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一墙之隔
王秀梅
许多年前,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片黑沉沉的棚户区。天上没有月光,只缀着几颗稀疏的星星,发出稀薄得可怜的光亮。因此,所有的小巷仍然是昏暗的,加上巷子两旁低矮的房屋里没有多少人声,让人感觉那里像坟场一样。
那个夜里,一切都显得很怪异。父亲出门前带了一盏手提信号灯,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把它打开,仿佛只是为了让手里抓着个东西。父亲不停地小声提醒我:小心点,慢点。他走在我前面,踩到坑的时候就停下来,说:一个坑。我郎当着头,睡眼惺忪。我们踩到了不少土坑,后来,父亲忍不住说:
“人这一辈子啊,总是要踩到坑,躲是躲不过去的。”
在我记忆里,父亲很少说这种有些深度的话,他毕竟只是一名铁路巡道工。在铁路部门,从事这个工种的,都是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父亲初中毕业就招工进入铁路部门,成为一名巡道工。这还得仰赖我的祖父,他当年也在铁路上工作,所以父亲才有资格被招工,成为一名背着巡道袋在铁轨上走来走去的工人,手里提着一盏让人羡慕的信号灯。
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父亲,在成为巡道工后,原先掌握的那些半生不熟的知识很快就忘差不多了,因为当巡道工只需要记住一些技规、安规之类,知道巡道时应该检查哪些东西就行了——我的意思是,说来说去,父亲说出
“人这辈子总是要踩到坑”这句话时,他实际上连初中文化水平都不够。我记得,他当时在那个促使他说出这句话的土坑旁站立了几分钟,回头看了看我们来的方向。我们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父亲驮着我。他穿的是平日巡道时规定穿的土黄色工装,因为多日未洗而发出一股汗馊味。除了汗馊味,还有一些别的味道,复杂难闻。这个回忆总是提醒我,父亲离家的时候是夏天。他发着汗馊味和其他味道,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那片我从没去过的棚户区。在离那里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停下来,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支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给它上了锁。
接着,父亲带着我徒步穿过棚户区。他肩上背着巡道袋,左手提着信号灯——却不把它摁亮,右手提着一把道镐。道镐也是他巡道时必带的工具,我们来的路上,他把它挂在自行车把上。在一堵墙跟前,他停下了,再次回头往来路上看。他看得鬼鬼祟祟,还问我:
“缪线路,有没有人跟着咱们?”
“没有。”我说。这个棚户区荒凉极了,要是有的话,大概也不会是人,而是鬼。从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像鬼火一样,倏忽间就灭掉了。但父亲仍被那灭掉的灯光所吓,他下意识地蹲到墙根下,说:
“咱们被发现了吧?”停了停,他又自我安慰说:“大概是半夜起床解手的人。”
父亲蹲在墙根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捶击那堵墙,使它发出了窸窸窣窣泥块掉落的声音。“太破了,”父亲判断道。随着他的敲敲打打,从黑暗中不知窜出一个什么家伙,父亲眼疾手快,扔下信号灯,举起道镐就扎了下去。
那不明物让道镐的尖头扎扎实实戳中,球成一团在地上乱抽搐。道镐头是铁质的,像一根略带弧度的粗铁棍,一端尖头,另一端扁头;它们都是用来拨弄道砟的。父亲摆弄这铁家伙驾轻就熟,握住木柄抬起来一掂,就能掂出镐头是尖头朝下还是扁头朝下。
到这时候了,父亲仍不肯打开信号灯,他从地上把它捡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试试摔坏了没有。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不明物,好不容易才看清,对我说:
“一只野猫。好家伙,真肥,我从没见过这么肥大的猫,大概是成精了。”
父亲长出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受惊不小。我提出是不是看一下信号灯摔坏没有,父亲没看,而是估摸着说:
“八成是坏了。不过也说不准。”
父亲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心思完全没放在信号灯上。说起这种信号灯,自从有一次父亲偷偷带我到铁路线上巡道,我就日思夜想拥有那么一盏,因为它能发出三种颜色的光,一定会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他们只有能发出一种光的手电筒。但是,信号灯不是父亲的私人财产,他交班的时候必须要把它交回去,这甚至让我生出一种念头:长大后我也要招工到铁路部门,去当一名巡道工。
我正牵挂着那盏信号灯,父亲却重又蹲到墙根下面了。他蹲了一会儿,像在找什么东西,后来还将上身趴伏到地上,撅着屁股,在那里捣鼓。天知道是在钻研什么。后来,我听到大地抖动的声音——根据过去陪父亲巡道的经验,那八成是一列火车正要驶来。可是,这里哪来的火车呀?
正在诧异间,大地抖动得厉害起来,铁轮子摩擦着钢轨,呼隆呼隆似乎就是从我眼前飞驰而去了。父亲站起身,对我说:
“缪线路,我得巡道去了。”见我不解,他补充说:“这是一堵挡墙,铁路就在墙那边。我抄了近路。”
我这才有些明白了:他明明是晚饭后就离开家巡道去了,却在深更半夜返回家,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原来是忽然决定带我去巡道啊。为此他还抄了个近路,大概是为了避免把上半夜巡过的铁路线再走上一遍。想到这里,我有些同情父亲——巡道工可真是个枯燥的工种,白天还好,至少可以看看风景啊什么的,可是夜里就不同了,他要孤寂地走上一夜。
“你回家,把自行车骑回去。”父亲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那把他用了两年的车钥匙,放到我手里。
父亲的话让我感到很诧异:他既然不预备带我去巡道,干吗还要中途离岗,深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带到这儿来?
我赖着不走。我猜测父亲是在报复我,因为之前他把我从被窝里喊醒时,我因为太困而朝他发了一通脾气。可现在我的瞌睡虫已经彻底被赶跑啦,而且他带我抄了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近路,我还没搞清楚我们将如何走到铁路上去,这太让人好奇了!可偏偏这时候他却要打发我回家。什么意思嘛!
但父亲根本不打算考虑我的意愿,他再次把车钥匙往我手心里塞,并把我的手握拢。我扭摆着,表达我的不满。后来,父亲考虑了一会儿,找到了收买我的方法:把那盏信号灯送给了我。他把那弧度圆润的黑色提把塞到我另外一只手里,见我不相信,便使劲把我的手握拢: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我知道你做梦都想有这么一盏灯。”
我不太相信父亲的这一招。信号灯又不是他的个人财产,那是国家财产,他只有在巡道时才有权利使用。父亲大概看出了我的顾虑,他夸张地笑了一声:
“这东西,我们班组里多得很,丢一盏也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了,我这次……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家了,因为……我要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所以,放心吧,没人会找你要灯。”
天啊!怪不得父亲深更半夜把我从被窝里叫醒呢!他是假装先去巡道,然后,趁下半夜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才悄悄出发去执行秘密任务的!但那是什么任务呢?我不免感到好奇,便问:
“是《红灯记》里李玉和那样的任务吗?”
父亲想了想,点点头:
“差不多吧。”
“可是……现在明明没有日本鬼子呀!”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李玉和,那个著名的无产阶级英雄,铁路工人,把密电码埋在铁路路基里,跟那个叫鸠山的日寇大坏蛋斗智斗勇,宁死不屈,这个故事我们都知道。爷爷和父亲都是铁路工人,他们都爱讲李玉和的故事,仿佛李玉和是我们家的亲戚。
“现在嘛,倒是不打仗了,但是,不一定没有坏人哪!”我看不到父亲的神色,但听起来他的声音倒是有点凝重,不免让我肃然起敬。他补充说:“和平年代,更容易有阶级敌人来搞破坏。那些不死心的人,一撮一撮的指不定都潜藏在什么地方,企图破坏我们的革命成果呢。”
“爸,这么说,你真的要去当李玉和啦?他们让你保护什么东西?是密电码吗?”我太想看看密电码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但父亲却卖起关子来,他挠着一头芜杂过耳的头发——天知道他本来长期理的是光头,那天夜里为何莫名其妙有那么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他思考了半天,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最后他咬紧牙关,说:
“这是重大机密,不能告诉你。”
我虽然略有失望,但考虑到他接受的是秘密任务,必定得像电影里那些大英雄一样,对秘密守口如瓶,便决定支持他。我像个大人似的说:
“爸,我理解你。你是个地下党。但是,你得让我摸摸你的头发。”
“这是假发。你知道,执行秘密任务……”父亲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
“我知道,要乔装打扮,迷惑敌人。”
看样子,父亲在前半夜干了不少事,包括找到这样一顶假发。不,假发一定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吧,执行秘密任务,什么都要提前准备好……他可真镇定啊,晚上我们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还装得跟往常一样,挑剔母亲把地瓜面条煮得太软了。但他吃得很香,连吃了三碗,母亲不得不说,嫌软还吃这么多,不怕撑死?父亲总喜欢说违心的话来逗母亲。其实,街坊邻居都知道,缪轨道是个对自己女人好得不行的人……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冲撞着,搞得我胸里膨胀得很,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喘息。父亲蹲下身子,让我抚摸他的假发,说:
“缪线路,你八岁了,听喘气声都有男人味儿了。你要好好地长大。希望下次回来,你就是个男子汉了。”
“爸,你要去那么长时间啊?”我一听这话就不干了。
“也不一定。”父亲模棱两可地说,“不好说。这是个长期的工作。但我尽量找机会回来看你和爷爷。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好好学习,我在那边可是什么都知道,你别想糊弄我。”
当然了,我完全相信,父亲的战友肯定很多,会随时跟他保持联系。我跟他提了一个条件:
“要是我期末考了双百,你就要回来一趟。”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说: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不许对任何人说我在执行秘密任务。这个任务永远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算是他们把我当成坏人抓起来了,你都要严守机密,不能对他们说,你明白吗?”
