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就他一个人藏在黑洞洞的地窖里。当然,现在得加上那条黄毛大狗,如此一来,这个无人知晓的神秘小天地,就近乎完美了。
地窖还是父亲很久以前,为了储存过冬的蔬菜专门挖下的,每年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那些怕冻的白菜啦萝卜啦土豆啦,就能待在这个封闭温暖的深洞里挨过漫长的时光。那时少年还只是个小不点儿,整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看父亲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看大人把挖出来的泥沙一背篼一背篼往外面运送,这个神秘的洞穴就是他那时不意间发现的。它就在靠近葡萄架旁的墙根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少说也能容纳二三个人。当时,少年只是觉得好玩,没事老喜欢钻进钻出,像只好奇调皮的小狗,孩子总是喜欢类似的洞穴,越是封闭幽暗的空间,好像越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刺激和欢欣。后来几年,父亲又经过几次拓展和翻修,里面的空间更宽阔些了,简直像个小睡房,放一张大床也不成问题。父亲还给地窖装上了厚厚的木板门,故意在上面堆了些木头块和杂物,外人是不会轻易察觉的。
多年以来,少年总是背着父亲,偷偷钻进地窖里,一个人痛快地玩耍,尤其是夏天来临的时候,地窖里总是凉森森的,通常也没有蔬菜放在那里,他就悄悄地从外面找一些干草叶、秫秸和破麻袋片,将里面布置得又软和又舒适,然后再从里面把那木板门盖好,自己优哉游哉躺在里面,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更多时候,因为少年在外面捣蛋打架,惹得别的孩子哭咧咧地拉着家长跑来告状,父亲怒火直往脑门上撞,气冲冲地就等他回来狠狠拾掇一顿了。这种时候,闲置的地窖往往就成了这世上最好的藏身之所,他就一个人躲在里面,任凭父亲气得满屋满院团团转,他就是不肯出来。或许,父亲一早就猜到他藏在里面,只是出于护犊子的心理,不肯揭穿他罢了。对于他这样一个孤单的男孩来说,长期没有母亲的呵护,只能用黑洞洞的地窖当避难所,至少,地窖让少年在很多时候不至于受皮肉之苦或流离失所。
如今,这眼地窖又重新派上用场了。在逃离了那片火海之后,少年总是担心,那些拿枪的民兵会冷不丁闯进家里,把他用绳索捆绑了再次带走。要知道这次他和大狗闯的祸可不算小,用大人的话讲,就是纵狗咬伤革命群众,恶毒破坏大跃进生产,就等同于现行反革命啊!前一阵子,沿街砍伐那些无辜的大树,已经成为镇上的一道最响亮的风景。场院上的土熔炉每天都在汩汩地冒着乌烟,可期待中的大铁锭始终没有炼出来,干部们急得抓耳挠腮骂骂咧咧,他们要求炉火半刻也不能熄灭。可若要炉火连天连夜熊熊燃烧着,就得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火,院里仅有的那一丘煤早就烧光了,便开始大量地使用劈柴。这样说吧,后来凡是木头制品,什么破桌烂椅啦,箱箱柜柜啦,统统从各家各户收上来拆散了烧火,可还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于是,工作干部就率领民兵队沿街砍起树来,笔直笔直的杨树砍完了,披头散发的柳树也砍完了,他们就盯上了十字路口那棵最老最老的大榆树。几个老辈人摇着头直叹气,千万不敢胡砍啊,砍了怕是要遭报应的。工作干部理直气壮地说,少听老家伙放屁,全是他娘的封建迷信,新社会就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提到牛鬼蛇神四个字,那些老辈人顿时哑了口,不敢再吱声,生怕被干部们扣上一顶什么帽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做梦也没想到,老榆树刚被砍到一半,砍树的两个民兵就让少年带来的大黄狗给扑上来咬伤了。工作干部当场倒背着双手发了狠话,还了得?想造反不成!先关禁闭饿他两天,看小狗日的老实不老实!
