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庆军
(中国艺术研究院 《传记文学》编辑部,北京 100029)
文学研究
政治转型与文学领导权的集中
——1976年政治生态变革与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设立
郝庆军
(中国艺术研究院 《传记文学》编辑部,北京 100029)
1976年初《人民文学》复刊是中央高层政治斗争的产物,体现了转折时代文化领导权的争夺与意识形态的裂变。无论该刊掌握在谁的手里,对短篇小说创作的重视是一致的,只是重视的方式和重点不同。1977年《人民文学》召开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开启了新时期文学大戏的幕布,会议成果影响深远。《人民文学》主持开展的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正是政治转型期间文学领导权更加集中和统一的必然结果,而评奖过程中对“群众话语”的强调反而更有利于文学权力的集中。
《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全国性评奖;政治转型;文学领导权
1978年,由《人民文学》杂志社发起并成功举办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自此之后,逐步形成惯例和模式。从1978年到1988年的十年时间,举办了十届全国短篇小说评奖活动,开创了建国以来文学评奖的先例,创造性地建立了一种以评奖为中心,体现优秀作品选拔、作家新人培养、创作导向确立、文学权威树立等多种功能的文学体制。而这种体制经过一届一届的评奖活动和越来越放大的“评奖效应”,逐渐被附魅化、工具化和泛政治化,甚至产生某种异化,到了1989年,评奖活动受到政治风波的影响而自动取消,走到尽头。
但是不管怎样,在1970年代后期的特殊政治和文化生态中,文学评奖成为一个众人关注的社会现象。“文革”刚刚结束,一切百废待兴,文学也被打得四散飘零,气息奄奄。那时,恢复文学生力的重心是重新聚合文学新力量,迅速组织起文学队伍,凝聚新的文学共识,创立新的文学规范和文学话语,这样,文学评奖活动作为一种体制机制的创新,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组织形式,成功地承担起这种领导责任。那么,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怎样设立起来的?都是哪些重要因素主导着这个评奖活动?哪些人起到核心作用?这个奖为什么首先是短篇小说奖,而不是其他体裁的奖?评奖过程中政治意识形态如何得以渗透,文化政策如何曲折地起作用?评奖活动内部机制哪些值得称道,而又隐藏了哪些危机?上述种种问题需要我们剥开文学史内层,对某些环节加以重新梳理和审视,清晰完整地还原某些文学史细节,以期对新时期文学中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做一些辨析工作,更加深入认识文学评奖的历史功能和文学作用。
创刊于1949年10月的《人民文学》在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便遭强制停刊,直到十年后的1976年1月再次复刊,其间停办了近十年之久。要知道,复刊之时仍处于“文革”期间,“四人帮”尚未被打倒。复刊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人民文学》的实际控制权仍然掌握在江青和张春桥手里,杂志主体内容和文体格调仍属于“文革文学”的范畴,形式上强调“三突出”,内容以描写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为主。事实上,《人民文学》的整个复刊(为了与旧《人民文学》进行有效切割,他们不承认是“复刊”,而是称之为“创办”)工作也是由“四人帮”幕后推动,一手抓起来的。
这要从毛泽东晚年对文艺工作的不满谈起。
1975年7月14日,毛泽东找江青谈了一次话,重点谈党的文艺政策调整的问题。毛泽东抱怨说:“党的文艺政策应该调整一下,一年、两年、三年,逐步逐步扩大文艺节目。缺少诗歌,缺少小说,缺少散文,缺少文艺评论。”*毛泽东:《党的文艺政策应当调整》,《毛泽东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3页。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还对江青等人对作家、艺术家的粗暴作风表示不满,尤其对动辄撤职、关押人的做法提出批评。毛泽东说:“对于作家,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如果不是暗藏的有严重反革命行为的反革命分子,就要帮助。”他还举了鲁迅的例子,加以说明问题,说:“鲁迅那时被攻击,有胡适、创造社、太阳社、新月社、国民党。鲁迅在的话,不会赞成把周扬这些人长期关起来。脱离群众。”
同年7月25日,毛泽东收到电影《创业》的编剧张天民来信。张天民在信中告诉毛泽东,江青和当时的文化部党的核心小组批判《创业》很猛,指责该电影“政治上、艺术上都带有严重错误”,并罗列了十条意见。毛泽东在信上写下批语:“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于调整党的文艺政策。”*毛泽东:《党的文艺政策应当调整》,《毛泽东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4页。
一次谈话,一条批语,完全表明了毛泽东晚年对江青一伙推行的极左文艺政策的强烈不满。毛泽东当面批评他们在文艺方面搞独断专行,采用粗暴手段对待文艺,对文艺界人士进行残酷的批判与关押,搞得文艺界七零八落,造成诗歌、小说、散文、文艺评论严重缺失。
面对毛泽东的不满,江青等人采取了变被动为主动的措施。1975年的8月25日,张春桥召集文化部相关人员研究对策。他们一致认为,既然伟大领袖埋怨没有诗歌,没有小说,没有……,那好,我们就创办刊物,让刊物里有诗歌,有小说,有……,于是,开办《人民文学》的动议便提了出来。事后,有人对当时具体情况这样讲述——
张春桥在召见那个亲信面授机宜时说:“只要几个热心人,几个年轻人就办得成功。要夺权,不要原来的人。《红旗》姚文元去夺权。人不要多,《朝霞》人就少。”多狠毒啊!原来筹办的班子早就被他们拆散了,他们还念念不忘夺权!他们的本意就是要把《人民文学》办成像《朝霞》那样的“四人帮”直接控制的帮刊。根据张春桥的这个旨意,经过一番密商,文化部那个亲信副部长荣任主编,一个信得过的《朝霞》的负责人调来任常务副主编。大事既定,创办(而不是“复刊”)《人民文学》的请示报告于九月六日以文化部的名义递送中央政治局。九月八日,张春桥首先看了这份报告,即刻批道:“拟原则同意。”这个由“四人帮”控制的文化部所主办的新生的《人民文学》眼看要粉墨登场兴风作浪了。*《〈人民文学〉复刊的一场斗争》,《人民文学》,1977年第8期。该文署名“本刊编辑部”,其实是经编委会商议写作框架和基调,由该刊编辑部的编辑阎纲执笔,集体修改而成的一篇文章,一来配合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次战役,二来向世人说清楚《人民文学》不是创办的新刊物,而是接续17年文学新传统的老杂志。参阅李满星:《一纸风行数十年——记“诗人型”文学评论家阎纲》,载《传记文学》2015年第1期。另,该文中所说的“文化部那个亲信副部长”是袁水拍,现代作家,曾以“马凡陀”为笔名写讽刺诗,嘲讽国民党当局的苛政,著有《马凡陀山歌》。而文中所说“《朝霞》的负责人”是指施燕平。“四人帮”垮台后,二人都遭到审查,离开《人民文学》。
