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女人站在镜子前,右边颧骨上褐色的胎记和镜面上的斑驳重叠在一起,显得有些模糊。女人伸手把紧挨着脖领的扣子扣好。这是一件蓝色洗得有些发白的衣服,小翻领,双排扣,还是结婚时丈夫给她买的,每次出门女人都要穿上它。儿子在炕上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歪着头又睡了。女人拿起掉了齿儿的木梳,在花白的头发上仔细梳了一遍,又伸手拽了拽衣襟,才轻手轻脚走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女人走出家门。
太阳还没升起来,村子里还很静,只有几家的烟囱飘出直直的炊烟。早起放牧的老汉牵着牛,迈着沉稳的步伐从牛圈出来,后面跟着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小牛犊在母牛的肚子底下钻来钻去,接着撒着欢儿箭一般冲了出去,踏起一路的尘土。母牛在身后发出两声不疾不徐悠长的呼唤,小牛犊又翻起四蹄箭打一般跑回到母牛身边。
女人出神地望了一会儿,迈步出了村,从横在半空中的天河渡槽下面穿过,沿着县道一直向东走去。
女人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女人好像走了一天,一副很累的样子。进了院,鸡鸭猪狗就用它们特有的方式和女人打着招呼。女人进屋脱下衣服,换上早晨在家穿的旧衣服,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在堵那些鸡鸭猪狗的嘴的过程中,女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狗的食丢给了鸡鸭,鸡鸭的食撒到了猪食槽内,惹得老黄狗扬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汪汪。
儿子一路小跑进了院子,背在身后的书包打着屁股,里面的文具盒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儿子急恼地问,妈你上哪儿去了?咋才回来?
女人转身向屋里走去。不一会儿传来了呱嗒呱嗒拉风箱的声音。
这顿晚饭,女人做得也很是潦草。青菜炒得焦黑,菜汤咸得齁嗓子,儿子扒拉了两口饭就扔了筷子。女人泥塑般端着饭碗,半晌不动一下。
僵着手脚收拾完,女人进了西屋。西屋里漆黑一片。闺女被婆家接去商量结婚的一些事宜。婚期定在了端午节,还有二十来天的时间了。女人没有开灯,摸黑在炕沿边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从西屋走了出来。
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进了屋,老黄狗跟在后面摇着尾巴。女人靠在炕头,见男人进来,起身把纸糊的烟笸箩推到了男人面前。
儿子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喊了一嗓子,老叔。
男人在男孩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说,睡觉吧。
男孩顺从地钻进了被窝。
男人拿起一张算草本纸,叠成几棱,裁成两指宽的长方形纸条,卷成喇叭口,舌尖一舔,抿上,问,找着了?
女人点点头。
男人的手一顿,用力掐掉喇叭口儿的一头儿,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乳白色的烟雾在屋内缭绕着。
今天是四月十八,女人选了这个好日子给闺女做喜被。聘闺女虽赶不上娶媳妇,但也是要忙碌一番的。做喜被就是首先要忙的。也是嫁妆中最重要的。被子,“一辈子”。其实早在一年前,女人就暗中在准备了。女人在家里承包的三亩多地里种了一亩棉花,一亩糜子,一亩黄豆。秋风乍起,糜子谦逊地低垂下穗子,豆秆叮铃作响摇起铃来,男人帮女人把它们运回家来,铺在院子里。男人挥着连枷,汗珠子在黝黑发亮的脊梁上闪着光,金黄的精灵们咕噜噜四散逃逸。糜子和黄豆是用来炸油饼蒸花糕,妆奁那日总不能让前来贺喜的乡亲们空着嘴,那是让人笑话的;那一亩棉花,女人却很少让男人帮忙。棉花用来给闺女做喜被。因为做喜被用的棉花,女人去了几次供销社,总感觉卖的棉花色不正,绒儿也不长,用手一抻就断了。女人决定自己种棉花。过了清明,女人就去地里下了种。浇水、追肥、锄草、整枝,其间的辛苦自不必说。开花了,结铃了,小虫子们又来捣乱。依了男人一通农药喷上完事,女人却没有照男人说的来,硬是用手一点一点把小虫子消灭掉了。棉铃裂开了,吐出毛茸茸的云朵。女人腰间系着棉花兜,把一朵朵白云摘回家。于是云海移动到她家院子里的晒场上。最后喧腾腾地落在了土炕上。