胳膊拧不过大腿,况且那些民兵手里还有枪,少年只能束手就擒,所幸的是大黄狗趁机一溜烟逃脱了。关少年禁闭的小黑屋着实又阴又潮,空气中弥漫着臭烘烘的粪便味,唯一的一扇小窗户,还让木板条从外面钉死了。月光倒是透过板条间仅余下的二指宽的罅隙,悄无声息地爬进来,光线微弱而神秘地落在脚下,显得那么弥足珍贵。地上还是老早以前铺过的一层秫秸秆,由于潮湿已经霉变发黑了,不时散发出一股热牛粪才有的臭气。此外,小屋里别无一物,四壁光秃秃的,只有黑暗显得无边无际又无法抗拒。蚊子和跳蚤是自然不会少的,它们早就饿红了眼,少年刚一被推进来,这些阴鸷下作的小虫子再也没有闲着,它们使出浑身解数,一群一群哼哼唧唧围上来,又咬又吮,个个都吸得肚满肠肥才肯罢休。
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可睡着有时比醒着更可怕。少年几乎很快就被黑暗拖入无边的梦境,饥饿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像一条灌足了空气的麻袋,让风吹得鼓鼓作响,在旷野上来回滚动;忽然一阵暴风骤雨袭来,转眼间麻袋就让雨水浇透了,沉重地趴在一地烂泥中喘息。无边的泥泞就像命运的深渊,人一旦陷入其中便难以自拔。在梦中,少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兀自想起多年以前因分娩失血过多而离开人世的母亲,那一天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末日,他一直想为母亲做点什么,可他太小了,什么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痛苦而绝望地离开这个晦暗的世界。那一年镇上洪水滔天,全镇的男人几乎都去防洪坝上了,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爷爷奶奶。现在,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父亲也像大多数人那样,热火朝天地去工地上干活出力去了,要知道修筑水坝也是父亲多年的夙愿,听说只要有了坚固的钢筋水泥大坝阻挡,再大的洪水也不会再淹到家门口了。而当年若是洪水不来,父亲就不用去抗洪救灾,母亲也就不会轻易撒手离去。这样的想法会让少年感到温暖,或者产生一丝希冀,他就为这种想法坚强地活了下来。
在梦中他挣扎着想动一动身体,可胸口仿佛被一块圆溜溜的石头镇压着,他喘不过气,翻不了身,恐惧和胆怯始终裹挟着他。在梦中,他不停地呼喊救命,四野空旷,无人理睬,镇上所有的大人都远远地绕开他,好像他染上了不可医治的瘟疫。他们头也不回地朝着场院上的土熔炉方向迈步走去,那里火光冲天,烟气弥漫,人声鼎沸,大人们正挥汗如雨,干劲十足,似乎万众瞩目的钢锭即将诞生。而他却在这里绝望地号啕大哭,哭声终于招来了一大群恶狼围观,这些畜生龇牙咧嘴朝他咆哮,有几只甚至扑上来咬他的脚脖子,撕扯他的裤腿……狼群之外,一排模样懒散的民兵荷枪实弹,他们嘴里叼着发黄的烟卷,个个都在狞笑,张牙舞爪……
沙沙沙,沙沙沙……外面传来的响声起初是轻微的,不经意的,像风声又像雨声,后来就越来越响了。谁在用力扒门,门板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是谁?少年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谁在外面?没人回答他,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朦朦胧胧朝那扇可怜的小窗望了一眼,那道世上最狭窄的月光正漫不经心倾泻进来,地上同样映出狭窄的一道光亮,他的心顿时凉了下来。唉,这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什么人呢……可是,嘎啦声又一次响起来,而且,比刚才更猛烈更迫切更疯狂了。继而,依稀听到了呜嗷呜嗷急切的叫声,他急忙用膝盖跪爬过去,将一只耳朵紧紧地侧压在门板上,竟是他家的大狗在门外叫唤呢,没错,是狗!他连着叫了两声,内心激动得无可名状,外面立刻就有了十分强烈的回应,咝咝,呜呜,像个孩子在隔门而泣。