但是,在1975年的中国政治生活中,“四人帮”的政治上升趋势遭到了遏制,而邓小平开始进入中央核心层。1973年底,经毛泽东提议,邓小平参加中央政治局和中央军委工作,任总参谋长。1974年底和1975年初,毛泽东再次提议,邓小平任中央政治局常委,担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兼任总参谋长,很快又担任了国务院第一副总理,代替王洪文,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可以说,他在党、政、军等重要领域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颇受晚年毛泽东器重,而病重的周恩来委托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开始着手经济、军队和社会其他领域的整顿工作。1974年7月,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公开批评王、张、江、姚搞党内政治帮派活动,提出“四人帮”这个概念*关于“四人帮”,党史著述中是这样叙述的:(1974年)7月17日,毛泽东召集中央政治局开会。在这次会上,他严肃批评了江青以及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他说:“江青同志,你要注意呢!别人对你有意见,又不好当面对你讲,你也不知道。不要设两个工厂,一个叫钢铁工厂,一个叫帽子工厂,动不动就给人戴大帽子,不好呢,要注意呢。”又说:“你也是难改呢。”他指着江青向在场的政治局成员说:“她算上海帮呢!你们(指江、王、张、姚四人——引者注)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毛泽东还两次在会上宣布:“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总而言之,她代表她自己。”这是毛泽东第一次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点名批评江青,并在党的最高领导层点出“四人帮”的问题。这在当时是非同寻常的,为党中央两年后粉碎这个集团准备了有利条件。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907页。。因此,邓小平对“四人帮”把持的文化工作也非常留意。比如,面对送到他面前的关于创办《人民文学》的报告,邓小平的批示值得注意,而且意味深长。
邓小平批示道:“我赞成。看来现在这个文化部领导办好这个刊物,不容易。”*关于邓小平的这个批示,此处是《〈人民文学〉复刊的一场斗争》一文中的记录。据时任《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的施燕平日记手稿记载,邓小平的批示是:“我赞成。看来现在这个文化部要领导好这么一个刊物也不容易。”虽然个别词句稍有出入,但基本一致。参见吴俊:《政治变局的文学见证——关于〈人民文学〉的复刊》,收《向着无穷之远》,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
这个批示隐含的意思已经很明确:邓小平对《人民文学》复刊(报告里称“创办”)没有意见,但他对文化部来领导办好这份刊物持有怀疑态度,因为他知道,如果让“四人帮”控制的文化部来办,这份刊物将会变成第二个《朝霞》,仍然不利于党的文艺政策的调整。
一份文学刊物的复刊或创办,直接牵动了中共高层;围绕着《人民文学》由谁来办,展开了一场文化领导权的争夺与较量。
张春桥非常清楚邓小平批示的用意,但他又不敢公然违抗邓小平的批示,因为当时邓小平在中共中央的排名在他之前,是党的中央副主席、国务院第一副总理,邓的批示分量极重。于是,张春桥就消极抵抗,拖着不办,先压着。
请示报告是9月6日由文化部报到中央政治局的,9月8日,张春桥批示,拟原则同意,并请政治局的邓小平、江青、姚文元、李先念等其他同志会签。邓小平立刻签了上述意见后,报告返回到张春桥处,张春桥看到邓的批示,知道邓小平态度很明确:不同意由文化部办《人民文学》。张春桥便把报告压了起来,考虑对策。
直到一个多月之后的10月15日,他才想出了一个办法,批示道:“会泳同志:此件在我处压了一些时候,本想面商,实在按(安)排不出时间,反而误了时间。请你们同出版局协商,先办起来。”*在1977年第8期的《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人民文学〉复刊的一场斗争》中,并没有写明“会泳同志”而是用了“××同志”,那是因为当时于会泳虽然作为“江青反革命集团”成员被隔离审查,但是还没有公开审判,不好点名。事实上,于会泳于1977年8月31日服毒自尽。为了充分表达自己的意图,张春桥又在报告上补批道:“待商。可以先设在出版局,如果不方便,将来再说。”
批示中的“会泳”是指当时任文化部部长的于会泳。在这个批示中,张春桥采取了折衷办法,还是让文化部来办,但又让出版局来参与其中,将刊物设立在出版局。这样,既表面上执行了邓小平的意见,又实际上仍然抓住《人民文学》的操纵权,一举两得,张春桥不愧为“四人帮”中的“军师”,谋算周致,可谓用心极深。
《人民文学》的班子是这样构成的:主编:袁水拍,副主编:严文井、李希凡、施燕平,编辑委员(以姓氏笔画为序):马联玉、李季、贺敬之、浩然、张永枚、袁鹰、蒋子龙等7人*参见吴俊:《关于〈人民文学〉的复刊》,《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
从人事安排方面看,袁水拍是文化部副部长,兼任杂志社主编,严文井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人,代表出版局一方,而李希凡则是文化部直属机构文学艺术研究所(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小组的负责人。也就是说,以上三位都是兼职,只有施燕平作为副主编,是专职负责人。张春桥专门把他从上海《朝霞》杂志社调来负责《人民文学》日常具体编辑工作,目的很明确,就是让他把《人民文学》办成第二个《朝霞》。
张春桥的意图非常明显。名义上是文化部与出版局合办《人民文学》,但实际掌控权仍然握在江青、张春桥手里。邓小平所说的“这个文化部要领导办好这个刊物也不容易”的批示落了空。邓小平的真实意图是不让“四人帮”控制的文化部来办这个刊物,但张春桥略施小计,让文化部和出版局合办,出版局出钱、出场地、管发行,文化部派人、管内容、抓方向。这样一来,《人民文学》杂志实际仍然是文化部的刊物。
经过如此一番曲折的权力运作和利益权衡,1976年1月,《人民文学》终于面世。
之所以花较长篇幅来叙述《人民文学》复刊时的曲折经过,目的是要指出:
其一,《人民文学》甫一复刊,便承载着非常重要的政治使命,因为他是政治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重要场域,它将来的作用和功能仍是如此。某种意义上说,《人民文学》具备“超权力”,而这种“超权力”是国家赋予的,所以,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张人们探测政治风云的晴雨表。
其二,《人民文学》不是普通的刊物,也不是一般的文学杂志,它直通中共中央政治局,进入最高领导层,也就是说,它能够上达天听,受命中央。因此,它是一支感知中国最高权力意志冷热寒暖的体温计。
其三,《人民文学》作为国家文学刊物,是各种政治利益集团争夺的对象,谁控制了《人民文学》,谁便获得文学话语权,谁的政治意志和政治企图便可以在这个刊物中淋漓尽致地得以发挥,它是一个各种政治势力渗透和反渗透的权力场。
其四,《人民文学》具有全国瞩目的地位,其地位已经溢出了一般刊物的基本职能,党和国家赋予了它面向全国文学界指导、示范、规约和某种统辖与行政功能,它既是各种文学话语的集散地,又是一座开展文化斗争的指挥所。
所以,必须从头说起,必须从《人民文学》的复刊中发现其中的一些奥秘,然后我们才有可能理解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为什么由《人民文学》来承办,它何以能够办好,办出特色,办成引领全国文学创作的一种可资借鉴、可供复制、能够推广、成效显著的文学活动机制,而且这种机制又是怎样在《人民文学》的示范引领之下,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各类文学体裁都开展评奖活动,风行全国,影响深远。后来的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的设立与运行,无不发源于此。而且,1978年全国短篇小说奖的设立及其后来的运作,与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深度融合,《人民文学》居间的推动力和影响力超出想象,难以估量。
重视短篇小说创作是中国新文学的一个传统。从鲁迅到沈从文,从赵树理到张爱玲,短篇小说在中国现代作家手里从形式到内容均得到充分的发展。到了当代,文学高度组织化和体制化之后,文坛仍然倡导写短篇小说。中国作协多次召开会议,专题研究短篇小说的创作问题,如1962年在大连召开的“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提出现实主义深化和注意写中间状态的人物,得到全国广大作家的响应,当然后来也作为“文艺黑线”遭到“四人帮”一伙的批判。但“四人帮”并不反对短篇小说这种形式,相反,他们也非常重视短篇小说,因为他们也认为短篇小说能够迅速反映社会,更快捷高效地为政治服务。
