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东
完美的焊缝
刘建东
师傅环顾一周,目光在每个徒弟的脸上均稍作停顿,最后落在前方纵横交错的管线上。他郑重说道:“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
这是在加氢装置的管廊之下,密密麻麻的管线遮住了耀眼的阳光。师傅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炽热的空气陡然间紧张起来,凭空多了一丝凉意,在他们的血液中奔流。午休时间,师傅把他们集中到一起。阳光中,加氢装置闪烁着银色的光芒,水泥路面快要被烤化了,看上去软软的。热气在管廊外蒸腾着,在路面上方,形成了一团炽热的气流。管线稀疏的阴影中,工具箱、焊条散落一地,他们有的站着,斜靠在塔架;有的坐在泵上;有的坐在安全帽上。师傅这句话后,大家没有面面相觑,而是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身体,木然地看着师傅的脸,想从师傅的脸上看出点内容。可是师傅随后便陷入了沉默,再不说话了。
下午四点半,郭志强坐班车离开了厂区,在疾驶的汽车上,一路上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女朋友小苏,师傅那句话和车窗外的风景一样,很快就被抛到了身后。小苏今天坐火车来,他要去接她。在温暖的回忆中,小苏还是上次见面时的样子,恋恋不舍,又有些淡淡的忧伤。她和小苏的相遇很文艺,半年前他们在火车上坐到了对面,郭志强手里拿着一本顾城的诗集《黑眼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他们先是谈顾城的诗,谈舒婷和北岛,然后又谈到了电焊。郭志强说:“两部分金属,管道或者钢板,就像两个不同的人,迅速地升温,飞翔到顶点,再飞速地冷却,急剧地降落。如果是两个人,这得是多么巨大的考验。而正是这种熔化,凝聚,升温,冷却,在快速的巨大
落差间,才让它们完美地接合在一起。”他的话听在小苏心里,就像是一曲来自工厂的热情而有哲理的诗篇。爱好诗歌的小苏被顾城吸引,然后爱上了八方炼油厂青年焊工郭志强。郭志强同样喜欢顾城,爱好诗歌,也偷偷地写诗。这更加坚定了小苏的抉择,她让母亲的愤怒随风而去,让邢台与石家庄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变得不那么遥远,她告诉郭志强,她要让他们的爱情完美地焊接在一起。几乎每个周末,中学教师小苏都会乘坐火车赶往石家庄,然后再倒炼油厂的班车去和郭志强约会。而每次,郭志强都充满激情地带她到厂里参观,让她看看厂里的塔,球罐,油品罐区,管线,泵,以及一列列的原油罐车。每个周末,郭志强都会写好一首诗,热血沸腾地等待着赠予小苏。郭志强的诗从炼塔开始,他誓言要给每一座塔写一首诗,而每一首关于炼塔的诗都表达着他对小苏日益坚固的爱情。小苏对郭志强的师傅单鹏飞心存敬仰,有一天,她在生活区宣传栏里看到了单师傅披红戴花的照片,便对郭志强说,我想见见你师傅。她见到的单师傅和电影里、诗歌里的工人师傅一模一样,勤劳朴实,可亲可敬。她不禁赞叹道:“怪不得他能带出你们十二个徒弟呢。”
接上小苏,在返回炼油厂的路途中,小苏紧紧依偎着郭志强,仿佛郭志强随时可能离开似的。她不停地给他讲她这一周读到的诗,这一周和她一起参加培训的吴老师从她这里借走了舒婷的诗,她的母亲又和她吵了一架,小苏发誓说:“如果她再和我吵,她再抱怨老天对她不公,非要惩罚她,给她找一个当工人的女婿,我就从家里搬出来,住到学校去。”
快到厂区时,已经看到了火炬的光,小苏突然问:“你师傅怎么样啊?我给他带了一条石林烟,是我爸爸的。我听你说过,你师傅抽烟很凶的。”
“我师傅?”郭志强的回答犹豫、不自信,小苏的问话让他突然间想到了中午时分师傅那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话,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苏,他只能含糊其词地说:“都在忙着检修。”
住下之后,小苏收拾自己的衣物时,看到那条石林烟,便又提起了单师傅,“郭子,你师傅怎么了?”她显然觉察到了郭志强的迟疑。
郭志强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便一五一十地把中午时分,加氢装置管廊间的事情告诉了小苏。小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师傅怎么会那么说?”
郭志强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挺突然的,也挺奇怪的。”实际上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完全地放在心上,就像他对所有的事都不在乎似的。除了上班,偷偷地写诗,爱上一个火车上的姑娘,这些好像都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似的,而师傅的那句看似简单的话,也许就和他们必须要面对的一次次的检修和抢修一样,是必然要来临的。
小苏的反应出乎郭志强的意料,她觉得这是个天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怎么可能呢?”她瞪着郭志强,好像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
郭志强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难道我还能无中生有,胡乱编造一个理由吗?”
小苏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她缓和一下语气问:“你那些师弟师妹们呢,他们也不知道吗?”
“谁知道呢。一下午我们都在干活,干完活我就去接你了。”他略微想了想,“你这一问,我现在觉得有些不对劲,整个下午,我都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下雨前的那种气氛,闷,心里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干活的时候大家的话都特别少,都不敢正视对方。躲避,对,是在躲避。”
小苏显得兴奋异常,“对。这正说明,你师傅是有所指的。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她重复着单鹏飞师傅那句话,像是在琢磨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然后断定,“肯定是有个人出卖了他。是谁呢?谁又出卖了你师傅什么呢?”
郭志强觉得一直纠缠在师傅的那句话上,让他们难得的相聚变了味,连诗歌都退居其次,高尚让位于庸俗,浪漫让位于现实,于是他说:“也许师傅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有人会记在心上,连师傅都会在太阳升起之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
这是郭志强的心声,可他不能代表小苏,在他们相聚的短暂时间里,不到24小时,诗歌与爱情真的悄悄地落在了后面,小苏在郭志强朗诵那首《分馏塔:上升或者降落》的诗时,她的倾听便有些分心。
上升是一种选择
降落,在命运的掌纹中
凋零,哭泣……
她突然打断郭志强声情并茂的朗诵,“你师傅这几天有什么反常的举动没有?”
郭志强顿时诗意全无,情绪很糟糕,他不得不重新梳理自己的记忆,让思绪回到那个中午,或者更早的时间段,“好像有一点反常。周四上午,他没有给我们开班前会。小郑那天下午神秘地说,师傅去了办公大楼的五楼,纪委监察室。他嫂子在党办,看到师傅从监察室进去。师傅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上午。”
“我就说,你师傅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说那样不着边际的话。他肯定是犯了错,让纪委抓到了把柄。”小苏拍了一下巴掌,像是找到了一个答案。
郭志强试探着问:“那我还读诗吗?”
小苏说:“你读,你读。我听着呢。”
事实上,朗读与倾听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师傅的那句话,让那个周末索然无味。
上火车前,小苏叮嘱郭志强:“那句话有什么新进展,一定要先告诉我。”
第二天中午,从食堂吃完饭往回走的路上,郭志强被师妹林芳菲叫住了。她躲在检查科楼边的大树下,像是怕被别人看到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师哥”。
郭志强拎着饭盒走过去,笑着问她:“你躲在这里干啥?”
林芳菲面露忧愁,“我在等你呢。”
郭志强说:“那走吧,我们一起回车间。”
林芳菲却一把拉着他向大树后边走去,一排茂盛的松树遮挡住了检查科的二层小楼。“怎么了,神神秘秘的。”郭志强觉得平日里怯生生的小师妹今天有些反常。站定之后,林芳菲四下望望,感觉安全了才定神说道:“师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郭志强笑着说:“菲菲,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吓成这样?”
师妹林芳菲一脸严肃,“师哥,事儿闹大了。非常严重,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在食堂里我就盯着你,生怕你提前走了。可食堂里人多,眼杂,没法说。所以就在这儿拦着你。师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昨天去见过师傅吗?”说完,她满脸羞红,像做了一件有愧的事。
郭志强仍然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昨天我女朋友来了,我一直陪着她。没见师傅呀。怎么了?师傅怎么了?我看他今天好好的呀。”
林芳菲叹口气,“师哥,真被我猜中了。我就猜你没去师傅那儿。其他师哥,都去过了。而且是单独去的,谁也没碰到谁,像是算准时间,彼此都有默契似的。”
郭志强一头雾水,“他们去师傅那里干什么?我咋一点也不知道?师傅病了吗?”
“没有,师傅好好的。”林芳菲心事沉重地说,“你心怎么就那么大?你忘记前天中午的事了,师傅当着我们十二个徒弟的面,说,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出卖了我。你以为师傅是说着玩的,跟我们开玩笑呢。师傅是那种人吗?他从来就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所以他们都去找师傅了,还拿着礼物,给师傅表忠心去了。”
蝉的叫声突然间大了,刚才,郭志强根本没有意识到,除了他与师妹的谈话,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蝉的叫声连绵、轻快,却钝钝地从他的心上擦过,心头上就像长了一层铁锈。
“师哥你说话呀。”林芳菲着急地看着他,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你也去了吗?”郭志强问。
林芳菲低下头,停顿了一下怯怯地说:“去了。我是最后一个去的。已经是傍晚了。我思想斗争了一整天。”
郭志强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菲菲。”
林芳菲却仍旧紧追不舍,“师哥,那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干什么?”郭志强反问。
“去告诉师傅,那个人不是你呀。”林芳菲瞪着眼睛时,她的眉毛就很清晰地跳动着。
蝉的叫声更加响亮了,松树之外,夏天的光芒万马奔腾。郭志强接着问师妹:“那个人本来就不是我呀。所以我为什么要去呀。我不去。”
林芳菲拽着他的胳膊,“师哥,我知道你是个随性而为的人,你洒脱,超然物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这件事,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郭志强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算了。我不去。我不能违背我内心的意志。没事,菲菲,别替我担心。我不去向师傅表白,师傅也不会怪罪我,把我当成一个叛徒。”
本来,郭志强的包里揣着那条石林烟,他想在下班前当着大家的面送给师傅,可是当黄昏来临,当他坐在家里准备给小苏写另一首关于炼塔的诗时,那条石林烟,已经和顾城的《黑眼睛》并排躺在书柜里,书香和烟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味道,钻进了他飞扬的灵感之中。
整整一周,林芳菲都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劝说郭志强去向师傅表白。又一个周末来临,她突然出现在气分车间的抽提塔前,那时候,郭志强正给小苏介绍这个塔的功能。林芳菲对郭志强说:“师哥,我能不能借用一下苏姐姐?”
和郭志强一样,小苏也很喜欢林芳菲,她觉得这个二十岁的姑娘单纯得像一杯清水。她们笑着挽着胳膊走到一边,悄悄地说了有五分钟,期间还不时地向郭志强张望。最后她们俩走到郭志强面前,师妹林芳菲对师兄抱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说完,便气鼓鼓地走开了。郭志强问小苏,她们都说什么了,让师妹如此不开心。小苏说:“你还问我呢,要不是她给我说,我还蒙在鼓里呢。她让我劝你去向师傅表白心迹。说你不是那个背叛者。”
郭志强叹了口气,“唉,我这个师妹!那你怎么答复她的?”
小苏反问:“你说呢?”
郭志强嘿嘿笑了,“你的意见和我高度一致。”
小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说道:“你手心里有虚汗,你是不是担心我不会和你站在一起?”
郭志强说:“你要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火车没到站就跟我下了火车,非要跟我来看看炼油厂什么样,看看焊接是怎么回事,看看焊花的壮观,看看我诗歌里的炼塔什么样。”
小苏说:“瞧你美的。如果哪一天,我不和你站在一个战壕里了,你可不能怪我。”
“怎么可能呢?”郭志强自信地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一辈子写诗给你,直到你老了,耳朵背了,听不见了。”
郭志强的誓言在那个夏天像是一股甜甜的微风,吹走了漫漫的炎热,在她频繁地来往于邢台和石家庄两座城市之间时,感到了无比的幸福。华北平原上的这两座城市,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两个温暖的牵挂。
连接生活区和厂区之间的马路,被高高的白杨护佑着,路两旁绿油油的玉米已经没过了小腿,放眼望去,阳光中辽阔的玉米像是缠绵絮语的诗句,在他们的心中激荡,连缀成行。小苏情不自禁地吟出了郭小川的名句: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荫,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读完郭小川,小苏的思绪立即就转回到了现实,她说:“你师傅,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为什么会接受徒弟们的表白,他想要什么?”
