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旺
望去茫茫香雪海
孙中旺
梅花是我国特产的植物之一,因其凌寒而开,品格高洁,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梅花和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又和兰、菊、竹一起有“四君子”之称,并居首位,在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梅花拔得头筹,可见其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苏州四季分明,气候温和,具有适宜梅花生长的水土条件,因此植梅历史悠久。苏州的梅花受到历代无数文人墨客的追捧和赞誉,南宋时期苏州人范成大的《范村梅谱》名扬天下,明代竹堂寺的探梅雅集也曾盛极一时。植梅、赏梅、咏梅、画梅融入旧时不少苏州人的生活中,探梅甚至成为苏州独特的风俗之一。苏州地方文献中记载的梅花诗文浩若烟海,赏梅雅集不计其数,梅花典故也指不胜屈,甚至地以梅为名,人以梅为号,还出现了不少擅长植梅的花工,形成了具有苏州特色的梅文化。
在临近太湖的光福一带,不少果农世代以植梅为业,“植梅如种谷”,形成了大片梅花集中种植区,花开时节,登高而望,漫山遍野如白雪纷飞,与浩渺的太湖相互映衬,形成“千顷湖光万树梅”的壮丽景观,美不胜收,吸引了江南甚至全国的文人墨客纷纷前来游赏。康熙中叶,以风雅著称的江苏巡抚宋荦在光福探梅后,兴致勃勃地于吾家山题了“香雪海”三字,精炼而形象地概括了光福梅花的特点,自此,香雪海成为名满天下的探梅胜地。
其实在宋荦之前,也有不少人用“香雪”形容光福梅花的。如明代著名诗人王穉登有《夜过沈子起邀去看梅》诗云:“光福到玄墓,青山十里梅。买船邀客看,烧烛扣门来。笛受春风咽,花禁夜雨催。明朝湖上寺,香雪万重开。”明末无锡人孙继皋在光福探梅所作的《游梅潭东西诸山》中也有“千林香雪重重破,一路仙云片片舒”之句。大文学家钱谦益在光福也有《众香庵赠自休长老》云:“略彴缘溪一径分,千林香雪照斜曛。道人不作寻花梦,只道漫山是白云。”比宋荦稍早的王士禛在《雨夜宿圣恩寺还元阁》诗中也有“梅树初花石涧流,满山香雪送行舟”之句。宋荦虽仅在“香雪”之上加一“海”字,但有画龙点睛之妙。
在光福的不少山头上,都修建有台、阁之类的观梅设施,便于登高而望,纵览梅花万树及湖山风光。圣恩寺的还元阁建于顺治五年(1648),位居玄墓山顶,正对茫茫太湖,为赏梅佳处。顺治十八年(1661)初春,王士禛渡江至玄墓探梅,在还元阁住了几天,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探梅诗篇。非但如此,因他在还元阁上天天隔湖相望,着迷对面的渔洋山,从此自号“渔洋山人”。他在《入吴集》中写道:“渔洋山在邓尉之南,太湖之滨,与法华诸山相连缀。岩谷幽窅,筇履罕至。登万峰而眺之,阴晴雨雪,烟鬟镜黛,殊特妙好,不可名状。予入山探梅信,宿圣恩寺还元阁上,与是山朝夕相望,若有夙因,乃自号渔洋山人云。”后来他还在《寄邓尉剖石道人》诗中云:“最难忘处还元阁,坐卧层峦叠嶂围。修竹万竿阴讲席,梅花千片点僧衣。”可见对还元阁的喜爱。
和还元阁结缘的文学家还有不少,如吴伟业曾在康熙九年(1670)“梅信日”冒雨过邓尉,遇大雪,夜宿还元阁上。沈德潜也曾经有《晚入邓尉山宿还元阁》诗曰:“夜投还元阁,高枕鸟巢上。风雨惊梦魂,松涛入纸帐。”彭启丰也有“梅树初花香满枝,霏霏晴雪缀疏篱。维舟多傍还元阁,身坐篮舆镇日宜”的诗句,可见还元阁已经成为当时探梅必到之处。清代中晚期的袁学澜曾经在探梅时到过还元阁,据他所记,“阁中有徐俟斋隐君题榜,有沈归愚、姜度香诸前辈诗牌可读。凭窗远望,梅花万树,郁成香国。四面盘绕皆山,洞庭诸峰,隐现云涛杳霭间,真绝尘胜境也。因笑谓客曰:“践此胜境者,宜蹇驴踏雪,宜策杖寻诗,宜放鹤听云外一声,宜调琴作林间三弄,庶情景相洽,不负此胜耳。”还元阁之胜由此可见。