复刊后的《人民文学》第一期重头推出的短篇小说便是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这篇小说实质上还是一篇政治小说,目的是诠释“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时代命题。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勇往直前、一心一意扑在革命事业上的机电局长霍大道,另一个是退缩迟疑、消极应付的机电局副局长徐进亭。一个进步,一个落后;一个充满革命干劲,一个不思进取。这两个人物的对立充分说明了革命事业需要革命热情,生产要上去,革命精神永不衰。小说的写法比较写实,通过霍大道一天的忙碌工作,揭示这个机电局长风风火火、大胆心细的性格。先是从医院病床上强行出院,赶到会议室开会,解决矿山机械厂的生产难题,然后到车间与老师傅谈话,在路上拦住进口汽车司机,借鉴外国重型汽车的技术,打算上马国产矿山重型汽车项目,最后安心进京开会,一天结束。
小说的几个人物刻画得比较成功。除了上述霍大道和徐进亭之外,年轻女司机人称“二局长”的小万性格泼辣,公私分明,敢说敢干,令人印象深刻。而矿山机械厂副书记于德禄粗直憨厚,敢于承担,但又有些小狡猾的复杂个性也刻画得比较好。应该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是一篇比较符合那个时代要求的短篇小说。起码符合“三突出”的写法,立场鲜明,主题突出,人物有自己的个性,故事也有可读性。所以,编辑部成员都普遍看好这篇小说,把它放在了小说头条位置。
不料,风云突变。这篇紧跟形势的短篇小说因形势的变化发生逆转。
1975年底,针对邓小平主持的整顿工作,江青一伙假借毛泽东批“水浒”,挑拨离间,说党内有投降派,映射邓小平;后来因清华大学副校长刘冰向毛泽东写信,邓小平转送,毛泽东认为信中的矛头是指向他的,说“小平偏袒刘冰”。于是,从清华大学引起,全国开始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批判活动,邓小平政治上受挫,整顿工作停滞。1976年1月,邓小平致信毛泽东,提请“解除我负担的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责任”,毛泽东表示:“小平工作问题以后再议。我意可以减少工作,但不脱离工作,即不应一棍子打死。”后来,很快就演化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
《机电局长的一天》写一个老干部霍大道抓工业生产的事迹,被读者认为是为邓小平的经济整顿唱赞歌,为邓小平等老干部树碑立传,是右倾翻案风的黑样板,是一株“大毒草”*1976年2月,《人民文学》编辑部统计读者来信,截止2月25日,涉及《机电局长的一天》,共收到各地读者来信39篇,其中,24篇持肯定态度;15篇持否定态度,有的还批为“一株右倾翻案风的大毒草”。到了7月份,针对蒋子龙的这篇小说,编辑部共收到读者来稿237篇,其中31篇是赞扬,其余206篇,都是批判的,而且随着“批邓”的深入,批判稿的调门越来越高。参见吴俊:《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机电局长的一天〉风波始末》,收《向着无穷之远》,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另外,1976年9月2日,主编袁水拍传达上级指示,给《机电局长的一天》定了性:“我再次传达于会泳同志意见,办刊物不可能不出毒草,只要不捂盖子,迅速认识,马上批判,就主动了。这篇小说有一些令人同情、令人迷惑的东西,我们还是得看它的本质。它没有以与走资派斗争为主要矛盾。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过有第二篇作品,是这样集中地宣传邓小平修正主义路线的,而这一篇,是在我们这里发出去的。无产阶级专政有没有落实到《一天》的工厂?有没有落实到我们编辑部?一定要弄清楚!”参见崔道怡:《小说课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06页。。当初组稿的时候是在1975年底,发稿为1976年初,编辑部同仁埋头干活,根本不知道上层政治斗争的复杂局面,而江青、张春桥虽然了解情况,但对一本杂志的具体稿件什么内容,什么人物,他们也是鞭长莫及,无从过问。编辑稿件的时候,是1975年下半年,还是邓小平提倡全国“整顿”的时期,到了《人民文学》复刊后的第一期出刊的1976年1月,国家的政治形势突然发生变化,开始“批邓”。于是《机电局长的一天》受到读者关注,引起读者来信批评,编辑部才慌了手脚,待他们发现无意之中捅了政治上的一个“大篓子”,却已经无计可施,无力回天了。
面对这种严峻情况,可以说是黑云压城,虽说大错已经铸就,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们还是决定寻找一些补救措施。杂志社的两位副主编李希凡和施燕平亲自出马到天津,说服蒋子龙写检查。杂志社要求蒋子龙按照“四人帮”提倡的创作思路,另写一篇小说,以示改正。当时的《人民文学》编辑崔道怡写信给蒋子龙面授机宜:不要再写老干部了,要突出“女将”,写“女将”,写阶级斗争,以求过关*崔道怡后来回忆道:“我了解蒋子龙性格倔强,唯恐搞僵,惹来更大麻烦,写信‘恳望’他‘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从他复信得知,天津有关方面也给了他巨大压力。上有党领导威逼,下有‘好心人’感化,迫使他万般无奈,不得不违心同意‘检查’。为帮助解除刊物困境,答应了另写一篇‘突出女将’的小说。”崔道怡:《小说课堂》,第205页。。于是,蒋子龙赶写了另一个短篇小说《铁锨传》,连同一篇检查材料《努力反映无产阶级同走资派的斗争》,发表在《人民文学》1976年第4期上。
《铁锨传》主题明确,写红松堡村党支部书记“铁锨嫂”带领社员大办政治夜校,与资产阶级路线代表县委书记张潮白作斗争的故事。这篇小说也比较长,大约2万字的篇幅,虽然努力刻画“女将”铁锨嫂的正面形象,但是因为故事基本是编造的,主题先行,细节经不起推敲,漏洞很多。比如,堂堂的县委书记张潮白与一位村支部女书记铁锨嫂当面争吵,不符合常情;一个妇女再有力气,也不可能跳到水里,独自扛起二百斤重的水泥挡板。还有,铁锨嫂挖人家祖坟时,一铁锨除掉一个坟头,情节夸张,有生造之嫌。但总起来说,蒋子龙讲故事的能力还是比较强的,小说编织得很有节奏感,斗争场面描写也生动,农村女青年红杏、县委副书记崔进等人物的性格也比较鲜明,这是小说的长处。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在较短篇幅内把人物集中到一起,展开矛盾冲突,提炼重大政治命题。《机电局长的一天》提炼的是抓革命促生产的主题,被指责为歌颂邓小平复辟路线;《铁锨传》提炼的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路线斗争的主题,小说直接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和“唯生产力论”,矛头对准当时被指为“中央党内最大走资派”的邓小平。
比如,在《铁锨传》中,当张潮白辩解说,他推行“小包户”是受到中央领导认可的时候,铁锨嫂对县委书记张潮白说:“告诉你,我们贫下中农早想到了,党的十大文件里说过‘还会出林彪,还会出王明、刘少奇、彭德怀、高岗这一类人物”。你信奉这个人,你信奉去吧,他代表不了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蒋子龙:《铁锨传》,《人民文学》,1976年第4期。1976年初,《人民文学》创刊(复刊)时,是双月刊,半年后,从第四期开始,改为月刊,因此,1976年的《人民文学》共出版9期。第4期出刊的时候,是7月份,但因为唐山大地震的缘故,抗震救灾任务紧急,华北地区的一些交通和道路受到影响,本期发到读者手里的时候,已经是8、9月份。铁锨嫂所说的县委书记张潮白“信奉的这个人”,实际暗指邓小平。
小说最后,描述了铁锨嫂的胜利也来自中央文件——
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了大嗓门:“笑吧,同志们,来了大喜事啊!”