狗的两只前爪始终在拼命抠门,嘎啦啦,嘎啦啦……这种门板跟小黑屋一样年代久远了,似乎经不起狗的这通执著的奋力抠抓,靠近底部的那一块薄板,后来硬是被狗爪抠开了一道细缝。少年又惊又喜,他忙将右手的四根手指伸进去,木板的缝隙粗粝而扎人,他忍着剧烈的刺痛,两只脚死死蹬住门槛两边,同时身体猛地向后靠去,几乎使上吃奶的力气去扳动木板,一下,两下,三下,整扇门都晃动起来。狗欣喜若狂地叫着,只要里面的人再加把劲,相信它就可以从扳开的一个豁口钻进去,然后伸出热乎乎的舌头猛舔主人的脸了。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少年突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开始高声嚷叫,快快快,狗日的好大胆子,这回可千万别让它溜了!紧接着,砰砰两下,枪声顿时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起来,听起来有些震耳欲聋。与此同时,门外的狗吱呜吱呜尖叫了两声,那声音凄厉而悲怆。一定是他的狗中弹了,少年的心几乎快跳撞出胸膛了。
那天后半夜,场院里大火骤起,都说是炼钢的人不小心把院里的劈柴垛点着了,那火借了风势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就把少年所在的小屋也吞噬了。慌乱之中,被屋顶上掉下来的东西砸到了,那是一截被烧断了的椽子,少年的额头和面颊上霎时开始吱吱作响……后来,真是万幸,不知道他是怎么从肆虐的火蛇中间爬回家的,尽管侥幸逃离了漫天火海,但他隐隐觉得那些民兵不会轻易放过他,迟早还会来家里抓人。
所以,少年尽可能让自己躲在葡萄架旁的那个地窖里,白天他是不会轻易走出来的,这个世界不可能比地窖里更美好了。他偷偷从屋子里抱来一床被褥和枕头,就跟铺床一样把地窖里收拾得平整而舒适,人躺上去跟在床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时间长了,人会有一些寂寞,内心空荡荡的,这个世界的确太黑暗了。地窖原先就生活着一群潮虫和蚂蚁之类,甚至还有一窝耗子。少年的突然入住使得那些小虫子胆战心惊,耗子们吱吱叫着,很快它们就通过一只小黑洞逃到别处去了。最初的几天,他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他一点儿也不怕它们,那些小虫子大可以不去理睬,顶多爬到他身上脸上的时候,他会顺手将它们碾死或丢开去。
好在,不久他心爱的大黄狗也悄悄回到身边了,狗的到来填补了他内心无法排遣的寂寞。这条忠实的大狗为了扒开禁闭室的门去救他挨了一枪,差一点儿就没命了。当他一遍又一遍抚摩着狗肩胛骨处裸露着的伤疤时,内心深处总是泛起一阵阵的愧疚和怜爱。自从那晚他从火场死里逃生,面皮被严重灼伤了,大片的血泡溃烂后,开始痛苦地结痂,大火无情地摧毁了一个少年最细嫩光滑的容颜,留给他的只能是永远都无法平复的丑陋瘢痕。狗身上的弹痕和他脸上的疤痕,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注定要让他俩这样相依为命。
苍天保佑,做梦也没想到,地窖里竟还存放着两小袋黄豆和半麻袋玉米,这让他欣喜若狂,不用猜这一定是父亲以前偷偷积攒下来的,就塞在一口大缸里,为了防止老鼠糟蹋,父亲还在缸口压了一块铁皮板,板上镇着大石头。少年多少了解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忧患意识很强的男人,他嘴里经常挂着一句口头禅,说什么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所以,父亲好像老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之所以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地窖里,还可以舒舒服服睡大觉,多亏了父亲的算计。正应了那句老话,仓中有粮,心中不慌。这些粮食只要节省着吃,他一个人至少可以在里面美美地待上一年半载。
白天,他只顾埋头睡觉,或尽情发呆;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分,估摸着全镇人都躺在被窝里了,他才神不知鬼不觉钻出来,黑灯瞎火摸索着走进伙房,在锅里添上点儿水,放两捧豆子或玉米粒进去,在灶坑里生一把柴火,开始偷偷摸摸煮东西吃。他告诫自己,不能弄出太多的声音,更不敢让烟火味传得太远,一旦水烧开了,他立刻熄灭灶火,就让豆子或玉米闷在锅里。不然的话那些烟火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不再是什么问题了,有关少年家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怪事总是越传播越有鼻子有眼,传得最玄乎的,说那晚场院的大火原本就是鬼点着的,鬼会吹灯,自然也就会点火了。持这种说法的人又四处宣讲,说少年天生就是个火命,他生在农历七月初七,他的名字还是一个算命先生给取下的,据说当初就是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命中注定他还是逃不过这场劫难。不过,现在少年自己已经化身为一个火神,他想让哪里着火,不费吹灰之力,只要用手指头轻轻一点,哪里就烧起来了。