女人操起炕梢儿的笤帚,在炕上好一顿扫。然后从里屋抱出来一大包棉花。女人给闺女做了四铺四盖,四床被子,四条褥子,这在村里算得上高规格了。闺女说婆家也做了好几床被,让女人少做两床,说做这么多,恐怕够盖一辈子的。女人说,就让你们盖一辈子。在村里有这么个习俗,就是做喜被要选“五福人”帮着做。什么是“五福人”,就是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并且父母健在的女人。在找“五福人”的数量上也有一定的讲究。必须是双数,四个六个八个都行,但绝对不能是单数。女人决定找四个,取事事如意的意思。女人不到十岁就没了娘,没到四十岁,丈夫也走了,算得上无福之人。无福之人没有权利动针线给新人做喜被。女人决定找四个“五福人”来给闺女做喜被。为了找这四个“五福人”,女人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晚上躺在炕上把全村的女人权衡了一遍。大春媳妇爹妈健在有儿有女,可是跟大春算不上恩爱,三天两头听见她家老婆哭孩子叫的;锁柱媳妇夫妻恩爱儿女双全爹妈健在,符合“五福人”的标准,可是手艺上实在是差些,女人有一回看见锁柱媳妇给孩子做棉垫子,那针脚,看得让人脸红,简直能跑火车。权衡了大半宿,终于确定下来四个合格的“五福人”。女人有些信不着别人的手艺。喜被好做,棉花难絮,絮棉花可是个手艺活儿,絮不好一块薄一块厚的,没盖几天就会“滚套”。在絮棉花这个问题上女人纠结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自己来絮。老风俗上只是说“五福人”不能动针线,没说不能絮棉花。做喜被在时间上也有所规定,那就是喜被要在一天之内做完,否则不吉利。所以女人早早就开始行动了。做喜被絮的棉花斤数也是有讲究的。一般分为四斤,六斤,八斤,四斤和八斤寓意着四平八稳,六斤则寓意六六大顺。女人絮的都是八斤,最厚的。厚被厚被,“后辈”有人。网套絮好后再细密地绗好,一般女人都是隔不到一柞来远就绗一行,像木匠拉了墨线一般直。绗好后的网套在里屋靠墙摞着。今天絮的是最后一床网套,絮好后她将找来那四个“五福人”合被、穿边儿。
最后一床喜被的网套絮好了。女人跳下炕,身上、头发上到处沾着棉絮,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北地靠墙是一口枣红色的大柜,木质的纹理看上去已经不甚清楚。女人掀开柜盖,从里面拿出来一大摞纯棉的白花旗布,这是做被里用的,寓意着夫妻俩白头偕老。然后又从里面拿出来一摞鲜艳的被面儿褥面儿。有绸缎的,线缇的,还有大绒的,当然也有纯棉的。颜色差不多都是喜庆的大红色。图案也好看,不是龙凤呈祥,就是鸳鸯戏水,再不就是花开富贵。这些都是她头几年攒了布票去供销社买的。女人好几年过年没儿子添衣裳,因为这些年攒的布票都花了。念小学的儿子穿着露着大半个脚脖子的裤子,撅着嘴说女人偏向,向着他姐。女人伸手想在那些丝滑的被面儿上摸摸,刚要触在上面又收回了手,自己砂纸般的老手会把被面儿剐抽丝的。女人打消念头,又从柜里拿出一个铝饭盒,铝饭盒表面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已经漏了。女人打开铝饭盒,里面是半盒子的硬币。做喜被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在被子的四角缝上两枚硬币,寓意小夫妻铺金盖银,四方来财。村里人在喜被四角上缝的硬币有一分的,有二分的,女人准备的都是五分的,这在村里也是最高规格的。在闺女嫁妆的准备上,她要超过村里所有的人家。
窗外,传来了狗叫声。女人隔着窗户望去,四个“五福人”已经嘻嘻哈哈进了院子。
四个女人进了屋,欣喜地扑向那摞喜被面儿。两个人抻着展开,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口称赞被面颜色鲜艳,又问做了几铺几盖,都絮了几斤棉花,女人一一回答。
女人们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像准备进行某种仪式一样神圣。
用来缝喜被的线一定要是红线,且一条被子要一根线从头缝到尾,寓意着千里姻缘一线牵,因此线要提前留出富余。如果不够长,则要抽掉重新换取长线,绝对不能断线,或者接线。女人们扬着手臂在针眼儿里纫上了长长的红线,把针在头发里擦了擦,飞针走线的同时,唱歌似的祝福也密密地缝进了喜被里。
左绗三,右绗三,生个儿子抱金山
边对边,角对角,夫妻和美过到老
还有十天喜日子就到了。这天一早,女人又穿上了那件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衣服,拿起掉了齿儿的木梳,在花白的头发上仔细梳了一遍,又伸手拽了拽衣襟,走出门去。
女人出了村,依旧是原来的路线。从横在半空中的天河渡槽下面穿过,沿着县道一直向东走去。
这天,女人回来时天已经大黑了。这一回女人也像跋涉了一整天,脚步拖沓着进了院子。闺女已把鸡鸭猪狗喂完,晚饭也已经做好了。
闺女把饭菜摆在桌子上问,妈你上哪儿去了?
女人靠着墙,轻声说,吃饭吧。
墨一般的夜色笼罩下来。
男人背着一捆柴进了院子。女人迎上前,欲把柴捆接过去,男人避了一下,背过身子把柴捆抵在柴垛上,回转身抽出绳子。
男人缠着绳子,问,来不?
