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振斌
摘要:中国古代生命哲学的三大范畴——和、气、易象,构成了中国艺术的生命本体,是中国艺术精神表现的基本出发点,也是中国艺术风格形成的本源。中国把人的生命意识作为根本内容.其表现形式也不是认识论那种纯粹抽象形式,而是美感形式即生命形式。
关键词:中国美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古代生命哲学;中国艺术;生命论
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一、古代生命哲学思想
古代生命哲学思想,萌发于西周末期,形成于春秋时期。在近三百年的历史过程中,一些土大夫以及乐师、医师等人所提出的和论、气论以及《周易》的解释学——《易传》之易象论,是构成中国古代生命哲学思想的三个组成部分。中国很古的一部书——《周易》,记载了古人对生命活动的直觉体验,是中国古代生命意识的最早源头。但是,《周易》中的生命意识比较幽微,实际上是一种潜意识,还未上升到思想理论的层面,经过《易传》的解释、发挥,才成为生命哲学。所以《周易》的生命意识,其理论形态乃是《易传》之易象论。易象论要比和论、气论产生略晚一些,并且吸收了和论、气论的生命思想,融于自己的思想体系中,系统、深入,内容更丰富,是古代生命哲学的主体部分。和论、气论、易象论三者前后相继,发展而形成一种有系统的思想理论。古代生命哲学是中国思想史的源头,影响深远,尤其对中国艺术和中国医学的影响至今。
(一)和论
1.“和实生物,同则不继”
史伯是和论生命哲学思想的最早提出者。史伯处于郑国桓公时代,为周之太史。郑桓公为周宣王所封,是宣王之弟、幽王之叔。幽王八年(公元前774年)为周之司徒。西周末年,周天子的势力衰微,四方诸侯,纷纷叛周。郑桓公甚得周众,为避免“周乱而弊”的没落趋势,问计于史伯。史伯回答日,周“必弊”矣,此乃天命所归。然后,针对幽王政治昏庸“好谗慝”而从哲学的角度论“和”,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命题。他说: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日支以卫体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财兆物,经收入,行嫉极。故王者居九咳之田.收经入以食兆民,周训而能用之。和乐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国语·郑语》)
史伯首先指出,幽王好同而恶和,是“周乱而弊”的根本原因。“同”,是单一、清一色;“同”,万物就不能生长。“和”,是多样性的统一;“和”,万物才能生长。因此,为了人的生命活动持续、健康,需要和五味以调口,刚强四肢以维护整个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口鼻眼耳七窍位正而和谐),才能成为心之役使,“平八索”就是人的(头口腹股耳目手足)八大生命器官平衡协调一致,才能成为健全的人格。史伯很细致地论述人的生命活动之和,并且认为个体生命之和与政和、与民和有着密切的联系。统治者为政以德,人民丰衣足食,社会才能“和乐如一”。他还指出,“先王聘后于异姓”;选择官员取直言敢谏者;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这些都是求和之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是一个非常深刻而精炼的哲学命题,概括性极高,是宇宙人生的普遍规律。
春秋时代,论和的人很多,齐国的晏婴是很突出的一位。他完全继承了史伯的思想观点。据《左传》载:侍臣梁丘据很得齐景公的宠爱,有一次景公对晏子说:“维据与我和夫!”晏子回答说:“据亦同也,焉得为和!”景公日:“和与同异乎?”晏子答曰:“异。”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厦。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奏嘏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瑕”。令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乏?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传·昭公:十年》)
晏婴以饮食喻政,人吃饭需要“和”,不能只吃一种食物,而需要各种不同的食物,经过“济”“泄”的功夫。使不同性质的食物调和为一致的美味,“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声亦如昧”。音乐艺术也如饮食的道理,追求美味。五声之和乃成乐,乐和也是由多种不同因素构成的。这些因素是:一要有气之发动,二分文武两体,三分风雅颂三类,四是由四方之物而制成乐器,五声,六律,七音,八方之风,最后是九歌(九歌:六府——金木水火土谷,三事——正德厚生利用.合谓九功;九功皆需歌,故谓“九歌”)。这九个方面要均衡发展,以求其和。君臣为政也取和而弃同,即要集中不同意见相互补充而达到和谐统一,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这样,才能“政平而无干,民无争心”。如果君说“可”,而臣随声附和也说“可”,这不是“和”,而是“同”;“同则不继”,生命活动就要停止。“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世间一切生命活动,皆是取和而弃同。晏子的论述,深入浅出,生动深刻。