大家回头一看,是县委副书记崔进。崔进大声说:“刚才,县委开了个紧急会议,传达党中央文件,要求我们动员起来,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把县委的新决议讲了一遍,又掏出一份铅印的稿件,“党报准备发表二牛和杨玲写的红松堡调查报告,叫咱再做些补充……”人们看到,那稿件的题目是《雨猛青松挺,风狂红旗舞》。*蒋子龙:《铁锨传》,《人民文学》,1976年第4期。
事实上,这种以中央文件为主题,编织故事以图解政策,反映政治斗争的短篇小说,在1976年的《人民文学》上俯拾皆是。比如,第3期上的小说头题《无畏》便是这样的小说,而小说作者是后来大名鼎鼎、响彻文坛的《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
1976年的陈忠实还只是西安市毛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相当于副乡长的职务。因为他的短篇小说《接班之后》要改编成电影,被西安电影制片厂借调去改剧本。3月份,又被《人民文学》编辑部看中,被召集赴京参加一个短期创作培训班。培训班共8人,都是全国各地已经崭露头角的青年写作骨干。名义上参加培训班,实际是为刚刚创刊的《人民文学》写稿,写符合他们要求的稿件。在当时的情况下,当然是要政治挂帅,主题先行,写路线斗争,写反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作品。
陈忠实自1973年发表《接班之后》,在陕西文坛影响很大。1974年和1975年又先后发表了《高家兄弟》和《公社书记》两部短篇小说,都是在两万字左右的“长短篇”,分量较重,比较厚实,他已经摸到了驾驭短篇小说结构的门径,加之他有深厚的农村生活基础,对西北农民和基层干部的认识比较深入,写作技术自然提高很快。陈忠实是一位慎重而老诚的人,他对写作的敬畏感和临事而惧的虔敬感,给他的小说写作带来一种别样的风貌。有别于其他青年小说家才气飞扬、纵笔狂歌的豪放无忌,他的小说沉郁、滞重、厚实,带着“柳青式的”西北文学传统的鲜明特色。这三个短篇小说虽然都是与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思想意识没有脱离“文革”期间主流意识形态的藩篱,但是,从小说的体式、样貌、结构和风味来看,陈忠实仍然是当时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所以,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看上陈忠实,让他进京写稿,并未走眼。
与《铁锨传》一样,《无畏》写的也是一个“反抗故事”——以小字辈反老资格,以低职位反高职位,以年轻人反老干部,以政治第一、革命为先反“工分挂帅”、“物质刺激”,以阶级斗争为纲反以整顿为纲。小说通过青年公社书记杜乐与县委书记刘民中在工作中的矛盾冲突,表现了两条路线斗争的激烈性和复杂性。在农田水利建设中,县委书记刘民中推广以“工分挂帅”和“物质刺激”为主的东杨经验,传达了上面以整顿为纲的“讲话”,遭到跃进公社党委书记杜乐的抵制和反对,杜乐被免去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强制他去“五七”干校学习。在小说的结尾,劳动中的杜乐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声音:回击“右倾翻案风”。
为了彰显主人公“无畏”的主题,作品最后一段写道:“杜乐站起身,两手捏得关节咯吧吧响。他一把推开窗户,窗外落光了叶子的梢林,抖擞地站在原野里,雪原中,像战士举着的手臂;莽莽高原,逶迤延伸而去,此刻,似乎变成了黄河的怒涛,在他眼前奔涌,涌向他的胸口……”*陈忠实:《无畏》,《人民文学》,1976年第3期。
应该说,陈忠实的这个短篇小说虽然在主题上迎合当时“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需要,表现两条路线斗争,是一篇应时之作,遵命之作,但是,这篇小说的技术并不坏。至少有三点可取之处:
第一,结构很巧妙。通篇写了两件事:东杨大队的现场会上县委书记提倡东杨经验,遭到杜乐的反对;县委传达上面的“讲话”后,杜乐代表的跃进公社党委进行抵制,杜乐被免职。两个重要场景构成了全篇结构,线索清晰而不单调,脉络交织但不杂芜。既不是西洋小说“横断面”的写法,也不是传统小说“自成起讫”的写法,而是依据故事和人物出场,自然结构。可以看出,陈忠实的写作手法很老道。
第二,题旨虽然单纯,但是故事铺排却起伏有致,节奏感很强。小说无非讲年轻人无私无畏,勇敢捍卫文化大革命成果,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故事,但叙述却不简单,情节安排与悬念设置都有匠心之处。此处不赘述。
第三,小说安排了一个县委女副书记程华这个人物,别具匠心。程华既是县委书记刘民中的副手,又是公社书记杜乐的战友与情侣,这个人物的立场和感情变化,成为小说的最大看点。程华思想上、情感上倾向于杜乐,但她又是县委副书记,在立场上、组织上应该站在刘民中这一边,她的迟疑、矛盾,他对杜乐的态度,作为女人的心思刻画得较为成功,令人难忘。
短篇小说的写作确实是个技术活,也是作家多年积累和悉心经营方可驾轻就熟的一门艺术,甚至可以这样说,手艺在,不让造桌子,还可以做椅子。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陈忠实因《无畏》受到批判,遭到撤职处理,但他的短篇小说写作技术没有丢,一有机会,很快就振奋起来,重新回归文学队伍*打倒“四人帮”之后,陈忠实因为《无畏》受到批评,被免去了毛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甚至有人说他受到江青的邀请写的这篇小说,陈忠实思想压力很大。后来,《人民文学》编辑崔道怡来西安,向毛西公社的领导说明了陈忠实参加《人民文学》培训班的情况,对接收江青邀请和授意的传言进行了澄清。中共灞桥区委对此事的考察结论是:这篇小说“有严重错误,但不属于在组织上与‘四人帮’帮派体系有牵连的人和事。”尽管如此,此事对陈忠实打击较大,他一度搁笔。但是两年后,文学新浪潮的掀起和新时期文学观念的革新,再次鼓励他又重新投入写作,短篇小说《信任》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参见邢小利:《陈忠实画传》,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版,第52-53页。。无论陈忠实,还是蒋子龙,不管他们写作怎样受到政治影响和时代制约,但是艺术的天分和写作手艺还在,一旦给他们适合的条件和机会,很快就会呈现出夺目的艺术光彩。
由蒋子龙和陈忠实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短篇小说是创刊后的《人民文学》的一个重要门类,无论怎样政治反复,重视短篇小说创作是一以贯之的。
“四人帮”倒台之后的1976年底,《人民文学》的主编袁水拍和副主编施燕平因与江青、张春桥等人的瓜葛过深而遭到审查而解职,《人民文学》主编换上了老作家张光年,施燕平的位置也由刘剑青接替。由于“两个凡是”的影响,由于忙着揭批“四人帮”和各种政治活动,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的一两年时间里,整个文学界仍然缺乏生气和活力,《人民文学》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无论政治形势怎样变换,无论组织人事怎样更迭,作为国家重刊的《人民文学》毕竟人文传统深厚,它的两个传统并没有丢:一是发展和培养年轻作家,二是对短篇小说的重视。事实上,张光年任职期间,不仅有效地继承了这两个传统,而且把这两个传统加以体制化和常规化,那就是推动和发起了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的评选活动。