女人低下头,轻声说,来。
男人缠绳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月光长了脚,透过木格窗棂,悄悄潜进屋来。儿子躺在炕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女人拉了一下灯绳,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女人下了炕,掀开柜盖探进头去,从里面拿出一个不大的蓝花包袱。女人坐在炕上,打开包袱,拿起一件红布做的小衣裳,没有领子,下面的衣襟是毛边的,没有扣子,腰间用一根带子系着,肩膀上各绣了一只眼睛。这是当地刚生下来没出月窠儿的婴儿常穿的“毛衫儿”。女人端详着那件“毛衫儿”,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情景。女人和丈夫结婚后,一直不见女人开怀儿,转眼就是好几年过去了。离他们村十里开外有座娘娘山,山上供奉着送子观音,据说很是灵验。每年的三月二十八都要举行庙会,女人便赶去求子。回来的路上,在一株盛开的山桃树下,放着一个紫红色的碎花包被。女人过去一看,包被里是一个婴儿,穿着红布“毛衫儿”,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冲着她笑。女人的心瞬间像天空中飘浮的云彩一般柔软。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招人稀罕!女人禁不住伸手逗弄着孩子。可是逗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过来。女人便两手拢成喇叭状,往四周吆喝了一番,还是没人出现。孩子在包被里踢腾着手脚,看样子不是拉了便是尿了。女人打开包被,孩子胸前放着一张折成四棱的纸。女人打开纸,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个弃婴。纸上写着因为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不得不把孩子送人,希望好心人收养。下面是孩子父母的姓名,和邻县一个村名。女人欣喜地抱起孩子。观世音娘娘真是显灵了,刚求完就送给自己一个现成的花一样的闺女。女人给闺女起名:花儿。女人一直珍藏着那张叠成四棱的纸,和闺女当时穿的小“毛衫儿”。如今纸张已经发黄了,女人打开看了看,重新折好放进了包袱内。包袱里还有闺女小时候穿过的罩衣、围嘴儿,还有一双虎头鞋。女人拿起一个白色的围嘴儿,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鸭子。女人想起闺女小时候刚学会吃饭汤啊水啊总淌在衣服上,女人就给闺女缝了这个围嘴儿。是用女人一个没舍得穿的背心毁的,纯棉的,吸水。女人还在四边缝了一溜儿好看的狗牙边儿,又嫌前面有点光秃秃的,就又绣了一只小黄鸭。闺女喜欢得不得了,每到吃饭时就自己找出来,伸着小胳膊递给女人,让女人给她带到脖子上。后来女人又缝了几个,留着换着带。有的绣上小猫小狗,有的绣上花呀草呀的。女人拿着围嘴儿,嘴角无声上扬着,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接着女人拿起一双一柞来长的虎头鞋,自己剪的鞋样儿,自己纳的底儿,红布的鞋帮儿,鞋面儿上各绣着一个虎头虎脑的老虎脑袋,脑门儿上还绣了个“王”字,鞋后帮儿还钉了一根小尾巴。看见这双虎头鞋,女人就想起闺女小时候刚学会走路时的情景,还没学会走,就一门心思想跑,扭着小屁股,小身子栽栽歪歪的,随时好像要摔倒。后来儿子没等穿上就小了,脚后跟儿在外面露出一大块。想到这里,女人的嘴角再次上扬着,眼角的皱纹再次堆累起来。女人想,等有了外孙子,她就把这些都送到闺女婆家去。孩子穿这些传下来的东西好养活。
女人的目光落在柜上的一台收音机上。收音机是上海红灯牌的,六个灯,用一条毛巾蒙着。闺女小不点儿时一直很安静,躺在炕上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你,不哭也不闹。眼瞅着要过两岁生日了,却还不会喊爸爸妈妈。女人只当是贵人语迟,说话晚的孩子聪明。那时丈夫还在世,后来女人发现,在身后大声喊她,闺女还是自己玩自己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要不就咧着嘴无声地冲你笑。女人慌了,跟丈夫一起抱着孩子去了县里的医院。从医院出来时,女人的三魂丢了两魂半,呆呆地像个木头人。闺女患的竟是双耳神经性耳聋。
有一天,女人去邻居家淘弄治疗耳聋的偏方,回家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找了半天也不见闺女。女人急得大哭起来,抓住丈夫问闺女哪去了。丈夫耷拉着脑袋不吭声。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薅住了丈夫的衣领子。丈夫吭哧着说把闺女丢在十里堡村头了。两个人跑到十里堡村口,丈夫用手一指,说就是在这里。可是村口哪里有闺女的身影。女人像发疯的母狼似的冲上前去,拽住丈夫又捶又咬。女人眼珠血红,进村抡起拳头挨家砸门。当看见闺女扎着两只小手向她跑过来时,女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从此以后,女人定期都会去医院。一只纤细的胳膊伸进窗口内,鲜红的血液缓缓流淌进了针管内。女人蘸着吐沫数着手里卖血换来的钱,然后一分不剩地送进另外的窗口,变成闺女的药费。后来丈夫也坐在女人身旁,撸起一只胳膊伸进了窗口内。
