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守望
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
我怔了一下。心似翻滚的海,波涛汹涌。即使他的妻子已亡故,即使他依然拥有纯真、清新的气质,即使我与曾经的丈夫已毫无瓜葛。我低下头,无语表达。
下雨了,他将皮外套脱下,在我头顶撑起一方天地。我犹豫着,与他共享着这方小天地。忽然,害怕什么时候会有一个无法拒绝的拥抱,迅速跑开。
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我在小河边徘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夜幕遮住了去路,还是根本没有出路?或者,是恐惧已使我丧失爱的能力,还是我只想飞过岸去,与他隔岸守望……
全家福
“爸爸妈妈,再见!”女儿挥挥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砰”,丈夫重重地带上门,也出去了。
她走进卧室,脱下睡衣,穿上黄色的运动装。镜中的女人,正对她微笑。额前不知从何时起,添了几根白发。她迟疑了一下,换上一件黑风衣,关上衣橱,拎着垃圾袋,出去散步。
她看一下手机:7点10分。一天,才刚刚开始。
迎面走来一对老人,蓝男红女,卫生纸般皱巴巴的脸,露着浅浅的笑。他们牵着手,像是轻轻飘过的两朵云。两朵云在她身边停住,蓝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饼干,塞进红云的嘴里。红云帮蓝云翻一下领子,抚一下头发。然后,两朵云又继续徐徐飘动。
她痴痴地看着,真想变成那朵红云。即使老一点,丑一点,也无关系,只要蓝云不介意。若她真的成了红云,那么身边的蓝云会是谁呢?至少,不愿是该死的丈夫。若他是少年时未曾赴约的那个人,他会爱上衰老的她吗?若他是中年时说过喜欢她的那个人,他会原谅她的逃避,愿在最后的时光中与她相遇吗?若是一切成真,女儿会体谅她吗?
她不禁恨起这缓缓流淌的光阴来。要是时间能一下子飞逝10年,甚至20年,该有多好。到那时,女儿应该结婚了,并成为了母亲。女儿一定会幸福的,不会和她一样有一个异床异梦的丈夫。
忽然没有了散步的兴致。回家,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客厅墙上的全家福,正冲着她微笑。
我是谁
厨房里,传来丈夫的一声尖叫。他高竖着流血的食指,冲到客厅。
我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创口贴给他,继续擦桌。他将创口贴撕开,贴在手上,嘟哝一句:“你可真冷酷。”
出门途中,遇见朋友娟。娟的表姐是我的邻居,一直夸我对邻居的事情总是有求必应,帮了很多忙。分别时,娟拥抱着我:“你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我去母亲那儿坐一会,母亲唠叨了许久,她最后的唠叨是:“别太操心了,看你这几年老得那么快,快成老太婆了。”
过几天,一位同学来访,一见面便惊叹:“呵,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然后打电话约几个同学晚上小聚。我推托有事,同学大眼一瞪:“你是我们的开心果,你不来,我们乐不起来。”
我是谁?回家问女儿,她说:“你不就是个严肃、无趣的人么。”
真相
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对男女正在林阴间亲吻。我不认识女的,但认识男的,他是我的……丈夫。
我无力地靠在树上,仰望苍茫的天空。却没有伤悲,一切似已在意料之中。
“对不起,惹你伤心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的丈夫已有情人。”他说着,慢慢挨近我。
我一把推开他:“随他去吧,我没事。但我还是不会答应你。”
“为什么?还在……向着他?”
“我一直……只对自己负责。”
星夜
他来了,门是虚掩着的。当他推开房门时,摇曳的烛光发出灼灼的火焰,两杯红酒闪着琥珀的光芒。
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她听到了他的心跳。他读懂了她眸中的水波。
你——来了。她朝他微笑,弃了平日的称谓,一个“你”字,已经足够。
“生日快乐!”他举起酒杯,与她干杯,杯中的酒洋溢着阵阵柔波。他曾问她,为何从不喝酒?她说,不是不喝,只是易醉,不过在他面前可以一醉方休。
已经是微醉的了。往日千万般的猜想暗生的情愫此时绽放出奇丽的花朵。他的冷漠骄傲在她面前化作了柔水。他的吻如一阵阵春风吹来,她如一艘没有方向的小船,时而躲避时而迎接,终于被舵手掌握了方向,驰进了梦中的港湾。
她缠着他,那么紧,那么温柔。这样的姿态,很难有人将他们分开。此刻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她用身体的语言告诉他,她渴望和他在一起,每时每刻,直到永恒。
手机的铃声骤然响起,尖利得像空袭的警报。他解除了警报,然后搂着她,轻吻着她的耳朵,诉说起自己的无奈……
警报声再次拉响,他悚然地分开,迟疑着穿上了衣服。她看着他推门出去。夜色如此安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将他遗落的暗蓝色的领带捡起,扔到了窗外。
次日上午,她匆匆地走进会议室。端坐在主席台上的他,向她送出一个只有她才能接收到的微笑,他胸前暗蓝色的领带,如锐利的钉子一般划过她的眼。她垂下眼皮,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昨夜——真累。
中秋夜
他缓缓地进入家门,里面没有灯光。窗台上的月光,薄薄的、淡淡的,映照着装饰豪华的家。
开了灯,家里顿时明亮了起来。他放下行李箱,拿起热水瓶,空的,就从拎包里取出水杯。水杯里还有半杯从香港带回来的茶水。他一饮而尽。
腕上的劳力士表,时针指向11。他拿出手机,作了个按键的手势,又摇摇头。她一定还在与雀友酣战吧。他迟疑着,伸出食指,“嗖”的一声,发出了一条信息。
浴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像在欢迎他的归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的时间他得外出,谈业务、察市场。他的公司已是本地的纳税大户,经营上可谓风生水起。为何,近年来却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咻——”子弹的发射声,划破了夜的宁静。他拿起手机,一则信息闪着子弹的冷光:“好自为之。勿扰。”像被子弹重重地击中,他倒在床上。多少年了,前妻还是不肯原谅自己。最要命的,她摆地摊、做工人,却不要他一分儿子的扶养费。如今儿子婚期在即,听说新房是按揭的。他汇了一笔钱给她,又被悉数退还。多少个深夜,他曾偷偷徘徊在那间简陋的小屋前,却永远也迈不进那间小屋了。在他们面前,他成了弱者,直不起腰来。
咔嚓一声,门开了,有一股香水味袭来。他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闭眼假寐。
“老公,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身边是娇美的声音,“有没有给我带来那串钻石项链?”