郭志强感到有点突然,“你想听什么呢?”
“我在师大上中文系时,我们的写作老师,总是提醒我们,要注意文字背后的深意。一个人也是一样。看来,你师傅不只是宣传栏里笑容可掬的那个人,他肯定还有更多的故事,是在外表之外,你从来不给我讲。”有些怨,有些不满,小苏用脸色表达着自己的内心感受。
此刻,面对他爱得如痴如醉的人,她的怨怼,仿佛突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通向他幽深的内心,他惊奇地发现,在那幽深之处,还有另外一个自己。他重重地舒了口气,“我不能对你有任何的隐瞒。”
小苏温柔的目光鼓励着他。她的身后,那伸向远方的玉米地,在不远的地方,与一些白杨会合到一起。它们安静,绿得明亮。它们和一个年轻得如一株正在拔节生长的玉米一样的语文教师,都是他忠实的听众。他觉得那些言语在幽深之处已经积淀太久,几乎被冰冻了。
“我是师傅的大徒弟。从技校毕业,一进厂就跟着师傅,我对师傅充满了敬重。但是从三十八岁起,师傅突然喜欢上了徒弟们给他做寿。那一年,师傅的徒弟已经有十个,师傅也成了我们检修一队的大队长,管着三十多号人,管、焊、铆、起重,每个工种都有,但最受师傅重用的当然是我们这些嫡亲徒弟们。我忘了是谁先提出要给师傅做寿,师傅略微推辞了一下就答应了。从那年起,师傅每年的生日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重大的节日,每个徒弟都争先恐后地给他买礼物,生日宴会那天还要上礼。我挺烦这些的。我觉得给师傅最大的礼物就是把工作做好,把活干漂亮,圆满完成一次次检修和抢修任务,给他长脸,别给他丢脸。可是没有人认同我的观点。这让我非常苦恼。因为我是大师兄,按理说,师傅做寿,理应有我来张罗,但是一个内心不情愿的人,根本无法指望他做成什么事的。所以,每次,积极张罗的那个人都是师弟张超民。他不停地埋怨我不积极,其实他心里乐开了花,他愿意在师傅面前表现自己。他忙前忙后,师傅都看在眼里,因此,每年的先进都是他,师傅还让当了班长。而我,除了进厂第二年侥幸得过一次先进之外,任何奖励都和我无缘了。我乐得自在逍遥,工作,阅读,写诗,日子顺着自己的心去过,就平和而幸福。我也从不消极,师傅做寿时我从来没有缺席过,当然我已经沦为随大流的那一类人。半个月之前,师傅的寿宴刚刚结束。”郭志强停顿下来,仿佛回到那个夜晚,表情中透出一丝的忧虑。
“这一次,出了一点意外。寿宴倒是正常,也很和谐,都喝了不少酒。问题就出在寿宴之后。师傅爱打麻将,因此,喝完酒有人提议陪师傅打麻将,于是我们就来到附近的邱头村,师弟小关是这个村的,他有一处闲置的房子,是家里准备给他娶亲用的,他们经常在那打麻将。所有的人都去了,有陪师傅打的,有观战的。满满一屋子的人,师傅高兴,手气也好,不一会儿面前就堆了不少钱。我对打麻将提不起兴趣,关键也不会打,所以看了半个小时我就觉得头发胀,眼皮子打起架来,于是我就告别了师傅师弟们,踩着月色提前回家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走后一个小时,邱头镇派出所的人就摸了进去,抓赌抓了个现行。师傅赢的钱,包括徒弟们孝敬他的钱,都被当成赌资给没收了。据小关讲,那晚上师傅的脸色非常难看,跟从管线里漏出来的原油一样,黑黑的……”
小苏打断他,“派出所抓赌时,只有你一个不在场?”
郭志强确定地说:“没错。我回到家没多久就睡着了。那天闹了一夜,我困死了。怎么了?”
“那第二天,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你师傅都说些什么。你师弟们说些什么。”她紧张地看着郭志强。
郭志强笑着说:“没有啊。那事很快就过去了。小关给我说这些的时候,也只是把那天我错过的情节补充完全。他们随后也回家睡觉,他们进入梦乡的时间会比我长一些,毕竟,被没收了钱,心情沮丧一些。”
“你师傅会不会说的是这件事?你们当中有一个出卖了我?”小苏变得焦躁不安,她在树荫下来回走动,这个寿宴的故事一点也不精彩动人,却使她的心情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
“不知道。”郭志强洒脱地说,“我不去想,也不想去想。就像这些玉米,一年年的,从种子到长成茂盛的青纱帐,每年都是这样,物的模样,事的原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也不必放在心上。”
小苏伸出了手,这一次,手心里有汗的是她。“你怎么了?”郭志强问。
小苏幽幽地说:“我怎么突然间有些怕。”
郭志强说:“怕什么呀。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小苏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问:“你恨你的师傅吗?”
对这个问题,郭志强感到意外,他刚要回答,小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先不要回答我这个问题。不着急,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想透彻了,再回答。”
实际上,这一次的相聚,小苏留给郭志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这个问题在郭志强的脑子里由一个小点慢慢地变大,但不是变得清晰了,而是模糊了。之后,没有小苏的那一周,仿佛有些漫长,漫长并不是因为时间,而是因为内心里凭空生长出来的一些东西,是除想念、爱、诗歌之外的东西,那东西无形之中,拉长了分离的时间。
再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匆匆地赶往火车站的郭志强并不是去接来约会的小苏,而是要去赶火车,他要赶最近的一班火车去邢台。昨天,小苏发来电报,只有八个字:速来我被赶出家门。字里行间,郭志强看出了小苏的无助,化成了八个字。赶到市里,天还没有黑透,他走下班车,急匆匆要脱离开下车的人流向车站走时,感觉到胳膊被人挽住了,回头一看,是小师妹林芳菲。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微笑很迷人,她叫了一声“师哥”。班车上挤得满满的,郭志强根本没发现她也在拥挤的人群中,便纳闷地问她要去干什么。林芳菲俏皮地说:“跟你一样啊。”
“我可是去邢台,去小苏那儿。”郭志强说。
林芳菲却并没有把手松开,她的手抓得反而更紧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郭志强想摆脱掉小师妹的手,却没有办法,他急切地说:“你别开玩笑。我得急着赶火车。要赶不上这趟车,我就得后半夜才能到邢台。”
“赶紧吧。”林芳菲说,“别耽误工夫了。”
郭志强真是哭笑不得,“你去干什么?邢台跟你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芳菲倔强地说:“我不管,只要让我离炼油厂远远的,不管去哪儿都行。”
师妹的一意孤行,让郭志强放弃了坚持,他只能让师妹挽着他的胳膊,快速地从中华大街拐上自强路,走上500米,来到了人流攒动的火车站。
南下的列车上,站在拥挤的车厢里,不时地躲避着来来往往的人,师妹才向郭志强说起了原委,她说:“我不是要赖着你。是因为师傅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不想去见,又没有理由拒绝。我没了主意,就漫无目的地坐上了班车,后来就看到了你。这一下,我有理由了,我陪着你去邢台呀。这个理由够充分吧。”
郭志强摇摇头,“不充分。你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你干脆回绝了不行吗?”
林芳菲反问:“师傅的话能回绝吗?”
两人就不说话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郭志强发现以前虽然严厉但平易近人的那个师傅消失了,师傅喜欢上了众星捧月,喜欢上了高高在上的感觉。唉,他不禁叹了口气。
他们站在过道里。120公里的旅程,拥挤不堪,不断地有人从身旁经过,上厕所的,打水的,无聊地挤来挤去的。车厢里什么味道都有。不一会儿,小师妹林芳菲脸色便有了变化,腿也打战了,她抱怨火车上人怎么这么多,环境怎么这么差。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苏姐姐每次也是忍受着这样恶劣的条件来看你吗?”
一经师妹提起,郭志强也是心里一惊,“她从来没有说过呀。”看着车厢内嘈杂的情景,感受着恶劣的氛围,再想想文弱的小苏,他还真心疼起小苏来。
“我真佩服苏姐姐,不顾距离的阻隔,不顾家庭的反对。师哥,你以后可得对苏姐姐好啊,你要是变了心,连我都不答应。”林芳菲直视着他说。
不一会儿,车厢内芜杂的空气就让林芳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很自然地把身子靠在郭志强的身上,头依在他的胸前,像是睡着了。路过的人的气流把她的发丝吹起来,撩在郭志强的脸上。他低下头,看着面如土色的小师妹,感觉到,这一刻的小师妹已经忘记了她不喜欢的约会,忘记了她不喜欢的那个不知名的小伙子,此刻的林芳菲,靠在郭志强的胸前,安静,满足。
夜色中的邢台,空荡荡的,寂寥,孤独,还有些古城的凋败。据小苏说,邢台曾经短暂做过商代、赵国、东晋的都城。可是走在那低矮楼房挤压中的街道之上,郭志强一点也感受不到古代帝都的恢宏气息。
看到林芳菲,小苏还是很惊讶。她站在邢台一中的门口,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呀,菲菲,你也来了。”她说。
因为被母亲从家里赶出来,小苏不得不搬到了学校的宿舍里,宿舍在一栋三层小楼上,边上楼,小苏边给他们介绍,“这个学校抗日战争时期是日本人的一座兵营,学校西北角还保留着日本人建的碉堡呢,明天我带你们去看看。这栋楼是日本鬼子的指挥部。屋里都铺着木地板。”
听着她的介绍,郭志强悬着的一颗心渐渐地放下来了,小苏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他原以为,见到他,小苏肯定会无比的委屈,会扑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小苏寄居的宿舍在二层,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那天晚上,他们不得不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屋子的中央拉了一块床单,小苏和林芳菲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白色床单的另一边,郭志强只得睡在地上,躺在坚硬的凉席上的郭志强却感到了欣喜和宽慰。他所看到的小苏,是一个没有因为家庭的抛弃而悲伤的姑娘,如果是那样,他会无地自容,深怀自责。黑暗中的郭志强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
黑色在小屋中流淌,像是水流过他们的面颊。夜真寂静呀。没有装置的轰鸣,没有生活区四周的狗叫和鸡鸣,一个青年教师的宿舍,那深藏的疑问,在黑暗中悄无声息。这一切都是因为多了一个人,小师妹林芳菲,她也一定感觉到了自己存在的尴尬,于是率先打破沉默的那个人是她,她说:“你们想说什么就说吧,就当我不存在。我困死了,躺下就睡着了。”只有一天的周末,一分一秒都是珍贵的。已经在心里积攒了一周的疑问像春节的爆竹一样已经被点燃了。小苏终究还是被自己的好奇和对郭志强的忧虑所击败,黑暗中的她轻声说:“说说你的师傅吧。他一定还有更多的故事。”
郭志强犹豫了片刻,这显然不是在无边田野簇拥下的乡村公路上,听众也不仅仅是小苏和忠实的玉米,他咳嗽了一声还是开始讲述关于师傅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惊悸地感觉到,他好像也是第一次重新认识一个人。这个讲述中的师傅,和现实中的师傅是一个人吗?和他朝夕相处的师傅是一个吗?
“我师弟孟海军,他的生活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他刚出生的女儿得了白血病,他要去北京给女儿治病,急需一大笔钱。虽然车间里,厂工会都给了他一些救助,可这都是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海军急得一下子老了许多,半个月的时间就像是过了三十年,头发都白了。那天,菲菲也在场,师傅给我们十二个徒弟开了个会。大意就是,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笔巨额的费用给凑齐了。先是师傅让我们出主意想办法,我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却说不到正点上。然后师傅才说出了他的主意,很显然,他已经胸有成竹,师傅想到了我们检修时换下来的那些旧的设备,泵啊,管道啊,阀呀,甚至还有火炬顶端白金的探头。如今,它们都静静地堆在车间的仓库里。师傅说,它们待在那里真是可惜,真是浪费,虽然不能再为装置服务,不能为我们厂创造价值,如果能发挥余热,废物利用,挽救一个孩子的生命,它们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师傅是在打那些旧设备的主意。他想把那些旧设备弄出来,转手卖了,把钱交给海军治病。师弟们都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有我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说了我的理由,仓库里的东西都是国家财产,我们把它弄出来,转手卖掉,那就是犯罪。我说得振振有词,反应却寥寥。我说完,看到大家都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师傅铁青着脸,问我,你能拿出那么多钱?我回答说不能,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我的声音很微弱,没有得到任何的响应,师傅说,我们投票吧。师傅喜欢投票,一遇到要大家解决的问题,师傅总是采取投票的方式。当然,在投票前,师傅会把他的意见先说出来。投票的结果就会完全按着师傅的意图产生了。这一次,师傅把决定权也交给了投票。我知道自己的反对是毫无意义的,于是我弃权了,我没有投票,而是走出了车间,来到阳光汹涌的院子里,我看到有一群麻雀落到那个巨大的旧法兰上,法兰好像在这个院子里待了有好长时间,锈迹斑斑,麻雀欢快地在那上面啄呀,叫呀,那个被热滚滚的油气泡过、被风吹雨打过的笨拙的家伙,能有什么吸引这些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麻雀呢?