另外圣恩寺还有梵天阁,亦为观赏佳处,清初李继白有《玄墓看梅歌兼忆王阮亭同社》云:“梵天高阁石崚嶒,磬冷钟幽八百僧。太湖一望天如练,气压吴江万虑澄。”并有“梵天高阁望空明,一气苍茫对太清。雨后湖山看不见,镜中楼阁画初成”之句。彭启丰也曾登上梵天阁,有《登梵天阁眺望》诗云:“松风谡谡还元阁,坐揽湖光入梵天。光福塔边青嶂合,雨花桥畔白云连。三春芳草迷幽径,千树寒香悟静禅。偶尔逍遥布金地,俨披图画挟飞仙。”太仓人胡栩然更有“爱杀梵天高阁上,夕阳隐隐两三峰”之句,对梵天阁的酷爱可见一斑。
玄墓山外,其它湖边诸山也有类似观景设施。如弹山之巅的万峰台“梅花旋绕,最为清致”,韩崇等曾重修。台边曾有明代昆山状元顾鼎臣所筑七十二峰阁,“登临极胜”,见于徐枋吴山名胜十二图中,自明迄清,文人多有记述,如明末清初彭孙贻有《登七十二峰阁和乌程董丹鸣闻亰》诗云:“七十二峰翠插天,楼开七十二峰前。白云一一当窗出,青霭霏霏画壁连。长响众山皆响答,太湖无际四茫然。烟波身世合如此,落木亭皋隐断蝉。”清代太仓状元毕沅也有《七十二峰阁观雨作》诗云:“碧瓦朱甍逼太清,此间无异住瑶京。不须更乞时人画,水墨林峦雨写成。”
茶山之巅的六浮阁亦为观梅胜地,该阁的建造颇费周折。茶山又名槎山,其实只是一“高不二仞,广不二十步”的小山而已,但离太湖仅百步之遥,四周梅林如海,为观梅佳处。徐枋《槎山记》云:“登山瞰湖,则远水兼天,一望无际,而回顾三面,凡岩壑壁坞,篱落丛薄,幽深窈窕,曲折层叠,无非梅也。春日既丽,花光照眼,正如玉波云浪,汹涌青峦,碧岫间白,与澄波万顷争奇矣。”明末文人李流芳酷爱梅花,多次到光福探梅,留下不少诗篇,尤其钟情此山,于是倾囊买山,欲在此建一六浮阁,但囊中羞涩,久之不成。其友邹孟阳欲帮其玉成其事,万历四十五年(1617)八月十八日,李流芳请邹孟阳到茶山一游,并绘图题诗,诗前有长序云:“余买一小丘于铁山下,登陟不数十武,而尽揽湖山之胜,尤于看梅为宜,盖踞花之上,千村万落,一望而收之。久欲作一小阁,名为六浮,六浮之名,遂满人耳,而阁竟不就。友人邹孟阳见余叹息,每欲代为经营,今日始引孟阳至其地,亦复叫绝不能已。余因为作六浮阁图,兼题一诗,冀孟阳无忘此盟。”诗中有“十千到手即可办,非我求君君自谋”之句,希望邹孟阳能尽早帮忙,但最终不果。直到李流芳去世后半个多世纪的康熙年间,长洲人张士俊方在茶山筑成六浮阁。该阁由朱彝尊题匾额,张士俊经常在此觞咏名流,康熙四十年(1701)春天,张士俊集朱彝尊、张大受、顾嗣立、徐釚等名士集六浮阁为探梅雅集,西洞庭山罗汉寺僧人元祚亦参与其事,并有诗曰:“查山秀而灵,梅花绕坞种。花间结小阁,烟景俱浮动。主人夸绝伦,湖山托放纵。客至喜开樽,借花作香供。有羔退闲叟,酒钱乏清俸。文章恣幽讨,衙官睨屈宋。风雅推坛坫,时彦如云从。爱此花下集,人物凭甄综。良会固非偶,不可少我共。白云吹衣襟,老气吟珍重。泠然神独超,肯为真宰用。”记载了当时的那次风雅盛事。此后六浮阁声誉更著,留下不少探梅名篇,尤以诗人孙原湘的《登六浮阁》最为汪洋恣肆,大气磅礴,其诗曰:“风吹梅花满屋香,岿然一阁花中央。窗开四面花为墙,蛛丝绢花绣屋梁。谁与题者李流芳,后八十年建者张。世人寿无此屋长,惟有梅花曾见阁上开瑶觞。当时阁中客诗魂,已与茯苓琥珀松根藏。我来凭吊查山易,六浮出没波涛乡。安得太湖三万六千顷,化为一碧葡萄浆。供我大醉三万六千场,醉死便葬梅花旁。”
来光福探梅的最大牌人物无过于康熙和乾隆。康熙二十八年(1689)早春,康熙驾临邓尉山,并驻跸于圣恩寺四宜堂,御赐“松风水月”四字,后并有《邓尉山》御制诗云:“邓尉知名久,看梅及早春。岂因耽胜赏,本是重时廵。野霭朝来散,山容雨后新。缤纷开万树,相对惬佳辰。”乾隆皇帝也曾多次到光福探梅,并曾在邓尉梅花下绘梅枝小幅,题诗纪之,诗云:“几点青螺雪海里,未逢此境谓虚拟。梅花宜瘦亦宜肥,今日于梅叹观止。香气濛濛,香色融融,吟香忘雪,辞难为工。顷在寒山千尺雪,谓香在梅色在水,其声疑在虚无中。乃今悟其言非是,色香声备天为功。老干一枝临窗写,只恐毫端乏炉冶。”后来他还先后五次叠韵作《邓尉香雪海歌》,可见其对光福梅花的喜爱。