一天晚上,两口子躺在炕上,女人突然说,咱们给花儿买台收音机吧。大夫说得加强听耳训练。丈夫说,你说得容易,咱还哪有钱。女人没吭声。女人卖了一年血,换回来一百二十块钱。丈夫老姨的儿子在供销社上班,买紧俏商品容易些。女人打开包了左三层右三层的手绢,把钱交给了大兄弟,托人在县里买了这台收音机。女人每天都把收音机拧到最大音量给闺女听,还跟着学会了唱戏,唱歌,在外面时就把闺女背在后背上,大声唱给闺女听。不仅如此,女人还每天面对着闺女,脸对脸对闺女进行唇读,教闺女说话。
闺女十岁那年夏天,女人从生产队出工回来,远远看见一群半大孩子围着闺女,叫嚷着没妈的小哑巴,并嬉笑着向闺女扔土窠嗒。闺女嘴里呜呜着,恐惧地用手护着脑袋,不住地向后躲闪。女人感到血一下子涌到了脑袋上,她疯了似的冲了过去,抡起手里的头巾,四处追赶着那帮孩子。那帮孩子嬉笑着做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当她抬起头,见闺女站在她的面前,抬起一只小手轻轻替她擦去眼泪。与此同时,女人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呼唤:妈妈。
那年冬天,女人怀孕了。第二年秋天,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出生不但没使女人对闺女差,相反比以前更好了。女人始终认为儿子是闺女给她带来的。闺女是他们一家的福星。
女人起身走到柜前,从上面墙上摘下一个镜框,返身回到灯下。镜框里镶了好多相片,上面第一张是女人和丈夫的结婚照,女人梳着两根垂到腰的麻花辫,脖子上围着围脖儿。丈夫脖子上的扣子扣得紧紧的,里面露出假领的白边儿。那个假领还是她连夜赶出来的。下面一张是闺女的,扎着两根羊角辫,上面还扎着蝴蝶结。右边一张是儿子的,穿着开裆裤露着小鸡鸡。还有一张是闺女和儿子的合影。闺女搂着儿子肩膀,小姐俩眼睛瞪得溜圆。女人的手指在上面抚摸着。最后落在了一张全家福上。儿子出生第二年,他们一家四口到公社照相馆照了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丈夫抱着儿子,闺女坐在女人的腿上,一家四口肩挨着肩,脑袋挨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女人的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着。第二年丈夫赶着马车出去给生产队拉脚,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雨,马车翻了,丈夫被甩到了沟底。女人连滚带爬赶到时,丈夫已是弥留之际。丈夫死死盯着女人,嘴唇翕动着,断断续续地说,实在……不行……就把花儿……一句话没说完,就咽了气。女人移动在镜框的手开始哆嗦起来,回头瞅了一眼炕上的儿子,急忙捂住了嘴。
明天就是喜日子了。
女人坐在炕上,身旁的炕席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剪纸,大红双喜字上有喜鹊登梅,鸳鸯戏水,还有彩蝶飞舞。女人凝神专注地移动着手里的剪刀,所过之处,喜庆的图案像削好的苹果皮,打着旋儿垂下来。这是最后一个事项,剪好后把它们逐一覆盖在那些嫁妆上。
女人从炕上下来,扑拉扑拉身上的红纸屑,小心翼翼地拿起炕上那些剪纸,穿过堂屋,进了闺女住的西屋。
整个西屋被一片喜庆的红光笼罩着。炕梢儿是一堆到顶的喜被,都叠成四棱,一律用红线钉上了剪成棱形的红补丁啷儿。被垛下面是一身大红的衣裤,旁边还有一双大红的踩堂鞋,鞋窠里塞着一双大红的尼龙袜子。地上是一台崭新的缝纫机,上面蒙着红布。女人揭开缝纫机上的红布,锃亮的机头上三个金色的大字:蝴蝶牌。说起买到这台蝴蝶牌缝纫机真是不容易。一直以来,女人都是用手针做衣服,缝缝补补的,不光慢,而且做得也没有缝纫机轧得板正。村里有手头宽裕的人家买了缝纫机,每逢听见哒哒的踩缝纫机声,女人都要凝神听上好一会儿。去年刚过完年,女人从集上抓了两头猪崽放到猪圈里。从那以后,女人去自家的承包地里干活儿时,总要挎上一个小孩摇车子一般大的柳条筐。回家时柳条筐里是满满一筐的野菜。不管刮风下雨,从没间断过。年底,儿子哭着嚷着要杀年猪吃猪肉,女人却把两头生猪全部交售给了公社食品站。两头猪换来了一百多块钱,女人又去找了老姨的儿子,让他帮忙买一台缝纫机。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花了一百二十八块钱。缝纫机买回来后,女人却一次都没有用。女人只是用手在光可鉴人的台板上抚摸了一会儿,用手转了一下上轮,就重新包裹起来了。如今,闺女要出嫁了,女人把这台心爱的从未使用过的缝纫机陪嫁给了闺女。踩着踏板,哒哒地踩着缝纫机是女人一辈子的梦想,她要让闺女实现。
柜盖上摆着红色的铁皮暖水瓶,还有插了鲜艳塑料花的大肚花瓶,都是成双成对的。这些都是左右邻居亲戚里道的给闺女“添箱”送来的。旁边放着包着红包袱皮儿的喜盆。这是闺女明天出门子时端着的“聚宝盆”。女人走过去,解开了红包袱皮儿。里面装了两黑两白四桄线,黑线代表黑发,白线代表白头,线代表长命百岁,由黑到白,百年好合;还有一对圆镜子、两块红皂盒装的胰子,两把辟邪的梳头篦子,四面还撒了一些染成红色的花生和棉籽,花生是花着生,儿女双全,棉籽寓意则是福寿绵绵。
女人拿起红双喜字的剪纸,逐一覆盖在闺女的嫁妆上。