2.“乐从和,和从平”
春秋时代的单穆公、伶州鸠,从艺术的角度论和.论乐和及其与政和、人和的关系。周景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22年),景王要铸无射钟,却不按先王所规定的“律度量衡”标准制作。征求大夫单穆公的意见,单穆公认为“不可”:“作重币以绝民资,又铸大钟以鲜其继”,得不偿失。他说:
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甚焉。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聪则言听,明则德昭。听言昭德。则能思虑纯固。以言德于民,民韵而德之.则归心焉。上得民心,以殖义方,是以作无不及,求无不获,然则能乐。夫耳内和声.而口出美言,以为宪令,而布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从之不倦。成事不贰,乐之至也。(《国语·周语下》)
单穆公“听和视正”一段话,主要意思是:第一,铸无射钟不是必须,却要花去大量钱财和劳力,叉无新的来源充实国库,会激起民众的不满,影响社会安定。第二,铸钟应按先王“律度量衡”之制进行。而王要铸的是“无射有林”,声音细小,耳听不及,何以知钟声之和?周景王又去问律于伶州鸠。伶州鸠与单穆公的看法一致,也反对景王耗巨资制作大钟。他说:
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律以平声。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日乐极,声应相保日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故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次序.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柞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琵,故曰乐正。今细过其主妨于正,用物过度妨于财,正害财匮妨于乐。细抑大陵,不容于耳,非和也。听声越远,非平也。妨正匮财,声不和平,非宗官之所司也。(《国语·周语下》)
大钟”。第二年.大钟铸成,“伶人告和。王谓伶州鸠日:‘钟果和矣。对曰:‘未可知也。王曰:‘何故?…伶州鸠说:“上作器,民备乐之,则为和。今财亡民罢,莫不怨恨,臣不知其和也。”(《国语·周语下》)伶州鸠认为,乐“和”不仅是人的生命感受,也是政治清明、社会安定、财用不亏、民心和乐的象征,如此,才是“乐正”。
史伯、晏婴与单穆公、伶州鸠,都提出“和”与“平”的关系。他们一致认为,“和”是来自“平”;“平”是“和”的基础。史伯所说的“以他平他谓之和”,就是不同的因素之间处于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的平衡均势。生命的内在结构和外在表现是非常复杂的。其构成因素的差异性、多样性,乃是世间万物之最,然而生命又是最高度的“和”。“和”既是生命本身,又是生命活动的必要前提:有和才有生命,无和而同,生命就要停止。这就是史伯所说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全部含义。
(二)气论
从历史文献上可知,最早提出“气”的概念是西周末期的伯阳父。伯阳父,周大夫,西周宣王与幽王之际人。幽王二年(公元前780年),西周山川发生大地震。伯阳父预言:“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国语·周语上》)伯阳父分“天地之气”为阴阳两个方面.并认为阴阳不调是自然灾害和社会动乱的根本原因。他的“天地之气”,虽然尚无与个体的生命活动直接相联系,但与民生即类的生存却密切相关。伯阳父之后二百多年,“天地之气”才被引入人的生命活动中而成为“人气”。“气”的生命论才形成。
1.“节宣其气”
以气解释生命活动,最早见于《左传-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载:郑国的子产以气解释疾病产生的根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晋侯有病,郑伯派公孙侨(子产)如晋探视问候。晋国的叔向到子产的寓所探望并询问子产,晋侯所得疾病是什么神祗作祟?子产回答说:
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倚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今无乃壹之,则生疾矣。侨又闻之,内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羹先尽之。则相生疾,君子是以恶之。(《左传·昭公元年》)
这是最早用气解释人体生病的根源的例证。子产认为,晋侯之疾不是山川神柢作祟,而是人自身的气血不通造成的。人的机体中气与血一样是流动不居的,通过“节宣”以保持气之通畅而不窒塞,均衡而不凝滞于某一点,身体才能健康而不生病。晋侯之所以生疾,乃是接近女色太多,贪恋美色而夜夜淫欲,不知节宣,怎能不生疾!
