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国风·召南·草虫
自从那一日,他挥一挥衣袖,驾一叶白帆,走向远方。她独自坐在西窗下,对着摇曳的竹影,对着满园的落红,就有虫鸣,一声复一声,响起在清幽的草丛中,也响起在她清冷的心中。
自从那日,他骑着马,得得地走向遥远的边塞,走向暮烟生起的地方。她的耳边,就有清幽的虫声,如一粒粒露珠,浸湿洁净的思念。
第一次相见时,是在陌上,一片杏花桃红。她回眸一望,从此,心里就输出了自己青葱的一生。漫步回家,托着洁净的腮儿,眼前就有他的人影,一身薄衫,翰墨氤氲。那时,她的心里就有一个桃花瓣瓣的梦,和他一起,塬上看花,陌上踏青,或者西窗下对坐,在烛光摇曳中,听一声声虫鸣。
其间,经历了多少波折,几多伤心。高堂上,她苦苦禀告娘亲。闺房中,她推辞掉多少求婚儿郎派来的媒人。这一生,她没有多大奢望,只愿陪着他,度过柳绿花红的一生。
娘最终点头,一声唢呐,一顶花轿,她去了他家。
他成了她的夫君。
她,成了他的娘子。
一颗纯净的心,被幸福满满包裹。三日新婚,晨曦叩着窗户,她就换下霓裳,淡了浓妆,洗净纤纤素手,蹑足去了厨房。当她素面走出,手中,托着羹汤;心中,托着满足和喜悦。
她愿意每天这样,和他举案齐眉。
她愿意每天这样,让他为自己画眉。
可是,他还是走了,走向她思念的远方。
他的远行,是行役,《诗集传》中说:“南国被文王之化,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如此。”
南国的他,去远方行役,她挥别夫君,带着眉头眼角的忧伤,一个人静静走回春闺,静静望着窗外,望着黄昏下渐近的夜色。这时,虫声如雨,淅淅沥沥。不,更像滴落在芭蕉凤尾上的露珠,一颗颗,一滴滴,落在西窗下,落在阶砌上,打湿了她的心,也打湿了思念的情。她的心里,暗暗计算着他的行程,今夜的船,该泊在廿四桥,还是泊在桃叶渡。今晚,他是面对着萧寺钟声,难以入眠;还是弄一只长笛,对着一弯银月,皱着眉尖。
他的行程有多远,她的思念就能追随着一路芳草,走过他走过的每一处驿站,每一处木桥,每一处水面。
他行役有多久,她的思念就有多久,就如河干烟柳,黄了柔条,绿遍天边。
林花谢了春红,青草延展远方,她日日望极天涯,只见暮鸦,只见远树人家,却不见他的身影。
她静静走出闺房,走向田野,将思念掰开揉碎,播散给风,播撒给春天,让思念如草,更行更远更生,凄凄一片,远极天边。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田野里,蛐蛐在一声声叫着,叫得繁密如露。蚂蚱,在暖暖的春气里振动着翅膀。一切都那么温柔,温柔如乐音。此时,我望着远处,望着柳陌长亭,心中浮起薄薄的哀愁。如果你能在身边,我将依偎在你怀里,喃喃诉说着自己的相思。我心里的忧伤,将在你的微笑里,化为满山薄雾。
她提着篮子,走入三月的田野。云鬓,花颜,一袭白衣随风拂动,她仍是去年的着装。可是,一切都非过去那样,水隔天遮,绿柳如烟中,幕幕欢爱如昨。
虫鸣,搅乱了她的心,蚂蚱缭乱了她的情。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走过田野,拽着裙裾,登上南山,蕨菜青青,如思念的春心。可是,没有你的相伴,我的心里,忧伤迢迢如春水。如果你回来了,你在我身边,我会轻轻偎依着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里该有万千欣喜。
她站在南山上,形单影只,向远处望去,十里长堤,人影细密,歌随桨飞。可是,目光尽处没有他的人影,只有长亭更换短亭。云鬓松了又松,黛眉浅了又浅,不堪管,不堪看。心头蛛丝罗缠,剪不断,理还乱。山顶上蕨菜仍嫩,染绿一抹春风,她俯下身子,心里有一点轻盈的疼痛,这是他们曾采过的蕨菜啊,而现在,她来采时,他却不见人影。她对着蕨菜,悄悄诉说着一个女儿家的心事。
蕨菜不知,在风中摇晃。
远处,炊烟在空中慢慢升起,如剪不断的相思。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登上南山,薇菜青青。漫步在青青薇菜间,我的心充满了伤悲。你如果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啊。我没有别的祈求,只想靠在你的怀里,望着你跳动的眉毛,轻轻一笑。
她站在南山,一直就那样站着,瓣瓣落花,是青春凋零的信息,是时光里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牵着白裙,站在落红阵阵里,让人看了,心中划过微微的疼痛,一直从几千年前,疼到如今。
坐在静夜的窗前,翻一卷《诗经》,我柔肠百转千回。她低吟着,提着篮子,走过柳陌,走过我的眼前,一直走入子规声声的暮雨天里。此时,江南正柳叶如眉,柳絮如雪,满天飘飞。她的身影,走入烟柳深处,走入竖行文字里。
他青衫一袭,可曾回归?
在某一个早晨,或者黄昏,她独自托腮,坐在窗下,外面响起敲门声,打开的刹那,是风,还是远行归来的他。她是一脸凄迷,还是一脸惊喜。
带着千年忧伤,她时隐时现,愁损腰肢瘦损眉,静静站在灯火阑珊处,无声伫立,听人笑语。
灞桥折柳,梅花驿路,总有游子来去。那时,她总会站在高楼上,掀着帘儿,望着远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千古不舍和哀愁。这时,草里花间,总有草虫鸣叫,清清如露。正是这一声声轻吟,一声声虫鸣,沁润了一颗饱满的心,涵韵出一个个高楼盼归的女子。远行的游子,每一次挥手,总有思念牵扯着离别的心。
虫鸣声声,家园之音。
声声轻吟,悠悠我心。
选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