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
采橘东山下
陶渊明的一句“采菊东篱下”,写尽人间悠闲之境。
但这是古代的情景,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映衬着,也有不高不低的古朴篱笆横在眼前,不诗意也难。而现在楼高了、路宽了、车多了,生活的空间越来越逼仄,以至于人心里不断疯长的是压抑、郁闷,悠闲之境似乎渐行渐远。其实,纵然环境怎样变化,设若有一颗悠闲之心,生活里就会处处充满诗意。比如在橙红橘黄的好景之际,择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去吴中东山采撷橘子,几乎是古代“采菊东篱下”的当代翻版。
东山是苏州的一个古镇,亦是延伸于浩渺太湖的一个半岛,三面环水,万顷湖光连天,与洞庭西山、光福、邓蔚等72峰交汇而成绮丽宽广的太湖风景区。独特的地理环境让东山像一座一年四季不停变换着果实的果园,春天有碧螺春,夏天有枇杷,秋天有白果,冬天就属于黄橘的世界了。东山的橘子早在唐代就是贡品之一,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太湖备考》载,“橘出东西两山,所谓洞庭红是也。古人矜为上品,名播天下”。再后来,看过在东山陆巷取景拍摄的《橘子红了》,让人对那一片橘林心向往之。于是,寻一周末,驱车从吴中大道向西,很快就到了东山。
东山处处是橘园,随便找一处就能度过一段愉快时光。此行,我们去的陆巷村,是有“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之誉的明代宰相王鏊的家乡。这是太湖边的一个古老村落,粉墙黛瓦,青青的石板街,古意盈盈。顺着王鏊故居往后山走,漫山遍野都是橘林。当新鲜的橘子伸手可摘,方知“一年好景君须记”的忠告是多么妥帖。绿树丛中,一颗颗成熟的橘子仿佛一盏盏高挂枝头的小灯笼!犹记得春天时来过橘林,彼时春暖花开,橘子树抽出了新的枝条,长出了嫩绿的叶子——东山密橘,就像是时光写在大地上一首长长的叙事诗,需要你在时光深处慢慢地解读。中秋过后,早红橘就开始转红了,寒露后其它橘子也相继上市,再往后,黄皮橘也上市了,而料红橘立冬后才成熟,采摘下来,保存在竹筐里,可以一直藏到春节时食用。
站在橘园,远远望去,浩渺太湖里渔舟点点,落日的余晖照在湖面上,青山隐约而朦胧。而在橘园里,慕名而来的游客尽情采撷,橘农热情而礼貌,不时会问一声:“阿鲜?”苏州人问话,喜欢在开头加一个“阿”字。在东山,做一个农民真是件幸福的事,粉墙黛瓦的民居,干净整洁的人居环境,满眼是生态和谐之美,这里真是一处望得见青山绿水望得见乡愁的地方。忽然觉得,在东山的橘园里,应该翻翻旧时的《橘录》,倒是件挺应景的事。这册由我的西北老乡韩彦直悉心撰写于温州任上的书,是古代中国最早的柑橘专著。此书分三卷,上、中卷叙述柑橘的分类、品种名称和性状,下卷讲述柑橘的栽培技术。可惜,此书里对洞庭红的描述,竟然说“韵稍不及”其他,也许,有些失之偏颇吧。
采毕,在朋友的特意安排下,特意又去了东山杨湾村的一户人家品尝两款跟橘子有关的美味,一款是蟹酿橘,另一款是洞庭饐。蟹酿橘是将大个的橘子截顶取瓤,留少许甜汁,再将太湖蟹的蟹黄填入,用橘叶封口,加入数滴醋、酒,隔水蒸熟,待吃时揭开,新鲜无比;而洞庭饐则是将橘叶与荷叶切碎,取汁,与蜂蜜和米粉和在一起,制成米饼,入笼蒸熟,即可食之,这也是太湖人家常见的一款斋供点心。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如此精致的美食,其实,这是姑苏人家在美食上考究、精细的一则注脚。
暮色低垂,该返回了。
抵家,看着墙角一隅从东山带来的一篮子新鲜橘子,恍惚间回到了农业文明之光熠熠生辉的遥远年代。
东山白果
近一年来,我熬杂粮粥的水平越来越高。可她喝完粥,还是要吃几粒白果的。当然,这是秋天的事。妻子把七粒白果装在牛皮信封里,放入微波炉,烤四十秒,听到有啪啪的响声,差不多就好了。然后,一粒一粒地剥开,样子颇有庄重的仪式感。
然后,出发上班。
入秋以来的每一天,仿佛是从七粒白果开始的。为什么是七粒?好像是老苏州的传统。这恰好是我对东山白果产生好感的地方:一款美味,有了风俗的味道。
白果,是东山的特产之一,甚至说是苏州特产。
之前去过江苏泰兴,好像那里的白果颇有名,入住的宾馆大厅就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白果礼盒。后来才发现,滋味上泰兴白果略有苦味,东山白果并无苦味;颜色上泰兴白果果肉偏黄,东山白果果肉呈碧绿色,色泽亮丽;口感上东山白果更加糯软,仿佛吴中这片山水。而且,东山白果种类繁多,有大佛手、小佛手、鸭屁股等数种。我喜欢大佛手这个名字,让白果有了素食的禅意。而且,大佛手是东山白果里的极品,壳薄、浆足、仁满,香中带甜,果形也好看,是上上乘。而鸭屁股白果果形偏小,特点是产量较高。不仅如此,东山人喜欢把白果做成各种菜肴,煮、炒、蒸、炖、焖、烩、烧、熘等各种手法皆可使用——江南美食的精致,由此可见一斑。
吴中的东山一带,有这样的顺口溜:
银杏树,摇钱树。
哪里栽,哪里富。
旧时的苏州,大街上卖白果,是一道好的风景。
小贩把白果装在铁丝笼里,放到火上烤,劈里啪啦地想。而且,小贩还在旁边喊着这样的谣曲:
烫手炉来熟白果,亦是香来亦是糯。
要吃白果就来数,一分洋钿买三颗!