镇上的老年人又都是很迷信的,生怕孩子们不晓事冒犯了神灵,给家里惹来什么灾祸。于是,到了晚间,他们就偷偷摸摸地带一点吃食,像馒头啦、瓜果啦、煮豆啦、炒花生啦,甚至还有藏了多年舍不得喝一口的半瓶底烧酒,敬请火神大人受用。同时,也捎去了老年人的虔诚和歉意,算是悄悄地去祭拜已故亡灵。事实上,这种民间自发的类似悼念的活动,却也暗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当所有人对镇上砍树的事情熟视无睹的时候,似乎只有少年一个人肯挺身而出,当然还有他家的那条大黄狗。这些老辈人提起这条狗来,总有说不完的话,都暗暗夸赞这狗仁义,通着灵性呢。
至于那些老辈人时不时供在院门口的一点儿祭品,都让少年一样不落照单全收了,什么果子、茶叶、饼馍、花生,甚至还有烧酒,全都是好东西啊,他小心翼翼拿回地窖里慢慢享用。他也在漆黑的夜晚听见那些老辈人嘴里念念有词,都称他是火神,祈求他保佑全镇平安风顺。他不由得暗自发笑,世上哪有什么火神?这些人太可笑了。不过,这种被众人敬而远之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过瘾,至少大伙都以为他死了,而且变成什么无所不能的火神,这个院落也变成一座神宅了,他大可以安安生生躲在里面,过这种与世隔绝的清静日子。
狗毕竟是狗,狗的警觉性比人高得多,想让狗成天闭嘴不出声,似乎并不容易。每当这个家伙耸起耳朵冲外面汪汪时,少年都会被它搞得高度紧张,他一面呵斥狗,一面扑过去,用双手紧紧地捂住狗嘴,像竭力捂住一只高音喇叭似的,生怕它汪汪起来没完没了。通常这时候,狗会变得很烦躁,眉头深锁,眼神有些哀怨,喉咙里呜呜嘶鸣着,好像被囚禁的犯人,因为失去了言论自由而心烦意乱。
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注意力就会发生许许多多奇妙的变化。比方说,过去耳朵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细小的声音,现在听得清清楚楚,就连那些蚂蚁磨爪子的沙沙声也听得好显亮;再比方,那些从地窖四周散发出的气息,有泥土的,沙粒的,石头的,树根的,还有死虫子的躯壳,耗子脱落的几团灰色茸毛,各种各样虫豸留下的粪便,现在都能用鼻子嗅得一清二楚。随着听觉越来越好,嗅觉越来越灵敏,这些在黑暗中可帮了少年不少忙呢。
外面的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蛰伏在地窖里的虫子都开始冬眠了,可由于少年和大黄狗成天待在里面,这些家伙就本能地躁动起来。一只威风八面高擎着触钳的黑蝎子,从某个罅隙里阴险地爬出来,他立刻能准确无误地用一根小树棍击中它的头部,以免这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爬到自己的身上,或乘机在他的裸露的脖子和手背上狠狠地蜇上一口。一只多脚的褐色蜈蚣,悄无声息顺着墙壁爬来爬去,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专门钻进来刺探和收集情报,而他根本无需睁大眼睛,就能用一根手指头轻而易举将对方碾死在土墙上。至于那些猥琐的潮虫、傻乎乎的摇头虫、黑不溜秋的甲壳虫,还有张牙舞爪的蜘蛛更是不在话下,这些小东西统统让他弄死给大黄狗做了美味。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暗黑的小世界里的土皇帝,一切生杀大权都由他掌控。
可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这种时刻少年觉得自己像是长了孙行者的火眼金睛,他会孤注一掷地对准地窖的顶部或四壁,有时一盯住能看好久好久,看着看着,奇迹往往就发生了,那里的一颗光滑的石子或碎瓦片开始隐隐发亮,那种亮光并不会刺眼,就像黑色的弹珠镶嵌在泥土中,或者,更接近一只耗子的眼睛,发出幽暗而水灵的光。渐渐地他发现,整间地窖的顶部和墙壁都有这种微弱的光芒,好像夜空里的繁星,一闪一闪,几乎照亮了他这土皇帝的整间宫殿,让他可以无休止地沉浸在对光明的向往中,对过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生活的回忆中。