邢台的夜真静啊。我仿佛都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午后,听得到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不知道,在没有阳光照耀中的车间里,师傅和我的师弟们,他们能否听到自己的心跳。那之后没多久,也就是两天之后,我就听说车间仓库里的旧设备被盗了。整整一屋子的设备,竟然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风刮走了,被夜色吞没了。仓库的大门、窗户安然无恙,一点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厂公安处忙活了一个月,一无所获,没得出任何结论,草草结了案。”
在郭志强讲述师傅的故事时,小师妹林芳菲一直没有插话,躺在床单那边的两个姑娘都很安静,只能听到那张破床吱吱呀呀地响着。讲完后郭志强轻声问:“菲菲,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也是参与者,我说得对不对呀。”床单另一边,只传来一个姑娘的回答,那是小苏,她轻声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林芳菲对郭志强说:“师哥,昨天晚上我好困,都没听到你讲的故事。”
那个周日,郭志强帮小苏把宿舍收拾了一下,买了一些日用品,把那张快要散架的单人床重新钉了一下,昨天晚上,郭志强是听着那张床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入睡的。他还没有忘记给小苏读诗,这首诗的名字叫《常压塔:沸腾的生活》。显然,迷恋诗歌的小苏却没有表现出对这首新诗的更大的热情,她心事重重,看着郭志强的眼神都很特别。这眼神让郭志强有些不适应,趁林芳菲不在身边,忐忑地问小苏,我哪里做错了吗?小苏的表情仍然那么忧郁,眉宇不开朗,她说:“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对。可我就是觉得怪怪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郭志强刚想安慰她两句,林芳菲回来了,她说:“我喜欢你们校园,比我们厂子弟学校的操场大,两旁的树也多。下回来我还要在这里跑上十圈。”林芳菲喜欢跑步,每天坚持。到了这里也没懈怠。
回程的列车上,仍然是人头攒动。他们紧挨着站在车厢的一头,林芳菲问郭志强:“师哥,你打算一直这样两地奔波呀?多难呀。”
郭志强思忖了片刻,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有过多的考虑,“你知道我这个人,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求。”
林芳菲便没有再追问。年纪轻轻的她,竟无比惆怅地说,要是我也有一个苏姐姐这样的异性朋友,我就可以有理由待在邢台,永远不回去了。
郭志强笑着说:“你的大好年华才刚刚开始,别那么悲观。你要是不愿意去见那个小伙子,我去劝劝师傅。”
林芳菲摇摇头,“你别去。你觉得有用吗?”
“那你自己可以给师傅说呀。你说你不愿意。这是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呀,你不是为别人在找一生的伴侣,而是你自己。”郭志强耐心地说,他觉得这个小师妹善良,单纯,就是事事胆怯,办事犹豫,优柔寡断。
“可是,”林芳菲咬着嘴唇,“师傅也没说非要我嫁给他,只是让我去见个面,主意让我自己拿呀。”
郭志强能想得到师傅说这话的语气,那是不容置疑的。师傅,越来越无法容忍徒弟们提出哪怕一丁点的反对意见。
对于无法摆脱掉的现实,林芳菲觉得应该像师哥学习,随遇而安。没多久便依在郭志强的身上,连郭志强安慰她的那句“也许师傅给你选的那个人很好呢”都没听到,师哥身上的气息像是催眠剂似的,她靠得紧紧的,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林芳菲约会那天是个黄昏,下午刚下班,夕阳和燃烧的火炬交相辉映,天际被分成两半,上面是重重的云彩,而下部却夕阳如血。余晖中,她骑着自行车赶上师哥郭志强,央求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她说:“我有点害怕。”
郭志强说:“哪有约会带着师哥去的。又不是去打架。没事,见几面,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推掉呀。我听黄三说,那个男的是个大学生。有文化,肯定比我们没文化的好。”
林芳菲说:“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大学生。我就是害怕。”
郭志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然规律,别怕。要是那男的真欺负你了,到时你再找师哥来,我替你出气。”
令郭志强没有想到的是,他一语成谶,等需要他来替师妹出气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那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他目送着林芳菲走向她约会的翔龙酒店,他才突然发现,林芳菲竟然还穿着蓝色的工作服。
那天晚上,林芳菲的约会也成了郭志强的一件心事。因为晚饭后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写诗的思路,进来的是林芳菲,她的神色和分手时没什么两样,害怕与惶恐,浓重地写在脸上。她看了看铺在桌子上的稿纸:“你给苏姐姐写情书呢?”
郭志强纠正她:“不是情书,是诗歌。”
林芳菲坐下来,“反正都是一样。我真羡慕你们,你们的爱情,有诗歌这样美好的东西,有不辞辛劳的奔波,有互相之间的惦念。而我呢,我都不知道有什么?”
她怅然若失的样子令郭志强很是担忧,“那小伙子人不好吗?”
“不知道。”林芳菲摇摇头,“文质彬彬,戴着眼镜,家是张家口的。名叫魏秋声。供应处的,负责采购业务,经常要出差。话不多。可是,师哥,我怎么就快乐不起来?我看你和小苏姐,那么快乐,那么幸福,不管有没有距离的阻碍,不管有没有家庭的反对,你们对爱情的渴望都那么强烈。可我怎么就不能呢?”
那天晚上,没有化妆打扮,穿着工作服,快乐不起来的林芳菲让郭志强陪她去跑步。在小师妹面前,郭志强说不出一个“不”字,况且,诗歌可以慢慢来,不急于一时片刻。
厂子弟学校的操场上,跑步的人并不多。林芳菲跑得很快, 不一会儿,她就把郭志强丢下很远,他喊道:“等等我,等等我。”他的喊声无济于事,林芳菲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他这个师兄在陪伴着她一样,她越跑越快,渐渐地把郭志强甩得远远的。后来她超越了郭志强,没有跑步习惯的郭志强干脆停下来,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他扶着位于操场南边看台旁的旗杆,气喘吁吁地看着林芳菲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大一会儿小。他觉得师妹就像是一颗愤怒的子弹,而跑道就是一杆长枪。只有在跑步的时候,小师妹林芳菲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林芳菲的爱情一开始就带着明显的个人化情绪,不情愿,情不得已。她怯懦的内心,使得那个不得不到来的爱情充满着许多未知的前途。所以她要找一个信任的人,陪伴在犹豫不决的自己左右。郭志强说:“菲菲,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林芳菲说:“可是我心里不安。你不愿意帮我呀师哥?”
郭志强摇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我劝你就和那个小魏摊牌吧,告诉他,你们俩不合适。”
“师傅那里我怎么答复?”林芳菲无奈地说,“昨天师傅还把我叫到一边,给我说一大通小魏的好处,说他踏实肯干,深得常副总的赏识。用不了几年就会受到重用。”
“那你是怎么想的?”郭志强对小师妹的犹豫不决很是不爽。
“不知道呀。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没有。师傅也是对我好,师傅详细地给我分析小魏的美好前程,如果我的一生寄托在前程似锦的小魏身上,便幸福美满了。”林芳菲低下头,“师傅说,你一个工人出身,能攀上一个大学生,那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郭志强恨铁不成钢,可是又爱莫能助。林芳菲不想违背师傅的意愿,对于她来说,也许算是一个生活的态度,他不能勉强任何人都和他一样,顺着自己的心愿一条路走到黑。他对自己说,也许,她的选择是一条更适合她的路呢。
“十一”来临的时候,魏秋声邀请林芳菲去爬泰山。林芳菲走之前显得心事很重,她再次邀请郭志强陪他跑步,这一次,她跑得很慢,郭志强基本上能够跟得上她的节奏。月亮挂在偏西南的天际,一直跟着他们,郭志强感觉那盏皎洁的月亮像是一个跟踪者,在时刻窥视着他们,这让他头一次对月亮产生了一丝的厌烦。他想跑快点把月光甩掉,可是他跑不快,那月光他也挣不脱,它像丝一般黏在身上。林芳菲的速度出奇的慢,好像她想让那跑步一直持续下去,她说:“师哥,你说爬泰山和爬炼塔有什么不同?”
郭志强觉得她这个问题很奇怪,“那当然不同。境界不一样啊,爬泰山你有一览众山小的宽广胸襟,爬炼塔你就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赶快把分给你的工作干完。”
“我对泰山的风景一点也没有兴趣,我宁肯在这个假期把所有的塔都爬遍。”
林芳菲心底的真实想法永远都只能停留在那个月夜之中,把它隐藏在黑暗中,隐藏在月光中,而被动地迎合着爱情和一切。她和魏秋声去了泰山,而郭志强,迎来了同样心神不宁的小苏。
倾听,是那么迫切。
“我不能确定检修车间仓库的失窃事件是否与师傅有关,我也不知道后来海军为什么突然有了去北京给孩子治病的底气,但是我要做我自己该做的事。他临去北京前的那个夜晚,我去了他家,口袋里装着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我只是想尽我力所能及的一点义务。可是海军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他的脸色像猪肝一样,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他说他不需要我的怜悯和施舍。他的话重重地伤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他家里逃出来的,我伤透了心,平时亲密无间的师兄弟怎么会如此猜忌,如此隔膜。漫无目的地走出生活区,走上没有路灯的乡间公路,我就那么走,一直走,真想那个夜永无止境。
黑暗对我来说可能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的师弟们都对我敬而远之,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工作当中,当我戴着面罩,拿起焊枪,我感觉自己就被那喷射的弧光,闪烁的焊花所吸引了,那蓝色的光,红色的光混在一起,圣洁,美丽,像是神圣的宗教仪式一样。有一天,我们在新建的二催化的塔顶作业,那是一套新建的装置,建成之后,炼油厂的生产能力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那个蒸馏塔还没有完全成型,通往一层层平台的阶梯还未完工,我们是从四层的平台上踩着搭起的架子来到塔顶的。塔顶离天空更近,春天里阳光照在塔上,形成的阴阳错落的样子,再加上蓝色天空的背景,蓝色和银色,像是刚刚完成的一幅水彩画。但是高处的风畅通无阻,很轻松地就穿透衣物,抵达皮肤,就会感到塔上塔下完全是两个季节。我专注地拿着焊枪在作业,从午后一直到了阳光西斜,等我感到身体累了,乏了,直起身来,眼睛从面罩下解放出来,那浓稠的夕阳映在塔顶,映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依然埋在焊花里似的。四下一看,除了夕阳,圆圆的塔顶,孤寂的平台,在散发着焊条味道的护栏之中,只余下我一个人。他们都去哪儿了?我喊了一声“张东明”,比四野还要空旷的塔顶连回音都没有。我师弟张东明本来就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焊北边的护栏的,此刻他也不见了。我扶着塔壁向下张望,搭好的架子也撤了,他们为什么把架子拆了?整个蒸馏塔,只有我一个人。那是一个建设工地,收工了,地面上的工人们也早就没影了,我的喊叫声疲弱地传到地面上,起不到任何作用。美丽的夕阳转瞬即逝,天渐渐地黑下来,我坐在那里,已经放弃了会有人还记得我,记得我还孤独地待在一个孤寂的地方。我安静地坐着,旁边是早已冷却的焊枪和焊条,我茫然地看着蒸馏塔和我,一起缓慢地失去了清晰的轮廓,突然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远处,气分车间装置的轰鸣声闷闷地传来,撞到我四周的黑暗之中,像是水滴进了大海。更远处的火炬,那光亮似乎比平时看上去近了许多,但光芒却小小的、怯怯的在那里闪着。春天的风也有让人揪心的时候,在离地三十多米的空中,风比黑暗更加自由,它可以肆意地蹂躏我的身体,像是把我的身体当成一个可以穿越的目标。我坐在那里,思想冷得失却了旋转的动力,它像是一台没有了电能的气泵,沦落成一个物体。你想想,如果你能够看到你的思想成了一台泵,你连绝望的机会都没有了。黑夜如此漫长。火炬的光像是静止的。那真是神奇呀,天地间黑茫茫一片,只有那一点光亮,坚定却又渺小。像是出现在遥远的过去。黑暗也是静止的。天地间万物都是静止的。那一夜,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不要相信弹指一挥间的鬼话。我一夜未眠,直到我能看到自己和塔的轮廓,直到那火炬的红光变黯淡了,直到天光大亮,我看到塔下的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工地上,塔下,他们的身影就如同我小时候下的军棋,他们是一个个的棋子,工兵,班长,排长。只是,操作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上苍。九点,我的工友们才从塔下慢慢地爬到三层的平台上,他们若无其事地重新搭起两层的架子,然后攀登上来,像是意外发现了被遗忘在塔顶的我。张东明呀的一声,说,师哥,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你怎么有那么多的秘密?有那么多的悲伤?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小苏伤心地说。她把他的脸捧在自己的两手中间,透过泪眼凝视着他伤感的眼睛,这还是头一次,她看到一个内心悲伤的郭志强。她以为早就把这个她深爱的男人看透,如今,她动摇了。
小苏的手温暖细润,似乎要把郭志强的心融化 ,“如果不是师傅的那句话,如果不是你的坚持,我是想把它永远埋藏在心里,让它腐烂变质,连我自己都把它彻底地忘掉的。”
“你应该大声疾呼,告诉他们你真实的想法。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呀。”泪水在小苏的眼睛里打着转,仿佛那个被人不理解的人是她自己。
郭志强苦笑道:“如果我去辩解,去据理力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师傅错了,他们都错了。你觉得这个可能吗?”
