始变得温情起来,接纳小陈便是极明显的转变。第四次则是小陈不顾自己有伤,给爱美包扎处理伤口,让她在感动之余初尝爱情的美好。不过,这些都只是量上的积累,远没有彻底扭转爱美对生活的态度。胡哥存在一天,她心上的伤口,就一天无法愈合。当胡哥阴差阳错被同道杀害后,她才从胡哥空洞洞的眼里发现了这个一直以来似有似无却始终无法确认的秘密。那就是一个人对安定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在这一点上,复仇者和被复仇者殊途同归。
苏二花这样做,其实就是想要表达这样一个看似平常却是许多人都难以企及的生活目标。为此,她在小说中糅合了现今商业电影中多种吸睛元素,比如未婚先孕、单亲、强奸、凶杀、偷情、复仇、黑社会等。无疑,这些向影视剧致敬的情节片段,再加上极富镜头感的桥段剪辑,让小说的故事讲述变得波澜起伏、扣人心弦,有时候在阅读过程中甚至会被叙述本身所迷惑,仿佛在观看一部商业大片。这样一种幻觉的出现,有赖于作者纯熟的技术化处理方式。但也正是由于这种技术先行的特征过于明显,读完全篇后,反而给人一种拥塞堆砌之感,虽不能用极端的“拼凑”二字来形容,但也相差不远。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拼凑”这个词是很重的,可能毁掉作者继续写作的信心。我倒不这么认为。对于苏二花来讲,我相信她是希望改变以前的风格(如前面所提到的那种极具乡土味道的慢节奏的叙事),而找到一条新路。其实路子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只不过在寻求用纯净的书面语言表现一个她不是很熟悉的生存领域时,出现了少许的偏差。这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对影视叙述元素和创作技法的借鉴过多,多了就显生硬,不够灵活。导致小说表面上炫酷无比,内容上却略输了深度和力度。这方面恰恰是作者在以后的写作中应该注意和思考的地方。
当然,《秘密》这篇小说也有值得称道之处。我最欣赏处有三,其一是开头爱美和母亲分道扬镳的过程,刻画得极其老到。其二是爱美去洗浴中心当服务员,寻机杀死胡哥的两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其三就是前面所说的,秘密在爱美心中由隐到显的情节铺垫和爱美自身的微妙心理变化。从中也可看到作者扎实的写作功底。如果将这几部分分开来写,完全可以独立成篇,而且每一篇都会是很精彩的小说。但可惜的是,当它们衔接起来,再开枝散叶、旁逸斜出后,就多少有堆砌拼凑之嫌了。我想之所以会这样,应该与作者未能掌握小说技术化的界限有关。
在这方面,我倒是有几句多余的话。当今评判小说的标准,早已悄然向戏剧化、类型化转移。很多人不再关注小说的内涵和审美趣味,也不再为纯粹的小说写作呐喊助威,而是将目光集中到了故事本身,故事讲得是否精彩,是否离奇,成了判断小说优劣的唯一标准或主要标准,这需要值得高度警惕。
责任编辑 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