这种回想无休无止,又漫无边际,经常搅得他黑白颠倒神情恍惚无法自已。有时,他真想不顾一切冲出这该死的地窖,一路奔跑着冲上镇街,嘴里高声喊叫着,我还活着,我没让火烧死,你们这些傻蛋,都睁开眼睛瞧瞧吧!这样一边在主街和辅街之间来回奔跑,一边高声大嗓地呼喊着,让整个世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而且,还要带上他的大黄狗,他跑在前面,狗跟在后面,让狗也不停地汪汪吠叫;或者反过来,就让狗带着他,一口气跑下去。
可是,每当他异常冲动地刚从地窖露出头脸来,这种汪洋恣肆的奢望,顷刻间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和额头,那种疙里疙瘩的伤疤,那种又红又亮的灼痕,有如当头挨了一大棒,整个人一下子就被打回到残酷的现实中。他突然死了般委顿着,退却了,整个身体抽缩成一只像是被无聊的家伙戳刺后紧缩起来的毛毛虫,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
他知道,老天爷再也不会把自由自在的日子还给他了。那场大火几乎毁掉了一切,也没收了一切,他虽然年纪轻轻,身心也不够强大,可爱美之心哪个人不懂呢,就像丑陋的东西谁人不鄙视和嘲笑呢,尤其是一想到要去面对镇上那群孩子,那群总是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玩伴,他就胆怯得像只不敢见天日的小耗子,只能在洞中望而却步郁郁寡欢了。他怕大伙嫌弃他现在的模样。
可有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地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同镇上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的姑娘,她是随父母转学到他们镇上的。每一次,只要稍稍往女同学那边瞧一眼,他的身体顿时就会变得焦渴,像被骤起的天火烧焦的树干,迅速丧失了水分,停止了呼吸,浑浑噩噩不知所终。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过去他的胆量很大,遇事从不退缩,对那些女生更是不屑一顾,可自从这个姑娘转到他们班上,他整个人都变得莫名其妙了。我八成是得了啥病吧,好像还病得不轻呢!他枕着自己的双手,一味地躺在地窖里胡思乱想,间或自言自语痴人说梦。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镇中心学校的初中班里,突然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学生。姑娘文静白皙的面貌中透着几分黠慧,穿着也跟别的女生大相径庭,浑身上下飘溢着洋气和不俗。总之,谁一眼都能瞧出,这姑娘完全不属于这个偏僻小镇。老师也很郑重地向大家介绍,说她是随大人转学过来的。全班同学稍一静默,随即,大伙便心有灵犀地嬉笑起来,那笑声听着多少有些粗鲁和怪诞。少年倒是没像其他的人,笑得那么没心没肺。但实际上,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哪有一个女生起这么古怪的名字,叫个什么丽啊、燕啊、梅啊不好,偏起个硬邦邦的亚军,真够奇怪的。后来好不容易挨到课间,他终于压抑不住满腹的好奇,竟悄悄蹭到新同学座位边上,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探着头低声问了句,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冠军?对方不置一词,始终端端庄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薄薄的眼皮很随意地冲他一挑,半是嗔怒,半是讥笑,当然更多的是不屑。倒是黑黑的眼珠子盯紧了他,像是一副深不见底的望远镜,非得把他这个人明明白白看穿了似的。这种眼神,即便在整个镇子上,也不可能再寻到第二个,这境况突如其来,让他一时进退两难。好在外面打了上课铃,是看院子的用棍子敲响了一口旧钟,听起来有些原始,并且拖泥带水,就像学生在学校的土操场跑步,总是弄得尘土飞扬却又毫无节奏,多亏那些杂沓的声音暂时掩蔽了少年的尴尬。他跟急猴子似的忙逃回座位,脸面涨红。