新时期短篇小说的繁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而在这个渐进的过程中,1977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是一个重要的标志性事件,这个座谈会的召开不仅提升了当代短篇小说的质量,还直接催生了全国性的短篇小说评选活动,启动了以小说评奖为支柱的一系列文学新体制的形成。
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四人帮”倒台后,立刻迎来文艺的春天;事实上,1977年的文艺界还是冷冷清清,甚至气氛压抑。
首先,《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作为文艺法典没有人敢撼动,因为这个文件是毛泽东修改三遍后印发的,当时奉行的口号是“两个凡是”,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其次,许多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打倒的重要作家还没有大规模获得自由,即便个别人刚刚平反复出,还没有缓过神来,仍然心有余悸,还在恢复期和观望期,并没有重要作品问世。
对于《人民文学》来讲,他们的任务一方面是揭批“四人帮”,另一方面是配合“抓纲治国”的新形势组织稿子,精力还没有完全放在抓小说创作和新人的培养方面。问题的关键是,从主编到普通编辑,都经受了“文革”中惊心动魄的遭遇,惊魂未定,脑袋里有许多条条框框,许多观念仍然没有获得彻底更新,思想还没有真正获得解放。
尽管如此,《人民文学》毕竟不凡。无论是主编还是普通编辑,经历过一次次风雨的试炼,对自己肩头的使命比较了然,加之他们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也有比较深厚的人文积淀,在气氛比较压抑,环境还比较紧张的情况下,他们别开生面,准备召开一次“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打破沉闷的局面,寻找创作繁荣的契机。
座谈会的召开也属偶然。据刘锡城回忆说:“无论着眼于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还是着眼于推动社会主义文学创作的发展,似乎都需要另外采取一些措施。于是,9月27日,我们《人民文学》编辑部碰头会上,在讨论第11期刊物的发稿计划时,编辑部提出了召开一次短篇小说座谈会的设想。但他(张光年)表露了一些担忧:‘当前全党全国正在抓揭批‘四人帮’,我们却召开短篇小说座谈会,合适吗?’当然,这个座谈会如果能开成,它将被作为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之后第一个全国性的文学界的集会记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史册上。”*刘锡城:《文坛旧事》,武汉:武汉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
尽管张光年有顾虑,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乐意开这个会的。编辑部的几个年轻人向他汇报开会筹备工作,纷纷表达对当前的创作形势不太满意,需要一个会议来认真讨论一下,督促一下,张光年当即表示对座谈会以促进小说创作的发展为中心议题表示同意,并制定了“生动活泼,交流经验,交换意见,不做结论,择善而从”的办会方针,并特别嘱咐要给周扬、夏衍、林默涵寄送刊物,会上不提《纪要》,权当没有这个文件,会议不发消息,不邀请记者,《人民文学》独家发个报道即可,宜低调处理*应该说,张光年的谨慎和低调事出有因。刘锡城认为:“张光年这个补充意见,实在有他的苦心。虽然‘四人帮’被粉碎一年多了,揭批‘四人帮’的第二战役已经结束,第三战役即将开始,但给中国文艺界带来灾难性打击的那个《纪要》却还被保护着,只是因为它是经伟大领袖毛主席改过三遍定稿的,而‘凡是’毛主席说过的又都不能批!另外,张光年也不愿意在这个重要时机,因报道自己主持的会议而干扰中央当时制定的‘抓纲治国’战略部署,从而坏了大局。”刘锡城:《文坛旧事》,第48页。。但是,这个座谈会的效果和影响还是超出了张光年的预期。
10月20日,会议在北京虎坊桥附近的远东饭店如期举行。参加人员虽说只有三十多人,可都是文学界的重要人物:茅盾、沙汀、刘白羽、周立波、张光年、马烽、李凖、王朝闻、茹志鹃、韦君宜、王愿坚、邓绍基、张庆田、张天民、邹志安、叶文玲、赵燕翼、萧育轩、陈骏涛、张家钧等,加上《人民文学》编辑部诸编辑,可谓老中青三代同堂,的确是一次盛会。座谈会由张光年主持。会议发言非常踊跃,大家的发言大都很长,很实在,情真意切,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会议很快传开。
会议原定对各类记者挡驾,低调召开,但由于会议的议题和与会人员的发言吸引了许多在京媒体,《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发了会议报道,有的报纸还摘登了会议发言。《人民文学》连续两期以“促进短篇小说的百花齐放”为题,登载了矛盾、周立波、沙汀、马烽等9人的发言摘要。以如此篇幅和规模,不是贯彻党的重大决策,也不是部署某些重大文艺政策,更非报道全局性的文学会议,而是研究一个小小的文学门类——短篇小说——的发展,在《人民文学》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
在1977年的下半年,一个低调的会议为什么变得如此瞩目?如果仔细阅读上述《人民文学》上刊登的9人的座谈会发言,就会发展其中的奥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座谈会虽然以座谈短篇小说创作为主题,但时时处处都是在谈突破《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的藩篱,实际上提前一年的时间在文艺上突破了“两个凡是”*真正突破“两个凡是”禁区的是在1978年9月,邓小平出访朝鲜归国,先后视察本溪、大庆、哈尔滨、长春、沈阳、鞍山,之后又经停唐山、天津,所到之处发表了重要谈话,相对于1992年的“南方谈话”,这次谈话史称“北方谈话”。谈话中,邓小平尖锐地批评了“两个凡是”,提出要完整准确地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坚持实事求是原则。认为我国体制存在很大的弊端,有好多体制问题要重新考虑,现在我们的上层建筑非改不行。“北方谈话”集中反映了邓小平在历史大转折前夕的理论思考,对这一转折时刻的到来起着重大的推动作用。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0页。。这在当时的情形下,是一个大胆举动,也是超前的举措,使得文学这一领域发出突破思想禁锢的先声,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第一个重要突破,是批判创作方法上的概念化和公式化现象,提倡创作要从生活出发,从实际出发,而不是图解政策,图解政治。
茅盾说:“现在好多同志都有这样的感觉,连文风都叫‘四人帮’搞坏了。他们窃据文艺大权时期的文艺评论,千篇一律。上海《朝霞》上发表的文章,看了前边就猜到后边了。解放初期,我们就反对过公式化、概念化,‘四人帮’偏偏的就是公式化、概念化。他们搞的是反革命的公式化、概念化。”*茅盾:《老兵的希望》,《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茅盾座谈会上的第一个发言,向《纪要》发出了第一炮,定了基调,切中要害。