晋侯又求医于秦,秦伯派著名医生和去诊视。医和对晋侯病源的诊断与子产一致。他说:“疾不可为也,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或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佑。”晋侯问:“女不可近乎?”医和说:
节之。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懵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听也。物亦如之。至于烦,乃舍也已,无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懵心也。天有六气,降为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日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嫉。女,阳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左转·昭公元年》)
医和认为,先王之乐可以“节百事”。宫商角微羽五声,有迟有速,有本有末,调和而有中和之声,然后降于无。中和之声之后,不容再弹;再弹就是淫声,就破坏了“平和”之境界。不守“仪节”,一味“帽心”,淫者生疾,是必然的。医和认为,天有六气,产生五味(辛酸成苦甘)、五声(宫商角徵羽)、五色(白青黑赤黄),从而满足了生命欲望的需要。但生命欲望必须节制,不可放纵;放纵就要生病。医和认为“天有六气”,即阴阳风雨明晦。“六气”的根本是阴阳二气.其他四气的性能,都可涵盖于阴阳之中。
郑国的子大叔与晋国的赵简子会面,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子大叔说,这是仪,不是礼。简子问何为礼?子大叔在回答什么是礼的谈话中也涉及到天地之“六气”。他说:
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日:“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是故为礼以奉之:为六畜、五性、三牺,以奉五味;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为君臣上下,以则地义;为夫妇外内.以经二物;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亚,以象天明;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日时;为刑罚威狱,使民畏忌,以类其震曜杀戮;为温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长育。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恶。是故审行信令,祸福赏罚,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一席话,说得简子很信服:“甚哉,礼之大也!”子大叔又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大,不以宜乎!”所谓“成人”就是成为一个合格的人。人的生命活动,完全效法“天之生殖长育”的规律。所以,人之“六志”即好恶、喜怒、哀乐,应当节制,使之符合“天之生殖长育”之规律。
以上三人都认为“天地之气”是人的生命活动的原动力。健康的生命活动,都是气之冲和的结果。而要气之冲和、通畅,必须加以“节宣”、“导引”。用什么进行“节宣”、“导引”?就是先王之礼乐。
2.“声昧生气”与“气佚则不和”
医和、单穆公、伶州鸠三人,论乐则把“气”与“和”紧密联系起来;气是调节“和”的动力。医和认为,“六气”降到地上而化生“五味”、“五色”、“五声”,因而使人产生各种感觉欲望。他认为。人的欲望必须用礼乐加以节制,才能保持心气之和。如果对五声、五色、五味的欲望追求超过限度而成“淫”,则必然破坏心气之和,而生疾。“女,阳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引文详前)因而要用“先王之乐”“节之”。
单穆公与伶州鸠以“气”论乐,也把“气”与“和”紧密联系起来。单穆公认为,由天地之气而产生的五味、五声、五色,被人吸收之后,又会产生新的气。他说:
口内味而耳内声,声味生气。气在口为言,在目为明。言以信名,明以时动。名以成政,动以殖生。政成生殖,乐之至也。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出令不信,刑政放纷,动不顺时,民无据依,不知所力,各有离心。上失其民,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其何以能乐?三年之中,而有离民之器二焉,国其危哉!(《国语-周语下》)
单穆公认为,“气”与“和”的关系互为因果。气之充沛,才能创造艺术“和”的境界,而艺术之“和”.才能使人心气平和而“听和而视正”,并产生美感愉悦。反之,如果乐舞境界不和而震眩,声味不精纯而被感官接受,就要发生“气佚”。“气佚”必然失去“和”的心态,使生命活动失衡,耳塞目眩,发出狂悖之言。乐舞活动是以心和、目明、耳聪为目的.而目的之通达则是气之冲和作用的结果,这种冲和作用贯彻生命活动过程的始终。
伶州鸠对气与和的关系的看法,与单穆公是一致的。他认为,艺术活动达到“和”与“平”的境界。都是“气”在起调节作用。气的这种能动作用,主要是通过各种乐器把节奏的快慢,声音的清浊,音调高低.调节成声和律平,也才促成人的心理平衡。也就是:“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匏以宣之,瓦以赞之,革木以节之。物得其常曰乐极,极之所集日声,声应相保日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次序,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稣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琵,故曰乐正。”(《国语·周语下》)总之,乐之和与人心之和.都是阴阳二气调和的结果。
(三)易象论
易象论的生命哲学思想,是由《易传》的作者解释《周易》的卦象而发挥的。什么是“易”?在《易传》中,“易”有“易象”之“易”与“易书”之“易”的区别。“易象”之“易”是指乾坤二卦象,是生命论概念.而“易书”之“易”是指八经卦与六十四重卦及其文字说明,重要内容是生命意识,但还包含其他内容,不是纯粹的生命论概念。