夕阳把河水镀成一片柠檬色的时候,女人拿着镰刀去了西沟。明天是端午节,家家户户太阳还没升起来就要插艾蒿。大门口,房檐下,井台上,猪圈鸡架上,都要插上艾蒿。初五一早还要用艾蒿水洗脸洗手,可以避五毒,招百福。从古至今,一直传下来的。而艾蒿长得最好的地方,就是西沟。道路两旁长满了又高又壮的艾蒿,隔老远就能闻到艾蒿的清香味。
女人刚要割,猛然发现沟畔上放着一捆艾蒿。再往前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弓着腰,正在割柴火。
女人坐在镰刀把儿上,眼睛凝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往年,割艾蒿这个活儿都是男人的。初五天刚朦朦亮,女人起来推开门,就会看见小孩腰那么粗的一捆艾蒿放在门口墙头上,青枝绿叶的。男人自从那天晚上送来一捆大柴后,有好几天没来了。那天晚上男人像陌生人一样瞪着她,连屋也没进,撅得撅得就走了。
女人抬起头,把目光延伸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上。老柳树的枝杈上搭了一个硕大的鸟窝,鸟儿正叽叽喳喳铺展着翅膀归林。
吃完晚饭,女人收拾完饭桌准备开始包粽子。早上起来女人就把黄米放在大盆里,用水浆上了。翠绿的苇子叶,是女人亲自到苇塘边打的,又宽又大,一个足以包二两黄米。还有缠粽子的马蔺,女人也割回来了,又韧又长。女人又洗了一饭碗红枣。往年女人包粽子不放红枣,今年不同往年,闺女出嫁,大喜事。
闺女坐在女人的对面,说,妈,你教我包吧。
闺女从没包过粽子。每到端午节包粽子时,闺女都要女人教她。女人都是说,有妈呢,以后再学。
这次,女人想了想说,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要学着包呢。
女人将苇子叶对折成圆锥形,把黄米装进去,放进去一个红枣,压实,再把上面的苇叶折过来包住黄米,最后用马蔺缠绕好,一个四角的粽子就算包好了。
女人一边示范着,一边给闺女纠正。闺女很快就学会了,只是不及女人包的周正。但是很虚心。
女人用两个苇叶包了一个大大的粽子,接着又把苇叶横着撕成两半,包了两个小粽子。然后用马蔺把一大两小三个粽子拴在了一起。
闺女停下问,妈,这是干吗?
女人说,这叫母子粽。
闺女动情地喊了一声,妈。
女人思忖一下,轻声说,明天你……大姨要过来……
闺女包粽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慢慢包起来。
女人停下来,不错眼珠地望着闺女的一招一式。慢慢地,女人的眼神变得虚幻了……
不久前女人的两次出行,去的都是一个地方,闺女的亲妈家。在邻县的那个名叫盘龙岭的小山村,女人终于找到了那户人家。女人做了自我介绍后,闺女亲妈双膝一弯跪在了女人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叫着女人大恩人。女人叫了一声大姐,把闺女亲妈搀扶起来。闺女亲妈抓着女人的胳膊,嘴唇哆嗦着一遍遍询问闺女的情况。女人详细地回答闺女亲妈提出的问题,从高矮到胖瘦,从从前到现在。第二次女人再次来到闺女亲妈家,说请亲妈参加闺女的婚礼,闺女亲妈一把抓住女人的双手,连连感激女人,又是哭又是笑的。接下来又垂下脑袋说不去了,没脸见闺女。女人好说歹说,闺女亲妈也不答应。没办法,女人撒谎说找算命先生算了,闺女的属相跟属猴的相冲,出门子时属猴的人不能在场,而女人就是属猴的,闺女亲妈才答应下来。回来的路上,女人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两只胳膊软塌塌地下垂着。
灶膛内架上木头绊子,不多时就咕嘟咕嘟开锅了。粽子的清香味渐渐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闺女已经被女人催去睡觉了,只剩下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凝望着灶膛里的火焰出神。女人猛然一拍脑门儿,险些忘了一件大事。总感觉有事没办完,就是想不起来。这几天女人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女人从柜底下拽出一个坛子,放在锅台上,又拿来一个盆,从里面小心地捡出来一盆鸡蛋。女人急忙从水缸里舀了水,把鸡蛋洗干净,掀开锅盖,把鸡蛋放在了热气腾腾的粽子上。
这工夫,女人又翻出来一袋染东西的颜料,是前几天染花生和棉花籽剩下的。女人展开一角倒在盆里,又倒了一碗水进去,盆里立刻血一般殷红。一会儿等鸡蛋熟了,她要逐个把它们染成喜庆的红色。红蛋是家里有什么喜事,比如婚嫁、生孩子、老人祝寿时,发给前来祝贺的客人的。一般家庭都是准备十个八个三十二十的,女人却足足准备了一百个。她要让前来贺喜的人都来分享她闺女的喜气。为了攒够这一百个鸡蛋,女人天刚亮就打开鸡架去摸鸡屁股。女人养了四只母鸡,下蛋也是猫一天狗一天的,没个准数儿。女人攒了两个来月才攒够这一百个鸡蛋。儿子也两个来月没尝到鸡蛋的味儿,因为这事没少撅嘴。
女人掀开锅盖,用笊篱捞鸡蛋时,男人走进屋来。看见盆里的鸡蛋和一旁的颜料,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板凳上。
染红蛋必须趁热把鸡蛋放在颜料里,骨碌一下,再捡出来,这样颜色就牢固地包在了鸡蛋上。红蛋不能破,破了不吉利。新煮熟的鸡蛋很热,男人一只大手拿起鸡蛋,在颜料里骨碌一下,然后放在旁边的稻草上晾着。
女人刚要伸手帮忙,男人瓮声瓮气地说,别沾手了。女人便没再插手。