马烽火力也比较猛,他从澄清概念和口号开始谈起:“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是一条天经地义的真理。就连‘四人帮’也不敢公开反对。他们提的口号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仅从字面上,倒也无可非议,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件华丽的反革命外衣。怎么可能‘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呢?例如:他们为了打倒一批老干部,提出了要写所谓‘走资派’,而且是‘职位愈高愈好’。这难道是‘源于生活’吗?完全是源于他们篡党夺权的阴谋。为了达到这一罪恶目的,他们首先先定主题,定题材,然后就把创作人员关到房子里生编硬造,而且是按照什么‘三突出’、‘三陪衬’、‘三对头’等‘三字经’的创作原则来编造。其结果政治上必然是反动的,艺术上必然是帮风,帮气,帮八股。”*马烽:《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紧接着,马烽谈了如何深入生活,如何写农村题材小说的三点体会,具体细致,有实例,有分析,对于年轻作者来说,富有借鉴意义。
李凖则从题材问题、人物塑造问题和细节问题畅谈了短篇小说创作如何突破概念化、公式化。他说:“多少年来,‘四人帮’用法西斯专政手段,对文艺创作进行肆意的践踏。他们鼓吹那一套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创作原则流毒很广,也很深,所以必须进行细致深入地批判。我感到破坏文艺创作最严重的是创作不要从生活出发,而是要‘从路线出发’。所以就产生了‘题材投机’、‘分配主题’、‘矛盾公式’、‘人物概念’,以至于‘空话连篇’、‘声嘶力竭’的文风。所以不管他们再拿出多少东西,都是那么面目可憎。当前首先提倡从生活出发。只有从生活出发,才能清除概念化、公式化的流毒,才能真实地塑造艺术典型,才能深刻地发掘主题,才能使风格多样,达到百花齐放。”*②李凖:《短篇小说的人物塑造及其他》,《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
创作方法和创作思想是指导文学创作的关键一环,打破长期以来的思想枷锁和思想困局,是这次座谈会的一个重要收获。经过此次座谈会,人们更加自觉地破除“四人帮”在文艺思想上和题材上的禁区,不再强行与政治挂钩,不再强行“从路线出发”,不再写自己不熟悉的题材,可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真实的生活,写不同风格的作品。
这次会议的第二个重要突破,是老中青三代作家经过几天的讨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达成了一些基本共识,诸如短篇小说要短、细节的重要性、题材无禁区、写得要新和深,等等,为短篇小说繁荣提供了新方法和具体指导。
茅盾提出最近十年的短篇小说越写越长的问题,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周立波、沙汀和王愿坚等人都对此给予了积极的回应。普遍认为,短篇小说之所以越写越长,主要是创作观念出了问题,“四人帮”要求写阶级斗争,写大场面,写正面冲突,必然把短篇小说拉长;由于作者无生活体验,必然胡编乱造,也会把短篇小说拉长。
关于细节问题,沙汀在座谈会上的一句名言引起大家注意:“找故事容易,找零件难。”李凖说:“‘四人帮’不让谈文艺创作的细节描写,把细节描写说成是自然主义。没有细节就不可能有艺术作品。真实的细节描写是塑造人物、达到典型化的重要手段。作家的责任就是把生活中的人物,集中、概括起来,造成艺术的典型。”他在发言的最后说:“沙汀同志在座谈会上说:‘找故事容易,找零件难。’‘零件’就是细节。只有我们长期地深入生活,熟悉生活,有了丰富的生活积累,写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在生活中,不但要听,更重要的是看,细致观察。”②
至于题材问题,也是大家都关注和议论的一个重要话题,因为只有题材突破禁区,方能有作者的解放和创作的解放。陈骏涛说:“在‘四人帮’实行文化专制主义的时候,短篇小说的题材范围被限制的很狭窄。‘四人帮’热衷提倡的只是那些所谓‘触及时事’的‘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短篇小说。‘四人帮’垮台后的一年来,短篇小说的题材领域比过去开阔了。出现了一些及时反映同‘四人帮’作斗争的作品,如……同时,出现了一些反映革命历史、特别是描写领袖形象的短篇,如……但是从全局来看,短篇小说题材的领域可以更开阔些。例如,写科技战线和知识分子的短篇,还极少见。历史小说,也没有人写。”*陈骏涛:《题材是广阔的》,《人民文学》,1977年第12期。与会人员都希望看到更多更好的反映同“四人帮”作斗争的短篇小说,希望作家打消顾虑,解放思想,描写各个领域、各条战线的生活的短篇小说。
这个座谈会还有一个重要收获,就是推出了一批年轻作家和新作品。
在开会之前,《人民文学》编辑部向与会者推荐了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供座谈会研讨,以期寻找某些方向感。这些作品有叶文玲的《丹梅》、萧育轩的《心声》《希望》、邹志安的《工作队长张解放》、贾大山的《取经》等,在会上受到热烈的称赞。王愿坚在发言中表示,读了这些作品,“觉得耳目一新,心情振奋。他们写得好,好就好在他们和‘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统治下的有些作品不一样,写得比较新,也比较深。这是经过霜雪之后的花,是苦战胜利的战士的心声;他们标志着短篇小说的解放,使人觉得对这一文艺形式提高和繁荣的前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真应该认真读一读,学一学,好好儿向它们取点经。”*王愿坚:《新一点、深一点》,《人民文学》,1977年第12期。青年作家代表叶文玲的发言还刊登在《人民文学》“促进短篇小说的百花齐放”专题中,与茅盾、周立波等前辈作家放在一起,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件事。就在刊登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会议发言的同一期上,《人民文学》特意刊登一组“短篇小说特辑”,推出刘心武的《班主任》、贾大山的《取经》、徐慎的《四书记》、叶文玲的《年饭》、陆星儿的《北大荒人物速写(二题)》、贾平凹的《春女》等新作,以呼应短篇小说座谈会,实现了理论与实践双推进的效果。从此,一大批短篇小说新人新作跃入文学史的地平线。
经过此前这些政治背景、文化思潮与文学演进的清理和铺叙,至此我们可以集中探讨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是怎样兴起的。
如果说,1977年中国短篇小说创作出现新气象和新转机,那么,到了1978年才算是迎来短篇小说创作的新高潮和新突破。以《人民文学》为代表的一批文学期刊顺应时代潮流,纷纷推出短篇小说的新人新作,中国文坛迎来了短篇小说创作的喷涌期和繁荣期。
文学的繁荣与1978年中国政治形势的进一步好转和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有关。这一年,《光明日报》刊登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全国上下启动了思想解放大讨论,这是思想界的一件大事,对文学发展的推动作用自不必说。