由于梅花花期短暂,不少探梅之人前来光福时不可避免会有错过花期之事,好在光福花树种类繁多,即使梅花已尽,也不至于扫兴而归。乾嘉学派大师赵翼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他依然兴致勃勃,留下了《元墓看梅》诗云:“元墓看梅破晓寒,迟来数日已开残。替身幸不辜来意,开遍山山白玉兰。”错过了梅花,但看到了满山白玉兰,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同样是晚来,但孙原湘的运气就比赵翼好多了,虽然他因“风雨屡阻”,直到仲春下旬方才得以放舟到邓尉探梅,但刚好“花信独迟”,堪堪赶上,庆幸“山灵应不负我”,并作诗云:“幽期负梅花,梅花应我待。清寒勒花信,容我期屡改。迟迟始得晴,去恐被花绐。山妻指向余,盆梅尚蓓蕾。如无杖头钱,鬓有一簪在。结束古锦囊,鼓勇不敢怠。扁舟挂轻席,准备明月釆。呼童取浊醪,浇我胸磈磥。灯花报喜来,圆结珠百琲。一醉梦魂飞,已在香雪海。”欣喜之情溢满字里行间。
当然也有盼望光福梅花早开的人,袁枚孙女袁绶就是其中之一。她想到香雪海探梅,但梅花尚未开放,于是作《闻香雪海中梅花尚无消息,诗以催之》云:“竹外栏前万树梅,尚无一朵向南开。难邀玉戏酬吟笔,想对明妆劝酒杯。獭髓乍敷红晕浅,虬枝渐耸绿房堆。冲寒未放春消息,拟倩东君羯鼓催。”梅花未开,写诗以催,确实是属于女诗人的风雅。
光福的梅花种植广泛,不少山民都以梅花为业,古诗中有不少“山家无他营,栽梅遍岩隙”“山家多种梅,梅树至千百”之类记载,因此梅花栽培技术也有了很大的进步。西碛山一带花农栽培有朱砂红、绿萼梅、玉蝶梅等名贵品种,并且早梅(名直脚梅)和晚梅(名观成梅)相间而植。据梁章钜记载,潭西人“分畦种梅,独得不传之秘,能使红绿相间,一望如锦屏”,以至于“苏州城中盆梅皆从此移植者”,可见当时光福人植梅的园艺水平之高。正因为如此,一些技艺精湛的光福花农也颇受文人的青睐,孙原湘就有《赠花农郑茂良》诗云:“潭山作屏障,青碧插当门。此地容孤隐,梅花自一村。翦裁从世俗,培植比儿孙。我欲移家住,桑麻与细论。”表达了对郑茂良山村闲适生活的艳羡。
光福的梅花在清代影响很大,以至于在大名鼎鼎的《红楼梦》中也有所反映。《红楼梦》中的妙玉和邢岫烟均曾在玄墓山住过,在该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妙玉请宝玉、黛玉及宝钗品茶,宝玉品尝后觉得此茶“轻淳无比”,因此“赏赞不绝”,黛玉以为是旧年的雨水所泡,受到妙玉一阵奚落,原来此茶是妙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所泡。艺术来源于生活,可能当时文人确实有从玄墓梅花上收雪,然后积存起来泡茶的风雅之举。妙玉出家于万梅丛中的玄墓蟠香寺,因此对梅花特别钟爱,在栊翠庵中也种植了许多白梅红梅,后来宝玉联诗落第,李纨还罚宝玉向妙玉乞得一枝红梅。曹雪芹未明确交待妙玉栊翠庵中的梅花从何而来,但最大的可能,也应该是从玄墓移栽而至。
清代中期以后,光福探梅的胜地已从香雪海转移至菖蒲潭,梁章钜有诗云:“香为世界玉为尘,尽与湖山写净因。踏遍菖蒲潭上路,磨崖合仿宋绵津。”香雪海的山民渐渐以桑易梅,虽然“白绿相间,亦复可观”,但万树梅花的香雪海变成绿油油的桑田,确实让人不得不生沧桑之感。孙原湘有《邓尉香雪海古梅已尽,居民易以桑,望之如梅,但无香耳》诗感慨曰:“十年诗梦寻香雪,一笑烟云已变更。游客大都循故事,好山多半负虚名。鹤归尚为清寒守,月上全非瘦影横。何曰桑田重作海,麻姑须说与方平。”沧海桑田,在这里确实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