小苏便沉默不语了,眼泪夺眶而出。郭志强替她擦拭着眼泪,反倒是他在安慰小苏,“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如果真到那天,我就去找你,在邢台安营扎寨,给你写诗,陪你变老。”
小苏破涕为笑,“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也抛开一切,什么父母,工作,都不要了,我们也不在邢台,浪迹天涯,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说完她感觉那一天似乎已经来临,那一天像是突破阴霾的刺眼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和他,他们真的成了两个无拘无束、没有任何社会羁绊的人,一股欲望的暖流腾空而起,把她托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浑身燥热难耐,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张纸,一片云。她无法自已,娇嗔地说:“快快快,拽住我,拽住我。别让我飘起来。”郭志强也被她所感染,她潮红的脸,动人的睫毛,水波荡漾的眼神,抖动着的丰润嘴唇,柔软的身体,都在向他召唤。在那一刻,他们都暂时忘掉了师傅,忘掉了师傅的那句话,忘掉了还有许多不可知的未来,他同样颤悠悠地伸出手,剥去小苏颤抖的衣服,他触摸到的是一汪亮晶晶的温泉。他的身体拖着小苏,沿着一道明亮而狭窄的通道,在快速地沉下去,沉下去,直到跌入那万丈之光的深渊之中。
在国庆的那两天假期里,小苏完全是一个被欲望征服的女人,她不停地上升,而郭志强便不断地降落。每一次的高潮之后,她都高声地给郭志强背诵顾城的诗:
我需要,
最狂的风,
和最静的海。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出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背诵完,她的欲望再次响起,他们重新投入到飞翔和降落的过程之中。北京亚运的吉祥物熊猫盼盼不时地在电视上闪现,他们一边数着中国运动员又拿了多少块金牌,一边忘记着自己多少次地被欲望所吞没。那是没有白昼和夜晚的两个日出日落,那是让他们终生都难以忘怀的两天两夜,那是类似欲望赌注一样的国庆假期。小苏觉得,她美丽的青春,必须要在那两天挥霍一空似的。
等她踏上返程的路途,才突然想起,她此行其实想看看郭志强是如何把两个物体焊接在一起的,她觉得那同样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她不禁有些伤感,郭志强对他们悠长的青春有充分的自信,他说:“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下次吧。”
林芳菲没有看到泰山日出。这和小魏的说法不一致,小魏兴致勃勃地向郭志强描述着泰山动人的日出景观,在他有些口吃的讲述中,泰山的日出瘪瘪的,干巴巴的,秃秃的,像是从山顶向上扔出的一个大大的麻布袋。
那是在俱乐部门口,他们一起从班车上下来,郭志强刚送完小苏,而林芳菲他们刚刚从遥远的泰山归来。天已经黑透,俱乐部广场上的路灯光黄澄澄的,照到人脸上,每个人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似的。看到日出的兴奋还在激励着小魏,“郭师兄,你要是去泰山的话,我建议你最好多带些衣物,最好是军大衣。那上面租的军大衣,味道真不怎么样。”
“你真没看到日出?”郭志强问林芳菲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他们奔跑在子弟学校的操场上,林芳菲说:“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
郭志强问:“那你干什么去了?”
隔了一会儿,林芳菲才回答:“我在和一个人战斗。”
“谁呀?”郭志强停下来。林芳菲却没有停下来,他只好紧跑几步,跟上去。
“我自己。”林芳菲平静地说。
郭志强狠狠地吐出一口气,即使他已经习惯陪着师妹跑步,可是他的步伐总是在不断地调整之中,呼吸也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慢的,因为他摸不准心情变化多端的林芳菲什么时候跑得疾,什么时候跑得缓。林芳菲接着说:“师哥,我拿定主意了。我不想和小魏谈朋友了。”
郭志强大感意外,很是振奋,他感觉自己的腿上都有力了,“这可是个喜讯,你终于想通了。”
林芳菲干脆停了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停下来,站在路边,那晚,没有月光,能听到操场上秋虫的鸣叫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林芳菲说:“师哥,泰山之行让我不寒而栗。让我也痛下决心,做回我自己。你知道吗师哥,小魏是个不善于表达,却喜欢表白的人,一路上,他都不停地给我说他辉煌和悲惨的过去。他辉煌的学业,他在讲述自己从小学到高中时期的优秀时洋洋得意;而悲惨的命运是他的家庭,他生在农村,是个单亲家庭,母亲只身带着他和妹妹,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一直没有再嫁。他说,他看到村里的那些男人欺侮母亲,他就暗下决心,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人尝到苦头,他要让那些人跪在地上向他求饶,他要用铁锨把他们拍在地上打滚。他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把他们的面容牢牢地印在脑子里。我听着听着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师哥,我觉得他内心太阴暗了,太可怕了。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和他一拍两散。”
对于师妹林芳菲的选择,郭志强给予了大力的肯定和赞扬,那天晚上,他还鼓励师妹,不要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做不得已的事情,还说了人生处处有芳草之类的话。接下来的跑步就变得轻松愉悦了,连郭志强也开始从那天起喜欢上这项运动了,他感觉到身轻如燕。
可是,事与愿违,过了没两天,与厂报编辑余坚吃完饭的郭志强发现林芳菲和小魏一起从俱乐部里出来,他们一道观看了王朔小说改编的电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林芳菲像是做了错事,在看完电影后主动找到郭志强,邀请他一起去操场跑步。两人没有像往常那样并排跑在跑道上,而是相隔有两三米的距离,林芳菲在前,郭志强在后。跑了有两圈,郭志强就感到疲惫不堪,他停了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林芳菲心有灵犀地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便走了回来。她呼吸均匀,丝毫没有郭志强那么费力。她伸出右手,试探了几次,最后还是抓住了郭志强的胳膊,细声细语道:“师哥,对不起。”
郭志强赌气地说:“关我什么事。我不是狗拿耗子吗。你有什么错?又不是我找男朋友,又不关我的终身大事。你找个什么样的人我可管不了,我就是觉得你这种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的劲头,让我失望和痛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按林芳菲的解释,是师傅的一番话,又让她重新回到了无所适从的轨道上。师傅说,生活就跟焊条和管道、容器的关系是一样的,什么样的材质,得用什么型号的焊条。而能不能把管道、容器、板材完美地焊接到一起,你要不断地进行摸索,不断地总结经验,要观察材质,观察厚度,要懂得运用电流的大小,要根据材质的大小、位置,采取适当的焊接方式。即使焊接好了,还可能出现裂纹呢,气孔呀。所以,你想一蹴而就,既无法焊接成功,也不能把生活搞好。
郭志强说:“师傅说得对。”
他们走向看台,坐在看台的边缘,脚悬空。夜空下着绵绵秋雨,淅淅沥沥的,他们身上早就湿透了,跑道上空无一人。操场边,那棵白杨的树冠黑得浓密而巨大,细碎的雨声绵软悠长。
林芳菲说:“师哥,你从来都不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吗?”
郭志强不假思索地朗声回答:“当然,我心底无私,问心无愧。”
“那你得到了什么?”林芳菲尖锐的问题在细雨中那么刺耳,一直在回响。
郭志强呆住了。他以为自己的内心始终被那炫目的焊花照耀着,他一直觉得他的心里亮堂堂的,此刻,在这个悒郁的雨夜,师妹的问话像是倾盆大雨,把他心中的焊花浇灭了,内心顿时灰暗无比。
灰暗的时刻远没有就此打住。在冬天来临之前,厂里要选派一批工人到荆门石化,帮助荆门石化建设一个新的聚丙烯装置。愿意去的人寥寥无几,据说,那里的冬天没有暖气,天气非常寒冷。任务落在了郭志强身上。接到师傅的通知后,他毫无怨言,只说了一句话:“好的,我去,师傅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不会给咱厂丢脸。”
令郭志强意想不到的是,在去荆门的人员中,竟然也有林芳菲。出发上班车时,他才看到拉着皮箱的林芳菲,不免万分惊讶地说:“你去干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
林芳菲吐吐舌头,“我是主动要求去的,给你去打下手呀。”在火车的卧铺上,林芳菲才向他吐露真言,她说,她去荆门也是去躲清闲,躲开小魏。郭志强恨铁不成钢地说,反反复复的,你什么时候才能痛下决心呢。
荆门的工作持续了有四十天。南方的日子对于两个人来说,平淡而宁静。小苏几乎没有任何消息,而小魏却穷追不舍,林芳菲几乎两天就会收到小魏的一封信。林芳菲却从来没有回过一封。两个人似乎都忧心忡忡,郭志强担忧久没有消息的小苏,他感觉到,自从她知道了师傅那句话,知道了师傅的一些事后,他们之间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不像以前那么毫无芥蒂地大胆去爱了。他们的爱变得有些谨慎,有些不平坦。在荆门的夜晚,一想到这些,郭志强便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后来他还是利用难得的一次休息日给小苏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头的小苏仍然表现得很快乐,笑声朗朗,但郭志强就是疑心她的快乐有些掩饰。林芳菲却怕施工的日子很快到达终点。
期间他们还登了一次圣境山。圣境山在荆门西北十公里处,据当地人讲它属于秦岭的余脉。当若干天后,他们迎接着北方那个冬天的大雪弥漫时,他们也许忘记了圣境山的青山绿水,但是郭志强和林芳菲可能都不会忘记,他们在山巅的真武观的那一番对话。在圣境山,难得他们的嗅觉中没有焊条融化时浓烈的刺鼻味道,而多了些花花草草的芳香,可是心中都知道,恐怕这一生,那带着淡淡苦涩的焊条的味道,都会伴随他们左右。
“你觉得师傅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林芳菲一说话,焊花飞溅时的味道就能穿越时空,钻到他们的身体里。
林芳菲突然的发问让眼前的景色顿时失色,郭志强说:“不知道。”
“那师傅说的那个人,出卖他的那个人是谁?”林芳菲步步紧逼。
郭志强心烦意乱,“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师哥,在你心目中,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林芳菲的目光闪避着师兄郭志强,她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对她自己来说都是压抑的,好像这个问题在心中郁积了太久,所以她偷偷地吸了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
长久以来,郭志强都在回避与师傅有关的任何问题。师傅,是他心灵深处最脆弱的一点。让他为师傅说一堆的好话,把师傅捧上天,他办不到,他觉得羞愧;可是要让他贬低师傅,否定师傅,他也做不到。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吧。我刚进厂那一年,特别自卑,因为我突然发现,身边有那么多的大学生,中国石油大学的,抚顺石油学院的,河北化工学院的,不济的还是兰州石化中专的,他们朝气蓬勃,对前程充满自信,他们才是国家的栋梁和未来,而我一个技校生能有多大的出息。师傅看出我的想法,他把我带到一联合车间,站在主控室外面,南面就是并排而立的两座油塔、蒸馏和精制。我们抬头向上张望,塔太高了,我的脖子都酸了。师傅又领我在塔下的管廊间走了一趟,让我看那些各种各样的泵、阀门、法兰、管线,然后,当我们重新回到主控室外,再抬头看塔时,师傅问,你说塔高还是泵高?我说,当然是塔。他又问。塔大还是管线大。我说,当然是塔。师傅语重心长地说,不管塔再高,再大,它也离不了泵,离不开管线,没有这些小小的离心泵、计量泵、进料泵、回流泵……没有密密麻麻的管线,塔再高,再威武,也没有动能,装置也运转不起来。”
林芳菲说:“如果师傅说你和我这样的人是泵的话,那师傅是什么?也是个泵吗?他应该是个什么泵。”她想了想,“我知道了,是原油泵。”
“我不知道。”郭志强头脑中的师傅,似乎停留在最初的阶段,当林芳菲故意要把历史拉长,要还原一个立体的师傅时,郭志强便沉默了。
林芳菲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他们并肩而坐,秀美山川尽收眼底,可却无法在心底留下任何痕迹。后来,林芳菲就把头一歪,依在他的肩头,幽幽地说,师哥,我们不回去了,永远待在这里好不好?