也许,这是旧时苏州的特色之一。因此,叶圣陶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到上海的卖白果没有苏州的有韵味。
白果,就是银杏的果实。
一粒白果,虽然小,却让人能想到茫茫一片银杏林。银杏的高大树冠,宛似一把巨大的伞,赐大地荫凉,而秋深时的金黄叶片,仿佛片片黄金在空中舞蹈。我喜欢这样的景致,所以,常常会在深秋时节寻一片银杏林、发呆,做白日梦。
吴中的银杏,是值得一看的。
东山有不少银杏林,是我国的五大银杏之乡之一。北芒村有一棵银杏,年逾两千年,其实,它和村子的历史是分不开的。相传,北芒村以前叫“北望”,吴越争霸时期,吴国为防止越国偷袭,在太湖一带设立南、北两个“望哨”,村子故有此名——只有古老的村子才会有如此古老的树。推而广之,东山槎湾、杨湾、上湾以及雕花楼附近的年逾百年的银杏,是东山这座古镇的见证。
顺便说一下,吴中西山包山寺里的两棵银杏树,也不错,堪称镇寺之宝。倘若从寺顶望去,掩映在银杏黄里的黑瓦白墙,极其江南,煞是好看。
杨梅手记
去年,我写过一篇《杜家杨梅》。其中一段,写得颇伤感:
我只遗憾今年没酿些杨梅烧酒来。这是人在异乡没有安稳之感的缘故,要不,热爱美酒的我一定会弄些坛坛罐罐,用杜家杨梅酿几坛烧酒,一个人的时候,一边望着月亮回忆往事,一边抿上两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前面提到的“去年”,是2012年,也是我迁居南方的第一个年头。这一年的初夏,我毫无悬念地吃到了不少杨梅,仙居的、东魁的,好像还有余姚的,但去过的梅园只有萧山的杜家村。今年春天,跟朋友去苏州东山玩,才知道这里的杨梅更出名,就生出大啖一番的渴意。这次住苏苑饭店,在苏苑街见到不少卖杨梅的小贩。一问,都说是东山杨梅。我心存怀疑,可一介北人哪能分得清,只好听之信之。朋友忙,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聊,就买了一篮子在房间里吃。一边吃,一边看一册《吴中旅游》的杂志,里面竟然有东山杨梅的介绍。可我还是更愿意在一册繁体竖排的《姑苏志》里见到这样的句子:
杨梅为吴中佳品,味不减闽之荔枝。
此书系明代苏州人王鏊所撰。他的故居惠和堂,我去过,在东山镇的陆巷古村。清代的《花镜》也是一册关乎苏州的史地书,里面夸赞东山杨梅是“吴越佳果”。今年春天去东山,恰是杨梅开花的时节,朋友说杨梅花黄白相间,夜间开放,天亮即谢。所以,我是看不到的,不过现在碰上了东山杨梅,仍有久别重逢之感——?“夏至杨梅满山红”,虽然我再没去过东山,但初夏的东山一定因熟了的杨梅而奢华得像一个甜美之梦。
苏州产杨梅的地方多,除了东山,还有西山、光福,而以东山杨梅为最。东山杨梅品种繁多,若以颜色论,有紫、红、白三种——紫色最好,白色次之;若以品种名称论,有大叶细蒂、小叶细蒂、乌梅、绿荫头、荔枝头、大核头、早红等——尤以乌紫色的大叶细蒂的乌梅(又称炭梅)为最,熟了的乌梅,色紫、个大、肉厚、汁多、核小。其实,东山杨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酸,不少地方的杨梅略有酸意,而东山杨梅不但不酸,而且偏甜,这与苏州人的嗜甜是一脉相承的。
俗话里有句“一不做二不休”,大有荆轲刺秦王的气势。这话用在我与东山杨梅的关系上也是恰切的——离开苏州时,专门在直销店里买了一竹篮。晚上抵杭,赶紧依古法泡了一坛子杨梅烧酒,以了却去年的遗憾。其实,南迁之后的漂泊之感仍在,只是时势易也,至少有了酿一坛子杨梅烧酒的心情。大抵,是稍稍心安的缘故吧。
再后来,从朋友跟前学来了东山杨梅的辨识之法,颇为实用,姑记之:一,鲜红的不好,要红得发紫,但不能是明星们追求的那种大红大紫,而是要呈暗色;二,要仔细观察杨梅柄处是否有凸出的一块绿豆般大小的、颜色较浅的突起物,若有,则非东山杨梅也。
数年前,东山杨梅不是沿街兜售,而是沿街叫卖。那时候的苏州街巷,总有挎着竹篓的果农轻风般地经过,留下一声声古风盈盈的吆喝:
“阿要买杨梅,正宗格东山杨梅,甜得勿得了……”
手稿的枇杷