那个新来女生亚军,就坐在少年的前一排。她的后脖子雪白雪白的,仿佛白瓷花瓶细长的颈;简洁的马尾是用一个有碎花点的白手绢扎起来的,形状类似盛开的蝴蝶兰;靠近发迹的地方,缭绕着几根散开的青丝,荡漾着某种微妙的波纹;她身上还穿了那么漂亮的花布连身裙,刚才老师介绍的时候,大伙全都看呆了,尤其是那些灰头土脸的女生,眼睛忽然直勾勾的,放了亮光,相信那条裙子在镇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件,颜色样式都透着一股洋气劲。虽说他也只看到了她的背影,但毕竟是近水楼台,多看几眼也是在所难免的。所以,等她再坐下去时,他留意到她还用两只手从屁股那里轻轻地拂了一拂,这样一来,裙摆就被她乖乖地压在屁股底下了,这让她的脊背越发显得笔挺笔挺的,有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味道。由此,他还发现姑娘的手指也是又白又细又长,几乎能看清上面的每一根细细的青血管,就像是,谁不小心用钢笔轻轻绘上去的细线条。
中间写课堂作业,他变得心绪不宁,稍一毛糙,胳膊肘就把钢笔帽扫到桌兜底下,他不得不缩着身子探下头去捡,却无意间瞧见姑娘的小腿肚子和脚踝:也是那么白生生水灵灵的,好光滑好细腻,跟新剥开的葱管相仿,能渗出汁水来;接着,他又看见了那双亮晶晶的肉粉色塑料凉鞋,鞋带搭扣上有椭圆形的金属镩儿,也是银亮银亮的,刺眼。另外,她脚上竟然还穿了双白色的袜子,质地同样细腻,应该是尼龙的吧,这地方人穿凉鞋从来不穿袜子的,都露着脚趾头,蒙上尘土,粗鄙得很。总之,那天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稀奇,都像清早的头一缕太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想,别说是在这所学校,就是整个镇上,也没有一个姑娘穿戴得如此的讲究。一时间,他觉得大脑短路,竟忘了去捡回那只笔帽。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瞎琢磨,这个女生到底从哪里来的?可以说,她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好奇,又感到自卑。也许,就像电影里演的,凡是穿着打扮很洋气的女的,都是军统派来的女特务吧。说不定,连她的名字也是经过改造伪装,以掩人耳目……可是,他又实在是不太清楚,女特务有没有这么小年纪的?没有答案的疑问,往往叫人费尽思量,又不得其解。以至于接下来的那堂课,少年就跟听天书似的,老师猛不丁把他提留起来,让回答一个什么题目,他如坠五里云雾,结结巴巴老半天,结果不知所云,惹得旁人嘿嘿傻笑。这时,老师才把不满的目光转移到那个亚军身上,新同学,你来说一个。于是,新同学大大方方站起来,操着很流利的洋气话,近乎完美地说出了正确答案。老师赞赏地点点头,随即又把鄙夷的目光再次瞥回到少年脸上,说上课别老开小差,要好好向新同学学习。少年顿时觉得面皮一阵燥热,手心粘湿,简直快无地自容了。
后来少年总算弄清楚了,那个亚军的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就被上面委派到他们镇上挑大梁负责一项大工程了。此前,亚军的父亲一直在某陆军工兵部队服役,诸如架设桥梁构筑工事,都是他们部队的强项。亚军的父亲为了赶时间,并没有陪亚军他们娘俩一起来镇上安家,而是直接奔赴距离镇子几十公里外的工地现场,那里正在搞一场大会战,要修筑一道坚固的拦河大坝,为即将到来的国庆十周年献礼。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少年打心底里敬佩姑娘的父亲,当然也就对姑娘更加刮目相看了。那天民兵在街头砍老榆树的时候,姑娘好像也夹在人群中,少年就是因为无意中瞥见了对方那种愤恨的眼神,才毅然决然地放狗去吓唬那些家伙的。
思绪总是那么恣肆漫漶,一如河水正在哗哗涨潮,起起伏伏又断断续续。入侵者的打扰忽然又来了。地窖里那窝狡猾的耗子,起初它们都让少年的动静给吓跑了,现在领头的耗子又几次三番偷偷地钻进来,贼头贼脑窥视着他,好像胆小怕事的邻居,经过深思熟虑,终于亲自上门来拜访他了。抓住耗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们速度快极了,而且,个个都是钻洞的老手,稍有风吹草动,这些家伙就会溜之大吉。少年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耗子的一举一动,或者,猛不丁发一声喊,拍两下巴掌,对方便飞蹿着逃走了。