“明白。”虽然我不太明白,但还是觉得应该尽量地明白。
为了给双方的承诺加个保险,我跟父亲拉了勾。我勾着他粗糙的小指头,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时候,父亲忽然抱住我,把我的头狠狠按在他胸口上,我听到他使劲咽唾沫的声音,咕噜,咕噜。声音顺着吃饭的管道落到胸腔里,像爆炸一样轰轰地响。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很费力地说:
“你妈妈……她妄图偷走密电码……”
“啊?难道我妈妈是特务?可千万不能让她偷走!”我吓了一跳。
父亲赶忙捂住我的嘴巴,说:
“小点声!这是个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
“放心吧!爸,你走后,我负责监视妈妈。”我向父亲打了保票。然后,父亲毅然站起身,像电影里那些大义凛然的地下党一样,说了声:
“我该走了!再不走就要耽误事了!现在,你要听我的命令——向后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我乖乖地转过身,左手提着信号灯,右手攥着车钥匙,拼命忍住回头看看的欲望,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父亲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最后彻底听不到了。
我骑着自行车,在篆村的小广场上转圈圈。场上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是篆村的孩子,也在学骑自行车。篆村在城郊,这一带的孩子上学要到几公里外的学校,所以得学会骑自行车。
几辆新旧不一的大金鹿牌自行车,像没头苍蝇一样,歪歪扭扭地乱撞。男孩子学得快,女孩子就不行了——最笨的女孩子得花上足足一星期的时间。大金鹿车子真没有愧对它的名字,个个车高马大,有些个子矮的女孩子,她们的家长不得不把车座卸下来,缠绑上一条麻袋权且充当车座。那些聪明的家长还给车后座横着捆上一条长木杠子,这样当她们把车子骑倒时,木杠子着地,像张开的两臂撑住地面,就可以避免把她们摔坏了。
女孩子们人人背后驮着一条木杠子,这景象真是有意思,惹得男孩子们嗷嗷叫唤,故意冲撞她们。有几个还不怀好意地冲撞了我几下,其中有一次把我撞到了广场边的臭水沟里。水沟里残存着几天前的雨水,上面漂浮着附近菜市场流过来的菜叶子,腐烂了,臭烘烘的。
他们为什么撞我?有人告诉我,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他们说我父亲缪轨道是杀人犯,这真是好笑!每当这三个字从他们不明真相的嘴巴里嘟噜出来,我都为他们的无知而遗憾。但遗憾归遗憾,我克制住了为父亲平反昭雪的欲望,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对父亲出走的真相只字不提。
孩子们没心没肺,街坊邻居那些大人还都是很同情我的。西邻王奶奶经常叹着气,给我和爷爷送来饭菜。这天她腌好一缸咸菜,挖出一碗,端到我们家院子里来。我正在水龙头下面洗脸上的血,那几个臭孩子用自行车把我拱到臭水沟里,擦伤了我的脸。王奶奶放下碗,碗里飘出酱油咸滋滋的味道,过来帮我洗脸,边洗边说:
“缪轨道真是造孽啊!看在孩子份儿上,也不应该杀了玉兰哪!好好一个孩子,现在没爹没娘了。”
“王奶奶,我有爸。我爸没死。”我不太高兴。
“唉,可怜的孩子。死没死有什么分别。”王奶奶唉声叹气,仿佛我爸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不对。我爸还会回来的!”我说。
“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盼着你爸回来,还是让他在外头待一辈子吧。最好能躲在一个谁都找不着的地方,隐姓埋名。”
玉兰是我妈。他们说我爸那天夜里杀死了我妈,然后趁夜逃跑了。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妈,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篆村的人都知道,我妈是因为跟市场街上的肉贩子老武私通,才丢了小命的。他们这么说的根据是,那天夜里老武也死在他的肉铺子里——但是,他们只是推断而已,谁能证明?他们管能证明的人叫目击者,谁是目击者?
没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目击者。公安局的人说,父亲是用道镐杀人的。为了自圆其说,他们特地到父亲工作的铁路工务段,找到许多把道镐,做了一些实验,证明伤口的确是道镐扎出来的。而且,父亲畏罪潜逃时带走了凶器,显然证明了他们的推断是对的……
随他们怎么说吧!父亲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王奶奶查看了我的伤口,说要带我去赤脚医生那里擦点药,被我拒绝了。我都八岁了,这点小伤算什么。这时候,爷爷在屋里吭吭地咳嗽起来。他是老慢支。每当他咳嗽的时候我就憋得难受,恨不能用煤钩子插到他嗓子眼那里,把引起他咳嗽的那口痰勾出来。爷爷咳了好一阵子,到后来,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二胡声。
“线路,你在跟谁说话?”爷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的耳朵其实一点都不背,但自从我爸出走,每当有人走进我们家院子,他就要这么问,假装自己已经耳聋了。
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曾经挤眉弄眼地对我爸说,隔壁王大妈对线路爷爷有点意思。我爸说,那等我回头问问王大妈什么意思。过了几天,我听到爸对妈说,不成,人家子女不同意,说线路爷爷毕竟是有残疾的人。我妈惋惜地说,可惜了,她是烈军属,有抚恤金,房子还比我们家的大。她要是同意,线路爷爷搬过去住,多好。过了一会儿,我妈又愤愤不平地说,她子女凭什么不同意?线路爷爷要不是为了给她家的菜园子浇地,能把一条腿弄残吗?我爸只好说,各是各码。
爷爷的确是给王奶奶浇菜园子,受了凉,才把一条腿弄残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只要拄上一根拐棍就行了。但他不喜欢拖拉着一条不中用的腿出门上街,所以老是在家里待着。
“线路,线路!小兔崽子!”爷爷见我不吱声,又叫。我不喜欢他假装耳背。王奶奶拍拍我的头,批评我说:
“爷爷叫你哪,怎么不吱声?唉,这爷孙俩。”她直起身子,从井台边端起那碗咸菜,朝着窗户喊道,“老缪,是我。”
我坐在井台边上,盯着我们家那条名叫福莱尔的狗。福莱尔百无聊赖,跟我一样。它是一只长毛狗,浑身上下从头到尾披挂着长长的毛,连头脸也不例外。自从我爸离家出走、我妈被杀后,没人给福莱尔洗澡打理,搞得白色的它变得黄不拉叽,原本挺顺滑的毛,如今结成了许多绺儿,额头上有一绺儿好像还沾了点血。看来是其他那些长了势利眼的狗看到我们家遭了难,也来趁火打劫,欺负福莱尔了。
“福莱尔!”我叫了一声。福莱尔努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但我不确定它能看清我,因为它额头上的毛实在太长了,完全把眼睛给遮挡住了,这让我忽然惆怅起来。夏天快过去了,初秋很快就要来临,我即将上学了……这些事情都怪让人惆怅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福莱尔忽然站起身,朝门口汪汪叫唤起来。从门外走进一个人,这人我见过,这些日子没少来我们家晃悠——他是公安局的。我喝住福莱尔,很反感地看着这人。我知道,他又要来问这些天重复过很多次的那些问题了。他大大咧咧地在我身边坐下,把自己搞得很和蔼可亲,还从口袋中摸出两块糖。我一下子就透过那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看到了藏在里面的长方形糖块:乳白色的或是棕色的糖块!舔一舔,就能甜丝丝地在嘴巴里化开。
我想起柜子里的饼干筒。它漂亮极了,上面画着一个长着圆脸、扎着两支朝天辫的双眼皮女孩。妈妈平时都是把糖块放在那只筒里,我生病时,或是哪天她特别高兴时,才会打开可爱的圆形盖子,从里面捏出一块来,奖赏给我。如今,那只筒早就空了,因为再也没有人限制我,所有的糖块都被我在一天之内全干掉了。我等着我爸下次回家时买了给我带回来。
公安局的人——他假惺惺地跟我套近乎,说他叫小方——把糖块往我眼皮子底下送了送。那玻璃糖纸紧紧地裹住糖块,两头拧成两个金鱼尾巴状,密密实实地把诱人之物完全掩盖住了,真是神秘。我抵挡住这两块小玩意儿散发出的气味,把头扭到一旁。
“这不是交换条件,放心吧。”小方说。他向我靠了靠。我们两人坐在水龙头旁边的水泥池子边上,一个人坐很舒服,两个人就有点挤。他剥开一颗糖,自己吃了起来,把另外一颗放在池子边上。“你爸这几天回来过没有?”他问。果然,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调查了。
我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你快要上学了吧?上学之后,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少先队员了吗?”他问。我警惕地感到,他不仅仅是想聊一聊关于少先队员的事。“你知道加入少先队需要什么条件吗?”他又问。我继续等着他的下文。“需要诚实、善良、明辨是非。这三条都很重要,其中最重要的是第三条。一个人做了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你的爸爸就包庇他。”
果然,他绕了一个大圈子。真狡猾。
“你爸爸逃走的那天夜里,你真的一直在家里睡觉吗?”他故意把糖块放在牙齿之间咀嚼。咯嘣咯嘣。听着就让人流口水。
“当然了,我一直在家里睡觉。”我说过好几次这句话了。
“那你听到过什么动静没?”
“没有。一点没听见。”这句可是实话。我跟爷爷住在西屋,我爸和我妈住在东屋,两屋中间隔着一间灶屋呢,太有可能什么都听不见了。再说了,我白天总是忙得很,在村街上跟小伙伴们玩耍,有时还穿过附近的公路,到那边的篆山上玩。篆山山谷里有个大水塘,虽然大人们企图管住我们,不让我们接近那水塘,但我们还是能找到无数的时间,偷跑到水塘边上去。
那天夜里,如果我妈真是我爸用道镐扎死的,那我爸肯定是铆足了劲一下子干完的,所以我妈根本没来得及喊叫。她没来得及喊叫,我当然就听不到了。至于我爷爷,老人家上了年纪,一睡下去就沉入了梦乡,更是听不到什么声音了。爷爷自从老待在家里不出门,就特别爱睡觉和做梦,醒后就跟我讲梦,大多都是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事。他老啦,怕死,讨厌如今这副破样子,巴不得老在梦里待着。
“线路,线路!”爷爷扯起那副让我听厌了的嗓子,又隔着窗户喊我了。“你在跟谁说话?”他问。这回他可能真是没听出跟我说话的是谁。
“没谁,公安局的。”我说。
没一会儿,爷爷拄着拐杖,笃笃地从屋里出来了,王奶奶在旁边跟着。“公安同志,你这是欺负小孩。一个毛还没长的小孩,你老是问来问去的,这像话吗?还用糖块来哄骗人,这不是典型的糖衣炮弹吗?咱们糖衣炮弹是用来对付阶级敌人的,可不是对付自己人的。”
爷爷的这番话我听着不知怎么有点刺耳,不太中听。“什么叫毛还没长?我爸都说我喘气声儿像个男人了!”我抗议道。小方马上抓住了大好时机:
“我觉得你爸说得对!你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你爸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话?”