《易传·系辞传》云,“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乾坤二卦象合则称为“易象”,其内涵是“生生”,就是万物生命的起源与养育生长,其表现形态及其意义,就是乾象天,坤法地,乾坤以二卦象象征天地及其关系。《系辞传》又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像也”“材也”“效天下之动者”,都是解释“象”的。“象”是模拟万物生命之形象,“材”是模拟形象所用的材料即线条。“彖”是卦象。卦象是由多种材料(六爻与文字说明)构成的,是表示万物之“动”与“变”的,是一种动态结构之象。要而言之,“易象”的含义就是“生生”,其表现形态就是“象”与“动”、“变”;形象具体、变动不居,乃是生命的本质特征。所以,“易象”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生命之象”。如,乾卦之爻取龙之象,“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系辞传》说:“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这句话,首先是说八经卦的象,其次是说六十四重卦之象。《说卦传》云:“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八卦可以代表生命之象或生命器官之象,又可代表事物性能之象:“乾,健也。坤,顺也。震,动也。巽,入也。坎,陷也。离,丽也。艮,止也。兑,悦也。”卦象的“变”与“动”,是由六十四重卦显现出来的。如,八经卦之重卦可以表征父母及其所生子女的关系。《说卦传》说:“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总之,八经卦及其六十四重卦所代表的“生命之象”,是灵活多变的,并不限以上几种。圣人所立之卦象,不是凭空臆造的,而是模拟天地万物生命之“象”之“动”之“变”而创造出来的。也就是《系辞传》所说的,圣人经过“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而设立的“生命之象”。所以“立象以尽意”之“象”,是“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可见,所谓“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像”什么?就是像“生命”、像“生命活动”,因为只有“生命之象”,才能把“动”与“变”包含在象内.而一般的物象是静的,死的,没有生命的。
《系辞传》云:“天地之大德日生”。“生”就是生命的起源、生养、生存之意。这是说,化生、养育包括人类在内的世间万物的生命,乃是天地的最大功德。“天地之大德曰生”,是由“易象”表征的,而“易象”就是乾坤二卦象的合称,所以“生生”之德是由乾坤两卦象分别表征的。乾卦的《彖传》载: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成宁。
伟大啊乾元!它主宰天命,始创万物.是万物生命起源的根本,各种品类的生命活动状态和气质禀性特征,都是由“乾道”命定的,所以,由乾所代表的天乃是万物生命之“资始”。所谓“资始”,就是说生命起源于天。乾卦的《彖传》,是解释元亨利贞的,这里只说“乾元”。坤卦的《彖传》载: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舍无疆,舍弘广大,品物成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中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高尚的坤元啊!含弘广大,厚物载德,顺从天意。以丰厚的资源供养万物,是生命成长壮大和繁衍之根本,因此,由坤所代表的地,乃是万物生命之“资生”。所谓“资生”,就是说生命养育于地。坤卦的《彖传》是解释元亨利牝马之贞的,这里只释“坤元”,以与“乾元”相区别。
从以上可知,“天地之大德曰生”.就是生命之起源和生命之养育之二义。由乾坤二卦象即易象显现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生”叠用.含义有别:前一个“生”是指乾元“资始”即化生、创生,生命从无到有;后一个“生”是指坤元“资生”即养生,养育、成长,生命从小到大。可见,“生生”不是“生”而又“生”之一义。而是起源与养育之二义。“生生”含义的不同,是由天、地的地位不同决定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系辞传》)“天尊地卑”。决定了乾坤二者是主从关系:乾则“统天”,而坤“乃顺承天”。地位不同,职司也不同。《系辞传》云:“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主管万物创化,坤主管养成万物。“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乾之称“大生”与坤之称“广生”,正表现在乾与坤的性能不同。乾象天,天高大,主宰天命,创造生命,其“权力”至高无上,所以是“大生”。坤象地,地广大,厚德载物,顺从天命而养育生命,所以叫“广生”。总之,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职司,不同的性能,故有不同的称谓。
“生生之谓易”,说明“易象”涵盖了乾坤二卦之全部奥义。《系辞传》云:“乾坤其易之蕴耶?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瑥”与“蕴”相通,皆蕴含之意。这是说,“易”之“生生“奥义完全蕴藏于乾坤两卦之中,所以,“乾坤毁则无以见易”!《系辞传》又说:“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一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说明乾坤二卦占据统领全局的地位,如同两扇大门一样起关键作用。所以研究“易”之“生生”,主要是研究乾坤两卦。
当然,《易》书的生命意识,不仅通过乾坤两卦表现出来,就是其他六十二重卦,也是以生命活动为基本线索贯穿起来的;其排列次序如同六十二个前后衔接的环节所构成的生命活动链条,象征着生命活动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有生命的起源、万物生命的产生、人的生命活动特点等;过程有历史的阶段性,并且过程仍在继续,没有终点。这些与本文论旨关系不大,故不赘。