但过不了多久,耗子又神秘兮兮地出现在脚下。这次,似乎距离他更近了,好像非要研究清楚他这个人似的,尤其是他的面孔,这让他有些恼火,连耗子也来欺负他了。经过几番靠近和试探,耗子也许发现了,它们的对手一点儿也不可怕,因为他毕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种时候,他真想立刻消灭掉这些讨厌鬼,毕竟它们是要跟他抢夺地盘的,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粮食。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储藏在缸里的那些珍贵的黄豆和玉米,那可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大一笔财富,他认认真真检查了那口大缸的外表,果不其然,就在缸底最下端,找到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孔,那恰好能钻进一只耗子,由于这口缸有半米多深是埋在地里的,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这窝耗子就是守着这份家业坐享其成的。幸好,他多长了个心眼,不然的话,父亲藏在这里的粮食,迟早都要给耗子们做善事了。于是,他赶紧从院里找来跟小孔大小相似的石头,硬生生地塞进去,彻底堵住了那个盗窃惯犯的入口,这样一来,他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随着入侵者的反复骚扰,倒也恰好提醒了他,耗子是为粮食而来的,可这个由父亲亲手挖好的地窖,难保不会被镇上的什么人发现,一旦他们贸然闯入,自己弄不好就得束手就擒了。他觉得自己必须学得比耗子还要精明,得时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就是说,在必要的时候,他能迅速从地窖中逃脱,而不被任何人发现或逮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年正是在与黑暗的对峙中弄懂了这个道理。
地窖四周的土质并不很坚硬,基本上都是由黄土沙子和碎石混凝成的,只要能找到一把锹或锄头之类的工具,他就可以马上动工了,他打算从地窖的最里面开挖,挖一条很长很长的通道,最好能一直通到街上去。他甚至想到语文老师曾在课堂上教过的一个成语:狡兔三窟。没错,兔子尚且如此,难道自己还不及这些小畜生?
可是,当他小心翼翼爬出地窖,在自家的屋里院里拼命寻找的时候,才意识到家里仅有的一把生了锈的铁锹和一只破破烂烂的铁皮簸箕,早都让公家收走了,现在这些宝贝十有八九被土熔炉烧化了,炼成了革命的铁锭。想到这里,他几乎恶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当初怎么那么傻呢,人家工作干部一上门来,他就自觉自愿地把家里仅有的东西拱手送出了,好像生怕晚一步,会让他们扣上不积极不革命的帽子。
哼,积极顶个屁用,革命也不能当饭吃!
此刻,他恨自己当初蠢得可笑,积极得过头了。他上天入地就是找不到可用的工具,真把他急得抓耳挠腮饮食俱废。一整天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直到晚上,当他摸黑走进伙房准备食物的时候,竟一下碰倒了搁在炉台上的一只用来盛水的瓦罐,他简直欣喜若狂,几乎像遇见了救星,忙扑上去双手抱住瓦罐,猛地高举过头顶,照准地面用力砸下去。
瓦罐落地顿时四分五裂,效果比预想得还要好。他就像历史教科书上说的最原始的猿人,终于发挥主观能动性和聪明才智,亲自动手制造了了不起的工具,那些有着锋利刃尖的瓦片,恐怕要比旧石器时代的任何工具都要强上百倍。
现在,少年终于可以欢天喜地地钻进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实施他个人伟大的“狡兔”工程了。这个晚上,他甚至没有工夫喝一口水,更没有吃一粒煮豆或玉米,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求生的欲望趋使他平生第一次挥汗如雨。少年一门心思想挖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暗道,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带着自己心爱的大黄狗,乘着夜色去野外尽情呼吸新鲜空气了。当然还可以悄悄地去找她,尽管他还没有想过,到时候该跟对方说点什么,或者,啥也不用说,只是那么远远地望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