我差点就要中计,刚想说“那天夜里”,爷爷使大力咳嗽了一声,马上提醒了我。我很生小方的气,这分明在侮辱我的智商。我故意气他:
“就不告诉你。”
小方临走前对我和爷爷说:“缪轨道要是回来了,希望你们能大义灭亲,马上联系我们。还希望你们能劝他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宽大?捅死两个人,能得到宽大?那不是没天理了?”爷爷不紧不慢地说完,就拄着拐杖回屋去了。小方还妄图在我身上下工夫,用下巴颏儿指指水泥井台上的糖块,意思是送给我了。我看了看他的下巴颏儿,没吱声。他走后,我剥开糖纸,把棕色的糖块丢进嘴里。爷爷在屋里的窗户旁咕哝了一句,大概是嫌我没骨气。我懒得理他。
小方走后,我到灶上热了两个馒头,跟爷爷两人就着王奶奶送的咸菜吃了一顿午饭。王奶奶腌的咸菜特别咸。饭后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发现已经快傍晚了。我走到灶屋去倒水喝,发现窗户外面有个人正在溜达,仔细一看,原来是二舅。转到院子里,又见我三舅在门外的胡同里溜达。我的两个舅舅看到我后都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认识我。我有四个舅舅,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们就不定时地到我家周围来溜达,大舅和四舅一帮,二舅和三舅一帮,两帮轮流着。爷爷用的词是“监视”,说他们是在监视我爸是不是回了家,一旦发现他回了家就立马逮住,在我妈坟前把我爸捅了。
“你姥爷那一家子人,都是红胡子!”爷爷这样说。起先我不懂得红胡子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就是土匪的意思。这我也不太懂得——都七十年代了,土匪早已经演变成只能从电影里看到的历史了。不过我多少能懂得的是,爷爷对我的四个舅舅印象极坏,对他们一家人印象极坏,包括对我妈。
我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整了整自行车。上午被几个臭孩子拱到沟里后,其中一个脚蹬子上的塑料配件掉了,只剩下一根光光的蹬轴;另外,车铃转到车把下面去了。我先把车铃转回上面,我又看了看脚蹬子,决定不修了。
我的两个舅舅很警惕地溜达着,大概是以为我要修好自行车,骑着去跟我爸接头什么的。其实我特别想跟他们说说话,在这个世上,我真是没几个亲人啦。但他们忘了我是他们妹妹的儿子,只把我当成他们的仇人缪轨道的儿子。如果他们把我当成亲人看,我可能会考虑把我爸的秘密告诉他们,那样他们会为我爸感到骄傲的。我多想让他们知道,假如真的是我爸捅死了我妈,那,原因也不是像人们传的那样,而是因为,我妈想盗取密电码,我爸不得已才捅了我妈。电影里这样的英雄可多了去了,他们哪一个不是为了党和国家而大义灭亲的?
但是,还是算了吧。爷爷说得没错,我的四个舅舅如今真像四个红胡子。
棚户区的房子虽然矮趴趴的,但是很密集,这就显得那里的小巷子都很窄。我骑着父亲留下的大金鹿自行车,在棚户区里穿行。
大金鹿自行车太高了,只比我矮两个头,这比例根本就是可笑的。我要是打算像大人那样,堂堂正正地坐在车座上骑行,倒也不是没可能,我试过,只要左脚先踏稳脚蹬子,右脚飞快点地助跑,速度稳定了,再把右腿猛地收回来,使出吃奶的劲儿,还是能跨过跟我胳膊肘一样高的车大梁的。但问题是,跨过去后怎么办?我试过,十有八九无法把屁股放到车座上,要知道,车座可是比大梁还要高,我的腿长却是有限的。不过,也偶尔出现过顺利坐到车座上的情况,但脚蹬子转到下面时,脚却够不到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能骑行,那就是相当滑稽的场面啦:脚蹬子转上来时,两只脚要飞快地蹬它们,让它们靠惯性做圆周运动。
所以我只能把右腿从大梁底下插过去,踩住右边的脚蹬子,整个身子歪在车旁边,别别扭扭地骑行。女孩子们可以让家长把车座卸下来,捆上一张麻袋,但我是男孩子,绝不能做那样的可笑事。这就叫骨气。由于这样骑本来就不容易保持平衡,加之左边脚蹬子只剩下一根轴,小巷子又很狭窄,因此我时不时地要歪到两旁的墙壁上。我把信号灯挂在车把上,车子歪歪扭扭,信号灯也摇摇晃晃,让我心疼不已。
福莱尔这条忠实的小狗,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每当自行车歪倒在墙壁上,它就停下来,满怀信心和耐心地等着我再次别别扭扭地把它骑起来。福莱尔那被长毛遮挡住的眼睛,看路是多么费劲哪!说不定它为了忠实地跟着我,用上了十八般武艺呢,比如听力啊触觉啊第六感啊什么的,否则,只靠视力的话,那是断断不可行的。我时不时地从内心深处涌起对它的愧意,决心找个日子,给它把毛发修剪一下。
自行车前面有个小铁筐,是父亲装上去的。我本可以让福莱尔坐在小铁筐里,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它跟在后面跑。它最好熟悉一下地形,说不定以后有用处呢。
我是半夜来这里的。离开篆村的时候,我小心又小心地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确定没有二舅三舅等人在屋前屋后溜达,才骑上大金鹿自行车,偷偷出发。篆村在城市南郊,棚户区在城市北边,虽然城市很小,但我那样费力地骑车,也是需要几十分钟的。好在,进入棚户区后,我凭借记忆,没怎么兜圈子,就找到了那堵挡墙。
距离父亲离家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我每天都想来这里看看,但还是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爷爷平时喜欢叨叨的一句话。爷爷没事就背诵几句《孙子兵法》什么的。但今天我太想来了,因为明天就要开学了,我即将成为一名小学生,坐在教室里读书认字了。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我有点惶恐,有点担心。
这天夜里依旧没有月光,星星也不怎么明亮。真是奇怪,这么鬼鬼祟祟的夜晚。真是跟李玉和和密电码不怎么相配。来到那堵挡墙跟前,我先蹲在墙角,确认身后没有可疑的人,附近那些矮趴趴的房子里也寂静无声,这才伸手摸了摸墙壁。我摸到了砖块、水泥、缝隙,都粗粗拉拉,残破不全,很硌手。
我还记得,那夜父亲数着一二一,让我先转身回家——这就是说,父亲是如何从这堵挡墙跟前离开这座城市的,我不得而知。一个月了,我按捺住八岁孩子那强烈的好奇心,谈何容易!
我决定先弄清这堵挡墙是什么情况。虽然四下里寂静无声,我还是不敢大意,暂时没开信号灯。但我一直用手提着它,左手提累了,就换到右手上。我不停地摩挲着提把上的开关——我对它们的功能了如指掌:往前推一格,近光;两格,远光;往后推,手电白光;左拨,白灯;右拨,绿灯;中间档,红灯。自从它归我所有,我花掉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了解它的构造和功能,培养跟它之间的感情。
我贴着墙根走了有一段距离,墙壁还是没到尽头。这里是个非常脏的地方,我的脚时常踢到一些破烂东西,估计都是棚户区里的人扔下的垃圾。而且,这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我不得不捏着鼻子,抵挡一股股味道的袭击。
后来,我听到大地开始颤抖,知道是火车就要经过挡墙那一面的铁道线了。既然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堵挡墙大概很长很长,因为它是做屏障用的,要把铁路跟居民区分隔开来。否则,要是老百姓随随便便就能跑到铁路上去,那岂不是太危险了。于是我折身往回走,坐在上次父亲和我停留的地方。
火车从不知哪一头开过来了,呼隆呼隆,像巨兽用脚掌拍打着大地,连残破的墙壁都在颤抖。福莱尔没怎么见识过这种动静,起先被吓了一跳,接着勇敢地打算吠叫以示威,被我及时阻止了。
我们一人一狗坐在墙根下,听火车这只巨兽逐渐走远。我忽然想到,父亲一定是乘火车走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选择到这里来?
“一定是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火车站乘车,便找了这么一处隐蔽的地方,中途上车!”我对福莱尔说。我脑海里瞬间闪过《铁道游击队》小人书里“飞车夺药”的画面:一列冒着滚滚蒸汽的火车在山岭之间飞驰,铁道游击队员挽着衣袖,束着布腰带,戴着鸭舌帽,飞身上车,像壁虎一样紧紧趴在车厢上。他们要到火车里去抢夺一批药品。
福莱尔晃晃头,说:
“是啊。”
实际上,它只是嗓子眼里发出了呜呜的两声。但我知道它说的是“是啊”。它在我家里八年了,对,我妈生我那年,它被我爸抱回了家。我爸是在巡道时发现它的,它的母亲是一只流浪狗,当时在铁道边上一个废弃的小道口房里生下了它,还有另外几个兄弟姐妹。我爸发现它们一家子时,只有它还活着。我跟它朝夕相处八年了,怎能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话呢。
“那这么说,我爸他一定有很厉害的武功,要不然,火车没停,他是怎么上车的?”我越想越兴奋,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后来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毛乎乎、臭烘烘的,一下子想起那夜父亲用道镐扎死的那只肥猫,心想,莫不是它?
火车开过去之后,世界重又寂静下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决定把信号灯打开。为了让它发出的光不至于太亮,我脱下小褂,把它罩了起来。这下,灯光就晕晕乎乎,安全多啦。我凑近那毛乎乎的东西一看,的确是让父亲扎死的那只肥猫,早就风干了。我记得,它当时是突然窜出来的,父亲把它扎死后,还在它窜出来的那地方研究了许久。莫非是那里的墙壁藏有什么玄机?
我用罩了小褂的信号灯在肥猫窜出来的地方研究了一会儿,就发现那里原来是有个洞的。这太简单了,就像窗户纸,一戳就破啦——没有洞的话,大肥猫是怎么窜出来的呢!