《系辞传》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设卦立象以表情意,鉴别真伪,辅之以言辞说明,言语不能“尽意”,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表现心意情状,这样才能全面地表达圣人的思想意识。这些解释.都在说明《易》一书研究生命活动的基本方法,是“立象以尽意”。而且所立之“象”,主要的都是表现生命的,即“生命之象”;“生命之象”是个别的、具体的、变动的,因而是感性地显现。这一直觉观照体验的基本方法,是观照、考察、认识生命活动必要的方法。这种整体把握世界的方式与形象思维方法,是从远古先王那里学来的,是通过直觉体验而达到洞观领悟之目的。《系辞传》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又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观象于天”,就是仰观天之日月明晦,四时周转,寒暑交替,风雨气化;“观法于地”,就是俯察大地如何效法天运之轨而厚物载德;考察鸟兽的飞翔奔走,如何与大地相适宜。仰观俯察是为了取得“生命之象”,以作八卦。这种直觉体验和整体把握的感知方式以及形象思维方法,是研究生命活动所必需的。因为生命是有机整体,构成生命活动的各种因素有机相连,不可剖判分析;生命活动是一种动态的有机结构,“动”和“变”是绝对的,不动不变,就意味着生命已死。研究生命活动与研究静态事物是不同的:研究无生命的事物,可以剖判分析;如果把生命加以剖判分析,生命已不存在,谈何研究?这种直觉体验、整体把握、形象思维,感性与理性相统一的感知途径和表现方法,为中华民族思维方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总之。艺术活动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也是古代生命哲学研究的对象,所以艺术生命论与古代生命哲学思想是同时起步的,艺术生命论的发展过程一直贯穿到现代的艺术批评理论,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古代生命哲学思想这一古源分流之后,中国艺术生命论是流淌最长久的两条支流之一;另一条支流就是中医学。古代生命哲学的三大范畴——和、气、易象,构成了中国艺术的生命本体,是中国艺术精神表现的基本出发点,也是中国艺术风格形成的本源。
二、“和”——艺术生命境界(美)
“和”是生命本身,生命也因“和”而存在。“和”是生命的理想境界,艺术因此而成为美。“和”是生命哲学的根本范畴,也是中国艺术理论的根本范畴。中国最早的礼乐批评专著——荀子的《礼论》《乐论》,中国最早的一部系统的艺术理论著作《乐记》,都是以生命哲学的目的范畴“和”作为艺术追求的最高目标。
苟子的《天论》《礼论》《乐论》,可以说是对“易象”生命思想的进一步发挥。荀子的礼乐论认为,礼起源于人的生命欲望。欲望是无限的,而欲望所需求的物质却是有限的,以无限求有限,是很大的矛盾.必然发生“争”,“争则乱”。为避免“乱”的发生,需要用礼乐教化提高人们的认识、德性,陶铸人的情操,养成文明习惯,以解决这一社会矛盾。苟子说:“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槎貌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荀子·礼论》)苟子提出用“养”来解决“欲”的问题,是很恰当的。因为人的生命欲望是天生的,生命活动的内在动力,是天然合理的。但人的欲望无限,而欲望所需之物却很有限,“有限”与“无限”就是矛盾,就是生乱的根源。因此耍礼乐教化加以“养”,也就是养育生命:一方面给欲以适当的满足,一方面要限制它过度的追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礼主要调节欲,而乐主要调节情。苟子曰:
夫乐者,乐也,人情所不能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故人不能无乐,乐者不能无形,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变而不葸,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荀子·乐论》)
可以看出,在苟子那里,“欲”与“情”是有区别的。“欲”属于生命机体,是生理官能,“情”属于生命情感,是心理官能。二者都属于“性”:情是性的实质,而欲是情的表现。礼乐对情欲的节制作用,是普遍适用的,“虽为天子,欲不可尽”(《荀子·正名》)。
《乐记》的第一篇《乐本篇》认为,乐之根源就在于人的生命之“心”:“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乐记》认为,“人心”之“动”之“感”,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物使之然也”。所以“心源”也不是绝对的,它要产生动感,需要外物的引发。《乐记》对声、音、乐三个概念的解释说,心感于物而产生“声”,不同的声相呼应而发生变化,排除噪声而成和声就是“音”,音与音按照一定的比例、节奏、韵味联系起来,便产生“音乐”,音乐再配以干戚羽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是“乐”了。可以说明,古代的乐舞活动,正是人的生命活动,而且是人的高级生命活动。
“和”是《乐记》的根本概念,辐射于《乐记》所论的各个方面。《乐本篇》云:“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性”,“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礼节民心,乐和民声”。《乐论篇》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化篇》载:“是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总之.“和”是《乐记》各篇必论之项。《乐记》的作者受到单穆公与伶州鸠的观点影响,论乐把“和”与“气”紧密联系起来。如《乐言篇》云:“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于外。皆安其位不相夺也。”《乐象篇》曰:“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和”是生命活动的起点,也是生命活动的目的,“气”则是从起点而达到目的之发动力。《乐象篇》说:“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生焉。”“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情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而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