“太忙了,过几天你自己到香港去挑吧,带上我的卡。”
她笑了,吻他:“嗳,我们生一个儿子吧。”
他强打精神,回吻:“我的儿子都要结婚生子了,还是算了吧。”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我老了。要不,你离开我吧。”
“我就知道,你还惦着那边。你想叫你的儿子过来接你的班呀?”她的哭声更响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我的那个副总,你不是惦得更紧吗?”
瞎眼
一早,他俩面对面坐着,又商讨起离婚之事来。
她说,儿子离不开妈妈,儿子得跟她。他说,儿子没有爸爸,长不成男子汉,儿子得跟他。
他说,房子卖了,房款一人一半,没有抚养儿子的一方出一半房款给对方。她说,房子卖了,儿子住哪里?房子不卖。
她说,是她瞎了眼,嫁给他这个平庸、懒惰、没出息的男人。他说,他也瞎了眼,娶了她这个暴躁、自私、唠叨的女人。
她说,要不是那次他瞎了眼,骑摩托车撞了她,也不至于认识他,导致她瞎了眼。他说,他扶着她上医院时,要不是她要了他的手机号,又多看了他几眼,他也不会瞎了眼,喜欢上她。
从去年到今年,从早上到晚上,经过千百次讨论、回忆,他俩一致达成如下共识:在摩托车失控后,他俩几乎同时瞎了眼,而且瞎眼的次数相等,既然双方都瞎了眼,要不再瞎眼一次?
追梦
下了飞机,她顺利地坐上前来接她的别克车,向那个地方驰去。
那里的变化可真大。大片的田野上立起了一家家工厂、一幢幢楼房,弯弯曲曲的小路难觅痕迹,倒是在工厂和民居旁,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公路。幸亏在公路的尽头,那条小河和青青的山坡还在。
竭力想忘掉那个地方,却常常梦见它。事实上,越想忘掉的东西,越植入骨髓。
20岁那年正月,父母给她订了亲,他是同村的一个帅小伙。她和他,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吃了两餐饭,一餐在她家,一餐在他家。对于他,她既不欢喜,也不讨厌。母亲说:女人么,是打转转的碾子,生养孩子、操持家务,这是女人活着的意义。
如果没有另一个他的出现,再过半年,她就成为一个辗子。
那天,她划着船,摘着菱角,不时与野鸭嬉戏着。下了船,岸边一个陌生的男子支着画架,冲她一笑:“姑娘,别介意,我在作画。”
一瞧,真是自己。有那么美么?望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裙,不禁脸红。
他邀她坐在坡上刚搭的帐篷边,问她这里的风土人情。
几天后,她从画家的口中,知道了远方、梦想,知道了还有碾子外的天地。她拿起他的画笔,画几下,说,她做过碾子外的梦。他认真地说,不错,线条感强,有天赋,应该去学画。
她提出要跟画家去学画,他与她解除了婚约。她揉着挨过父亲的巴掌的脸,在母亲的哭骂声中,如风筝般飘走。
画家为她安排了学画的学校,她的天赋、勤奋,成为画家的骄傲。最终,她与画家不辞而别,到另一个城市,改名换姓,边打工,边学画。
平生第一次接到家乡的邀请,去吧,父母已故,当年离开时又如此狼狈,平添伤情。不去吧,家乡的人事,30年来,时时萦怀,他……还好吗?
车子继续飞奔,在一座豪华的酒店门口停下。当地的几位领导早等候在门口。宣传部长握着她的手,愣住了:“是你……真没想到,你成为了著名的画家。”
她红着脸,抽出手,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其实,当年我只是不想做一个碾子。”
秀
他俩依偎着,款款穿过五星级酒店的大厅,来到预订的豪华包厢。
包厢里已有两对夫妻先他们而来,彼此寒暄后,他们在主宾位上坐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又给她脱了风衣,将它们挂在衣架上。衣架上他的外套和她的风衣缠绵在一起。
当最后一对宾客来到后,她往宾客的杯上斟上了葡萄酒,他轻轻地向她点头示意,两人同时站立,举杯敬酒。他们的脸上漾着微红。
他将硕大的钻石戴在她的手上,原来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宾客们衷心祝愿他俩爱情美满,幸福恒久。宾客们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不尽如人意的婚姻,感慨万千,他们是如此的羡慕眼前的这对,丈夫事业有成,妻子美丽如花。
散席了,告别宾客后,他和她分乘两辆的士,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