郭志强没有作答,他的心里,还挂念着小苏,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用每个周末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的小苏,她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
直到援建结束,回到厂里,郭志强才知原委。小苏早从邢台赶了过来,在宿舍里等着他。天色如漆,屋内的灯光和充足的暖气让郭志强感到温暖亲切,小苏却未等他征尘落定,便急迫地说:“郭志强,我都不认识你了。”
郭志强还以为她说的是分别久了,有点陌生,笑着说:“我才离开四十天。又不是四十年。”
小苏说:“这四十天,我每个周末都来石家庄。”
她的话让郭志强倍感惊讶,“我不在厂里,你来干什么呀?”
小苏冷静异常,“这四十天,我来了四趟,每来一次,我心中的疑惑便增加一分。”
郭志强忘记了旅途的疲劳,他凝视着小苏,不知道她看似平静的表情背后,隐藏着什么。
“我想要替你洗刷不白之屈。从你走的那天起,我就决定去拜访你的师傅。你走之后的那个周末,我从你书柜里拿了那条石林烟,它身上落满了灰尘。我先去了你师傅家,我把石林烟给了他。你师傅喜欢抽烟,这是你说的。他看到那条烟,眼里放光。他赞叹说,好烟。他没有拒绝。他问,是志强送给我的?我说,是的。你师傅就问为什么志强不亲自送给他。我说,你走之前买好的,来不及。我还说,志强临走时对我说,要从荆门给师傅买烟抽。你师傅就点点头,表示很满意。以后每个星期日我都来,而每次我都会给你师傅带一条烟,红塔山、红梅、金芙蓉……不管什么牌子的,反正我爸柜子里有什么烟我就从那里偷一条出来。他是人事局长,最不缺的就是香烟。而每次,我也会给你师傅说,这是你从荆门寄回来的。我不管你师傅相信不相信,反正他是欣然接受的。你回来之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拿的是一条中华。我对你师傅说,那个出卖师傅的人绝对不是志强。你师傅就一乐,说,何出此言,没有的事,志强是我带的第一个徒弟。我从一个普通工人,到班长,到队长,志强都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你师傅信誓旦旦的,不由得我不信。好像,塔顶的事,派你去荆门,都是别人所为。你师傅还说,他还想让你当焊工班的班长。看着你师傅慈祥的那张脸,我真的没法把他和你讲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小苏一口气把郭志强四十天来的疑惑都解开了,她看着郭志强变颜变色的脸,毫不后悔地说,“要说的话必须说出来。这就是我。”
在小苏讲述的过程中,郭志强没有插一句话,等她讲完,愤怒也就在他心中一点点地积攒起来,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站起来,浑身颤抖着,咆哮着说:“谁让你找我师傅?谁让你替我求情?谁让你给师傅送烟?你当你是谁呀?”暴跳如雷的郭志强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对面的姑娘是谁,一股无名之火把他彻底吞噬了。而小苏,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当然知道,郭志强不可能冲上来对她拳打脚踢,但她还是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像是看到一头陌生而疯狂的猛兽。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脚下生风,小苏明显感到,那影子像是有了分量,越来越重。十几分钟的光景,小苏才张口说话:“你说完了?好吧,轮到我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你当你是谁呀。”说完,小苏站起身,背上包,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郭志强有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火气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他问自己,我做了什么?当他意识到,刚才,就在几分钟前,小苏还在兴冲冲地侃侃而谈时,他发足奔了出来。一出门,却险些与一个人撞到一起,定睛一看,原来是林芳菲。他急匆匆地边下楼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都回家了吗?”林芳菲却拽住了他,她说:“我还拿着行李呢,先放你家吧。”郭志强惦记着小苏,也未及多想,待林芳菲放下行李,再次冲下楼去,向生活区外的班车站点跑去。班车点空荡荡的,只有冷风,站牌,站棚。借着路灯光,郭志强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九点四十了。末班车在十分钟前就告别班车点,冲进茫茫的夜色中,向市区驶去了。小苏是不是赶上了末班车?他们之间这唯一的一次争吵是不是让她心灰意冷,连夜赶回邢台了?或者,她仅仅是一时的恼怒,没有上班车,在生活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呢?这样想着,竟有些悲从中来,小苏,你在哪儿呢?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一阵狂喜,转过头,不是小苏,而是师妹林芳菲。昏黄的路灯光下,林芳菲的脸白惨惨的,她柔声道:“师哥,我和你一起去找苏姐姐。”郭志强的泪水奔涌而出,他别过脸去,立即向暗处快步走去。
他们在生活区里,在各个班车点,在通向东南西北的每条公路上都找了一遍,冬季,北方的寒冷让他们猝不及防,泪水在郭志强的脸上已经风干,他能感觉那泪痕硬邦邦的,像是从眼睛里,顺着脸颊,一直戳到他的心里。直到他们精疲力竭,被寒冷击败,他们的寻找在子弟学校操场边的看台来到了终点。他们像上次那个雨夜一样,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听着对方的牙齿响亮地互相问候。还是林芳菲实在坚持不住,她说:“师哥,我们回去吧。再坐一会儿,我们就成冰棍了。”他们失魂落魄地互相搀扶着,落寞地走在萧瑟而孤寂的浓浓夜色之中。
郭志强和林芳菲,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墙上的钟每隔一小时就会响一下,提醒他们,奇迹越来越远了。林芳菲的话让郭志强能暂时忘掉小苏,“我临回来前,收到小魏的一封信,他说,他要在我们回来这天在我家门口等我,最早见到我。他说他很想念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分别的痛苦。我怕他真的在我家门口候着,所以我慢腾腾地往家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是怕早点见到他,可是这也不是办法,后来我就想到你这儿躲躲。我刚到你门口,恰巧碰到苏姐姐跑出来,她白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跑走了。”
下一个周末,郭志强在约定俗成的那个时间去了火车站出站口,等到夜里11点钟,目送了一拨拨行色匆匆的旅人,知道小苏不会来了,便买了一张开往邢台的火车票,在凌晨两点半出现在了邢台的街道上,他走过那个卧牛的雕像,走过邢台狭窄而冰冷的街道,路旁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中国画,全是浓墨。邢台一中,要穿过郭守敬大街,拐向一个向西的小路,学校的大门朝南。铁门紧锁,他试图翻越铁门进入学校,惊醒了看门的大爷,大爷偷偷地打了报警电话,他被赶来的警察摁在了学校里面,一簇冬青树旁,离那个日本人留下的三层楼十几米的地方,不管他如何辩解,警察还是押他到派出所,把他铐在一张硬木的长条板凳上,警告他,如果再喊叫,影响他们睡觉,就用电棍打他。郭志强这才老实下来,在坚硬的板凳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跟在小苏背后走出派出所时,郭志强并没有因为在派出所待了一夜而闷闷不乐,虽然他又困又乏,却有些兴致勃勃,脚步轻快。明亮的阳光铺展在街道上,郭志强此时也觉得邢台这个城市清爽了许多,像是一个打扮得朴素的年轻姑娘。
小苏冷冷地说:“你不该来。”
“我是来道歉的。这个愿望在我心里憋了一个星期,都快长毛了。”郭志强轻松愉快地说。
他们没有直接回到小苏的宿舍,而是在一中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环境幽静,树木翠绿,仿佛都在低头沉思。小苏说:“让我们平心静气地面对一切吧。”
郭志强还是觉得她的语气过于沉重了,他调侃道:“哪有那么复杂。”
小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像是聊着家常,“不是那样了,都变了。你没有发现吗?在我们之间,有一个东西突然消失了。”
郭志强挠挠头,他觉得这种猜谜的对话太压抑,“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
“诗歌。”小苏说,“我们是因为诗歌而结缘,然后相爱。但是你想想看,当我们见面时,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在谈论诗歌,还有多少时间在朗诵和倾听诗歌。”
郭志强便低下头陷入了沉默。经小苏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发现,诗歌真的消失了,他的心里凉飕飕的,不是个滋味。他说:“我来给你朗诵一首吧。”
“不要朗诵顾城的诗。你有新的诗歌吗?关于炼塔,关于焊花。”小苏反唇相讥。
郭志强再次把头低下时,羞愧难当。
小苏叹了口气,“你也别难受。这一周,我想了想,不能怪别人,也不能怪自己。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像当初我们俩在火车上邂逅。”
郭志强感觉小苏像是在做最后的审判似的,他抬起头来,“难道你不能原谅我吗?原谅我的粗鲁,我的无礼。”
“不是我去原谅你。而是命运能不能原谅我们。”小苏的话太有哲理,太玄奥,让郭志强摸不着边际。小苏接着说:“其实我还遍访了你的师弟们,在那一周的时间里。除了林芳菲,只有她跟着你去了荆门。”
郭志强认真地听着。
“你师弟们都不拐弯抹角,他们都是快人快语。当我向他们求证我的疑虑时,他们给了我一致的答案,他们说,你是那个出卖师傅的徒弟。至于你出卖了师傅什么,他们都不肯说。挺讳莫如深的。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我就问他们你师傅因此受到了牵连、处罚或者批评了吗?没有人能说得上来。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一口咬定就是你们大师哥做了对不起师傅的事。他们说,那不明摆着吗。我问他们为什么是明摆着的。他们就支支吾吾地不说了。我就问他们,是不是你们觉得你师傅心里是那么想的,你们便也那么认为了。他们说,反正他们都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师傅,你不听师傅的话,你不想和师傅为伍,你觉得师傅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对的。他们一律对你们师傅表现出了无比的忠诚,他们说你师傅是元老,是检维修的灵魂,不管他以后还当不当队长,或者主任书记,他会一直是你们的师傅。师傅,你知道吗?师傅永远是对的。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他们说,你做什么事都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你不陪师傅打麻将,你不和他们吹牛、斗地主,你们好像不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你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好像其他师弟都那么平庸、无聊、无能似的。他们说,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你和他们一样,你是一个工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人,这就是你的命运,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小苏看着郭志强软沓沓地低着头,悲伤在他的嘴角弯曲着,“你觉得你自己是那个出卖师傅的人吗?”