不过,原来是个洞的地方,现在塞满了破砖头碎瓦片,还有两处小窟窿眼里塞的是道砟石。我已经八岁了,这么容易推理的逻辑是难不住我的:父亲当时从肥猫窜出来的洞里爬了出去。他爬出去后,用附近的砖头瓦片,把洞给封住了。那两处小窟窿眼大概是太小了,只能用道砟石塞住。虽然信号灯让小褂罩着发出的光不很明亮,我还是能看出,父亲把洞掩饰得很好。假如不是像我一样有上次的经历,估计没人能注意到这里原先有个洞。
可以推测,父亲早就侦查好了地形;甚至可以推测,这个墙洞也是他事先搞出来的。他可真沉得住气,我们平时竟然半点都没发觉!这么说,他是揣着密电码,穿过这个墙洞,到那边搭上了一列火车,执行秘密任务去了。差不多是去送密电码吧!
“这还用说嘛!”福莱尔哼哼了两声,说。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墙洞再次打开,钻过去,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虽然我跟着父亲巡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那单调的铁路线上无非就是铁轨、路基、道砟石、线杆和无数的电线,但说真的,被这么个小墙洞一阻拦,我反而觉得那些东西充满了神秘感。
正在犹豫的当儿,福莱尔忽然发出一声很严肃的哼哼,在信号灯朦胧的光晕里,我看到这小家伙把头朝向我们来时的小巷子,警觉地用被长毛遮挡的眼睛,拼命朝远处看去。我本能地摁灭了信号灯,一声不吭地在墙角处蹲伏着。大概五分钟过后,福莱尔松弛下来,疑惑地哼哼了一声,朝我走回来。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也不打算穿过那个墙洞了,这有点冒险。
我骑上自行车,摸着黑,跌跌撞撞地穿过棚户区,回到亮着路灯的马路上。这让我感觉像从阴间回到了人间。父亲上次支靠自行车的那棵大槐树还在,我骑得有点累,主要是那小巷子太窄了,就把自行车靠在树干旁边,休息一下。
休息了一会儿,我骑上车子,往家走。我把福莱尔抱到小铁筐里。想必它也跑累啦。路上有些大概是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他们急着回家,所以骑得快。福莱尔本来是把头朝前帮我看路的,忽然转过身,朝后面汪汪叫唤起来。离开了小巷子,福莱尔也敢大声叫唤了。它一叫,我立马一踩脚蹬子,刹住车,往回看了看。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也骑着车子,在我身后闪了一下,不见了。那儿有两棵树,一个小商店,一家理发厅,我刚才路过那里时,看到商店和理发厅之间有条小胡同。那人八成是骑到胡同里了。
“不要叫了,可能是下夜班的人,咱们不认识。”我对福莱尔说。福莱尔哼哼了一声,我听着不太像是附和,倒像是反对。这么一来,我心里又嘀咕开了,开始觉得那个影子有点熟悉了……我想我是神经过敏了,难道还有人跟踪我不成?
爷爷在东屋翻了个身。自从爸妈……我就不再跟爷爷一起住在西屋了。我搬到东屋去这件事,街坊邻居都评论说我胆子大。没想到,缪线路这小孩,这么点就胆子老大,他们说。我觉得他们有点大惊小怪,不就是我妈死在东屋吗?他们要是看到墙上还有我妈的血迹,还不知会怎么说呢。
只是,我搬到东屋来以后,梦做得比以往多了。而且,都跟我爸有关。这些梦我记得都不是很清楚,零零碎碎的。
我刚打算上床躺下,爷爷在西屋喊我:
“线路,线路!”
我不理他,他喊得厉害了,还开始咳嗽。我只好去西屋,给他倒水喝。爷爷喝了两口水,止住咳嗽,开始审问我:
“你个小兔崽子,深更半夜跑哪儿去了?”
“上茅厕了。”我说。
“你别以为我老头子耳朵背,什么都不知道。”
“你耳朵才不背呢,都是装的,我知道。”我毫不留情地说。
“看到你爸了没有?”他终于问他想问的了。
“看到了,在梦里。”我说。我不能说出我爸的秘密,哪怕是对爷爷。
“你个小……”爷爷又要骂我,忽然止住了。他紧张地听了听窗户外面,换了种语调,大声地说:“让你别喝那么多凉水,非喝,这下好了,拉肚子了吧?你说说,你一晚上跑了几趟茅厕了?咹?”
我有点不太明白爷爷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却朝我使眼色,故意大声说:“小兔崽子,快回东屋睡觉去。”
然后,爷爷拽住灯绳,拉灭了电灯,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跟踪你了?”
我不敢确定,就说:“不知道。”
“你还是给我老实点吧,别把你爸害死!不过,他死了也好!”爷爷老谋深算地说。
毫无疑问,我的童年时光是这样度过的:头上扣着一顶杀人犯儿子的帽子,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戳戳。学校里没几个人肯跟我玩,课间,那些臭小子打打闹闹,玩各种游戏,都不让我参加。每到放学时分,他们骑着自行车结伴在路上飞奔,我却总是落单。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个月,从初秋一直过到冬天。
隔壁王奶奶家的孙女鲍小和,本来跟我关系挺好,后来慢慢也变了。我们在胡同里遇见,她有时低着头假装没看到我,有时就快快跑回院子里去了,仿佛跑晚了会出什么事。有段时间,我确实琢磨来着——要不要把我爸的秘密告诉她,以使她不像别人那样看我。有一次我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我说,鲍小和,你别躲,我有个秘密要跟你说一下。鲍小和很警惕地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说,你说吧。我说,太远了,容易让别人听到。鲍小和却不肯再走近。我琢磨着是不是给她写封信,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我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字斟句酌,那是我这辈子写得最用心的一些字。但是当我在校园里的水塔旁边打算把信交给她时,她却忽然尖了嗓子大声嚷嚷道:
“缪线路!我要告诉老师,你想对我耍流氓!”
水塔在学校西北角,是个人少的地方,我可是费尽心思才决定在那个地方把信交给鲍小和的。我约鲍小和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拒绝的表示啊!你不愿去,可以不去啊,没必要去了水塔边儿上却忽然大叫起来!
鲍小和这个做法让我伤透了心。这个天大的秘密,我连爷爷都不打算告诉,却想告诉她……让我更伤心的是,她还叫了另外两个女生,她们就埋伏在水塔西边,鲍小和则在水塔东边跟我见面。当鲍小和叫嚷起来后,那两个女生迅速绕着圆柱形的水塔冲出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了一卷粗绳子。没拿绳子的女生一眼看到我手里的信,就临时改变主意,对鲍小和和拿绳子的女生说:
“抢他的信!这是证据!”
我可是花了很多工夫对待这封信的。先说内容吧,一个一年级的小孩,刚学会写“上中下人口手大羊小羊”,拼音也没学几个,却要把关于我爸的秘密这件大事写成信,谈何容易!我记得,我花费了好多个夜晚,勉强写出了两句:我爸不是坏人,他是个李玉和,他去保护密电码了。“李玉和”“密电码”等大多数字都是我从《铁道游击队》小人书上一笔一画抄下的;其他那些不会写的字,只好尽可能地辅以拼音或是同音字甚至图画;还有些字写的根本就是错的,这世上不存在的。说真的,我并不敢保证鲍小和能读懂它。当然,除了内容,还有别的地方花费了我巨大的心血,比如折信。我想把它折成一只鸽子,但到头来我想了很多办法,也没把它折成理想中的样子,只是勉强折得像只鸟吧。
学校里总有一些男生女生很有号召力,身后跟着几个忠实的同伙,我们管这些忠实的同伙叫狗腿子。鲍小和的两个狗腿子张牙舞爪打算来抢我千辛万苦完成的信,鲍小和则像个公主一样,斜靠在水塔墙壁上,观看那一幕。那一刻我的心冰凉冰凉,比前几天下过的那场雪还凉。要知道,我和鲍小和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她爸妈在外地,工作忙,从小就把她放在王奶奶家里。小时候,我可没少保护鲍小和!
那可能是我头一次感受到世态炎凉带来的苦痛吧。值得骄傲的是,悲伤之余我没有昏头,而是急中生智,把那封信团成一团,塞到了嘴里。谢天谢地,我只写了两句话,用了一张32开的作业纸,虽仍难以下咽,却不至于咽不下去。
可想而知,我的这个举动让那两个狗腿子恼羞成怒,她们立刻要把我五花大绑,交给学校处理。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俩狗腿子的力气,她们尽管肚子里装的是地瓜干等粗粮,我挣脱她们还是费了不少的力气。但我虽然挣脱了她们,她们却把我的流氓行径四散传播开来。
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我却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发一言。班主任老师是教数学的,长着一张小白脸。他跟别的老师一样,因为我是缪轨道的儿子而对我另眼相看。这下,我的流氓行径验证了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正当的。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八岁小孩是怎么搞流氓行径的。要想搞清楚这个,就必须搞清楚那封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但是,无论班主任老师如何循循善诱,我都没有上当,这让他非常气恼。自然,我就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光荣地加入少先队了。
不能加入少先队虽然让我很失望和难受,但比起父亲的伟大秘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庆幸没有把这个秘密轻率地说给鲍小和。自那以后,我决定,谁也别想从我嘴里得知这个秘密,除非有一天我爸完成任务,回到我们中间来。
王奶奶因为鲍小和的事,往我家多送了好几次饭菜,爷爷大度地说:
“都是小孩,懂什么事?再说了,线路这个小兔崽子犯的错更大。要是把小和的名声毁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没脸活了。”
王奶奶息事宁人地说:
“八岁小孩,能犯什么流氓上的错?老缪大哥,没事儿。”
他们两人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我们之间的纠纷——其实只是貌似而已。只有我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地钻到了我的内心之中,再也没法赶跑了。日子依然过下去了,我依然会在胡同里跟鲍小和遇见。但我再也不跟她说话了。鲍小和却奇怪得很,几个月来,我想跟她友好的时候,她却跟其他人一样,把我当成杀人犯的儿子躲着;我不再理她了,她却表示出想跟我友好的态度来。可她深深地伤了我的心,就算我仍然想对她好,行动上却没法那么做了。
我记得,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头上的帽子就多了一顶:小流氓。我不在乎这两顶帽子下的我的躯体被人想得多么肮脏可怕,我在乎的是躯壳里面的东西,比如精神什么的。但只要想到我爸那崇高的秘密,我就觉得精神上的痛苦只是暂时的。电影里不都那么演的吗,英雄最后都会获得该有的荣耀。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很讨厌他的班里有我这么一个危险分子。他这么讨厌我,除了众所周知的原因,还因为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酸老师”。这能怨我吗?他一个小城市里的老师,离北京那么远,却非要学说普通话,说得又不好,“34”硬读成“酸十四”。我虽然跟着这样的老师是断断学不好普通话的,但爷爷的收音机里有刘兰芳啊,人家说的《岳飞传》和《杨家将》,那可是字正腔圆——只要肯用心,还怕学不会吗?