一个北人,对枇杷最早的认识,来自枇杷露。
小时候,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母亲就从药房里买来枇杷露让我喝。淡淡的褐色稠汁,微甜,入口有糖的感觉,比感冒药好吃,所以,一口气能喝一大瓶。彼时,我还不知道南方大地上还有枇杷这种植物,因为我的视野范围里,除了槐树、白杨、柳树,就是果实可食的杏树、桃树、苹果树。及长,才知道枇杷是中国南方极普通的一种植物,药店里那些“枇杷膏”、“枇杷露”、“枇杷糖浆”就取材于它。
再后来,迁居南方,与枇杷才有了真正的相遇。
有一年,去塘栖古镇玩,正是枇杷上市的季节。这是一座坐落于古老运河最南端的古镇,本来就游客如织,枇杷的成熟让游人更加多了——有很多游客加入到采摘枇杷的大潮中。我就是万千游客里的一员,逛完古镇,站在人挤人的广济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就找了一户人家去摘枇杷:交了若干小钱,管吃,管摘。最后的收获,除了拎着一篮子枇杷回家之外,我还见到了枇杷树,在枇杷园里穿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对于一个北人来说,还是有点纪念意义的。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枇杷树的与众不同,它秋天开花,冬天产蜜,初夏结果,是南方大地一年四季里第一个成熟的水果,拉开了南中国的水果大幕。
渐渐地,枇杷吃多了,也能分辨一二了。最后的结论是,我发现自己偏爱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苏州东山、杭州塘栖以及福建莆田,是我国的三大枇杷基地——这三大产地的枇杷,我已吃过两款,如此一想,人生也没有白活。据《吴县志》载,十世纪中期,太湖洞庭山一带就开始栽植枇杷了。明代王世懋在《学圃杂疏》有“枇杷出东洞庭者大”的句子。而在苏州,最有名的就是白沙枇杷——白沙,原本是一个村名,早在明代之前就以枇杷而闻名,后来,白沙就特指枇杷的品种了。但它又分若干种,皮色稍淡的是青种白沙,呈鹅黄色的叫小白沙,圆而略扁的又叫荸荠枇杷,这种或以形名或以色名的分类,让我一介北人,是有点零乱的。
但我知道,最负盛名的还是白玉枇杷。
听听这名字,就颇有诗意。小满前后,初夏的阳光下,白玉枇杷像是玉雕一般挂在枝头,真是好看。晋书《广志》里说,“枇杷,白者为上”,那么,白玉枇杷就成为枇杷中的佳品了。食之,皮薄肉白,汁又多,入口甜而不腻,以致有一个“金银蜜罐”的称呼。尽管这名字听起来有点俗气,但实际上枇杷是清雅之物,宜入画。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沈周画过好多次枇杷,有一幅《枇杷》,他画得简洁,款曰:
有果产西蜀,作画凌早寒,树繁碧玉叶,可叠黄金丸。
读古画,见过不少人画枇杷。吴昌硕的《湖石枇杷图》,齐白石的《枇杷扇》,都是性情之作,能勾起人的美食之欲。但枇杷在苏州东山,亦然不仅仅是味蕾之欢,而是一座古镇的历史记忆与胎记。有一次,在陆巷古村的惠和堂的照壁上砖雕之作《九狮图》里,就见到了枇杷和山雀的图案——忘了说,古画里有枇杷者,则多山雀。
吃枇杷,宜读旧帖,亦宜读元曲、明清小品,更宜读清末海派画家的作品。读着读着,日子就过去了。人世间最不可负的是闲散时光,倘若在初夏,一边吃枇杷,一边翻翻闲画,也是一段逍遥的时光。江南的初夏不可错过,因为你一旦错过,迎面而来的就是难耐的燠热了。
去年初夏,有一个下午我正坐在小院里吃白玉枇杷,儿子从北方打来电话,说他养的五只蚕都结茧了。犹记得前些天回乡,还跟他一起去山里采桑叶。时间过得真快。吃枇杷也得赶快,前前后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枇杷就落市了。枇杷来到人间,短暂得像一场风一般的爱情,常常令人惆怅。
接完电话,忽然想起“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