郭志强没敢抬头看小苏的眼睛,他不知道,小苏的目光是什么样的,是怀疑,鄙夷,还是可怜,他听到自己的回答是那么软弱无力:“在我师傅面前,我渐渐地迷失了自我。有时候,我宁愿自己还停留在刚进厂的那几年,停留在他把我们比作泵和管线的那一年。但是在我进厂的第二年,师傅突然让我去一趟南营镇。南营镇离炼油厂15公里,是个有着二千多人的村子。村东那一家,门口立着一个用装置上的废料焊的一个类似狮子的东西,那是师傅的杰作。我觉得它有点像毕加索的作品,很抽象。那一家的主人是个与师傅年龄相仿的女人,家里还有一个男孩。我给女主人捎来了厂里发的一箱苹果。男孩管我师傅叫爹。从那以后,我每年都会数趟往返于炼油厂与南营镇之间,我把师傅的温暖送到那个家。你一定以为我说这件事毫无意义。我告诉你,它正是我迷惑的开始,每年的往返,我都在不停地问我自己,我在做什么?师傅在做什么?是的,在生活区,师傅还有另外一个家,我的师母,比乡下的那个显得年轻一些,经常会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饺子,而师傅的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师傅的两个家,像是两条平行的线,永远都无法有交叉点。他们相安无事,这一直让我惊讶不已。有整整三年,一直都是我在替师傅奔波于南营镇与炼厂之间,通常都是去送液化气罐,在厂里的液化气站灌好,然后骑着自行车送到南营镇,师傅的乡下妻子见到我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而我,在她的笑容之中,却困惑而不安。为什么,是我在受着良心的谴责?还是师傅的形象,已经在我的心目中渐渐地产生了变化?我从来都没有去深究过。我是不敢呀。”他的声音说到最后已经越来越小,几乎他自己都听不到了,他更像是对自己在说,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小苏的那间宿舍。小苏,把他拉过来,两人相拥而立,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这样的相拥是互相安慰还是互相猜忌。小苏的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我受不了了,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了疲惫。”
小苏每个周末几乎是例行的到来突然就中断了。她发现,一个诗歌的男人,一个理想的男人,如今被现实的河流冲刷着,越来越远。代之而来的是书信,她暂时中断了爱情的旅行,开始写信。她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你去荆门的那四十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我都无暇告诉你。除了忙碌地遍访你的师傅、师弟们。我还经历了一件恐怖而匪夷所思的事。那天晚上,我躺在你的床上,我刚刚坐最后一趟班车赶到炼油厂。生活区静寂得吓人,屋内,老是感觉有什么细微的声音在撕破这沉寂,我在每个房间都看了,什么也没有,水管关着,卫生间的马桶也关着,其他房间的灯也关着。我试图把这里,你的家,当成我的家,好把那些许的恐惧从脑海里赶走,可是我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我感觉到那寂静越来越大,像是一片巨大的沙漠。我读不下去诗,便关上灯,躺到床上,强迫自己快速地进入梦乡。我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之间,后来便听到有人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黑暗中,有杂沓的脚步声进到了客厅,不像是一个人,两个到三个,我还听到了他们的说笑声。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便拼命想要从梦中爬出来,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受思想的支配,它在梦境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客厅里的灯光亮了,他们边说笑边翻着什么,间杂着有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一个人说,小心点,别碰坏了东西。然后他们进了另外一间卧室,翻找东西的声音很响亮,那声音压着我的身体,让我感觉到轻飘飘的,无声地向梦境的深渊滑去。翻箱倒柜的声音、说笑的声音、脚步声,甚至吐痰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他们来到了我睡觉的这间卧室。有人摸索着拉亮了卧室的灯。然后,那些声音就都沉寂下来,我恍恍惚惚地在强烈的光线中,看到门口挤着三个人,他们的脸在我慢慢适应了强光的目光中浮现出来,他们惊愕地看着我,一个人手中的一本书还掉到了地上。他们都很年轻,他们年轻的面庞那一刻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顿时觉得那梦境比现实还要清晰。他们不慌不忙,不羞不臊,其中的一个说,啊,这里还有人,我们走吧。他们没有羞愧,没有惊讶,没有一点点闯入者的不安,他们镇定地替我拉灭了卧室的灯,我重新被黑暗包围,重新向无边的梦境中滑去。另一间卧室的灯光灭了,客厅的灯光也消失了,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关门声,然后,无比的寂静重新袭来,狂沙般吞没了我。我的身体直到半个小时后才从僵硬的状态下缓过来,我下了床,拉开灯,来到客厅和另一间卧室。房间里乱成一团,完全是刚刚被洗劫过。我坐在那堆乱糟糟的东西之中,仍然无法确定,我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那一夜,睡眠已经无法来到我的身体里。我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天光从窗户一点点地渗入,把梦境彻底从屋子中,从我的灵魂中赶走。在白日的激励下,我告别了恐惧,我把废墟一样的屋子重新收拾整齐,像你走时那样,我发现,他们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是一条香烟。后来,在我遍访你的师弟时,我印证了一个假象,那就是,他们并不是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挤在卧室门口的那三张脸,他们分别是你的师弟毛福林、张松涛和安振海。他们见到我,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夜间的闯入似的,他们一律笑容可掬地问我,大师哥不在,你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办的尽管说。你想想,我能有什么事让他们办呢。我只不过是想从他们嘴里听到一句话,听到他们说,他们大师哥,并不是那个出卖师傅的人。可是没有。我没有听到。……”
这一封长信,小苏写的时候心情很沉重,投到邮筒前她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郭志强看,但是最后,她还是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之后,决然地投进了邮筒,仿佛她把一丝怀疑也投进了过去美好的时光中。
但是,这封信,郭志强永远没有看到。
小苏以每两天一封的速度,不停地给郭志强写信,开始她还感觉有些不习惯和别扭,毕竟,那一周一次的奔波似乎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一种必然的方式。但渐渐地,她发现,她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种方式与郭志强交流,与他交谈,她可以更游刃有余,更畅所欲言。她可以撇开那个百里之外的小社会,那个郭志强必须要待在那里的地方。她给郭志强分析他所处的环境,分析他的师傅,他的师弟,他们之间的关系。信中,她写道,你师傅是一个权力的奴隶。我相信到现在,他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工人,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师傅。但是他所习惯的环境,他要遵守的规则,让他懂得了权力的重要。任何渺小的权力都能让他满足,甚至迷失。
她渐渐地发现,她的理性已经完全超越了诗歌。她也剖析自己,我是不是一个生活在幻想的象牙塔中的人?诗意是不是蒙蔽了我的双眼?
最后,她解剖了郭志强,她写道,从各个方面分析得出的结论都要是一致的,你有可能会出卖你师傅。当她写下这句话时,大吃一惊,感觉到脊背发凉,手心冒汗。钢笔在她的手里被攥得湿湿的,滑滑的。那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还是郭志强给她的生日礼物。现在,当她用这支笔写下对郭志强的怀疑时,她有些恶心,想呕吐。她匆忙地把那句话用蓝色的墨水抹掉,继而把那张写信的稿纸撕掉,但是躺在床上,她仍旧能看到那句话,赫然地浮现在她眼前。第二天,第三天她再次写下那句话时,恶心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直到第四天,那句话才正式地落在纸上,成为信中的一句话,这一次那句话竟然不那么刺目,不那么令她反胃了。于是,她接着写下去:你选择了挑战权力,所以你就可能选择出卖权。
郭志强从来没有收到过小苏的信件。他也从来不知道小苏选择的交流的方式。他焦虑,无奈,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们之间缓缓变钝的爱情。而林芳菲,却在反反复复的爱情中遇到了最艰难的抉择。那天晚上,她把郭志强拉到操场上,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少圈,郭志强早就累得瘫软在跑道旁边,林芳菲仍然在跑啊跑。每次经过郭志强旁边时,郭志强都会提醒林芳菲,好了,别跑了。这是郭志强见到的林芳菲最漫长的一次长跑,直到跑道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仍在跑。郭志强说,你会把自己累倒的。直到她再也跑不动了,她跌倒在离郭志强200米远的跑道上。郭志强跑过去,根本无法把她扶起来,她软成泥。郭志强只好把她抱起来,向操场外走。怀里的林芳菲突然就放声痛哭起来。郭志强只好停下脚步,可是又不能把放下来,他只好待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漫过他们的身体,漫过他的视线,漫过他们的内心,与月光、与夜色牢牢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哭完,怀中的林芳菲悲愤地说,师哥,他说要杀了我。
林芳菲说的他就是小魏。小魏终于无法忍受反复无常的爱情,他使出最卑劣的手段,四处扬言要杀掉林芳菲。没有人相信他真会那么做,连郭志强都觉得林芳菲是小题大做。他说:“他怎么会做那种傻事,那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劝林芳菲不要胡思乱想,要正确地对待和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林芳菲不满地说:“你怎么和师傅说的一模一样。”
面对小魏的威胁,林芳菲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她没有来上班,郭志强奉师傅的命去家里找她。门响了半天,她确定是郭志强后才打开房门,她脸色憔悴,蓬头垢面,无力地说,她害怕小魏就躲在上班的路上,躲在通往检修车间的氮气站的后面,躲在每一棵树的后面,躲在她的身后。郭志强劝她不要疑神疑鬼,根本没有的事。为了印证他说的话的正确性,他拉着林芳菲去找了一趟小魏。小魏住在单身宿舍的三楼,一个人一个房间,据说,和他一个宿舍的同事忍受不了他孤僻的个性而搬了出去。因为有师哥陪着,林芳菲才能够坚持着走到小魏的宿舍,她紧紧地抓住郭志强的衣服。小魏笑眯眯的,“郭师哥,我能下得了手吗?我能那么没有人性吗?我能那么冷酷无情吗?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郭志强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菲菲很害怕。她怕得连工作都干不了。”
小魏不急不恼,“我不过是说说气话。我还真能杀了她,我是因为太爱她才说出过头的话。”
郭志强警告戴眼镜的小魏说:“如果你敢欺负我师妹,我饶不了你。”
也许小魏只是想以恨话来博取林芳菲坚定的爱情,林芳菲却信以为真,那种惶恐不安的生活开始让她离纯真的爱情越来越远。她越来越依赖师兄郭志强的保护,她觉得有师兄在身边,她才感到安全,除了跑步,上下班她都紧紧追随着师兄的脚步,师兄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说她能在任何地方看到小魏那双想要行凶的红红的眼。她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郭志强也在内心的煎熬中无法自拔,他决定再次去一趟邢台,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小苏的任何音信。她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让他感到六神无主。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曾经拥有的自信,他请求林芳菲陪他一起去。林芳菲慨然应允。
古都邢台,在一个夏日中显得困乏而慵懒。街道在热浪之中笨拙地伸向密密麻麻的远方,像是胡乱生长的树枝。林芳菲因为远离了炼油厂而兴奋异常。
他们见到了小苏。在小苏居住的那栋日式小楼下。小苏戴着墨镜,打扮一新,正准备要出门。看到他们,小苏略微有些吃惊,她说:“你们怎么来了?”
经她这么一问郭志强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一下子愣住了。林芳菲急忙说:“我师哥想你了。”
小苏皱了下眉头,“今天我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们了。因为,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我要回去给她过生日,同时,我也要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我想从今天起搬回家里住。那间宿舍太小了,太孤单了。”
小苏毅然决然的爱情已经开始动摇,她选择了向母亲妥协,那么,她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他们挤在返程的列车上,一副丢盔弃甲的样子。一路上,郭志强的脑子里都在回响着小苏的那句话:“我想要给你说的话,都在我写给你的七封信里,你难道没看懂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郭志强没有告诉小苏,他根本没有收到她的七封信。不安、恐惧、彻骨的冰冷,让列车中的酷热都退居其次了。信,来自于小苏的信,从邢台,经过长途的奔袭,经过炎热的考验,在列车上和他们一样拥挤在一起,来到他的身边时,那会是某种的暗示,希望或者绝望。可是,信在哪里?