至为关键的是,中共中央通过了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全国50万“右派”一夜之间获得大平反;紧接着,开展了全国性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活动,着手复查与平反昭雪知识分子中的冤假错案工作,大批在“文革”中被剥夺自由和工作权的作家、艺术家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他们纷纷拿起笔来,书写自己遭到的不公正待遇,控诉“四人帮”,歌颂新时代,为文学繁荣提供了人力资源和读者基础。
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等国家层面的文艺机构也在1978年7月得到了恢复和加强,为文学发展和繁荣提供坚强的组织保障和领导力量。而《文艺报》在1978年7月的复刊,更是如虎添翼,为文学评论事业和促进文学的进一步繁荣又增加了一块重要的阵地。可以这样说,经过一两年各方面的努力,原来分散和失落的文学领导权得到统一和集中,统一和集中在刚刚恢复的中国作协及其直属机构《人民文学》《文艺报》这些具有全国文学指导功能和示范功能的文学杂志手里*中国作协于1978年下半年恢复,而此前的近两年时间里,张光年主持的《人民文学》实际已经代理了中国作协的部分职能,比如,开展全国性的揭批“四人帮”活动,召集全国范围的老中青三代作家、评论家参加他们主办的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主持“向文艺黑线专政论开火”大会等工作,都是面向全国的大活动。这些活动已经溢出了一个普通文学杂志的工作范围。所以,从复刊开始,《人民文学》便行使了一部分国家文学的领导权,即便恢复中国作协,它的这方面的职能也是存在的。参见刘锡城:《文坛旧事》一书中的《饯腊催耕——回春前后的张光年》一章,《文坛旧事》,第48页。。
面对全国短篇小说良好而迅猛的发展势头,《人民文学》首开风气之先,决定开展一次全国性的短篇小说评优活动。
据崔道怡回忆,这次评选活动的首倡者应为李季:“1978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正式恢复工作,张光年出任党组和书记处书记,李季接任《人民文学》主编。他有感于短篇小说创作在思想解放运动中的重要作用,提议对短篇小说佳作进行评奖。经请示张光年同意,又取得了茅盾的支持,李季决定就由《人民文学》举办首次全国性的文学评奖。”*崔道怡:《小说课堂》,第219页。
刘锡城的叙述与崔道怡大致一致,但他更强调这种评奖方式的首创精神和采取群众推荐与专家评选相结合的方式。刘锡城说:“以往,我国文学工作习惯于两种辅导方式,一是行政方式,一是评论方式。行政方式一向受到某些人的推崇,也受到另一些人的鄙睨。但在中国国情中,仍然不失是一种可行的方式。评论方式虽好,但并非能看出直接的效果。张光年、李季和《人民文学》编辑部首倡短篇小说评奖,应该说是找到了另一种可行的或较好的扶持作者培养作者的方式。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评选方式,采取了群众推荐与专家评选相结合的方式。虽然主持其事的人和编辑部增加了巨大的工作量,但比起如今通行的单纯专家评选方式要优越得多,至少走后门的现象,那时是没有的。”*刘锡城:《文坛旧事》,第71页。
1978年第10期的《人民文学》刊登的评选启事及相关表格是这样的:
本刊举办一九七八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启事
提倡短篇小说,好处很多:它有利于及时反映工农兵群众抓纲治国、努力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火热斗争;它有利于促进文学创作、提倡风格上的百花齐放;特别是它大有利于文学创作新生力量思想上、艺术上的锻炼和成长。
近年来,全国各地出现了一批好的和较好的短篇小说,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群众希望短篇小说迅速繁荣起来,带动各种文学创作繁荣兴旺起来。
为促进短篇小说创作的发展和提高,本刊决定举办一九七八年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希望得到全国各文艺团体、文艺期刊、文艺工作者和广大读者的热情支持。
现将这次评选的有关事项公布如下:
一、评选范围:从一九七六年十月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止,在此期间全国各地报、刊发表过的优秀短篇小说,均在评选范围之内。
二、评选标准:凡从生活出发、符合六条政治标准,艺术上具有独创性的作品,不拘题材、风格、皆可推荐。提倡那些能够鼓舞群众为新时期总任务而奋斗的优秀产品。
三、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方法。热烈欢迎各条战线上的广大读者积极参加推荐优秀作品;恳切希望各地文艺刊物、出版社、报纸文艺副刊协助介绍、推荐;最后,由本刊编委会邀请作家、评论家组成评选委员会,在群众性推荐与评选的基础上,进行评选工作。评选结果,将于一九七九年上半年在《人民文学》上公布。
凡参加推荐与评选的个人或集体、单位,请将意见填入本期附印的“评选意见表”或另纸写出寄给我们。评选意见截止日期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底。
《人民文学》杂志社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日
注:如推荐篇名较多,可另纸写出*此启事分别在《人民文学》1978年第10期、11期、12期附印刊出。
新复刊的《文艺报》在“文艺动态”栏目上,登出了《人民文学》将举办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的消息,并评论道:“这次评选活动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我国文学战线上为了繁荣创作而采取的一项措施,它将通过群众与专家结合的办法,把两年来的优秀作品评选出来,从而发现文学新人,推动小说创作题材风格的多样化和思想艺术的进一步提高。”*《〈人民文学〉编辑部举办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文艺报》,1978年第4期。
值得注意的是,与《人民文学》开展评选活动的启事相呼应,《文艺报》还适时推出一封“群众来信”,来说明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深入人心”,符合民意。这封读者来信非常规整,有条有理,所提的意见和建议都与《人民文学》的启事不谋而合,仿佛两家刊物做的一个“双簧”。而署名“湖北宜昌市闻功湍”,“闻功湍”也像是“文工团”的谐音,更令人生疑。
不管怎样,这封来信刊登在1978年的《文艺报》上非常及时和必要。