女人坐在板凳上望着男人染红蛋。自从丈夫去世后,女人就习惯了这种状态,只要男人在场,就不用她忙活。这个和丈夫一奶同胞的男人,像丈夫活着时一样,为她遮风挡雨。如今,院子里垛的木垛一人多高,明天用完还能剩大半垛。糜子半个月前男人已经帮着磨好,一半磨成米包了粽子,一半磨成面只等着明天炸油饼,蒸花糕。摆席用的桌椅板凳也已经借来戳在墙边。所有这些,男人都干得一声不响。
鸡蛋一个个变得红彤彤的,男人的一双大手也变得红彤彤的。
夜色水一般倾泻下来。女人靠在锅台边,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像被罩上了锅里升腾出来的蒸气,变得模糊起来……
男人走后,女人上了炕,借着昏黄的灯光忙活起来。明天就是端午节了,在当地,过端午节除了包粽子、插艾蒿,当天早上各家大人起床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孩子手腕、脚腕上系上五彩线。系线时辰要选在太阳没出来之前。五彩线不可随意丢弃,只能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时,抛到河里。据说,系了五色线的孩子可以避邪和防止五毒近身;扔到河里,意味着让河水将瘟疫、疾病冲走,孩子由此可以永保安康。女人从盒子里拿出几种颜色的绣花线,都是闺女绣门帘缝纫机蒙儿剩下的。出嫁前,村里的姑娘们都要绣这些东西。女人左选右选,从里面选了五种比较鲜艳的,玫红粉白水绿天蓝明黄,捋成一束,想在掌心搓成一股,可是手掌上的老茧干扰了她的动作,五彩的丝线胡乱地纠缠在手掌心,女人小心地把它们捋顺,然后在掌心吐了口唾沫,接着搓。因了唾液的滋润,女人的动作得以继续下去。五种颜色的丝线均匀地揉在了一起,煞是好看。五彩线搓好后,女人从算草本上扯下一张纸,叠成一个卷儿,把五彩线缠在了上面。树皮般的手指不时剐在丝线上。女人不时停下来,在手上吐口唾液,然后继续缠。不多时,叠的纸看不见了,只见一个花花绿绿的椭圆形的线团。明天要用到五彩线的地方多的是,闺女儿子的手脖子、脚脖子上要系,插的艾蒿都要用五彩线系成一小捆,还有闺女婆家迎亲来的自行车车把上都要给人家系上。
缠完五彩线,女人接着又忙上了。每年端午节之前,女人都要自己动手扎一些应景的小玩意。有丝线缠的小巧的粽子,有一寸来长用染了色的麻扎的小笤帚,还有手盖大小的用各色布缝的桃子。最打眼的是里面用红布缝的小猴,猴脸是儿子帮着画的,圆溜溜的小眼睛和小鼻子,还画了一条上翘的弧线,权作小猴的大嘴。手里还绑着一根金箍棒,身后俏皮地翘着一条尾巴。线缠的小粽子当然是应端午节的景儿,有敬神灵之意;小笤帚的意思是扫去病灾,以及一切不洁之物;桃子取的是谐音“逃”,逃离所有灾祸。至于小猴子,意为孙大圣神通广大,为孩子降妖除魔。然后把这些东西用五彩线穿上,初五早晨给闺女儿子戴在脖子上。女人的手巧,做的东西跟真的一样。小时候闺女儿子都以此为自豪,满村跑着炫耀。去年缝的小桃和小猴还有几个,按说还能用。女人却不想用。闺女明天结婚,是新人,新人就要戴新的。
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戴着掉了一条腿用线绑上的老花镜,对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做着。女人做的都是很小巧玲珑的,缝起来有点抠手。女人使劲睁大眼睛,扬起的手臂印在窗户上,像指挥家在指挥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万物都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淡青色的天空中,几颗星星还在不倦地眨着眼睛。
吱扭一声门响,女人从东屋拧身出来,穿过堂屋,轻轻推开西屋的房门。
屋内像罩了一层银灰色的纱。透过那层纱,女人看见闺女侧身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女人轻手轻脚地坐在炕沿上,久久凝视着睡梦中的闺女,慢慢伸出手去,刚要触到闺女的脸,又收了回来。
今年是闺女在家过的最后一个端午节,也是女人最后一次给闺女系五彩线,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闺女面朝右侧卧着,两腿交叉搭在一起,睡得很香。女人想起来,闺女小时候一直跟她一个被窝,一条腿搭在她的身上,两只小手还不老实,非要摸着你的耳朵才能睡着。小时候闺女经常尿炕,常常是左边尿完,女人把闺女挪到右边,右边尿完直接挪到她的胸前。直到儿子出生,闺女才一个人单独睡。闺女小时候长得面黄肌瘦的,没有卖奶粉的,女人想到了用羊奶代替。想要有羊奶必须要有羊。女人口挪肚攒,用攒了一年的粮票换回来一只羊。那时候还有生产队,女人每天下工回来,不管多晚,都要割上一大捆草回来喂羊。挤出的羊奶全部给了闺女喝,自己和丈夫哪怕生病了也不舍得喝一口;闺女小时候头发很稀,又少又黄,真的是个黄毛丫头。女人听说吃黑芝麻对头发好,于是就每年都在山坡上种上一铺炕大的黑芝麻,打下来放在锅里炒熟,用擀面杖擀成芝麻盐儿,一顿给闺女吃上一匙。几年下来,闺女的头发长得黝黑乌亮,每次洗头都像瀑布似的。
闺女小时候的一桩桩一件件,像翻卷的浪花,在这个黎明一浪一浪地涌上来。
女人轻轻抬起闺女的手腕,把五彩线系在了上面。
闺女睁开眼睛,见是女人,伸出胳膊,像小时候一样,搂住了女人的脖子。
女人便顺势躺在了闺女身旁。
闺女把脑袋枕在女人的胳膊上,搂着女人的脖子说,妈,我不想嫁人了……
女人的手在闺女的身上轻拍着,说,傻孩子,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
闺女更紧地搂住了女人的脖子,说,我不舍得离开妈……
女人说,明儿个你出门时妈就不跟你朝面儿了……
闺女急忙问,为啥?