酸老师打算把我弄走,不让我在他班里待了。听说他去找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让他去找校长。爷爷听说了这件事,翻箱倒柜找出奶奶留下的一枚金扳指,拿去送给了校长,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那可是奶奶留下的唯一一样值钱东西,说好了要留给我媳妇的。
“反正是用在你身上。”爷爷生气地说,“将来找不着媳妇,别怨我。不过看你这样子,将来是不用指望找媳妇了,我们老缪家的香火算是要断了。”
爷爷把气都撒到我身上,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钱不够花。以前我爸每月都能领工资,现在,他是杀人犯,什么都没有了。不光如此,他还让公安局的同志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抓他这件事上。公安局的同志也都是要吃饭的,等于说,我爸在浪费国家财产。爷爷是个觉悟很高的老铁路,他是这么认为的,并想把这种想法强加给我,整天叨叨来叨叨去,企图给我洗脑。爷爷也有退休金,但是太少了,而且,我家出事后,他把所有钱都赔给我四个舅舅了。就算是这样,我的四个舅舅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在我们房前屋后溜达,往我家窗户里扔石头。爷爷每个月都给他们钱。所以,他常常叨叨:
“火柴三分钱一盒了!”“酱油两毛钱一斤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然是不敢跟他开口提任何要求,哪怕鞋后跟磨破了一个洞,我也忍着。后来,爷爷开始打大金鹿自行车的主意,想把它卖掉。那是我们家唯一一件值钱家当,当初买它的时候,花掉了我爸两百块钱呢。
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爷爷打自行车的主意,那是我爸留下来的,他回来后还得骑呢。从此我整天看守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就把它锁在东屋。有两样东西我是要誓死保护的:自行车、信号灯。那个冬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信号灯,又偷偷去了棚户区两回。第二回,我抠掉了墙洞上的一块道砟石,把眼睛贴上去,尽情地看了看一墙之隔的世界。
那世界跟我无数次想象的样子差不多:铁路线、道砟石、线杆和电线,路基旁干枯的杂草。父亲,他就去了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他是不是飞身搭上了一列火车,去了更远的那块我看不清楚的地方?不得而知。
我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久,特别希望从小孔洞中神奇地看见父亲,看到他背着巡道袋,拎着道镐,在枕木上一步一步地走着。他喜欢数枕木,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十根,一百根,一千根。啊!成千上万——不,上亿根枕木,火车能跑到多么远的地方啊!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途中,又感觉到了异样。先是福莱尔有所警觉,它向我反复地传递着异常的信息。我心中也有不安的感觉,就耍了个心眼,在骑车经过小商店和理发厅之后,又骑了一段,假装车链子掉了,下车捣鼓车链子。我在余光中看到一个人影刷地隐进了小商店和理发厅之间的胡同,就也推起车子,躲到旁边的一个公共厕所后面。
公共厕所可真是臭啊,连福莱尔都嫌恶,不停地缩着鼻头。但我们俩一动不动地蹲伏着,倾听着街上的动静。下半夜,没有什么夜生活的小城安静极了,很容易就听到了从小商店和理发厅之间的胡同里,渐渐传来自行车轮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声音。我和福莱尔猫在厕所后面,忍受着熏天的臭气,听到车轮轧过厕所面前的街道。我和福莱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惊讶地发现,那人居然是小方。
小方骑着自行车,狐疑地左右张望——他一定在懊悔自己跟丢了监视对象。看来老谋深算的爷爷说得对,我要是再不小心一点,就把我爸给害了。
看来小方还不死心。小方是个年轻人,我觉得他是想破了这个案子,捞点好处,比如立功受奖什么的。这么一来,我基本可以确定,上次跟踪我的也是他了。毫无疑问,眼前我面临着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我们已经放寒假了!按照父亲和我的约定,只要我考了双百分,他就在春节时回家来看我,而我果然考了双百分!早知道这样,我就故意做错一道题了。
我陷入从未有过的焦虑和孤独之中。日子飞快地向前奔跑,转眼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过了小年,隔壁王奶奶开始扫灰了,她把家里的桌子椅子箱子啊什么的都搬到了院子里,她头上包着一块头巾,举着一把大扫帚,扫墙角里的灰网。她要把灰尘都扫走,好迎接鲍小和的爸妈回家过年。以往我们家里也是要扫尘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王奶奶扫完自己家里的灰,又拿着扫帚要来帮我们扫,被爷爷谢绝了。他说:
“扫干净了又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扫得再干净,该去见马克思也还是得去。”
爷爷他们整天叨叨着要去见马克思,那么多人,马克思他老人家能见得过来吗?
自从过了小年,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回到家里来。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盼着过年了——新衣服、糖块、肉,这些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需要那些幼稚的东西啦。尤其是,随着春节这个可怕的节日的临近,我的四个舅舅更加严密地监视着我们的房前屋后。以前是隔些天来一次,现在是天天都来。小方来得也频了,有一次他引诱我说:
“你看,你那么多舅舅都在等着抓你爸,你爸是逃脱不了的。他还不如回来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否则,要是让你舅把他给抓住了,我们也保护不了他。”
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爸说了,就算是他们把他当成坏人抓起来了,他都不能吐露自己正在执行的秘密任务。眼前的事太紧迫了,他们正准备抓他,我爸他可千万不要回来呀!
腊月二十七那天,我最终想了个办法,虽然不知道是否可行。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里很危险,千万不要回来。写这封信对我来说照样不是易事,好在我有好几本小人书,除了《铁道游击队》,还有《智取威虎山》等,“危险”这样的词,在小人书里太容易找到啦。
我冒着危险,再次来到棚户区那堵挡墙下面。从城南郊区到城北棚户区,我骑行了好几个小时,主要是甩开跟踪者。虽然我事先在那天进行了反跟踪,得知小方那天休班,而且他正在谈恋爱,晚上跟他女朋友去了电影院看电影。我看了海报,他们要看的是《两个小八路》。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小八路。
小方和他女朋友看电影去了,并不表示我就安全了。公安局还有别的公安呢。所以我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兜了很长时间的圈子,去过溜冰场、文化宫等许多地方,直到确认身后一个尾巴都没有。我把那封卷成一个卷儿的信,塞到了墙洞里的道砟石下面。父亲要是回来了,肯定要先拿掉那两块道砟石,再抽去砖头,然后从墙洞里爬进来。
这真得感谢小方的女朋友。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这有两种可能:一、他回来了,但是,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他拿掉道砟石,及时看到了我给他写的信。然后,他回去了。毕竟秘密任务要紧;二、他根本就没回来。没回来的理由可以有许多,就像他说的,虽然我们身在和平年代,但伺机破坏的敌人并没有彻底被消灭,因此,形势是复杂的。他碍于某种复杂的形势,只能违反和我之间的约定。
正月那几天,我家房前屋后的形势也很严峻,我的四个舅舅轮番在那里溜达不停。节日让他们报仇的想法比平日更顽强,大年夜,他们甚至点燃了我家院子里的一堆劈柴。那还是我爸没出事时,用从铁路边上拉回家的废枕木劈成的劈柴,冬天用来生炉子取暖。枕木可是最好的生炉子材料。
我的四个舅舅之一,把我家堆在院子东南角的劈柴点燃,熊熊的火光蹿上天空,发出噼啪的响声。街坊邻居都拥到我们家院子里来,好心的那些人手忙脚乱地提水往火堆上浇,看热闹的人则探头探脑,有些小孩还爬到了我家院墙上。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逐渐委顿下去的火势,说:
“也好,给这年增加点热闹劲儿,就当是放鞭炮了。”
爷爷说得对。别人家里大年三十噼里啪啦放鞭炮,我家没放,太冷清啦。隔壁王奶奶的女儿女婿从外地回来了,买了很多鞭炮在街上放,鲍小和吱哇乱叫的声音一个劲往我耳朵眼里钻。她是故意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到街上去跟她一块儿乱叫,像往年那样。我虽然非常想出去,把鞭炮挂在树枝上,狠狠地放上一挂,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别指望啦,我是永远都不会再跟她一块儿放鞭炮啦。除非……除非将来她做我媳妇儿,还给我生个儿子。
瞧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应该想想我爸,他到底回来了没有,看到那封信了没有?他回来了又离开了,或者,他根本就没回来,这两种可能,到底哪一种才是真的?我带着极度的忐忑和好奇,进入了大年三十所剩无几的短暂的睡眠。
大年初一那天,我还是没有按捺住想要一揭谜底的欲望,骑着自行车绕城转了好些地方,重又去了棚户区。我的舅舅们把我家劈柴堆点燃了,又监视到天亮,太累了,都回家睡去了。公安同志们大概也在过年,特别是小方,应该可着劲儿在巴结他新交的女朋友,我趁着这当儿去棚户区,应该危险性不大。
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去那个地方。棚户区虽然像个坟场,但毕竟住着一些人,多数都是儿女不在身边的半孤寡老人,还有拾破烂的,做小买卖的。这些人当然也得过年,有几户在灰扑扑的门口挂上了红灯笼,街巷上难得地有三两个人在走动,甚至有提着点心来拜年的。这样一来,就显得我并不那么扎眼。我在棚户区转了两圈,并没发现可疑的跟踪者。
那堵墙在白天看来,比夜晚感受到的更为破败,灰泥一块块地剥落了,露出灰不拉叽的砖块。沿墙根堆着许多垃圾,还有风吹到那里的枯枝败叶。这么臭烘烘的地方,可能连那些拾破烂的都不愿来,父亲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地方。