从邢台返回的数天之内,郭志强都在寻找应该属于他的信。按照小苏的说法,它们确切地已经离开了一个城市,来到了他的身边,却踪迹皆无,他找到厂收发室,找到车间的办事员,他们都确信有他的信,信被统一地分发到了各个队,各个班组。但是,有了信的下落,信在哪里?这成了一个谜。他问了师傅,问了师弟们,问了铆工班,起重班,钳工班,连车间值班的临时工大爷他都问了好几遍,没有人看到过给他的信件。他甚至开始怀疑小苏,怀疑自己,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些信件。他不安地对林芳菲说:“真的没有一封信。”可是,就算疑虑那么强大,他也仍然没有放弃对信件的寻找。谁都知道,那些日子的郭志强为了几封莫须有的信而神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像一个梦游者。
信件,确切地说是其中的一封,一封残缺不全的信,在不经意间,很偶然地出现了。下午,越接近下班时分,郭志强反而越觉得焦躁,每一个特定时间段的到来,都像是对于失败一天的总结,空气异常凝固,眼中的同事们像行走在幻境中一样,动作缓慢,而且,郭志强有一个很明确的念头,同事们都在偷偷地瞄着他。这更让他心绪不宁,下腹突然下坠,带点轻微的疼痛,他四下看了看,一眼看到了工友们刚才打牌时垫的两张皱巴巴的纸,他不假思索地抓起来,跑向了卫生间。
蹲在那里,小腹的疼痛感在一丝丝地减弱,他这才徐徐地展开那两张揉得很皱的纸,是稿纸,上面有水渍,有油渍,居然还有文字,他一眼就看到了“志强”两个字,那是一封信,虽然字迹已经不甚了了,但依然能够看出那是一封信,是一封写给他的信。下腹的疼痛感瞬间就消失了。可以辨认的文字是如此地亲切,如此地温暖,他在跳跃的阅读中,在克服那些破洞,克服被油污、水渍侵略过的地方后,他读懂了信的大意,信中,小苏在给他讲一个道理,一棵小树是如何在森林里才能够长成参天大树。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一棵即将被巨大的阴影吞没掉的小树,呼吸虚弱,阳光在遥远的天际飘荡。
从卫生间出来的郭志强怒不可遏,是一头凶猛的狮子,他看到每个人都是一个偷窃者,一个窥伺者,一个刺探者。那封残缺不全的信,此时安稳地待在他的裤兜里。他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师弟左明阳,他抓住了师弟的脖领子,咆哮着让他交出信。他根本没有给师弟说话的机会,愤怒转化成了力量,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左师弟的脖子出血了,他依然不放手,他开始拳打脚踢。左师弟是个瘦弱的人,根本不堪一击,他也没有解释的余地。其他的人都停下来,或坐或站,待在原地,冷漠地看着这一幕。上来劝解他的是林芳菲,她喊着哭着,“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左明阳真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满脸是血。这时才有人走上来,说了声,赶快送厂医院。
幸运的是左明阳没有生命危险,只是皮肉伤。而小苏写给郭志强的信,除了那封被当作打扑克的垫纸而外,其他的都杳无音信。愤怒的郭志强受到了主任的批评,被扣发了一个季度的奖金。但是倔强的他拒绝去医院看望左师弟。在车间里,他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形单影只的人,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对视。他们甚至故意地冷落他,大声地说笑,疯狂地斗地主,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被师傅派到焦化的新建工地,看护材料和设备。晚上,他觉得那些崭新的钢板、管道、阀门,都像是小苏信里的文字,变得柔软而亲切,散发的不是钢铁的腥味涩味,而是芳香的蓝色钢笔水味。
越过堆积的管道和钢板,从黑暗中慢慢地靠过来一个人,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师哥”。月光中,林芳菲的脸愁云密布。郭志强的目光从钢板上挪回来,他看着林芳菲,“你又在躲避小魏?”
“不是,”林芳菲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想向你坦白。我想了好几天,看着你痛苦不堪的样子,好像在割我的心。师哥,你能原谅我吗?”
即使被发落到工地上来做看护,悲伤仍然没有水一样溢出他的身体,他只是叹惜生命在缓慢的时间中,毫无意义地流逝。而愤怒,竟然在仰望星空中,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他说:“你说什么呢?”
林芳菲抓住了郭志强的胳膊,暗夜中,师兄的胳膊如同他看护的那些没有生命的钢材一样,坚硬,冰冷。“师哥,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要向你坦白。我是一个同谋者。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让我待在你的身边,尽可能地和你多接触,观察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出卖师傅的人。师哥,虽然我开始时并不情愿,但是你知道,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态度并不坚定,所以我不可能拒绝,我没有任何自己的主张,没有任何自己的主意。我只能顺从,只能听之任之。”
“他们是谁?是师傅吗?”
师兄郭志强出奇的冷静让林芳菲反倒感觉到了一股犀利的寒意,她觉得师哥胳膊上的坚硬传导到了她的手上,沿着她的胳膊,快速地遍布全身。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舌头都木木的,僵硬,说不出话来。郭志强说:“算了,你是在安慰我吗?还是在可怜我?放心吧,我足够坚强。黑暗血一样漫过我的身体,我却看到了澄澈的河流。”
诗歌突然降临到郭志强的灵魂之中,如昙花般转瞬即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慌。他想再找到一个合适的诗句时,却发现,它从来都没有到来过。
“我说的是真的。”林芳菲小声嘟哝道。声音如蝇声之小,连她自己仿佛都没有听到。
那个夜晚,孤独的郭志强坐在那里,仿佛忘记了身边的师妹,忘记了一个内疚而神思恍惚的姑娘,忘记了浓重的夜色如迷雾般袭来,忘记了师傅曾经的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忘记了友情与背叛,忘记了爱情与凋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而陪着师哥的林芳菲,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言语,她陷入了无边的惘然之中,不清楚到底是来谢罪的,还是来寻求自我的心理安慰的。
一旦林芳菲决定要把真相告诉给郭志强时,像是陡地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在忏悔的路上开始狂奔。她甚至有些痛快淋漓地剖析着自己扭曲的灵魂,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可怜的怪物展示给伤心的师哥。告诉他,第一次去邢台时,她还忐忑不安,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可是当她陪同师哥去荆门时,她感觉,那个谎话就像是被润滑的唾液浸泡过,就等在嘴边,一旦需要就脱口而出。她悔恨地诅咒自己:“我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
她不厌其烦地讲她的心灵的挣扎,讲她曾经那么近地在侵入到郭志强身边的生活,她说,她的眼睛,变成了另外一个林芳菲,她自己都不认识的林芳菲。她说当时的她根本看不到那个林芳菲,她用眼睛去捕获郭志强的工作、生活细节,捕获他的内心,捕获他思想上的漏洞。她说她就像是一个仪表盘,一个记录装置运转的登记表盘,温度、流量、压力……而师哥郭志强,就是一个装置。
而郭志强,似乎拥有的只是倾听。
“师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鄙视我?”
郭志强反问:“为什么?”
泪水在林芳菲的眼边等待着,“为什么,你沉默不语,你连愤怒都没有了,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那么多背叛你的事,你却一句恨话也没有对我说,哪怕是一句埋怨。”
郭志强显得有些木讷,他说:“我在找一句诗,来表达我的心情。”
“什么诗?”
郭志强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却找不到。”
诗歌的尽头,在深秋的萧瑟之中,坦露出来,如同收割过的田野。小苏不期而至,多少个周末,郭志强已经不抱有任何的希望。所以当小苏突然出现,他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小苏年轻的面庞光洁明亮,额头饱满莹润,目光明澈,她说:“你的状况看起来不好,脸色灰暗,目光浑浊。真让人揪心。”
郭志强勉强地笑了笑,“我很好。一切照旧。”
小苏便不再追问。她的到来,目的不言自明,两人心照不宣。那天夜晚,除去身上的衣服时,小苏娇羞扭捏,如同第一次尝试鱼水之欢。郭志强也同样慌乱、莽撞,像一个渴望而又不懂男女的愣头青。他们的激情就在这种混合着开始与结束,迷乱与冷漠的复杂情绪中,缓慢、悠长、笨拙、珍惜。两人都尽量使这一夜丰满,能给记忆一个美好而充盈的空间,然后两人都热泪长流,相拥而泣,把那一夜弄得湿润而阴冷。之后,躺在床上,小苏突然就想到了诗歌,她说:“请给我一首关于炼塔的诗吧。”
郭志强只读了一个开头:“银色的炼塔……”便卡壳了,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想把诗歌的语言、意象、断句,拉回到他的头脑中,再通过他沙哑的语言脱口而出。他失败了,诗歌,仿佛隐藏在了黑暗之中,在冲着他发笑,嘲笑他的无能,他的自以为是。他痛苦地说,我不能,我不能了。他突然悲伤地想起,在气分车间,他答应小苏的那句誓言:“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一辈子写诗给你,直到你老了,耳朵背了,听不见了。”
那一夜,诗歌便再也无法来到他的灵感中,而他也没有想到,那是埋藏诗歌的一个夜晚,从那夜起,一个叫诗歌的词便永远地告别了他的灵感,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现实生活。
第二天一早,他们来到焦化装置的工地上。小苏从来没有见识过,焊工郭志强是如何把两个物体完美地焊接到一起,自她在火车上邂逅郭志强以来,“焊接”这个词就一直在她诗性的想象中,被幻化成一个美妙的意象。她要求郭志强,一定要让她的意象成为一个具象的时刻,好让它凝固在她的记忆中。
郭志强从工地上找到两截废弃不用的钢管,蹲在地上,戴上面罩,拿起焊钳,夹住焊条。刺眼的弧光喷射而出,焊花开始飞溅,刺鼻呛人的烟尘顷刻弥漫开来,包围了他们。小苏的眼睛无法承受那炫目的弧光,她戴上了墨镜,在墨镜褐色的掩护下,那弧光柔和了许多,光彩在蓝紫之间不断地变幻,红色的焊花如同儿时鞭炮释放的花朵,在那一刻,小苏真的有一种梦幻般的眩晕,她头脑中那个美妙的诗的意象,此刻,真的在现实中出现,她一度以为,她和那个制造弧光和焊花的那个人,一起回到了飞奔的列车上,回到了顾城的诗句中,回到了永恒而美妙的意象之中。她的眼睛湿润了。
在小苏从诗的意象到现实场景的涅槃之中,郭志强凝神静气,终于完成了他的焊接。他松开焊枪,摘下面罩,看到的是一个激扬并略带悲伤的小苏,肆意流淌的泪水纵横交错。他掏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块手帕,最后只能无奈地说:“擦擦你的眼泪吧。”
等小苏摘下眼镜,擦干了眼泪,小苏羞涩地笑笑说:“你看看我,多没出息。看到这些焊花就流泪。你要是也这样,还怎么工作。”
郭志强点点头,“是,我早就麻木了。我倒是提防着弧光别灼伤我的眼睛,皮肤,焊花别溅到我的胳膊上、衣服上。它们像是一个朋友,又像是一个敌人。你爱它,又憎恶它。”
等焊接起来的钢管慢慢冷却下来,郭志强才让小苏来看他的成果。在小苏看来,两截钢管完整而神奇地连接在一起,这就足够了。她想要看到的也就是如此。郭志强却万分地沮丧,他说:“焊接失败了。这是个不完美的焊件,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表象,两件物体,被硬生生地连接到了一起,这很容易。可它的的确确是一个残件,废件。你看这个焊缝,焊边突起,过渡得极不自然,粗笨,歪歪扭扭,不美观,还有明显的气孔和夹渣。一看就是个新手干的。一旦这样的管道用在生产中,就是个极大的隐患。”
“为什么你会焊成这样?”小苏忧心地问,仿佛这个焊件真的即将被用在生产中。
郭志强一脸的茫然,呆呆地看着那极不完美的焊缝,沉默片刻,他说:“我尽了力。有心做好,却无力回天。我蹲在那里,腿发软,手抖得厉害,就像我刚开始当焊工学徒时一样。不管我如何用意志来控制,也无济于事。对不起。我没有办到,让你失望了。”
小苏看着懊丧不已的郭志强,她试图想要抚慰一下,可还是放弃了,她的慰藉对郭志强,还有什么意义呢。
爱情的告别,匆忙、茫然和沮丧,却没有悲伤。和列车上的邂逅相比,那个最后的时刻,就如同一道轻轻划过的铅笔印,能轻易地被橡皮擦拭掉。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在偶尔的回忆闪现时,那个告别的时刻都那么脆弱,那么轻淡,那么模糊。郭志强甚至都忘记了他是如何送走小苏的,忘记了小苏最后的表情。
倒是小苏离开的第二天,却在他的记忆中永不磨灭。
清晨,深秋的阳光阴冷却透明,像是穿越冰层而来。工地上冷冷清清,林芳菲奔跑着出现在郭志强的视线中,身影越来越清晰,她大声喊着:“师哥,快救救我,快救救我!”郭志强惊愕地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表情惊恐万分,“师哥,小魏要杀我。”郭志强向她奔来的方向望去,没有看到小魏的影子。突然间,小苏离去后空空荡荡的思想,像是射进了一缕耀眼的阳光,与林芳菲有关的场景快速地闪过,一股厌恶、愤恨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甩开林芳菲因恐惧而哆嗦的手,讥讽道:“你还在演戏。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你不用假惺惺的,博取我的同情,不用采取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证明什么。你去告诉师傅,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出卖者。我从小关家出来,深夜里到派出所举报了他们赌博;我看不惯师傅窃取仓库里的国家物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厂公安处;我对师傅以不同的名字,拥有两个家庭,感到困惑和不解,去了厂纪委。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满意了吧?监视者,卑鄙的监视者。”