女人说,妈的属相跟你犯冲,朝面儿不吉利。
闺女说,我不管!
女人拍着闺女说,听话,听话。停顿了一会儿,女人说,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彤色的云霞托着鸡蛋黄似的一轮朝阳,猛地跃出了山巅。
闭着眼睛出来冲着墙根儿撒尿的儿子闻着房檐下耷拉下来的艾蒿的香气,使劲抽了抽鼻子。接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手腕上的五彩线和一嘟噜的小猴小桃小粽子。再接着,院子里的猪啊鸡啊狗啊也抻着脖子以它们特有的方式争先传达着节日的气息。
闺女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昨晚,女人还没等把故事讲完,闺女就打断了她的讲述。闺女紧紧搂住女人的脖子,泣不成声地说,妈你别讲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有你一个妈。女人说,不到迫不得已,哪有当妈的舍弃自己闺女的,等你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了,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闺女哭着拼命摇着头,同时把她搂得更紧了。
女人端来一盆洗脸水放在闺女面前,里面飘着一片片细碎的艾叶。因了艾叶的映衬和浸泡,脸盆里的水也变得绿莹莹的,弥漫着清冽的香气。
女人对闺女说,用艾蒿水洗洗手洗洗脸,去晦气,避邪。
闺女凝神望着女人,过了一会儿说,妈,你先洗。
女人说,你洗完妈再洗。
闺女带着哭音恳求地说,妈,你先洗……
女人这才哈下腰,双手捧起脸盆里的水。
闺女是最后一个洗的。
闺女久久地捂着眼睛,像是眼睛里进了水。
洗完脸,女人搬来个凳子放在了镜子前,对闺女说,来,坐下,妈给你梳梳头。
闺女没有坐下,反倒把女人按坐在了凳子上。女人想站起来,被闺女一把按住。镜子里,闺女拿起木梳,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着女人花白的短发。猛然间闺女俯下身去,搂住女人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在女人的脸上。一老一少两张脸上泪水滂沱。
镜子里,闺女坐在了凳子上,女人拿着木梳站在闺女身后,从上往下梳理着闺女瀑布似的长发,嘴里念叨着: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一支高亢的唢呐“大开门”,在村子上方破空而出,宣布着乡间喜事的正式开始。这支请来的十里八村最好的四人吹鼓手班子,差不多花去了女人半口猪钱。女人决定雇这个唢呐班子时,闺女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花那个冤枉钱不值得,没啥用。女人却不这么认为。闺女出嫁,一辈子的大事,一定得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哪怕是拉饥荒,她也一定要请个唢呐班子来助兴。
一声嘹亮的唢呐声,恬谧的阳光当即变得金水般四处飞溅,世间万物也变得欣欣然跃动起来。乡邻的脚步被唢呐声搅得欢快轻飘,像踩在五彩祥云上,纷至沓来。
唢呐引来了前来贺喜的乡邻,男人们散坐在桌旁,黧黑的手指间夹着难得一见的烟卷,猛抽一口,眯着眼睛品上老半天才舍得吐出来。小孩们手里拿着红蛋,嘴里含着糖块,囫囵不清地呐喊着,从大人的胳肢窝下钻来钻去。烟屁股、糖纸花花绿绿的,扔了一地的喜庆。女人们闲不着,欢声笑语中忙得脚底下生风,大灶底下胳膊粗的木头绊子啪啪炸响着,盖帘上摆着炸得金黄的炸油饼,刚出笼的热气腾腾花糕上按着枣子、花生、桂圆、瓜子,馋嘴的孩子趁人不备抽冷子伸手抓上一个,被烫得两只手来回捣着个儿,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小口,嘴里发出嘶嘶哈哈的声音。
女人一边同嘴里说着吉祥话的乡邻七大姑八大姨的打着招呼,一边向院门口张望。一个疯跑的孩子撞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在孩子的脑袋上抚摸了一下,孩子鱼一般滑走了。
闺女盘腿坐在炕上,从头到脚一身红,身子下面又铺了一块红布,整个人罩在了一团喜庆的红光里。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在跟前,嘻嘻哈哈地打趣着。闺女的脸红得像身下铺的红布。