周围没人,我快速找到那个墙洞。实际上,它跟周围破败的墙体没多少分别,这说明,父亲把它修饰得很完美。他一定是事先准备好了砖头等材料。可想而知,在取下那块道砟石的时候,我心里是如何地忐忑,就像几百只小兔子在我身体里左蹦右跳。
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人世间的许多哲理,但我知道,那个时刻至关重要,大概在我今后一生中也难以遇到几回。后来,许多年后,有一天我忽然明白,那就是上帝在向我昭示我在这人世间的定数和宿命的一刻。当时,他们把一块沉重的木板挂在我胸前,一根细而坚韧的铁丝,一点点地陷进我后脖颈的血肉里,一切世间的奥秘,在我心里迎刃而解……那是后话了。
总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道砟石下面的纸卷儿也不见了。在长达一生的时光中,八岁夏天的那个夜晚,是我看到父亲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从不愿认为父亲没有履行跟我之间的约定,而是坚定地认为,他回来了,回到这个城市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那长长的一堵墙,两头都望不到头。他马上就打算穿墙而进了,是我的信阻止了他。
那年的正月很快就过去了。随着正月的离去,我的四个舅舅也逐渐减少了在我家房前屋后溜达的时间。大过年的我爸都没回来,平日就更不太可能回来了。那些公安,不断地遇到新的案子要破,也不太像过年之前那样,动不动就腋下夹着些文件啊什么的,到我家里来了。只有小方还不死心,隔段时间就来找找我。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
“杀人偿命,谁也躲不过去。”
……
阳光哗哗地晒着,大雨哗哗地浇着。随着年月不断地过去,随着我长成一个少年,我从没怀疑过父亲所说的那个秘密任务。我骑着那辆很破但依然很结实的自行车,升入另外一所初中学校。我的历史就像阳光下的影子,暗暗的,一直跟随着我,形影不离。友情跟我无关,爱情也跟我无关。女生们读琼瑶的书,在本子上贴周润发秦汉林青霞林凤娇们的照片,男生们有时候用打架的方式来争夺一个女生。老师们成天逼我们学习,以便让我们考上好的高中或是中专。校园里种着一排排芙蓉树,花季的时候,一团团粉色的芙蓉花香气扑鼻。鲍小和有一次把空墨水瓶装上水,摘了一朵芙蓉花,插在里面,被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老师说,桌子上摆着花,容易分散注意力。
鲍小和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还风骚得很,好几个男生都喜欢她,另外,我们的体育老师也喜欢讨好她。体育老师是个年轻人,像个二流子,总把“立正”故意喊成“立啦”,无非是想让自己显得跟旁人不同。我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立啦老师”,很快就遭到了他的残酷报复。他罚我围着操场跑三十圈,还让我跳一百个山羊。跳到五十个的时候我就支持不住了,两腿一叉重重骑坐在山羊上。那玩意儿里面虽然絮了海绵,但只是貌似软和,撞着命根子还真是受不了,疼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跟争夺鲍小和的男生打架,当然都是我找茬。渐渐地,有人看出来了,议论说,谁跟鲍小和好,缪线路那个小流氓加杀人犯的儿子就跟谁过不去,莫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呸。
我不认为自己是癞蛤蟆,更不认为鲍小和是天鹅。自从那年她在水塔边上对我干了那样的事,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两件事:一、让她将来成为我的媳妇儿,给我洗衣做饭生孩子;二、迟早有一天报复她一下。
看来,让她成为我的媳妇儿是不太可能的,她如今眼珠子都长到脑门子上啦。但也不是毫无希望,这需要慢慢观察分析。爷爷这把老骨头,脑子一点不糊涂,早就看出了我肚子里的歪歪肠子,他动不动就讥讽打击我:
“想找小和那样的媳妇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对爷爷言听计从了,有时候他讥讽我,我会反唇相讥,比如我会说:还是你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儿吧。爷爷一听这话就生气得不得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光了。他以前拖着一条不太灵光的腿,许多时候还得刻意假装很费劲,如今是真的很费劲了,而且用上双拐也才只能磨蹭着上个茅房。他为自己这副样子伤透了心,就越发嫉妒我了,常常歪斜着眼打量我,说:
“长那么高干什么?费布。”
“哪儿费布了?我的裤子都盖不过小腿,大冬天的还得露一块脚脖子。”我把脚脖子抬上去给他看,他咽口唾沫,不甘心地说:
“挡光。”
“把窗玻璃砸了不挡光。要不你到院子里去睡,院子里有的是光。”我说。
王奶奶在西院隔墙听我们吵嘴,老是爱管闲事,动不动就跑来数落我们:
“这祖孙俩,上辈子是仇人哪?”
爷爷哪都不行了,只有耳朵灵光,半夜里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怪不怪?我看他这听力都是练出来的,因为他老是深更半夜竖着耳朵听声儿,谁也不知道他在听什么。我猜,是那几年我的四个舅舅老在房前屋后溜达,让他长了心病。
有天夜里他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床边,吓了我一跳。他趴在床边上,说:
“嘘!别出声,你爸回来了。”
我花了十几秒钟时间让睡意跑走,这才四下里看看。“哪儿呢?”我没看到我爸。
“反正我听到声儿了。”爷爷说。
我们俩都控制住鼻息,不让自己发出很大的喘气声。到处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听见他把道镐支在门边上。”爷爷又言辞凿凿地说。
爷爷既然说得这么肯定,他听觉又灵敏得很,我就打算相信一回。况且,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是多么希望我爸能回来一趟啊。爷爷拄着拐杖,跟在我身后,我俩一起走出东屋,先是站在堂屋地上看了看后窗,确保没有蹲伏的可疑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
关于那天夜里的事,我和爷爷有过持续多日的争论。爷爷坚持说我爸回来过,且把道镐支在门框旁边的地上。他甚至说,地上有道镐支放过的痕迹,院子里还有父亲走过的痕迹。但那天夜里既没下霜也没下雪,在我看来,没有丁点痕迹证明父亲回来过。我虽然盼望父亲回来的程度比爷爷有增无减,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更不能幻想呀!
我认定爷爷是在睡梦中出现了幻觉。爷爷见接连几日都说服不了我,最后只好摇着头,说:
“你毕竟只是他儿子,而我是他爹。”
这个逻辑我并不认同。
在那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出现过几次,但爷爷不再试图说服我了,只是一个人久久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他所说的父亲支放道镐的地面。
又是一两年过去,爷爷越来越老了,骂我的力气越来越小,但他没有一天不骂我,仿佛那就是他活着的动力。我有时候很烦他,甚至盼着他……但有时候我又害怕他不在了。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重点:我一直认为,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但我从未丧失过信心。他迟早要回来的。至于那个秘密……在我的少年时代,李玉和已经成为老故事了。我们再也不看小人书了,武侠小说什么的才好看呢。不过,我一直保存着《铁道游击队》那本小人书,虽然放在抽屉里一年也不去翻动。
至于那个促使父亲离去的秘密……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和对世界认识的打开,它也不再像儿时那么时时让我陷入迷狂的骄傲当中。它只是一个存在。但我从来没质疑过它的真伪。它一定是真的,必须是真的。
我和鲍小和之间的问题,也随着年月的增长,一天天抵达必须解决的地步。
在我八岁跨入校门,进入人生中一个较为漫长和重要的新阶段开始,我的命运就跟某些东西拴在了一起:我爸,我爸的秘密,鲍小和。因为这些,我小学时没有加入少先队,初中后没有加入共青团。那些白色布上印着红色的两道杠或是三道杠的臂章,从来没在我胳膊上出现过。
我是写过入团申请书的,而且不止一次。“敬爱的团组织,如果我光荣地加入共青团,我一定培养自己高尚的情操,做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新一代的接班人。”我如此热切地表着决心,他们却没有批准我。有的老师认为,我爸杀人的犯罪行为不应该由我来承担后果;但反对我的老师认为,我八岁就在水塔边上骚扰鲍小和,这件事情又能栽赃给谁呢?
我唯一的希望,是让鲍小和来出面帮我澄清。但我已经好几年没跟鲍小和说话了,我已经对她患了失语症了,这恐怕不好解决。
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不再想入团这件事了。有更为重要和严峻的事情摆在我面前,那就是关于未来的问题。未来的问题,就是考学的问题。基本可以概括为:是考高中,还是考中专。实际上我一直觉得学习不是个事,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考了双百分,这就说明我是个聪明人。不过,在以后的历次考试中,我再也没考过双百。到了初中,课程多了,就更没有了。并不是我不够聪明,而是,自从我把那封信压到道砟石下面之后,我就主动不想考双百了。我不考双百,我爸他就不用惦记着要践行跟我的约定。渐渐的,我厌恶了学习,因为那些老师都认为我是因为蠢笨才考不好的。
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但好像人只要活着就必须要有未来,如同每个人都有过去一样。因此,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我的未来就是:初中毕业后找份工作干干,养活我那一条腿已经迈入阴间的爷爷。老师们大概认为我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实际上,普通高中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总的来说,我面对的严峻的事情,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跟鲍小和两个人的——我头上戴着那顶小流氓的帽子多年,全都是拜她所赐,但是她,随着初中学习生活的即将结束,而溜之大吉了!
简言之,在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鲍小和坐上火车,去了外地。她的爸妈在外地工作,决定把她接到那边去考学,听说那边分数线低。她爸妈可真有本事,把她的学籍连她一起转走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根本让我反应不过来。王奶奶把这消息告诉爷爷,爷爷斜拉着眼对我说:
“说你是癞蛤蟆,还不服?”