魏晋之际,阮籍的《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与《乐记》一样,是古代生命哲学思想在艺术生命论的表现。阮籍的《乐论》,坚持儒家的乐教的基本观点,并对儒家乐教思想有新的发展。嵇康的《声无哀乐论》,用道家的基本思想改造儒家的乐教思想,而对“和”的艺术生命理念多有新的发挥。阮、嵇的乐论都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都对儒家乐教思想进行反思批判,尤其对艺术生命境界的论述更为深刻。阮籍说:“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合其体,得其性,则和;离其体,失其性,则乖。昔者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性,体万物之生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阴阳八风之声;均黄钟中和之律,开群生万物之情气。”(《乐论》)嵇康同阮籍一样认为乐之本体为天地:“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嗅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他反对《乐记》“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说法。认为人之哀乐不是来自客观的音声,而是来自人心。他说:“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僻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和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声无哀乐论》)
三、“气”——艺术生命的原动力
“和”与“气”的生命论思想,是在解释古乐中产生与形成的。古乐是音乐舞蹈歌诗等综合体艺术,与人体活动直接相联系,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因此,解释古乐的艺术理论就是生命哲学思想。魏晋时代,和论、气论。也成为“文”即文学的生命灵魂。“文”是个古老观念,人们推论这一观念也是产生于三皇五帝时代,《易·系辞传》的“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就是如此。这里的“文”,就是天地人三才的感性形式。随着历史的发展.“文”的观念也在滋生衍变,并出现许多以“文”为词的概念,其中与艺术最直接相关的是“文学”与“文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字的书写即书法是线的艺术,都不是“身体艺术”,却与古代生命哲学密切相关。
曹丕最早把“气”引入文学批评中,以生命哲学之气论解释文学。《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里的“气”,显然是指先天的气质、才气,“气”是生命结构的重要因素,是文学创作的动力。刘勰深受曹丕的影响,在《文心雕龙》中设《养气》篇,专论“素气资养”。认为要“养气”,就不要过度劳形伤神,才能调和人的心态,保持平衡。因为:“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气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斯以卫气之一方也。”(《文心雕龙·养气》)《文心雕龙》的其他许多篇也贯穿着生命气论。《征圣》云“精理为文,秀气成采”;《辨骚》云“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于并能矣”;《杂文》云“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风骨》云“诗总六义,凤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情与气偕,辞共体并”,等等,不一而足。魏晋之后,气作为艺术生命原动力思想不仅贯彻于文学批评之中,也扩大到绘画批评、书法批评等门类之中。为节省笔墨,这里只介绍文学批评。
魏晋南北朝之后,继承了曹丕的文气论思想。当代文学家韩愈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太而物之浮也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答李翊书》)也就是说,生命健康,气才能旺盛,而气之旺盛,吟咏朗诵才能掌握好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的节奏和韵律。白居易说:“天地间有粹灵气焉,万类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盖是气,凝为性,发为志,散为文。”(《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说明气是构成人性的重要元素,是“言志…‘为文”的动力。所谓“粹灵气”,就是纯真灵秀之气。它凝结为人的性情志向,并以美的形式——文表现出来。宋代张戒认为,气是来自天赋,不可学。他说:“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奠能及也。”(《岁寒堂诗话》)朱熹论文倡“和气”说,认为“和气”不关巧拙。他说:“尝观嘉佑以前造词等,言语有甚拙者,而其人才皆是当世有名之士。盖其文虽拙。而其词谨重,有欲工而不能之意,所以风俗浑厚。至欧公文字,好底便十分好,然犹有甚拙底,未散得他和气。到东坡文字,便已驰骋,忒巧了。及宣政间,则穷极华丽,都散了和气。”(《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明代汤显祖论文主“生气”:“天下文童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奇士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玉茗堂文之五·序丘毛伯稿》)董其昌论文主“神气”:“文章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文章的神气来源于作者的精神,而精神需要涵养,所以“文家要养精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不怕文字无解悟、无神气。”(以上《画禅室随笔》·评文》)