女人走进屋内。大姑娘小媳妇们转向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
女人揭开箱盖,把脑袋探进去,拿出一个看不清花色的旧手绢,打开,两块颜色有些发污的银元露了出来。
众人惊呼着,慨叹女人还有如此压箱底的老物件。
女人把银元用红手绢包上,装进闺女的红上衣口袋里,这两块大洋是你姥姥家传下来的老物件,妈留着给你压腰。
闺女说,我不要。伸手去掏,被女人按住。
女人拿开闺女的手,说,给我闺女压压腰,腰缠万贯,一辈子不缺钱。
闺女一头扎在了女人的怀里。
女人哄婴儿一般,轻轻用手拍着闺女的后背。
女人终于看见了那个躲躲闪闪站在人群后面的身影。
女人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姐。
闺女亲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塞到女人手里,轻声说,这个银镯子,你交给花儿吧。我走了。说完扭头往外走。
女人一把拉住闺女亲妈的手,别走!说着拉着女人向上房走去。
外屋灶间,大姐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呱嗒呱嗒拉着风箱。锅里的水吱吱响着,锅盖四周弥漫着乳白色的水汽。
女人伏在面板前,躬着腰,双臂用力,在擀面杖的卷压下,面团由原来的圆饼变成了面片,厚度在一点一点变薄。女人撒上一层白面,把面片卷在擀面杖上,双臂接着用力。面片的面积越来越大,厚度也越来越薄。像一张柔韧的纸。女人抬起衣袖,用袖口沾了沾额头上的汗,在擀好的面片上撒上面粉,折叠成了几叠。随着刀起刀落,粗细均匀的面条在刀下逶迤而来。然后一一抖开,整齐地码在面板上。
在这个地方,闺女出嫁前,都要吃上轿饭。通常都是面条卧荷包蛋。面条要擀得很薄,切得很细,不能断条。荷包蛋要完完整整,不散不破,取团团圆圆长长久久的意思。
女人失神地立在面板前,好像还没完成任务。
锅里没了响声,锅盖四周的水蒸气漫上了房檩。
大姐小心翼翼地提醒,水开了……
女人猛醒过来,揭开锅盖,把切好的面条放进沸水里……
锅台上放着一个青花大碗,里面盛着盘成一团的面条,面条的上面卧着四个荷包蛋,白色的荷叶边,包裹着一汪黄澄澄的嫩滑的蛋黄。
外面的唢呐声高亢起来了,像云雀展翅冲上了蓝天。院门口,前来接亲的自行车队载着欢声笑语,叮铃铃已经进院了。
“拦门”的姑娘涌出屋子,嬉笑着关上了堂屋的风门。
新姑爷手里拿着“离娘肉”、粉纸包裹着的粉条和大葱,喜滋滋地走到了门口,笑盈盈地开口叫门:妈,开门!
女人向前迈了一步,猛地又撤回了脚。
女人回过头,伸手拉住大姐,把大姐推到了门前。
大姐惶恐地往后退,被女人拉住了。
拦在门口的姑娘们齐声高喊:大点声儿,没听见!
外面的新姑爷提高了嗓门儿:妈!开门!
姑娘们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喊着,再喊一声!
新姑爷听话地又喊了一声。
姑娘们这才拉开了门栓。
新姑爷叫了一声:妈!并把“离娘肉”高高地擎了起来。
女人一把把大姐推到了新姑爷面前,并拉起大姐的双手,把“离娘肉”接了过去。
西屋内,传出来一阵高过一阵的笑声。
女人端起盛着面条和荷包蛋的大碗,递到大姐跟前,吉时快到了,我得回避了。
这是闺女出嫁前在娘家吃的最后一回饭,也叫上轿饭。上轿饭也有讲究,必须由母亲亲手喂给闺女吃。
大姐端着碗,哽咽地说,妹子……
女人扭头进了东屋。
女人靠在炕头的墙上。年轻时卖血落了病根儿,隔三差五忙了累了就犯迷糊,加上昨个夜里一夜没闭眼,她的脑袋的确有点晕晕乎乎的。女人靠墙闭着眼睛坐着。她听见从西屋传来闺女“妈,妈”的呼喊声,还听见“大捞忙”的苦苦劝阻声。闺女说她不怕冲,“大捞忙”的说对你妈不吉利,闺女哭着喊了一声“妈”。
女人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忽地站了起来,抬腿刚要往外走,又猛地停住了。
“大捞忙”的在堂屋里大声吆喝,吉时已到,新人上轿!
《送新娘》的唢呐声响起来了,仿佛在一声声喊着,娘啊!娘啊!
女人急忙偏腿上了炕,爬到窗前,透过木格窗棂往外看。
闺女头上蒙着红纱巾,手里端着“聚宝盆”,一步一回头。
女人躲在窗棂旁,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嘴……
唢呐声中,传来闺女如泣如诉的哭嫁声:
一尺五寸娘抚养
移湿睡干费娘心
梳头打扮娘辛苦
难报父母半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