当时,鲍小和的爸妈已经把鲍小和的行李收拾好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像两只大饺子似的摆在院子里。看样子,鲍小和这次是要彻底走了。
可我的所有关于鲍小和的那些纯洁或肮脏的念头,都还没来得及实施。她走得是那么地突然,从得知消息到两只帆布包鼓鼓囊囊在院子里放着,一共也就三两天的时间。简直像是预设好的一个阴谋。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让鲍小和被她的父母领走。她就要坐上火车了。她乘坐的火车下面,那两条铁轨,无数的枕木和扣件,可都是我爸曾经一点点检查过的。没有我爸他们这些巡道工,火车的行驶安全可就没法保证了。我多想在鲍小和离开前,跟她讲这些话。但我没有机会。一切都很混乱,我连走到小胡同里目送一下她的勇气都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沮丧,还有仇恨。
说实话,我已经长成一个准青年了,时光走进了某一年——哦,那个鲍小和离开的年份,我想想就难受得想号哭,想奔跑,想高歌,想打架,想杀人,想强奸,想放火,想打劫。世上的一切坏事,我都想狠狠地干上一干。
恰好,很快我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员。初中毕业了,我连一所普通高中都没考上,这验证了一部分老师对我的估算。其实,在考场上我根本就没打算好好答卷,而且有一门卷子我写的不是缪线路这个名字——我写的是:小流氓。这件事,使我们那所本来没什么名气的学校一下子名声大振。以后每到中考,我和这件事都要被学校当成反面教材,狠劲儿翻腾着说来说去。特别是,初中毕业后,很快我就成了一个他们经常说的“不良社会青年”。
别看在学校里没有我缪线路的市场,在社会上可不是那么回事。起先我游荡了两个月,我爷爷老缪动用了他的老关系,帮我在发动机厂找了个活干,让我跟着一个老师傅当学徒。没几天,我就跟人打了一架。这一架其实我是打抱不平的,但厂里给了我警告处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乱给处分,这让我很不服气,我就不告而别了。但我仗义的名声却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很快就有不少人跑来找我,要跟我拜兄弟。我挑选了几个人,然后我们在市场上随便抓了只老母鸡,割了脖子放血,喝了血酒。
那一年,我可是过足了逍遥日子。别看我没有正经工作,但爷爷从来没少了吃穿。我和我的兄弟们选择了一个农贸市场,我们帮他们维持秩序,他们交给我们保护费。起先有一些达不成共识的,最后都让我们给说服了。我们的办法是拳脚教育,这比劳动嘴皮子要省事有效多了。
爷爷喜欢吃虾,那一年他吃了多少虾,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鱼贩子从海里刚打上来的虾,新鲜得乱蹦高,有时我看着高兴,整箱子就搬走了。我对爷爷说:
“吃吧,使劲吃,这样去阴曹地府的时候才不觉得亏嘴。”
“你这个小兔崽子,才十五岁,就当上黑社会了。”爷爷起劲地骂我。
“十五岁怎么了?刘胡兰十五岁还躺在铡刀底下英勇就义了呢。”我说。
“呸!”爷爷说。
那一年,家里只剩下了我和爷爷。福莱尔已经老死了。直到它死的时候,我都没给它好好修剪一下毛发,洗个澡什么的。我让它那么邋里邋遢,它却多年忠实于我,我太对不起它了。
“哪天我也死了,你就无法无天地混吧。早晚有一天会让人抓进去。”爷爷没有一天不这样咒我。
是的,那一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忽然动不动就喧闹起来,一喧闹,街坊邻居们就奔走相告:又游街了。
于是大家就呼啦啦拥到街上去看。其实每次场景都大同小异:穿白色制服的公安押着犯罪分子,在街上边走边放大喇叭。通常那些犯罪分子都被绑在军用大卡车上,胸前吊挂着大牌子,上面用黑墨水写着些字,说明他是一个犯了什么罪的坏人。有的还给制作了尖帽子,插在后脖颈里。人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认读大牌子上的字,最喜欢读的就是流氓强奸犯某某某。这些人在街上走一趟,让老百姓得到一下教育,然后,有的关进去改造了,有的就拉到别的地方枪毙了。
随着这些场景频繁地在小城上演,我们中也有一些人陆续出了事。有一次他们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在其中一人的家里放着音乐跳贴面舞,都给抓起来了。那次我恰好闹肚子中途离场,否则也进去了。好几天我也没出门,在家里躺着。爷爷幸灾乐祸地说:
“我说的没错,早晚有一天。”
这老东西!我要是进去了,他不得等着饿死吗?
那年除夕,我跑到大舅舅家里,给他们放了一把火。我终于熬到可以给他们放把火了。别看我只有十五岁——不,过了年就十六岁了,个子却蹿到了一米七五。我的几个舅舅可都见老啦,他们见了我都很害怕。公安们也想抓我,给我定个纵火犯,但我跑得快,没被抓着。他们到家里调查爷爷,爷爷说,我孙子一夜都在家老老实实躺着睡觉做梦娶媳妇,连挂鞭炮都没敢放,怕爆出火星子,不小心烧了别人家的柴火。
爷爷脑子一点都不糊涂。
春天到了,小城里的气氛一点都没放松,我们那些不良青年抓的抓跑的跑,剩下的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小方又来了,给我们分析当前形势,让我们尽快说服父亲回来自首。爷爷半闭着眼听小方说了半天,慢悠悠地说:
“这种形势,自首也活不了命。就让他死在外头吧。”
小方说:
“那不一样啊大爷。”
爷爷腾地火了:“我这把老骨头都没人送终了!你当我不想让他回来给我披麻戴孝摔孝盆子吗?”
我走到小方身边,撞他一下子。他比我略矮点儿,也没我频繁打架练出来的蛮力,让我撞一下,还是多少够受一阵子的。我说:
“你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还不如找个女朋友看电影去,演《大桥下面》呢。哎,你想不想找个龚雪那么漂亮的马子?想找的话,包在哥们儿我身上了。”我手里还真不缺此等资源。
小方这些年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没成,也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一晃眼他也三十好几了。活该。
爷爷被我气得整天哼哼,说活不了几天了。王奶奶安慰他说,大小子长到十六七都这样儿,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把坏事做绝了。你别管他老缪大哥,他浪荡上几年,自己就改好了。你不让他这样,他就出息不好。
这个逻辑我不认同。我认为,一切的根源都要追溯到她外孙女鲍小和头上。想当初,八岁那年,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小学生,我轻而易举就考了双百分!要不是她找了两个狗腿子来抓我,并指证我是小流氓,我能有今天吗?这些年,一想起她鲍小和,我心里就像有几千几万只爪子在抓挠,那个疼!她知道吗?
我隐隐约约觉得,问题的逻辑就在鲍小和身上。一旦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得到解决,逻辑就明朗化了——谢天谢地!夏天的时候,鲍小和居然从外地回到我们这个灰扑扑的小城了。
机会来了,但很可能转瞬即逝。我要向鲍小和求爱。这一年来,我泡过许多个马子,也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了。我有的是经验。
鲍小和个子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她回来过暑假,难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漂亮。我也已经变了,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想跟她道别都没个胆量。这次是我主动约的她,当时她正和几个老同学站在街边说话。老天,她穿着一条长裙子,上身束在腰里,黑头发披散下来,耳后别了两只发卡,像龚雪似的。
“鲍小和,玩去?”我站在街对面朝她招手,我的小弟也跟着叫喊:“鲍小和,我大哥叫你哪。”
“玩什么?”鲍小和两手弯成喇叭状。
“滑旱冰。”我说。
鲍小和飞快地跑过来了,我们几人一起去滑旱冰。我外号叫冰场王子,谁也别想滑过我。鲍小和不会滑,教她滑冰的任务谁也抢不去。鲍小和挺高兴我能主动跟她说话,因此很卖力地做我的学生。滑旱冰可不是个容易事儿,像鲍小和这样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只能把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以免摔倒。自从我把她带到旱冰场上,我的那些小兄弟们就把旁人都挤跑了,人家也不敢惹我们,所以场上只剩下了我和鲍小和,其他人都围在场边看。鲍小和不时地吱哇乱叫,真是出尽了风头。她边滑边问我:
“缪线路,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怎么又和我说话了?”
这个傻丫头。她以为我对她前嫌尽释了。
那个夏天的前半部分,我带着鲍小和到处吃喝玩乐。她学会了滑旱冰,我又带着她去学跳霹雳舞。我的小弟们肩头上扛着录音机,到随便一个广场上去,那里的人就得乖乖给我们腾地方。
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这么会追马子!而且我还给她写信——我又重新给她写信了!这次没有她的狗腿子来抓我,我给她堂而皇之地写诗!我自己作的诗!
太美好了。我有时被自己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办,就特别想做个好青年。
暑假一天天过去,又快到她离开的时候了。后来我就带她去我兄弟开的录像厅玩。录像厅可不是满大街都有的!我们先看一些当时流行的片子,到后来就看毛片啦。鲍小和是第一次看那玩意儿,屋里又有五六个人,她臊得不行了。最后,其他几个人都搂抱着到别的房间去了,鲍小和有点害怕,哆哆嗦嗦地说:
“缪线路,我要回家。”
我什么都没说,脑子里翻腾着无数个求爱的词语,却怪了,一个都没说出来。最后的结果是,我把她摁倒在沙发上,她则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反抗。我差点要得手了,她那漂亮裙子下面的小内裤已经让我扯烂了。就差那么一寸。不,半寸。一丁点儿。我都已经触到那块柔软的地方了,却还是被她跑了。
他们把一块大木牌子拴上铁丝,挂在我脖子上。铁丝真是又细又结实,那么重的牌子,大概有几十斤吧,都没把铁丝坠断。
牌子上写着一些字,先是上面,横着一行:强奸流氓犯;下面竖写:缪线路。我低头看了看,他们故意把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尤其缪字下面的三个撇,像三把大刀似的。他们是恨不能砍死我这个社会渣滓吧?唰,唰,唰!
我数了数,那天和我一起游街的共有九人,其中有两个我认识。这两个人中,其中有一人居然是我的初中同学,据说初中毕业后,托他舅舅找的关系,在一所小学当上语文老师了。我俩走在一块儿,过了好久我才找着机会问他犯的“强奸幼女罪”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强奸的是班里的小学生,共五个。下课后让人家去他宿舍里补课,还在学生屁股底下铺上报纸。要流血的嘛。一路上我都在想,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想,我跟这强奸幼女的罪犯绑在一起游街,说明我也是罪大恶极。虽然我没强奸成,但动机跟那小子是一样的。要是鲍小和像那些八九岁的小学生一样老实,我不是也能得手了?