来信建议应该广泛开展群众性的评选优秀作品活动,列举了四条好处:“一是大力表彰作者,并给作者以奖励,这对创作者无疑是个很大的鞭策,对今后在创作中应当发扬什么,注意改进什么,有了更明确的努力方向。二是可以提高群众欣赏水平,推动群众性的创作活动。评选的过程也是提高群众欣赏水平的过程。一部优秀的作品选出、推荐之后,使群众在创作中也学有榜样,钻有方向,创作水平也会相应提高。群众的创作水平、欣赏水平提高了,必然会促进更多的优秀作品问世。三是可以使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更加深入人心,更好地肃清‘四人帮’反动文艺思想的流毒。因为要评选,就必须要识谬,一部优秀作品本身,就是对‘四人帮’那套什么‘主题先行’、‘三突出’、‘三陪衬’……等等反动谬论的深刻批判。四是可以活跃文艺评论,锻炼培养群众性的文艺评论队伍。通过‘评优’活动,就可吸引千百万文艺爱好者参加,并使文艺评论空前活跃起来。”*《建议对文艺作品广泛开展评选活动》,《文艺报》,1978年第6期。下一段的引文同出自该读者来信,不再特别注出。
很显然,这四点“好处”与《人民文学》编辑的初衷是吻合的,甚至它的许多说话方式和某些提法,更像是作协领导的口吻。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封信的末尾还回应了社会上对“评优”活动的非议。很难想象,一个湖北宜昌市的普通读者,如何收集到那么多的反对意见,并对这些反对意见毫不犹豫地加以反驳,斥之为“‘四人帮’的流毒影响”,也是令人称奇的事情。信末写道:
但由于“四人帮”的流毒影响,开展“评优”活动也会有阻力。如说什么“评优”是“拔尖子”呀,是“鼓励成名成家”呀,是搞“物质刺激”呀……等等。所以,要把“评优”活动开展起来,很需要造舆论,说明它的意义。为此,特将此建议写给你们,想请你们先呼吁一下。
湖北省宜昌市闻功湍
由此可知,当时的评选工作不是没有质疑,没有阻力,只是由于“群众”支持,领导有力,评选活动开展很顺利。
这封“可疑”的群众来信还透露了另一个重要的信号,那就是在1978年的文学场域中,“群众话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指标。《人民文学》在设计评选方式的时候,强调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方法,欢迎广大读者积极参加推荐优秀作品,同时希望各地文艺刊物、出版社、报纸文艺副刊协助介绍、推荐,要在群众性推荐与评选的基础上,进行评选工作。为此,《启事》中还专门设计了一张“推荐意见表”。
如果仔细观察,我们不难发现,这张“推荐意见表”的设计颇具匠心,而且信息丰富,耐人寻味,很有研究价值。
其一,它不是一张单纯的选票,而是一张推荐意见表。让读者不仅仅提供推选的优秀短篇小说,还让读者写明理由,填上推荐意见。其二,还设计了“评选人”一栏,要求参与评选的读者写上真实姓名、性别、工作单位和职业,这样,一方面确保了投票者信息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举办方还可以据此采集和统计读者信息,掌握投票的“群众”都是哪些人。其三,表格下方的“注”,“如果篇目较多,可以另纸写出”,提醒读者,你可以选一篇小说,也可以选多篇小说,既可以写在《人民文学》启事中提供的“推荐意见表”上,也可以自己制表,填写选票。
整个评选启事,包括这张表的设计,可以说非常用心,既给了读者许多自由度,采用多种方式参与,也考验读者的阅读水平和文学素养。表格要求读者写出真实姓名,那就是明确告诉投票人:瞎投是要负责的。
“群众话语”在评选过程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保证了评选的公平性和可信度,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之所以坚持发动群众投票评选,也是考虑到当时的政治需求。
1978年,文艺界最大的政治便是批判“四人帮”推行的“文艺黑线专政论”,批判文化专制主义,坚持实践检验真理标准,坚持文艺民主和人民性标准,而文艺活动的“群众话语”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诉求之一。
比如,《文艺报》复刊伊始,便开设“群言堂”栏目,向广大群众广开言路;随后又专设“群众中来”,专门登载群众来信。
似乎是针对《人民文学》短篇小说评选工作中所增设的群众推荐环节,《文艺报》的“群众中来”栏目中专门发表了一篇署名“辛锋”的文章《群众的评议是检验作品的镜子》。辛锋说:“图书馆的借书登记卡,新华书店的库存和销售登记账目,也是群众对文艺作品肯定或者否定的镜子。在这些没有折射之光的镜子,丑媳妇是照不出俊模样来的。所以,如果群众的评议是鉴别文艺作品优劣的一面镜子的话,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何不常常照照,常去影剧院、书店、图书馆走走,有些观众读者的三言两语,说不定是意料不到的锦上添花的高见和诊治弊病的妙方呢。”*《群众的评议是检验作品的镜子》,《文艺报》,1978年第5期。
群众标准和群众眼光是检验文艺作品的重要尺度,在当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中尤为突出。如果说“辛锋”的来信还只是一般群众的呼声,一般读者对文艺作品的期待,那么,在《把工人和农民放在眼前》一文中,文艺理论工作者卫建林则说:“一部作品的好坏,究竟应当有少数人的爱憎决定,还是应当把由人民群众——最广大的读者、观众、听众决定,这是文艺批评中常常遇到的问题。”紧接着,他又把群众观点上升为路线原则:“党是社会主义事业,包括文艺事业的坚强领导者。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集中着群众的智慧和愿望,保证群众有发表自己意见的广泛权利。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体现了党在文艺工作中的群众路线的原则。”*卫建林:《把工人和农民放在眼前》,《文艺报》,1978年第3期。
由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工作中,张光年和李季都坚持采用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方式,因为这不仅是一个方法问题,还是一个思想问题、路线问题和政治问题。兹事体大,不得不然。
吊诡的是,越强调文学评奖的“群众话语”,越扩大文学评奖的群众参与性,反而越有利于文学权力的集中和统一,文学话语权越容易掌握在领导者手里。而后来的“鲁迅文学奖”去掉了这一环节,反而失去了某些权威性和话语权,这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和探讨的事情。
总之,我们之所以用较大篇幅来讨论1978年启动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中蕴含的政治动机、历史纠葛和它所承载过重的社会责任,是因为这个活动开启了新时期文学滔滔洪流的闸门,文学浪潮像一匹野马,冲决而出,奔腾呼啸而去。自此之后,文学评奖成为文学治理和作家管理的一种常规方式,逐渐常态化、体制化,自然也日益僵化。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评奖对文学的巨大推动作用和它引起的文学内伤,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责任编辑:曹振华]
郝庆军(1968-),男,文学博士,副研究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任《传记文学》杂志社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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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4-01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