清代文气论多有创造性的发挥。贺贻孙提出为文要“炼胆与炼气”说。“昔吾先君子尝以养气养胆之学训贻孙矣。其言曰:养气者养之使老,养胆者养之使壮;气老欲其常翕,胆壮欲其常张;以气驭胆,以老用壮,以翕主张,天下无难事矣。间尝窃取其言.以衡人衡文,鲜不合者。今安世诗文具在,虽其旨激,其魄昌,然其行文之势,则如春水弥漫盈科后进,渐放乎大壑,此其于养固不习而自得,不符而自合者。”又说:“盂、庄两贤书,其言养气皆谆谆矣,而无一语及胆者。胆周一身而有相,气塞两间而无形。”(《水田居遗书》文集卷三《皆园集序》)他认为,养胆养气兼备互补,才能神形(体)具壮。
清代史学家章学诚主要是论气与情的关系,认为只有阴阳调和才能“气平”,感情才能“正”,才能写出天地正义的好文章。他说:“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人人,所以人人者情也。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气得阳刚而情合阴柔,人丽阴阳之间,不能离焉者也。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借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气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于阳矣。文非文不得,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文史通义》内篇五《史德》)
清代古文家姚鼐,则以阴阳二气论文之美。他认为,阴阳调和为之文最美。这只有“圣人之言”能“统二气之会而弗偏”,即使是贤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但阴阳二气可以偏胜而不可以偏废,偏胜不失为美,也是常理常态。他说:“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暗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然古君子称为文章之至,虽兼具二者之用,亦不能无所偏优于其间,其故何哉?天地之道,协合以为体。而时发奇出以为用者,理固然也。其在天地之用,尚阳而下阴,伸刚而绌柔,故人得之亦然。文之雄伟而劲直者,必贵于温深而徐婉。温深徐婉之才,不易得也;然其尤难得者,必在乎天下之雄才也。”(《昔抱轩文集》卷四《海愚诗钞序》)
综上所述,“气”这一生命哲学的基本范畴,也是中国艺术理论的基本概念。在中国艺术批评中。形成许多以“气”为词根的概念,一直使用至今。如气韵、气力、气度、气势、气象、血气、骨气、生气、神气、志气、笔气、墨气等等,都是说明艺术表现出的生气勃勃的画面和氛围,形容某种生命精神和艺术风格。
四、“易象”——艺术生命的原型
“易象”是圣人模拟万物生命活动而树立的生命形象,是艺术的生命原型。艺术家以“易象”为型范.通过想象、构思,对生命原型进行加工、雕刻、藻饰等。创造出新的生命形象,即艺术生命之美或理想。
首先,易象这一生命原型的创构,其观照、感知、体验的认识途径与艺术认识途径是相通的。《易.系辞传》所说的“仰观俯察”、“综览六合”、“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也是艺术认识的途径。这种认识途径,用现代的语言说就是直觉体验、整体把握。刘勰《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原道》,认为文学生命的根源是“道”,而其生命原型乃是“易象”:“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原道》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贵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其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锺;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这完全是对创化、养育生命的“天地之大德”的颂扬。言辞优美,音调铿锵,形式华丽,情文并茂,虽为论说,而美感十足矣。“道”是天地自然之道,而不是道家那个天地之先、天地之上的道,是《易·系辞传》所说的“阴阳合德”之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醇”是生命本体,是万物生命产生的根源。刘勰提出“天地之心”和“道心”两个概念,其实两个概念是一个意思,都是指圣人之心;天地和道本无心,圣人之心乃是圣人体会天地之道之谓。“故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由此可知,“文心”与“易象”一样,是生命本体的感性显现,是圣人所创构的生命原型。《原道》篇是论述文的根源,而《征圣》《宗经》是为文的创造树立的榜样。“文心雕龙”这一题目可以说是对文学创作的概括:“文心”,即文与心合一而化生为感性显现的生命原型,经过“雕龙”的功夫,即经过雕绘藻饰而变成龙飞凤舞的艺术生命之美。