街边上跟平常一样,站着一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辨认着牌子上的字,以便决定把正义的憎恨发泄给谁。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摔来一坨稀屎,摔得有点偏,但还是有一大半贴在我左脸颊上,把我熏坏了。
随着日头越来越强,我感到后脖颈上开始流汗了,铁丝大概把我的皮肤磨破了,汗浸到伤口里,疼得我直想跳高。但我什么也干不了,脚脖子上还戴着镣铐呢。
本来我以为游街后就要吃子弹了——我们都管这叫吃花生米。但在里头关了好些日子,他们把我的罪名又改成了强奸未遂流氓罪,说是不用吃花生米了,改成在里头蹲十五年。里头太挤了,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号子里关了三十多人,我情愿把我拉出去喂一粒花生米。
关于我到底是强奸犯还是强奸未遂犯,这个只有我和鲍小和知道。那年月,估计他们不会有工夫给鲍小和做体检,查查她到底是不是个处女。反正鲍小和良心发现,跟他们说我没得手,就差一点。因此,他们就把我的罪名改了。什么叫实事求是?这就叫。
这里我要略去许多字,以便把这十五年用一句话说完。其实,实际时间不是十五年,而是十二年。我又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我进去后一直在努力改造,所以他们把我提前释放了。
我出来后的头一件事,是去棚户区看那堵墙。在里头我也不是没结交铁哥们儿,但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没把我爸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我先去家里骑大金鹿自行车,谢天谢地,那家伙虽然生了锈,但结结实实地还活着,而且还能骑。我只是给车链子加了些油而已。我还拿上了信号灯。实际上,那家伙早在我小学还没毕业就是个废物了,因为它是要用电瓶的。我没有给电瓶充电的家什。
但我要去看的是那堵墙,不带信号灯是不对的,即便不亮,也得带着。
天知道,我在里头那些年,把我之前之后所有的事儿都回忆和预想过了,就是没预想到,那堵墙居然给推倒了。岂止墙,就连棚户区都不在了。
我在棚户区旁边的大街上站着,有点傻眼。时间也是夏天,不过不是夜里,而是中午,太阳毒辣辣地对我施展着鞭刑,抽得我头晕眼花。谢天谢地,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它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死,而是越发地粗硕,当然也越发地老了。在它旁边,本来就应该是那片低矮的像坟场一样的棚户区,此时却完全不是了,而是一个小型汽车站。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院子里开出来,拐到大街上,朝着大街两头陆续开走了。
我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就顺着大街往两头又走了走,谁知,汽车站东边是一排商业网点房,西边则是一个立交桥,都不是棚户区。这真是咄咄怪事!我又返回到那棵老槐树旁边,它枝叶婆娑地立在汽车站出口旁边的街口,一声不吭,完全不理会我遇到的困境。我爸可是把大金鹿自行车支靠在它身上过呀!
这可真是离奇的遭遇,当然不能让我甘心。我走进商业网点房其中的一间,是卖干海产品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种海洋动物僵硬的尸体:虾米、海参、小鱼,都用塑料袋装着,朝外散发着它们这一类尸体应该有的腥臭味道。老板坐在一把露出海绵絮的破椅子上,面对着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这玩意儿,我进去那年还不是很多,现在可好,普及了,还都是彩色的了。我凑过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在演什么,只见一个女的,长相一般,留着短发,穿着红背心和红短裤,肩膀上披着一面五星红旗,绕着一个操场在跑;周围看台上许多人在乱叫唤,都很激动。
“什么节目?”我问。
“这都不知道?”海产品店老板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亚特兰大奥运会呀!王军霞,真厉害,冠军。五千米呀!”
“哦。”我假装知道奥运会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哪儿知道呀。
他很激动地在看什么奥运会,过了好长时间才问我想买点什么海产品。我都快让那些东西熏坏了,赶紧问他:
“这排房子西边那片棚户区哪去了?就是汽车站的位置。”
“哪来的棚户区?那里一直是汽车站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
“就是一片矮趴趴的房子,没几个人住,跟坟场似的。”
“坟场?你家开店开在坟场边上?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他有点不高兴。
我也没说错呀!要按过去我那脾气……但我如今一点脾气都没有啦,那里边改造人的效果真是好。我说:
“你再好好想想……棚户区北边有堵破墙,墙那边是火车道。”
“你是本地人吗?”他先对我进行了质疑,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一个事实,“火车道根本不在这块地方。”
“那在哪儿?”
“还往北。离这有八里地呢。”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问。
“这还有假?汽车站火车道这些东西能随便搬来搬去的吗?你以为是搬个大金鹿自行车啊?”他看了看我支在门口的自行车:“咱们火车站上面那几个大字还是想当年毛主席写的呢,都用了几十年了。”
他大概是嫌我耽搁了他看奥运会,说话夹枪带棒的。我的脾气在那里面待了十二年已经磨得什么都没啦。我悻悻地走出海产品店,又打听了两家,答案都一样。后来我离开商业网点房,骑上自行车往西走,经过汽车站,上了立交桥。我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四周,发现火车道果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目测距离,应该跟海产品店老板说的差不多。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吗?所谓的棚户区,一墙之隔的铁路线,都是我记忆系统出错后乱想出来的东西?还是我在里面改造得过头了,把坏的东西改没了,好的东西也改没了,比如美好的记忆?
爷爷早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在我游街后没几天的事。这么说,他是羞愧而死的吧,我可真是一个不孝的孙子。
掐指算算,我都快三十岁了。胖胖的居委会大妈挺着鼓胀的胸脯子来看我了,带来了组织上的亲切问候,并拍着那让人担心的胸脯子,说一定尽快为我安排一个工作。
“有了工作,就不愁找媳妇了。”她说。
找媳妇……我想起鲍小和。这丫头,名声可算是让我给毁尽了。居委会大妈告诉我,隔壁王奶奶也在几年前被女儿女婿接到外地去了。瘫痪了,不能动了。
我开始了待业生活。那些日子里,我到大街小巷里转了转,发现世界变了大样啦,让我很不习惯。旱冰场没有了,人们一群群地组织在一起跳扇子舞。大街上看不到当年我们那样的浪荡小青年,人们都神色匆匆地上班下班,或者做生意。在街上转完了,我就回家躺着想我爸的事儿。脑壳子要是想事就能想破的话,估计我的早就破了几百回了。
过了些日子,小方找到家里来了。现在应该叫他老方了,估计他也得有四十多岁了,虽然叫老方是早了点,但叫小方是不太合适了。我懒洋洋地躺着,不爱搭理他。我爸的事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没死心,可真是阴魂不散。
老方也没跟我聊多少我爸的事儿,只是问了问我在里头的情况。但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他离开之前又说了多年前的那句话:
“要是你爸回来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劝他自首。”
……
这就是那年夏天的事儿。我浪荡了几个月,居委会大妈没有食言,给我找了份送报纸的活儿。很简单,每天早上到发行站去领报纸,然后去我分管的片区,把报纸挨家挨户塞到报箱里去。发行站给我发了辆自行车,墨绿色的,但我一直骑着那辆大金鹿。
送报纸这活儿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就适合我这种从里头出来的人,所以我很满足。而且还可以免费读报,学习文化知识,了解国内外形势。在里面那些年,我可是养成了学习的好习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活儿啦,我决心好好干下去,攒点钱,让居委会大妈帮我介绍个媳妇儿,离异的、丧偶的、离异或者丧偶后带着孩子的,都行。
送报纸这活儿我一干就是十多年。这期间,居委会换了一茬领导,两任领导都没能解决我的终身大事。不是我没改造好,而是那些女人不能接受我的历史。到后来我也认啦,想想这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半辈子,怎么不能糊弄过去?鲍小和现在怎么样,有孩子吗,幸不幸福?有时候我也会想想这些离我很远的事儿。
岁月过着过着,就过到了那一天。我领了报纸,骑着自行车,像个机器人似的上楼下楼,把它们插到报箱里。送完一个小区后,我站在大门口看两个老头下象棋,顺便浏览一下报纸,忽然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个犯罪嫌疑人潜逃三十年终于自首了。我读了读内容,居然写的是我爸,旁边还有照片,注明是缪轨道。新闻里说,我爸三十年前得知我妈和肉贩子偷情后,手持道镐杀死二人,随后潜逃外乡,隐姓埋名。三十年来,他虽然重新娶妻生子,却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一年前,他被确诊为癌症。当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后,他没有一刻不受着良心的折磨,终于主动回来自首。他回来后,还主动上交了当年刨死人的凶器——道镐。
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三十年来,我从未怀疑过父亲所说的那个秘密任务。我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似乎依稀能看到一些父亲的影子;但再仔细看看,又不太像。若仅仅说是岁月让我不敢认自己的亲爸了,这说不太过去吧?
这件事情在小城还是引起了一些反响的,特别是篆村这一带还记得当年杀人事件的那些老人,那几天只要见了面就议论这事。这使得我在街上很是抬不起头来。我如今可是有自尊心啦。要仅仅是抬不起头来,那倒也简单,最让我难受的是,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
其实,想搞清这个也不难,我可以去见见我爸,当面问个清楚。可我爸回来后就直接去自首了,都不回家来看看我,这让我非常有意见。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几十年来,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抹不掉的存在,我思念他,渴盼他,愿意为他承受所有人世的凄惶和凉薄,可是……他如今回来了,我却忽然对这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那些情感!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原因所在。
老方又来找我了,他说:
“你爸终于幡然醒悟了。”
他一提到“你爸”这两个字,猛然让我产生了质疑:那个人是我爸吗?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脑壳就真的疼起来了。我摸了摸,热得很。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时睡时醒。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墙洞,它大模大样地敞开着,一列火车正呼隆隆地疾驰而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又是怎么骑上大金鹿自行车的。我还没忘记带上了那盏早已不亮的信号灯。我发着高烧,居然找到了那片棚户区,这可真是神奇——它并不存在呀!
棚户区外还是那棵老槐树,一看到它,我立刻热泪盈眶了。我把大金鹿自行车支靠在树干上,并给它上了锁。然后,我提着信号灯,步行穿过了棚户区。棚户区还是像过去那样,黑沉沉的,没有什么灯光,像个坟场。头顶上没有月光,星星也不亮。
在那堵破败的挡墙上,我很容易地凿开了墙洞。墙洞不大,但只要把身子缩紧,还是能钻过去的。
我钻过了墙洞。我终于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这时候,一列火车呼隆隆地开了过来,缓缓地停靠在我身旁。太神奇了,这里没有车站。而且长长的铁道线旁边,只有我一个人。想当初,我爸也是这样登上火车,去了另外那个世界的吧。这么说,《铁道游击队》里飞车夺药那样的神技,我爸可能根本就不会。
我登上火车,对正要关门的列车员说:
“我要去找我爸。”
[选自《江南》2015年第六期]
原刊责任编辑李慧萍
本刊责任编辑刘晓闽