惊恐在林芳菲的脸上蔓延着,她脸色蜡黄,眼睛圆睁,瞪着双眼,嘴大张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服。她尖叫了一声:“师哥!”然后,猛转身,奔跑着离开,安全帽掉到地上,她有些不辨东西,被一堆钢管绊了一下,钢管咕噜噜散开了,她摔倒在地。她爬起来,继续踉踉跄跄地向前方狂奔。郭志强骂完,心情反而更加糟糕,委屈、愤怒、羞耻、痛苦……潮水般淹没了他。等这些情绪缓缓地坠入他内心深处,他四下望望,各种工种的工人们,安全员、技术员、监理、焊工、起重工……已经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工地上,工地上突然就喧闹起来,沸腾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电焊声、吊车声、电锤声……忙碌的人群中,好像少了一个人似的,那个人是谁呢?林芳菲哭泣的面容突然分开人流,奔到他的眼前。他猛地一激灵。发足狂奔,顺着林芳菲消失的地方追去。
路上,不断地有人向一个方向跑,有人说,减压塔上有人要跳塔,可能有人要杀她。郭志强跟着人流,跑到减压塔下,惊慌地向上望,果然站在塔的第三层平台的林芳菲已经跨越了护栏,一只手抓着栏杆,向下看了看。她一定看不到郭志强悔恨交加的那张脸。郭志强喊了一声“菲菲”,他想冲上塔去阻止林芳菲愚蠢的轻生念头,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林芳菲听不到任何人的喊声,她听到的只有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催促着她:跳下去,跳下去!她松开左手,那巨大而坚固的塔便头一次变得轻盈、飘逸,她感觉那庞然大物正快速地与她分离,向天空弹去,和白羊似的云朵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她听到了塔和云朵相撞击的声音,剧烈、沉闷而没有痛苦。
林芳菲没有死。死神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就摔在郭志强的身边,幸亏她没有爬到塔的最高层,同时,支在塔下面的一个临时的架子担了她一下,不然,死神想拒绝她都没有任何的理由了。在开往厂医院的救护车上,郭志强抱着她,她的脸上并没见到血迹,郭志强说:“你怎么会那么傻,我不过是随便发泄一下。你怎么就当真了。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呀。我怎么会怪你呢。你这傻师妹!”不管他怎么呼唤,林芳菲都无法听到,她的脸冰冷而灰暗。
林芳菲在厂医院抢救了一天,随后被送到了市里的省第三人民医院,那是个优秀的骨科医院,坐落在省委大院的后面。她在那里躺了半年,等她脸色红润地从那里出来时,是被郭志强用轮椅推出来的。半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看到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第一个用匙子喂她饭,第一个告诉她,今生你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郭志强第一次知道,眼泪可以流干,悲痛却仍旧没有停止。
师傅在林芳菲纵身从常压塔跃下之后没多久,被提拔为检修车间的副主任。而关于他的流言也从来没有被广泛地传播,半年中他带着不同的徒弟,到医院里看望过林芳菲六次,而每一次,师傅都会叮嘱郭志强,不要过多去想车间里的事,安心地把林芳菲照顾好,就是最重要的工作。
林芳菲出院时,夏天已经来临,郭志强给她买了一身漂亮的花裙子,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他会陪着她,永不分离,每年的夏天,他都会给她买无数的漂亮裙子。
郭志强推着轮椅上的林芳菲,再也没有回到八方炼油厂。他们在市区里租了一间房,住下来,郭志强找到了一个新的工作,仍旧干他的老本行。时光荏苒,林芳菲的轮椅已经更换了有七个,而她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大大的衣柜,专门盛放花裙子的衣柜,各种花色的裙子散发着丝绸、棉织物的芬芳,她时常把头埋在那些裙子之间,拼命地吸着,嗅着,她再也嗅不到,炼油厂那恣肆的油的味道,铁的味道,焊条融化呛人的味道了。
郭志强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化工设备维护公司,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业务也越做越大,遍及北方的许多石化公司,但他告诫自己,不和八方炼油厂有任何的瓜葛。因为业务,他经常要出差,但不管他去哪儿,山东、内蒙古、东北,甚至新疆,他都会带着坐在轮椅上的妻子林芳菲,他说,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他要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在齐鲁石化,他们待了足足有一个月。他们住在淄博市区。在任何一个地方,郭志强都会细心地让妻子远离炼油厂,远离塔,他害怕勾起她痛苦的回忆。林芳菲已经学会了上网,一个夜晚,盯着电脑的她突然喊道:“志强,你快过来看。”郭志强从卫生间出来,来到电脑前。林芳菲指着电脑屏幕,“你看,这首诗。”屏幕上的诗叫作《分馏塔:上升或者降落》。郭志强心就猛地一沉,他别过脸去想躲开那首诗。林芳菲却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你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郭志强惊讶地看着她。
“伊莲。”林芳菲动情地说,“这是她的笔名。她的真名你一定不陌生,苏春晓。”
郭志强一惊。林芳菲抬头看了看他,“二十年了。虽然时间那么长,你不可能忘记她。我也不能。有时候,我想想邢台,那个小城市,我还真想去看看,它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邢台没有炼油厂呢?”
郭志强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静静地听着她说,“伊莲是个非常有名的诗人。得了很多大奖,包括鲁迅文学奖。她接受了无数次的采访,你知道她说的最多的是什么吗?不是她自己,而是你。她说,你是她所有诗歌的源头,是意象的开始。她说起你,说到一个焊工,说到她和一个焊工诗人的惊天动地的爱情,说到你们在列车上的邂逅,说到顾城的《黑眼睛》,说到每一首关于炼塔的诗,她说,她的每一首有关炼塔的诗都是与你共同完成的,她是在你的诗的基础上,饱含着对美好往事的追忆,用情用心用眼泪用血去改写的。每一次她都会读一首有关炼塔的诗,而每一次她都会热泪盈眶,激情洋溢。她在找你。她说她一直在找你,可是她找过你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八方炼油厂,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她迷茫地对记者说,你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仿佛是要考验她诗歌的神经。她发誓,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到你。她和你的故事感动了媒体,感动了所有人,他们都在帮着她来找你,在网络上,在电台,在报纸上。”
“她还说了什么?”事隔二十年,郭志强的心仍然有一处是被师傅遮蔽住的,那一处,阴冷而疼痛。
林芳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当记者问她,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地寻找那个焊工。她的眼里泛着泪光说,因为那是她最纯真的爱,是她最想回到的爱的起点。另外,她停顿了一下,泪光似乎消失了。”她也停顿了一下,“她说,二十年了,她当年给你提过一个问题,而你没有给她答案。她提的是什么问题?”林芳菲盯着郭志强。
郭志强目光躲闪着,显得有些慌乱,他没有回答,他突然觉得大汗淋漓。林芳菲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脖颈,那冰凉的细密的汗水传导到她的手上,她和他,早就有了心灵上的默契,她再也没有去追问。
郭志强没有再看那闪来闪去的电脑屏幕,他没有去看那首《分馏塔:上升或者降落》,他也没有去找有关小苏的消息,他不知道,小苏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著名的诗人。他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小苏仍然会在众多的场合,讲述一个焊工和一个女诗人感人至深的故事。那些往事,那些诗歌,早就与他没任何的关系了。在那之后的几天,那个石化城淄博,在现实的雨中,变得潮湿如水墨画,而他却失去了用欣赏的眼光去端详这个城市的心情,他奔波于石化公司的维修现场,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注定就是在那些装置间、塔间、管线间,而诗歌,早就走到了它的尽头。
八方炼油厂,像一匹骆驼一样,在苦撑着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日子,像走进了永远无法走出的沙漠,越来越走下坡路,很多装置已经停工,在等待着被宣判死刑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有一天,林芳菲试探着对郭志强说:“你说,如果你那些师弟,我的师哥们,他们生活艰难,他们想要来投奔你,你该怎么办?”她看着灯光下的郭志强,她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她伸出手,摩挲着他的头发。
郭志强咬着牙,他看了一眼妻子,她温柔的目光仿佛能融化所有的仇恨,他说:“你定吧。我都听你的。”
林芳菲含着泪说:“委屈你了。他们找到我,他们的现状确实很困难,他们面临着人生中最难以渡过的难关。他们不敢直接求你。他们知道,我是那个软肋,我是你生命中最柔软的那部分。毕竟,我们曾经有过师兄弟的情谊。师哥!”
这一声师哥,把郭志强叫得伤感凄戚。他转过脸,感到自己的脸颊凉凉的。
郭志强的师弟们,纷纷地来到了他的公司,他们在他的公司里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他们不辞辛劳地到新疆、东北的工地上,承担了重要的工作。当他们偶尔在施工现场碰面时,他们小心翼翼的,谁也没有提到过师傅,提到过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向郭志强提到师傅的那个人只能是林芳菲。深夜里,那是在新疆克拉玛依,狂风在窗外呼啸,像是要把整个大楼掀翻,风像疯狂的石子一样打在窗户上。林芳菲蜷在郭志强的怀里,“你为什么不停下来,让自己歇一歇。我算了算,今年一年里,我们在家里待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郭志强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吗?这么多的业务,怎么能停下来。”
“任何事情都能够停下来。我不强迫你,你想让自己永远在奔波,永远在忙碌着。也许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你不嫌弃我,不怕我是个累赘,我就永远跟着你。”林芳菲幽幽地说。
郭志强搂紧了妻子瘦弱的肩,“在上海的一个朋友说,有个医院能让你站起来,我想开了春,带你去试试。”
已经有过太多次的尝试,林芳菲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可是,只要郭志强想要这么做,她从来不拒绝。停了一会儿,她说:“开了春,师傅就六十了。”
郭志强的手突然就松了,搂着妻子的力量明显地弱了,妻子从他的怀里滑开去一点,像一件往事,散落在黑暗中。
林芳菲深呼吸,她知道,要说的话总是要说出来的,“师傅退了休。可是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在炼油厂工作。师傅想重新出来工作,替他们分担一下经济的压力。”
郭志强没有像上次她提到师弟们时一样,把往事轻易地放下,他心灵深处的那个幽暗之处,是那么牢固,如完美的焊缝般坚不可摧。他没有回答。
在克拉玛依,林芳菲提到了三次师傅,那个已经六十多的老人。郭志强都没有回应。每次提到师傅,他都会感觉到内心的冰凉一浪浪地涌来。
一个夜晚,林芳菲被噩梦惊醒,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身边,空荡荡的。她爬到轮椅上,来到窗户前,这是个难得的没有狂风的深秋之夜。院子里,白炽灯光下,一个人在孤独地走来走去,拖着长长的身影,他走得急促、慌张。宾馆里那个不大的院子,像是一个庞大的古罗马的斗兽场,郭志强,她的丈夫和师哥,就像一个角斗士,他的面前,似乎有着强大而难以战胜的对手。一行清泪便打湿了林芳菲的衣襟,连续几个夜晚,她都被噩梦唤醒,她都会从窗户里看到一样的情景,那个孤独而挣扎的长长的身影,像是一条粗壮的铁链,捆住了她颤抖的心。她恍若觉得,她看到的情景其实只是一个夜晚,它们不过是反复出现在她自己的梦境中而已。
之后,林芳菲再也没有提到师傅。她悄悄地给师傅打了个电话。
三个月之后,在沧州炼油厂的工地上,他和沧炼部的周经理边谈着边在工地上走着,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戴着安全帽,身形笨拙苍老,看到他,急忙躲避着,想要避免和他见面,可是因为太过慌乱和匆忙,他被脚下的东西绊住了,扑倒在地,他趴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小苏想要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突然闪现在脑海中“你恨你的师傅吗?”,这个二十年前的问题重重地击打着他的神经和血液。郭志强愣了片刻,身边的周经理非常尴尬,想要解释什么,郭志强摆摆手,走过去,在泪眼蒙眬中伸出了犹豫的手,叫了一声:
“师傅!”
[选自《山花》(A)2015年第十一期]
本刊责任编辑廖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