其次,“立象以尽意”是生命哲学的基本表现方法。也是艺术表现的基本方法。圣人“立象以尽意”,目的是认识天地自然,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社会人生现象。圣人为什么用“立象以尽意”的方法心意?说明古圣先贤,很早就认识到语言文字的局限性,对于世间万象有说不清或无以言表之处。尤其认识生命活动,离不开对个别、具体的观照、感知、体验。而要表达这种观照、感知、体验,仅靠语言文字不能完全说明白。所以,圣人才选择“立象以尽意”的方法,并辅之语言文字加以说明,如卦象、爻象的说明辞。“立象以尽意”,其“象”是“生命之象”,其“意”则是人的心意。用现代的话说,“象”就是生命形式,“意”就是人的生命意识,生命形式与人的生命意识融和化一就是艺术的生命精神。《系辞传》说:“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词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德之报。”所谓“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就是指“立象以尽意”的表现方法。因为“象”都是个别的、具体的,即以个别的“象”作为名称,当然很“小”。但是,它却表现类的生命活动的普遍意义,因而是“大”。以个别表现一般,其旨意深远,其词优美,其言说曲折变化而中肯,其事态恣肆而含义深刻,这些都和艺术创作的要求和表现功能颇为一致。这种“立象以尽意”的表现方法,与艺术表现及审美观照一致相通。
不过。“立象以尽意”作为观照、把握世界的途径过程与艺术一审美观照相通。但是这种认识途径最终通向哪里?古代生命哲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后来的哲学家提出要“得意忘象”之说,使“立象以尽意”走向抽象的理性认识。与艺术创造的表现方法分歧。我们知道,艺术形象、审美意象,都是不能“忘象”的;“忘象”就是取消艺术一审美的生命。因此,又不能把“立象以尽意”完全当做艺术表现方法。
再次。易象论的生命思想,对书法艺术的影响更为突出。书法是线的艺术,是完全继承了《周易》以卦、爻之象,表现生命之动之变的。汉代文字学家许慎说: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者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之迹。知分理之可象异也,初造书契。。(《说文解字》序)
书法艺术与天地人三才的生命活动是相通的,书法的形象正是万物情状的反映,这是从“易象”即“生命之象”学来的。
中国书法理论于汉唐最发达,他们一致把书法艺术生命根源追溯到三皇五帝时代,也一致用“立象以尽意”进行书法评论。汉末的书法家蔡邕用各种“生命之象”形容书法艺术之美:
字画之始。因于鸟迹。仓颉循圣,作则制文。体有六篆,要妙入神。或象龟文,或比龙鳞,纡体放尾,长翅短身。颓若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縕。扬波振激,鹰踌鸟震,延颈协翼。势似凌云。或轻举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雾缘丝。凝垂下端。从者如悬。蘅者如编,杳杪邪趣,不方不圆,若行若飞。歧蚊翱翔。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迫而视之,湍潦不可得见,指搞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般任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处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观。摘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闲。嘉文德之弘蕴,懿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全后汉文》卷八十)
以上是对篆书之美进行描绘,篆书之美表现在飞舞生动的各种“生命之象”。蔡邕的《笔论》和《九势》等都是一般的书论,同样是以表现“生命之象”为美的。如说:“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可有象者,方得谓之是矣。”(《笔论》)蔡邕用那么多的动词形容词,都在说明书法艺术必须表现“动…‘象”才是正理。
汉字的结体,最早是模仿万物之形,是“象形”(如篆书),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而演变为抽象符号(如楷书),即用抽象的线条的组合结构为汉字的形体。这完全是从“易象”那里学来的,也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结果。唐代书法家张怀瓘在《书断》序中说:“昔包牺氏画卦以立象,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其后盛于商周,备夫秦汉.固夫所由远矣。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故发挥文者,莫近乎书。”唐代另一位书法家李阳冰说:
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客;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鱼虫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拉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
中国书法艺术与音声一样,使用的媒介高度抽象。然而正是这种高度抽象的线条与声音,却表征着具体、生动的生命活动之象,这种方法是从《易》那里学来的。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生命哲学对艺术的影响,不是个别的,而是全面的整体的。“和”是人的生命本身与生命活动的最佳境界,中国艺术以和为美,艺术审美是人生所追求的高尚境界。气论认为,“气”是贯穿于人的生命活动过程的血脉(气血),是生命活动的发动力。在艺术审美活动中,“气”也是调节人体器官与艺术韵律和谐一致的推动力。“气”贯穿文学艺术活动之中,是文学艺术生命的原动力。“易象”是道的生命本体的感性显现,是艺术生命的原型,圣人创构的生命原型,为文学艺术生命创造提供了直接而有效的历史经验。以上足以说明,艺术活动和人的生命活动是天然地联系在一起。中国自古以来,就把人的生命意识作为艺术的根本内容,其表现形式也不是认识论那种纯粹抽象形式,而是美感形式即生命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